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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實生活如是禪:一個禪者的處世智慧2
林穀芳

四、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別人的成就是說食不飽

  孫:不過我們剛才一直是站在成功者的立場來看這件事,如果我們恰好是和失意的一方是朋友,又怎么勸他?

  林:孔子講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談的就是這個。四十歲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五十知天命是知道雖然可以做什么,但不一定能成就什么。天命意思是說一個事情要取得世俗意義的成功,除了能力之外,還有很大程度的機遇。人都曉得國家領導人不見得比我們聰明,但我們不會罵和嫉妒他們,就有這一點原因在。

  社會是一個很複雜的網絡與緣起,有太多的機遇不可測,人生也是如此。從佛教三世因緣、無盡緣起的說法來看,它第一個要問,要解決的也就是:人出生為什么有的是含著金湯匙,像連戰、馬英九?有的人卻就生在寒門悲苦莫名,注定一落地就要奮鬥一輩子?

  孫:說到一個人的出身問題,確實能看到人的際遇的先天差別。這兩種出身的人如何能成為朋友呢?

  林:這一點我過去寫過文章,說自己出身寒微而欣賞世家。為什么這樣說,因為世家人的優點是大氣,畢竟看得多,但缺點是容易虛浮。出身寒微的好處是實在,而缺點則是有時目光如豆。所以如果能彼此看到對方的優點,正好可以互補。

  孫:意思挺好,但要做到很難。許多平常人家出身的人,如果碰到一個世家子弟,最看不慣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當然也難以克服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

  林:所以要出身世家的人敬重寒微,才有成為朋友的可能。而平常人家最重要的是要學會欣賞而非攀比,不要拿別人的成就當自己的標竿。如果回到內心自我的需求,你會發現,有些人有所為是一種成就,有些人有所不為也是一種成就。此外,對成功者多一點世情的理解,你就不會為追求不到而煩惱。

  孫:這怎么解呢?

  林:就是知道那種成功背後也是有諸般煩惱的,比如我怎么會嫉妒馬英九?他是夠風光,但你看看他現在有多煩惱。

  孫:是啊,好像近兩年尤其麻煩不斷。以前聽到台灣人談他,都是說他風光帥氣、順風順水的一面。

  林:除非具有非凡的智慧,人是不可能一直打順手牌的。從生命的成長講,這些煩惱對他本人也未必都是壞事。如果能從別人的境遇起落返觀我們自身,那就更好,如此也就不會以別人一時的成功當成我們內心的賢與齊。像這些年我也認識一些有錢人,動輒身家幾百億,但和我有什么關系,吃碗牛肉面,百來塊錢台幣就解決了,照樣快活啊!

  孫:可是我覺得那個失意的朋友還沒到把這個想透的年齡,可能已經徹底頹掉了。張愛玲當年說:出名要趁早。現在電視上一會兒是超女,一會兒是快男選秀。無數少男少女爭著站在PK台上要出名,要勝出,因為成名的背後有巨大的利益誘惑。以前那種生活處境的落差要在中學、大學畢業之後才能見分曉,現在年齡則大大提前了,搞得許多年輕人還來不及到返觀內心的真正需求,便被裹挾於時潮之中。

  林:這就要對社會提點要求了。過度單一的價值對許多人來說,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社會要提供一些多元價值,以多元的價值對應多元的人,不同生命才真能有所安托。就如同成熟的社會出現於丹的走紅現象,很正常,但她的存在絕不太會淩越一種內在的價值,更不會被捧為儒學大師。

  孫:說到於丹走紅,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批評她的反而是那些學院裏的博士生,像李澤厚那樣的學界人物,反而說的是:我支持於丹。這又是什么原因?

