提要
正如其他世界性大宗教,中國佛教有它自己的核心思想,做為宗教修持和解脫的指南。這種思想的成立,乃是中國批判源自印度的大乘佛法(空宗和唯識宗)的結果。在大乘有關慈悲和智慧的教法影響之下,領導中國佛教的大師們接受了如來藏和佛性的概念,並進一步認為它們就是心,稱它們為絕對的心。因此,心就有超越的和現象的二個層面,所以是整個宇宙的來源。
雖然中國對於印度佛教觀念的教判已有長遠歷史,但是對於印度大乘思想的系統批判,一直要到第八世紀之後才變得有意義。“一心”的思想,由澄觀(738~839)開始建立,而完成于宗密(780~841)和延壽(904~976)。延壽是禪僧,禪宗因而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使得這個思想代表了整體的中國佛教。
關鍵字:1. 宗密 2. 性宗 3. 真心即性 4. 永明延壽 5. 一心
一
每一種成熟的宗教都有自己的核心思想,並且用這一核心思想,發展其哲學體系,指導其生活實踐,解釋世間現象的存在及性質,從而作為他們到達解脫的終極目標。以佛教而論,早期佛教在印度的理論核心就是“中道”概念,由此向生活層次發展,就以三學(戒、定、慧)作為修道生活的規範。後來大乘佛教興起,印度佛教的大師們對中道思想和修道程式,作出新的詮釋和修訂:在思想層次上,產生了“中觀”和“唯識”體系;在修道的層次上,確立菩薩道作為新規範。這一行為規範的指導思想,就是“中觀”和“唯識”哲學。正是因為這種緣故,印度哲學家穆帝(T.R.V. Murti),就曾以《佛教中心哲學》為題,出版他的中觀思想研究巨著。 [1]
如果說佛教在印度的發展,有“中道”、“中觀”、“唯識”等核心思想,那麼中國佛教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思想體系?這一重要的問題,到目前還沒有受到學術界應有的注意。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傳統性的信仰,認為佛教源自印度,中國佛教哪會有自己的核心思想。而儒家正統派的人士也一口咬定,說佛經只是“西竺夷狄之言”。在這樣傳統觀念中,中國佛教的核心思想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原因是中國佛教的思想發展,主要是在宗派教理方面,如天臺、禪宗、華嚴、淨土等等。但是這些在中國發展出的宗教體系,都存在著兩個問題,使其無法超越宗派性質。兩個問題之一,是他們建宗立教的根據都是來自印度的佛經;另一個問題是宗派的局限性,無法代表全體中國佛教。
經過了近一個多世紀的努力,學術界不斷地研究出版,終於證明了中國的思想家,包括高僧和學者,在佛經的翻譯、理解、分析、詮釋及實踐上,大多是有所選擇、有所發展、有所創造,有自己獨特的思惟模式。 [2] 中國佛教中的宗派思想,雖以印度佛經為根據,但是印度本身並未出現相同的哲學體系,而是只是在中國才建立的。而中國佛教哲學中也有核心思想超越宗派界限,達到足以代表中國佛教全體的高度和深度。這一核心思想體系的建立是由華嚴宗的思想家,首先表示印度大乘佛教的中心哲學,“中觀”和“唯識”,並非完善無瑕,從而有建立新的核心的必要。這一新的核心思想,就是“一心”哲學體系。“一心”的概念首先由天臺宗宣導,再由華嚴思想補充和豐富,經過禪教合一的醞釀,又加上禪宗後來成為中國佛教主流的發展,終於成為中國佛教的核心思想。茲值聖嚴博士七十華誕之際,特將這個重大問題提出討論為他頌壽,向他請教。我是1974年在東京初晤嚴公,當時他正完成他的文學博士論文,而他的博學多聞,學風嚴謹,大處著眼、細心分析,都已具有大家風範。後來又在臺北相交多年,更使我見識到他的宗教智慧、實踐功夫、領導才華及撰述能力,都使我深為敬佩。