  林:每個人出發點不一樣,李澤厚有自己的曆史地位,他不會拿於丹和自己比,怎么會批評她?這是個位階問題。就像我不會撰文批評女子十二樂坊,我也許只說她們有自己的市場,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就好了。你想,我要是對女子十二樂坊大加撻伐,不把自己也拉下來了嗎?而那些博士生為什么會反應激烈?因為他們還沒熬過那個臨界點,自認為對這些嚴肅對待下過苦功,所以會不平於於丹還沒他們那么努力、如實就爆得大名。

  孫:其實做學問本身都是寂寞的。他們的反應激烈,一方面可能是看到於丹演講中有知識性錯誤,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內心的不平。還是您那句話,你如果不把於丹的走紅看成你也想追求的成功,也許你也就只是笑笑而已,然後繼續做自己的學問。

  林:我們為什么要反複談文化的秩序性,就因為如此。世上只有兩種人,位置放對的與位置放錯的。你把位置放對了,批評人時才不容易將人一棍子打死。評價於丹,你說暢銷名嘴,很對;儒學大師,很不對;善談老莊?狗屁。是不是這樣?

  孫:不過還是能聽出您對於丹現象的微辭啊!

  林:我看於丹現象與許多人不同。你談孔子論語,簽書十二小時,沒什么好批評的,盡管簽!因為孔孟之道,本來就勤於世道。但你講老莊,簽兩本書就該拂袖而去,還要簽幾小時,就笑死人。這裏涉及的是你的內容和實踐的一貫性問題。

  孫:您在接受北青報采訪時也談到這個看法,但我認為大陸讀者能明白您這層涵意的並不多,因為還沒有要求一個人知行合一到這個地步。您是不是要求過苛?

  林:她談的畢竟是生命智慧的問題,生命的學問一定要有體踐性。如果今天我們談的不是這個,談的是社會組織,學者可以怎樣說都行,道理講得好就好了。生命的學問一定要看到那個一致性才有說服力。

  孫:您強調生命的學問,但在大陸,基本上的批評還是說於丹的講法有知識性誤導,他們也不認為一個談老莊的人不應當坐那兒簽名。

  林:在台灣,有人講老莊,一幫人沒事情就追著聽他講。我說你們這些學生多自我矛盾,老莊的核心是放得下,無為,你們卻是緊抓著老師不放,那你們究竟在學什么。

  孫:也許他們會說:我首先是學習老莊,得其精髓再放。

  林:就怕粘上去就放不回來了。

  孫:對,我也覺得那些追於丹的粉絲們其實不會因為聽她講莊子孔子而去回頭讀經典,他們已經習慣電視傳媒用這種方式將經典喂給他們了。

財富

  一、要看通到哪裏,才能說它的價值可在,金錢一樣有它的價值遞減效應

  孫:說到現在朋友間的微妙與難處,說到底常是金錢這一角色在起作用。現在的財富有了靈活支配的多種可能,所以大家見面,總不回避說你買股票還是買基金。如果沒有一個對金錢的基本態度,人最容易左右搖擺,追風而行。

  林:談金錢,一樣可以回到禪對所有事物的基本立場來談。在禪看來,修行與生活原都起自共同的基點:即生命的自由欲。自由欲所面臨的一個最深困境是宗教上的,亦即我們既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死後我們現有的自由也都會不見,能否突破死生這一自由的天塹,乃成為宗教的原點。而即使不談這個原點,即就生活中的種種其實也都是為求生命更大的自由而生的。你讀書,讓自己的知識領域擴大,你坐車,讓自己行的領域增大,但情況往往是:我們為了尋求更多自由所發展出來的這些手段,卻也常使我們變得更不自由。金錢就是個例子:貨幣的交換與金錢的積累,本來都是為讓人能更自由地活動,有財富其實就象征著你能做得更好、更隨心所欲,自由度當然更大。

  孫:一般人通常是這么看的。

  林:但吊詭又在於,金錢也可能成為一種生命的束縛。很多人積累金錢到一定程度,對錢就像對收藏品一樣,只成就了積斂的快感。有的人錢多了變得為富不仁,也有人一輩子節省卻從來不花,只為賬面上的數字感到高興。

  如此,當我們把所有目標都放在金錢上時,生命就變得愈為狹隘,許多人甚至為了金錢放棄友誼、愛情與生命理想。其實金錢原是中性的,它起的是媒介、搭橋的作用,因此要看通到哪裏,才能說它的價值何在,主體還是在人。只有在你曉得自己的人生要做什么時,金錢才能顯出它真實的意義。