二
無論中外古今,新思想體系的建立,必然要從批判舊思想開始,這就是大家常見的說法:不破不立。因為如果舊有的理論是完美無瑕,仍然具有生命力量的話,根本無須建立新的哲學體系。就中國佛教而論,早從這一宗教入華起,就經過經典的翻譯、內容的理解、教義的分析、概念的詮釋、實踐的體驗及撰述的完成。由於文化的差異,中國人在接受佛教的過程中,每一個階段都表現出中國人自己的特點。而這特點包括著一些誤解,也包括著很多印度佛教未出現過的新事物。例如中國早期的漢譯佛經,多用“格義”方法,就被道安(314~385)譏為“於理多違”。 [3] 但是到了西元六~七世紀,中國的佛學大師們,多已能夠充分理解印度佛教教義的精髓,有的更進一步創立新的詮釋。 [4]
中國高僧們對印度佛教的批判,最有系統的是各種“教判”。整體而論,中國的教判著述在隋唐以前,多是對印度佛典撰述的內容,加以分別和評估。這種評估偏重於經籍之言,缺乏論書中所含的哲學體系;偏重對小乘思想的批評,對大乘佛教的核心哲學如“中觀”與“唯識”卻少批判。 [5] 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之一,是先天性的;另一原因是中國文化不熱衷於抽象的純邏輯理論。所謂先天性的限制,指佛教是源于印度,中國人士要靠翻譯經論典籍才能理解佛教。而佛典翻譯工作,在華長達一千多年之久,中國僧人常處於新經續出、目不暇給:上次得到的舊教義及經文還沒有搞通,新的譯經又堆積案頭,根本沒有消化哲理的時間,更不用提及時評論了。這種狀況在唯識思想在華傳播過程中,表現得更為具體:例如唯識宗的經典早在真諦三藏(梵名Paramartha, 500~569)時代,有的就已譯為中文,但是中國僧人真正瞭解唯識哲學體系,則要到玄奘(600~664)、窺基(632~682)及其弟子的時代才能完成。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唐代以前的中國佛教還沒有具備批評大乘哲學的知識和條件。從很大的範圍評論,更無建立一個中華佛教的核心思想。
對大乘佛教哲學的質疑,中文著述到了法藏的手中才有重大的評論。法藏(643~712)是華嚴思想的奠基大師之一,對印度佛教思想提出很有意義的批評。雖然他“教判”思想在《華嚴五教章》一書中,還保留著天臺大師智顗(538~597)的教判架構;但是在法藏的其他著作中,他卻能夠利用後期佛教的材料,建立他自己的思想體系。例如他在《華嚴金師子章》一書中,引用唯識哲學中的“三性”(又稱“三自性”)概念,說明世界現象的層次,及其具有解脫可能(“圓成實性”)。 [6] 這種思想自然是天臺教判以後的新事物。法藏一方面利用唯識宗的“三性”概念,解釋現象世界的層次;另一方面也批評唯識宗將三性中的性相隔離,有機械論的傾向。法藏在三性關係問題上,主張“真該妄末,妄徹真源,性相通融,無障無礙”的。 [7]
法藏不但在“三性”概念上,對印度的佛教思想採取了鎔入和批判的兩種態度,並且又在經論選擇與詮釋上也有新的貢獻。法藏選擇了《大乘起信論》,進行深入的研究,並寫出對這本論書的《疏》及《義記》等等。這部論書中的思想架構:“一心開二門”,經過宗密(780~841)推廣,及延壽(904~976)的加工,後來成為中國佛教核心思想的基礎。 [8] 關於這一發展,本文將在下面再作進一步的討論。