  孫:我理解,有點像我們以前談人際關系,位置擺對了別人才看得對。金錢也是要擺對位置。

  林:是這樣。我們講語言無實義,只有在對應中才看得到意義,一句話不同人說出,放在不同人身上,結果可以完全不同,金錢也如此,這是禪的基本立場。再有我更想提醒的是,任何事物在我們有限人生中,都有所謂的價值遞減效應。把錢拿來滿足我們維生的基本需求,效用當然最大,因為它關聯到你的生存。當生活能溫飽後,金錢雖可提升我們生活的質地,效用就減了一些。再下去,金錢的作用極可能只是一種誇富,“我告訴你我有多少錢,我比你強一點。”,甚至有些人連誇富都不敢,怕別人覬覦,於是與金錢間就轉為一種積斂的快感,只敢自己偷著爽。這時候更多的不自由就出現了,不僅是效用又減幾分,甚至會變成束縛。

  孫:但很多人會認為,我不必追求到後面那個程度,但也別被周圍的同事朋友比得很慘。飯桌上的最大失落可能在於,當大家都在討論哪個地段、哪些房子比較值得買時,你自己不僅插不上話,而且望塵莫及。

  林: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控制那個需求度,殊不知你常就沿著慣性走下去了。前面你曾提及我講過的一個例子,那是我一個學財稅學生的老板,開租賃公司,三十出頭,一年的個人所得稅要繳2800萬台幣,這還是三十年前的數目,這么有錢,卻一直悶悶不樂。問他為什么,他說他一直想成為那一行的翹楚,但卻一直擠不進去前五名。你看,有了那么多錢,還那么不快樂,所謂金錢的價值何在?如果它不能幫你達成你的目標與生命理想,金錢就只是一些滾動的數字,對你還是沒意義。

  孫:那許多人會對他說:還是賺得不夠多啊,再努力多賺些。

  林:他也對自己這樣說,問題是:不是你想賺多少就可以賺多少,更何況賺錢和快樂不一定成正比。這些年,我跟一些台灣富人相熟,這些大企業家們動輒資產就幾十個億幾百個億,但只有一個人的生活還可以,其它人都非常羨慕我。而他們一日所得卻可能是我的一生所得,在他們身上我特別能感受到金錢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的價值遞減效應。

 二、盯死了股市,也就把生命盯死了

  孫:大企業家的金錢是奮鬥出來的,許多人不一定羨慕。反倒是身邊那些靠股票、基金迅速致富的人,會吊起人的胃口。因為那更像個一日暴富的神話。

  林:真正的實情是:一日致富的永遠是少數,而且一日起來也可以一日垮,投機性冒險行為的規律大抵如此。說到炒股票,我可以舉我身邊曾有的例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台灣股市一片大好,股票經常一日數漲。一位音樂家朋友從台灣去美國,只一趟的來回,股票就賺進1500多萬台幣。但來年同樣是一趟,從台灣到美國,不只把錢賠光,還因為融資關系,欠了一屁股債。

  孫:有經驗的股民會說:那還是你不懂得把握時機。該收手時就收手。

  林:問題就在於,會冒這樣險的人,不可能只冒一次險。就像小偷不會說只偷一次大的就不偷了。善水則溺,善火則焚,這是必然。根本的還得從人生落點觀照,每個人在這裏都不同,只有明確了你的人生觀後,金錢對你的意義才會比較透徹一些。

  孫:那您就從來沒有動心炒股嗎?

  林:很多學生朋友也關心這個,一個禪者玩不玩股票?我是從來不玩也不感興趣的。這裏有兩個原因。首先,如果股票是那種自然性增值,和比較健全操作的,買股票絕對是很好的商業投資。但台灣不是,它的股票不是企業做好了自然就升值的那種,多是一種短線炒作、搬風遊戲。什么股好大家就往那兒湧,錢被移來移去,有人賺到有人賠。從我自己的宗教心來看,如果是在這封閉系統裏的搬來搬去,有一個人在笑,就肯定有一個人為此而哭,我不會參與這個。第二個不玩是,因為太煩了。天天盯著那個廣告牌,還提心吊擔的,生命如果是這樣,我就不相信你賺了那么多錢還能有時間幹嘛。如果一個東西非要你盯住不可,你的生命同時也就被盯死了。