法藏對唯識哲學的批判,到後來還有發展。在這一方面的代表思想家有澄觀、宗密和延壽等人。澄觀首先對唯識思想作了更有系統的批評。這就是說他批評唯識教義,超越出“三性”問題的範圍,提出了法相與法性思想之間的十大差別:
一、一乘三乘異。二、一性五性異。三、唯心妄真異。四、真如隨緣異。五、三性空有異。六、生佛不增不減異。七、二諦空有離即異。八、四相前後異。九、能所斷離即異。十、佛身有為無為異。 [9]
上述的澄觀十點批評,見於他所著的《華嚴綱要》。此書中國無存,幸喜日本金澤文庫倖存一個抄本。因為原書的主題是華嚴思想,又是“綱要”,所以書中對法相宗的唯識哲學批判的深度不夠,也缺乏詳細的論證。另一方面,對唯識哲學能夠提出十點有系統的教義批判,在中國思想史上還是首次出現的學術發展,值得加以注意。宗密後來又將這十點批評,收入他的《圓覺經略疏》卷上,可見澄觀的論點在當時已經引起佛學界的注意和重視。
在很大的程度上,宗密的思想和治學方法都受到澄觀的啟發和影響。另一方面,宗密自己究竟也是一位重要的佛學大師,能夠在老師的影響下,走出新的道路,作出新的貢獻。這一點從他對法相思想的批評上,就可以清楚的看出。例如他在《禪源諸詮集都序》和《原人論》兩書中,都對法相思想有進一步的批評。他的批評比澄觀的十點法相教判,更富哲理深度;主題也陳述得更為清晰而突出。
宗密稱法相宗為“將識破境教”,總結這一派的哲理如下:
說一切有情無始已來,法爾有八種識。于中第八阿賴耶識,是其根本,頓變根身器界種子。轉生七識皆能變現自分所緣,都無實法。……如患夢者患夢力故,心似種種外境相現。夢時執為實有外物,寤來方知唯夢所變。我身亦爾,唯識所變。迷故執有我及諸境,由此起惑造業,生死無窮。悟解此理方知我身唯識所變,識為身本。 [10]
在宗密看來,唯識哲學的根本立場是,“本無我法,唯有心識”。我、法指的是主觀和客觀世間現象,也就是根身器界等境。識有境無,正是“將識破境”的宗教作用。這種將識破境的教義,固然有破我執和法執的作用;卻也存在著理論上的困難。宗密指出“識有境無”的理論,將導致下述的哲學困難:
所變之境既妄,能變之識豈真?若言一有一無者,則夢想與所見物應異,異則夢不是物,物不是夢。寐來夢滅,其物應在。又物若非夢,應是真物;夢若非物,以何為相?故知,夢時則夢想夢物,似能見所見之殊。據理:則同一虛妄,都無所有。諸識亦爾,以皆假託眾緣,無自性故。 [11]
既然識有境無的理論並不完善,矛盾百出,所以《中論》的說法:因緣生法,托緣而現,無有自性,無不是空,正好攻破唯識宗的論點。宗密又指出說:
心境互依,空而似有故也。且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現。心空即境謝,境滅即心空。未有無境之心,曾無無心之境。 [12]
宗密在這裡以心境互動的關係,證明識有境無之說,無法成立。
延壽承繼了宗密對法相宗的批判,並且更進一步指出法相宗的哲學重點是“多說事相”。所謂事相,即是八種識所引起的外境內識,種種變化;但其基本理論,則在“離第八識無眼等諸識”。在延壽的思想體系中,第八識是包含在“如來藏”之下,第八識只是“真性上隨緣之義”;而“不變隨緣,隨緣不變”則是法性宗的要義。 [13] 澄觀、宗密、延壽都宣稱他們的哲學是屬於法性體系。
三