  所以你可以看到,台灣股民特別有意思,只要大發的時候,花錢如流水,毫不手軟,什么心理?購買性補償,也只能趁此誇富。

  孫:但也有人會認為,正因為股票瞬息萬變,特別能鍛煉人的承受力與判斷力。甚至像大陸炒股出名的林園,在對大學生講演時還稱,能否持股也是考驗你的人性貪不貪婪。他認為那些能在股市成功的人,反而是不為一點風吹草動就心動的人。如果生活即道場,股市不也是個大道場嗎?

  林:台灣這些年就是這樣的大道場,可以看到有些人發了,有些人垮了,一場人生的遊戲在此反複上演。看多了之後,很多人反而會認為,我們的生命不一定要從有錢中走過。在股票這個道場中修行,難就難在,哪一趟才是你最後一趟?絕大多數人認為自己還有下一次,結果就被扣死。如果你能尋著機會一次撈飽,然後金盆洗手,我也蠻佩服的,該走則走,該斷則斷,這叫什么,大取大舍嘛。這裏面也包含著說如果我死在那兒也認了,能這樣取舍的人叫什么?豪傑之士。多數人哪稱得上這個!就是貪便宜,一日貪日日貪,斬也斬不斷,一輩子就陷在裏面了。

  孫:話是這么說,不過看著別人守著股票致富,許多人仍會心中一癢,覺得自己在白白浪費機會。

  林:從禪者角度講,別人發了就是發了,句號。不要在心裏往下想,他發了我為什么不發。你怎么看不到那些倒下去的人?有多少人發就有多少人倒,遊戲嘛,基本如此。還有一點,你要明白,就算是真發了的人,你也要看財富帶給他什么。如果帶來的是夫妻反目、兄弟不和,或生活中的驕奢淫欲,那也不是件好事。

三、有過錢的人才能看淡錢嗎?

  孫:您的觀點說得沒錯,但是一些人仍持有一種觀點:只有見過很多錢的人,他才能真正放得下。一個很窮的人說自己對錢沒興趣,往往說服力不強。

  林:過盡千帆的確更有說服力。但我們不是要一個窮人或富人來告訴我們錢能帶來什么,問題在你自己的生活跟它的關系。台灣有對文化界的朋友,在都會裏日子過得蠻好的,後來他們卻選擇到台灣離島做陶藝,錢掙得不多,兩人加起來也不到兩萬,在台灣這是貧戶的水平,但每天快樂得不得了,因為可以看他們喜歡的海。這樣的生活取舍其實比富人更具說服力,在台灣越來越多的人如此追求自己的生活。當然你可以說台灣已經走過經濟比較富裕的時候,一般人已經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這是個原因,但主要還因為社會價值多元,大陸現在的問題是從過去思維的一元快速跳向經濟的一元,過去是閉鎖的一元型社會,現在看來開放了,但一切向錢看,仍然不能給更多生命提供尋求不同理想、建構不同生命觀的機會。

  孫:我剛才提到的見過錢放得下才叫放得下,因為這裏面是被真正勘驗過了的。比如像剛剛離世的陳曉旭,媒體那時報導她放下萬貫家產出家,我就滿佩服的,覺得她是真正的放下。宗教不是喜歡講勘驗這個詞嗎?

  林:不是任何事物都必須完全經曆才叫勘驗。菩薩畏因,眾生畏果,就是因為人可以在因地想象那樣的情況可以帶來多大麻煩。比如我沒有那么多錢,但我從不羨慕他們有那么多錢,這也是一種勘驗啊!不是說非要掙到那么多錢再返樸歸真才叫勘驗,是我和富人打交道時不生羨慕心,這就是勘驗。

  我們這些做藝術的人很容易希望借助一些人的資助使自己的藝術做得更大更好。但到現在,我並沒靠人資助過什么錢,都是有多少錢辦多少事。滿自在的,跟富人的關系也就單純,也更得到他們的尊重。在他們對我的態度中,反而看到他們對我的羨慕。

  孫:真的沒有例外嗎?那種又有錢又幸福的?