上面曾經引用澄觀的著述,判別法相、法性二宗之間的十點差別。但是什麼是“性宗”,還是一個尚未討論過的問題。澄觀的判別性相,目的是在說明性宗思想更高一層;而性宗的教義,也包括著中觀思想。在這一重點在批評諸識皆無自性一點上,用的正好是中觀學派的理論架構和邏輯方法。“法性”(梵文dharmata)一詞,在印度佛典中有很久遠的歷史;而“法性宗”一語,卻是中文佛書裡才有的,印度所無。宗密正式使用“性宗”,並且將性宗分為“密意破相顯性”、“直示真心即性”兩支教義系統。宗密的這樣區分兩種教義,比澄觀的非難法相,更向前跨了一大步:對中觀哲學有贊許和肯定,也有批評和分別。在宗密之前,尚沒有別的中國思想家對中觀思想作過有系統的評論;而“真心即性”之說,正是中國佛教的核心思想。這一核心思想體系,由宗密宣導,再由延壽完成,又經過禪宗成為中國佛教主流思想,從而使這一教理體系成為中國佛教的代表思想。
宗密對“密意破相顯性教”的涵義在注文中自有解釋。他說:
據真實了義,即妄執本空,更無可破。無漏諸法,本是真性:隨緣妙用,永不斷絕,又不應破。但為一類眾生,執虛妄相,障真實性,難得玄悟,故佛且不揀善惡垢淨性相,一切呵跛。以真性及妙用不無,而且云無,故云密意。又意在顯性,語乃破相,意不形於言中,故云密也。 [14]
這一段話批評了中觀思想的局限性,也指出中觀哲學的意與語,不相呼應。宗教企圖不明,所以有只破未立的偏差。中觀思想的基本理論是“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由此核心論題向下推論,就得到“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的論斷。但是注文中的主題和前題,如“真性”、“妙用”一類的話,卻是印度佛教,特別是中觀哲學中沒有的概念。至於中觀哲學的內容,宗密略要如下: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故空中無色、無眼耳鼻舌身意,無十八界,無十二因緣,無四諦,無智亦無得,無業無報,無修無證,生死涅槃,平等如幻。但以不住一切,無執無著,而為道行。
下面接著指出,中觀學派的經籍是“中、百、門等三論,廣、百等,皆說此也。” [15]
接著馬上對中觀哲學的“空”義,提出詰難說:
今複詰此教曰:若心境皆無,知無者誰?又若都無實法,依何現諸虛妄?且現見世間虛妄之物,未有不依實法而能起者:如無濕性不變之水,何有虛妄假相之波?若無淨明不變之境,何有種種虛假之影?又前說夢想夢境同虛妄者,誠如所言。然此虛妄之夢,必依睡眠之人。今既心境皆空,未審依何妄現。故知,此教但破執情,亦未明顯真靈之性。 [16]
印度佛教的中觀哲學,主要的貢獻是利用邏輯方法,證明各種論調和哲學論證,在邏輯上都無法自圓其說,目的是在除掉執著成見,心無所羈,情無所擾,修道者就可以專心實踐宗教生活,如三學、六度等等。可是因為中觀哲學內容細緻,辯證尖銳,引人入勝,一旦沉入這一體系,很容易使人入迷,結果讚賞其哲學理論與析辯方法,而忘記宗教目標乃至修習節目。 [17] 如果從中觀哲學的立場觀察,宗密文中的主張如“真性”、“妙用”,在理論上也難自圓其說,自有其邏輯困難。宗密的目標不在以邏輯推理,證實他的主張;他的重點放在教理對宗教生活的實際效果。他在《都序》的結論處,有幾句話針對空論的學者說:
須知貪嗔常空,而能發業。業亦空,而能招苦。苦亦空,只麼難忍……若以業即空,空只麼造業?即須知地獄燒煮痛楚亦空,空只麼楚痛?若雲亦任楚痛者,即現今設有人以火燒刀斫,汝何得不任?今觀學道者,聞一句違情語,猶不能任,豈肯任燒斫乎?(宗密自注曰:“如此者十中有九也”。) [18]
我想如果將這幾句話,在現代中觀哲學家的雄辯勝會中,讀給善辯之士來聽,一定會有清涼作用。
四
宗密所主張的核心思想,是“真心即性”;又稱“一乘顯性教”。對這一教義,宗密有其詮釋:
說一切有情皆有本覺真心,無始以來,常住清淨,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來藏。 [19]
在《都序》中還稱:“亦名心地”。這幾句話中有幾個重要名相,值得加以研究,才能確定其哲學性質。“真心”、“顯性”、“本覺”、“昭昭不昧”、“了了常知”等詞,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看到梵文佛典中的原字,由此可以推想這些詞只是中國佛教的特殊用語。換句話說,這些字句正是中國佛教核心思想的具體表達,在印度佛教詞彙中所看不到的東西。“一乘”是譯自梵語eka-yaana,但梵典中的一乘出自《法華經》;宗密的“一乘”意指《華嚴經》所言的教義。由此可見,兩詞字同義別,指的並不是同一事物。“常住清淨”與“自性清淨”,源于梵典原字svabhaava-`suddha──自性清淨。“如來藏”是印度佛教中tathaagata-garbha一詞的漢譯。根據印順法師的研究,與“如來藏”有關的佛典,有十六部經和三部論書,其思想在印度發展前後數百年的歷史。 [20] 儘管如此,“如來藏”思想在印度並沒有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學派,更不要說是立“宗”了。從上面這些關鍵字的語源分析,我們可以清楚發現,“真心即性教”中的核心思想,是印度佛教中的某些概念,如“如來藏”、“自性清淨”之類,被中國思想家接納,再加上自身的經驗和理解,形成了一套新的理論;這套有系統的佛教核心思想,就是“真心即性”。“如來藏”和“自性清淨”,由“自性”下落到“真心”,而真心再下落到人人具有四種心。這一種新的佛教哲學,於是在中國開花結果,生苗成林。
印度大乘佛教思想的主流,就是中觀和唯識哲學。中國佛學家對唯識哲學的批判,上面已經討論過澄觀的批評。但是澄觀批評法相宗思想時,以法相思想要點與法性要義作了十點對比,認為二教有權實之分。權指法相,實指法性。法性宗的理論,包括中觀哲學在內。宗密更進一步,對中觀思想作了批評,並且提出十項分析,對比中觀的“破相顯性”與他所主張的“真心即性”之間,分歧何在。宗密認為:“破相與顯性相對,講者禪者同迷,皆謂同是一宗一教,皆以破相便為真性”。由此可見,在宗密的時代,學者們大多以為空宗與性宗是一回事。為了清楚規劃顯性思想,宗密指出兩者之間有十點差別。以現有的材料評論,這是中國學者對中觀哲學最有系統的批判。這十點內容見於《都序》,又被全文抄入《宗鏡錄》。要點如下:
一、法義真俗異。二、心性二名異。三、性字二體異。四、真智真知畢。五、我法有無異、六、遮詮表詮異。七、認名認體異。八、二諦三諦異。九、三性空有異。十、佛德空有異。 [21]
這十大分歧的內容,正是中國佛教核心思想與印度中觀哲學的主要分歧,而中觀思想是印度佛教哲學的最高發展。宗密的這種批評富於進化論的色彩:佛教由小乘教,進入大乘法相教,再發展為大乘破相,最後進入一乘顯性教。一乘顯性之說,散見於印度佛經,並有三部論書,但始終未能在印度形成獨立學派;直到宗密的著作中,才成為佛教的核心思想。
宗密將“心”、“性”結合,認為心是形而上學中的本體一點,是從澄觀的哲學中受到啟發,作出進一步的發展。澄觀“俊朗高逸,旁求秘藏,梯航既具,壺奧必臻”,名滿東亞,是佛教史上著名的大師之一。他是宗密的老師,著作豐富,但是綱領性的思想,見於回答唐順宗(李誦,761~806)所問的《心要》。這篇《心要》就說:
至道本乎其心,心法本乎無住。無住心體,靈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用。該攝內外,能廣能深。非空非有,不生不滅。求之不得,棄之不離。 [22]