  林:當然有。華碩的董事長,習禪,有錢,但生活基本面是夠用就好,也沒讓孩子養成奢華習慣,另一位台灣觀光旅館業的領航人,麗致旅館集團的總裁,從財力講雖不是巨子,但一般人也羨慕得不得了,但熱心文化,成為一行的標竿。在生命與錢間,你能清楚地從他看到,誰依於誰,誰是主,誰是客,答案很清楚。

  孫:習禪的結果嗎?

  林:至少有修行的因素。要在有錢中不迷失自己,的確蠻困難的。因為你的成就既然在錢,就難免會用錢來衡量事物和人。台灣這些年,你看到太多人在金錢中沉浮,看多了就看淡了,那就是你家的事嘛!就像英不英俊也是你家的事一般,我不需要整容變成你,要在乎的是我到底還是不是我。

四、沒有理財智慧,不代表你沒有生命智慧

  孫:不管我們投不投身股票,現代人希望自己有理財頭腦,還是對的。因為盤子就那么大,存基金還是投資藝術品收藏,有些方式如果玩得好,的確可以讓金錢穩步上升。現代人常說:誰會跟錢有仇呢?

  林:理財和股票又不同,大起大落沒那么厲害,計較心也沒那么濃厚。你去對應它是應該的,至少沒錯,這是活在當代社會的常態法則。

  孫:所以像我這樣只把錢存入銀行的人,常被說成是缺乏理財智慧。

  林:可這並不代表你缺乏生命智慧啊。我也不理財,錢夠用,幹嘛要理財。我的想法是行有餘力才做,不是每個人都非理不可。

  孫:許多人說為了將來養老用,或著應付意外災難啊。總的來說,現代人對未來都有那么點不確定感。錢如果不生錢,就會越用越薄。

  林:錢是越用越薄,但那么大的危機感,反過來就侵蝕了你當下的生活。更何況如果人生可以完全像某些人想象的理財那樣未雨綢繆的話,我們也就不需要有什么宗教心了。所謂的宗教心就因你知道很多事物是我們不能完全掌控的。即使要理財,也要有這樣的心態,也就是“行有餘力,盡些人事”,對不對?要不然就永遠會失掉當下。

  孫:他也可以辯說自己就是參透了人生不能由自己掌控,才去為未來做些鋪墊。比如買保險,很多人擔心的事,如果一場意外就發生在眼前,自己沒有買,後悔就來不及了,還給家人帶來麻煩。所以要趁現在有機會,緊緊抓住。

  林:從宗教角度,人生沒有什么東西是你能完全抓住的。盡緣而無執,才是解脫之道。所以理財對,不理財也對。我以前舉例,有人習禪選擇向佛吐口水,有人選擇禮拜,道理一樣。重要的是不執著,重要的是這種形式對你適不適合。我自己不理財,花這些時間理財,不如花同樣時間好好過活。

  孫:這個尤其得想清楚,否則很容易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

  林:對我來說,理財就像得樂透頭獎,想著那么多錢要怎么分配,煩都煩死了。

  孫:怎么會煩?許多人長年買彩票,期待的不就是這個?

  林:台灣樂透彩頭獎金額有時可達好幾億新台幣,有天我心念一動,想不如隨緣想想自己中了頭獎會怎樣,於是就在腦子裏開始分配這些支額,房子的啦、老婆孩子的啦、宗教奉獻、文化贊助、旅遊、接濟友人的啦,就這樣想了一大堆,最後的結果是什么?想到孩子老婆可能揮金如土,想到多少人要你幫忙,想到有錢到底要讓人知道否?這些問題一來,我發覺生活步調早已亂了,也難怪在美國大樂透得主,幾十億台幣的,一樣平均在七年後回到原點,這么胡思亂想個二十分鍾,樂透在我身上就完全免疫了,因為,不值得嘛!