從這些描述中觀察,心已具有本體哲學的條件,儘管有些文句如“本乎無住”、“非空非有”還是印度佛經原有的套語;但是有些字句,像“無住心體,靈知不昧”、“求之不得,棄之不離”,卻是中國哲學本體論中常見的用語。
宗密對建立“真心即性”核心思想的貢獻,主要的有下列的幾個方面:區分心宗和“破相”(“空宗”)的差異,確立心宗優於後者。以四種心的架構進一步說明“真心”的絕對性,及其與肉體、思慮、集起等功能作用的統一性。這四種心的組織架構,一方面“克體直指靈知即是心性”;另一方面“染淨諸法,無不是心……法法全即真心。” [23] 在宗密的思想體系中,心不但是心理宇宙的起源,也是自然物質世界的起源。這就使得“一心”具有宇宙生成論(cosmogony)的色彩。宗密雖然建立了中國佛教的核心思想,但是在他有生之年,並未能奠定這種哲學在中國佛教裡的地位。在他生前死後,他的主張仍然受到宗派份子的非難。直到他去世一百多年以後,才有延壽出現,完成這一核心思想體系,並且為中國佛學界所普遍接受。
延壽的歷史處境和宗密不同,他生活在偏安於戰亂分裂的吳越王國,而中國佛教中的派系,在唐王朝崩潰時刻自顧不暇,求生存已是困難,那有精神作爭權奪勢的內消耗。也就是在這一大氣候的影響下,延壽的作品如《宗鏡錄》,才將重點放在佛教思想的調和,批評只占很少的篇幅。在吳越王國的小範圍內,延壽也沒有競爭的對手,可以在亂世中,安心去作保存佛教命脈的建設工作,完成中國佛教集大成的歷史任務──建立中國佛教核心思想體系。這一體系的核心,就是“一心”概念。“一心”不但是宗教解脫的依據,並且也是宇宙主觀和客觀現象存在的根源。這一“總該萬有,以為一心”,不但是佛德之本,就是自然世界也是由乾德之始一氣而生。這兩種概念:氣與心,經過宗教修習的陶冶:專氣致柔,修心成道,就統一于“一心”體系之內。延壽引用宗密的話說:
大矣哉,萬法資始也。萬法虛偽,緣會而生,生法本無,……但是一心。 [24]
這種將心擴大至自然無限範圍,看作是一切根源之說,是佛、道兩種思想合流以後才得到的新結果,這在印度佛教主流思想中是看不到的。延壽不但完成“一心”哲學體系的建立,並且指出這一體系的基礎(“宗體”),就是華嚴宗所立的“自性清淨圓明體……斯即一切眾生自性之體:靈知不昧,寂照無遺”。 [25]
就在這一“總該萬有”的理論下,延壽不但將印度佛教納入他的體系,並且也把中國佛教的重要教旨,如天臺、唯識、華嚴、禪宗門派,全都收入《宗鏡錄》中,加以調合排解,鑄成一個和諧而統一的思想體系。這種和諧統一的功夫,就是“會萬為己”。 [26] 延壽不但完成了“一心”理論的核心和哲學論證,並且也建立了“觀心”的實踐法門。他在《觀心玄樞》中,將佛教傳統中的重要修習事項,全部納入觀心範圍,並且以觀心為修道法門的“玄樞”。 [27] 這樣以來,延壽不但將宗教實踐方法,統一於心學體系,並且建立了思想結構,如“唯心淨土”、“攝心為戒”、“即心是佛”、“觀心得道”等理論,將宗教修習中的一切行為、一切法門、一切理解、一切智慧,完全統一融合為一心。 [28] 中國佛教的核心思想體系,至此完全建立定型。延壽以後,再沒有出現過其他中國佛教思想體系,足以取代或挑戰“一心”思想。這一思想史上的重要建樹,宋人楊傑稱讚說:
善惡雖異,其宗則同。返鑒其心,則知靈明湛寂,廣大融通。無為無住,無修無證,無塵可染,無垢可磨,為一切諸法之宗矣。 [29]
1999年7月23日寫於加拿大.安處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