  孫:幾年前我剛到報社,一起進來的同事一起吃飯聊天,也說到中彩這件事。有人說,我要是中了彩,就把北京晚報整版都署上自己的代號。我們報社每個人都有代號,便於財務統計工作量。大家就笑,說這種想法和當年農民想當皇帝的願望差不多,就是整條路上的牛糞都歸自己撿。

  林: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個臨界點的問題,每個人對錢的容受量不同。有了錢,沒有花錢的能耐,沒有激發出對生命有益的想象,錢就是負擔,簡單講,這牽涉到心量、能力,與情性。心量不夠,有了錢只會更閉鎖、更自大,做的還是原來撿牛糞格局的事。能力不足,想做些新東西,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還有情性,有些人本性單純,來了這么多錢,只會煩死自己。

  孫:我不理財,但我還是看重保險。

  林:保險真要生效,你也就來不及了。

  孫:但我覺得保險的意義是不給別人、尤其是親人添負擔。

  林:有這點考慮,在惜緣的角度是對的。但惜緣的同時,也要有“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點對緣起的諦觀。人生在有限智慧下觀照到的生命荒謬我們必須承認,否則就不會有希臘悲劇存在了。其實我20年間豈止是不理財不投資,我銀行的存款也常常沒超過我半個月薪水的,但也沒慌過。至少這一點上我能說明自己對金錢的態度是有說服力的,不是我今天有錢了,對錢無所謂。說不安全,生命原來就如此不安全嘛!生命本來的不可測,無常迅速,才是最大的不安全,沒有為這根本的不可測而不安,卻為那些有限危險感到不安,也是眾人的顛倒。

  孫:除了未雨綢繆這樣的想法,不排除有些人樂於在理財方面玩自己的小智慧。

  林:有些東西跟你的生命情性相應,就做,重要的是能不被它綁任。非得怎樣,就變成生命的妄念。就像我的兒子不跟我學藝術習禪我也無所謂。有些人會說,沒有藝術生命會怎樣,還是那句話,別把生命說死,針對個案而定。我對孩子不安排,對自己的存款不安排,不是我要否定它的重要,而只是我們的態度,從宗教出發,就會曉得所有的安排都是有限的。過了一個程度,人就不要妄費心力,這就叫隨緣。

五、簡單的談發展,人就容易活在統計數字裏

  孫:不談個人的財富選擇,也有一種觀點認為,人的欲望野心是推動曆史發展的最大動力。換句話說,惡的勢力對曆史的推理作用更大。

  林:這是許多人的一種迷惘。大陸經常有句口號:發展是硬道理,從禪的角度講,沒有哪個觀念可以稱為硬道理的,如果它沒有因人對應的話。禪的基本立場是就事論事,那我們就拿它看這句話。如果是一個困窘環境、偏遠所在,你跟他談硬道理,也許是對的。但對於現在住在都市裏溫飽基本有保障了的、生命安全也沒有受到太多威脅的,發展是不是硬道理,有待商量的地方可多的呢!

  孫:對,現在很多地方的發展,看來是發展,卻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價值,很難說是發展。

  林:我們在《十年去來》談到瀘沽湖的摩梭人,那時還覺得他們對外面的發展是有抵抗力的,對自己的文化能守得住。但前兩年再去一次,就發現改變了太多。我因此寫了一篇文章叫《摩梭的悲歌》,今年去麗江,也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寫一篇《有了麗江,輸了納西》的文章,但即使不談納西文化的處境,就只說麗江,我這題目可能也還得修正,如果麗江因為不合時宜的發展而失去了世界文化遺產這塊牌子,就像如果盧沽湖的姑娘變得和外面城市姑娘一樣,那會不會還有人跋山涉水再去到那裏感受他們的生命,感受那份獨特的文化呢?隨之而來的,也必然是旅遊經濟或至少是生活質量的萎縮。其實,我們所謂的發展,常常是以一個社會整體來看的,假相尤其大,發展的最後仍得回歸到個體生命來看。

  孫:假相又在哪裏?我們這個社會特別容易說:大河有水小船漲。

  林:發展時,主流的力量會更主流,邊陲的會更邊陲,所謂向上的力量,往往必須有墊底者的犧牲,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就是警告我們這個。

  如果全然認可妳說的這句話,人就特別容易訴諸完全客觀的、沒有個性的數據,有多大房、開什么牌子的車、年收入是多少才叫發展,好像數字增長了你就進步了、幸福了。不是嘛!人從來不是可以只從統計數據裏得到幸福的,他要有適合他質地的生活,否則,就回不到一種安然的幸福狀態中。

  孫:幸福的確是很個人的感覺。我當然屬於沒錢之列,但我替富人想的時候,覺得他們有時候也挺難的。比如一個富人真被一個女孩以身相許的話,還不知道人家看上的是他的錢還是人。我有時覺得這個觀點是替古人擔憂,但有次參加財經界一次書會,他們的確在討論美女對富人的陷阱問題,因為只要和你生了孩子,財產都分你一半。所以最後幾個財經名嘴總結一句:珍重生命,遠離美女。前面談到的朋友借錢的煩惱,其實也是富人的煩惱之一。你會碰到過度求索的人,也會碰到拿了你錢不領情的人。跟朋友親人的關系也好像不那么單純。

  林:這就像我從不印名片般。因為沒有它,跟人的來往才會真實。你若看到我的頭銜,會下意識迎合我,我還得花時間辨析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錢其實也像名片,會帶著一些資訊,一定程度也是生命的甲胄,隔了一層。

  孫:我們看有錢人,也確實覺得隔了一層。

  林:反過來有錢人看我們也未必真實,他總覺得你和他交往就是有求於他。

  孫:那您生命中碰到向您借錢的人的話,態度會怎樣?有時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乞丐,總是在心裏嘀咕要不要給錢。

  林:乞丐討錢,我的態度是隨緣一念。你覺得該給就給,覺得不該給就不給。千萬不要有原則。像什么“我絕對不給,因為乞丐都是假的”,或者說“一定要給,否則悲心不夠。”這都是原則,有這死原則就沒對應了。畢竟每個乞丐的動作形象都不一樣,激起你的情感也不同。重要的是不失菩提種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孫:什么叫不失菩提種呢?

  林:就是你真要覺得他有困難就去幫他。

  孫:要是朋友向你借錢呢?

  林:也是隨緣。並且一旦借出就要做好不指望他還的心理准備,這樣自己才愉快。

  孫:莎士比亞戲劇中有句台詞說:不要借別人錢,也不要給別人借錢。

  林:台詞簡單,人生事卻不那么簡單。借了不掛於心難,不借,沒有人情歉疚也難。現前一念的悲心,隨份而為的對應,缺一不可,是借錢的修養,坦白說,能到此也就是道人了。借人如此,向人借一樣,借得要有感恩心,沒借得要有體諒心,也是人生的考驗。碰到錢,真是得修行,被借與求人,一樣都是境界現前的考驗。

六、感恩與仇富:當代人的一對難題

  孫:您說得特別對,被借與求人,對雙方都是一個考驗。以前這件事多簡單啊,你借錢給了人,人家就感恩戴德記你一輩子。現在則會出現我的朋友借錢給人那種情況,被借的一方反而覺得你是在施舍。仔細想,這個社會的仇富心態已經慢慢累積起來了。這個心態怎么化開?

  林:在禪,生命問題的解決,一定要回歸個案。當我們以統計學上的種種來作為自己生命觀、社會觀的基准時,最容易迷失自己。

  尤其在社會如此變動的現在,大家更容易心外求法,拿一些外在的標准放在自己頭上,實際上大可不必。仇富是個社會現象,它的解決,一樣得回歸個人問題的解決。這是我們在台灣走過很多變動之後所常感慨的。以前總說“經濟發展好了就好了”,“制度完善了就好了”,後來發覺人心還是滿重要的。

  孫:人心?

  林:人心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曉得自己的角色,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現在和富人一起,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失衡,因為什么,就知道那些錢和我無關嘛。吃飯,一胃之納;睡覺,一臥之榻。家裏多擺幾張床、頓頓都要滿漢全席,這對一個人都是假相。誇富而已。

  金錢不是不必須,但一定要明白你得到它是為達成什么目標。

  孫:不仇富,起碼要有感恩之心。媒體最近也在討論感恩這件事。先是一群受企業資助的學生,並沒有向企業寫什么感謝信、學習彙報之類,企業就表示,資助這件事要停止。媒體站出來討論,有的說你幫助窮學生時,不應該想到回報,感恩這件事不能勉強別人做。有的則說,如果沒有感恩,這個社會的慈善就是冷冰冰的。類似的例子還包括一些慷慨解囊、扶危救困的明星,反過來又成為被討要的對象,如果不給,還會遭到當事人的謾罵。對於這類現象,您怎樣看?

  林:我先從企業與明星這方講起。佛法在談布施時,有所謂“三輪體空”之說。三輪指的是施者、受者和所施之物,空就是看這些東西都要有一些空性基礎不能執著。你做這件事是應緣而為,本來就不應該放在心上,否則就不只變成生命負擔,而且淺化了因緣的道理。如果一想到你是施者,受施予別人,就要別人感恩圖報,如此的因緣就成了單向因緣。但要知道任何事即使是從現實來講,也都有它的蝴蝶效應,都是由不可思議的複雜因緣構成的。佛家講三世因緣還更複雜,更長遠一些,一個施予的行為本身就不能這樣簡單來看,現在看來你是施者,焉知從長遠因緣來看,你只是在回報他前世給你的恩。

  但這樣說也並不意味著,你就隨意布施。在這裏面同樣要有智慧的觀照。什么人最需要布施?哪個地方跟你因緣最深,還是有你的智慧判斷在裏面。

  再從受者來講,你也不能把自己的處境都歸到別人或社會身上,也就是不能只看到緣而不看到因。縱然你可能地處邊陲,一出生命運對你就有不公,但當你把一切都推給社會時,談向上、超越就不可能。在受者,一定要有改變命運的努力,而有人把好的緣份交到你的手,你當然也要有面對甚深不可思議因緣的謙卑。由此而生感激之心。要有惜福心理,即使你得到的未必比別人多,但對照過去的困頓,以及比你還不如的人,你就要對這改變心存感恩。

  從因緣角度觀照,作為企業,即使沒有得到回報,也不會是一腔憤懣,或許只是遺憾:這樣的緣份何以不能成為繼續擴充下去的善緣;而從受者角度,佛家談惜緣,對一般緣分都得如此了,何況來自一個看來不相關人的因緣呢?不能認為別人只是行有餘力,理該如此。施、受之間能如此體會因緣,善緣就會愈來愈深。

  孫:我現在覺得可能有一種表達方式的誤解。具體到企業那件事,它可能太看重短暫而具體的響應了,像寫個感謝信、彙報信啦,送個錦旗什么的,而受資助的學生覺得:我努力學習,將來報效國家,不可以嗎?或著說,我有感恩之心,但我不希望就這么直白表達。於是在對方看來,就是冷漠了。

  林:佛家談三世因果,無盡緣起,有異熟果的說法。異熟,是在異時異地乃至下一生才成熟的果,的確,這個善緣種下,哪天收成不知。以人的有限智慧,還常常是到最後才發覺種種都起自當年的那個因。更何況禪宗談因緣,同一件事沒有哪種對應是任何人做都叫對的。舉例來講,誠實是美德不,但你遇到一個得了絕症同時又患憂鬱症的,你能不說謊嗎?你真把實情告訴他,沒准第二天就崩潰自殺了。所以有些學生認為自己不需要或不適合那種實時性的表達,也不算錯。但這樣想時,還是要看,有沒有給自己留了可乘之機?

  孫:為什么這樣說呢?

  林:很多事情如果不直心而為的表達,善念可能就飄掉了,除非你有特別堅定的意志:我發誓,將來一定要回報。

  想想小時候,我們的志向有多大,但長大後呢?大部分人還不是意志消退,並沒有努力去達成那個目標?

  孫:我覺得還是要時機相應。我其實也不喜歡一個人幫了你就要求你馬上做出回報。人有時著急回報,是帶著兩不相欠的心理做的,反而不能把這種關系加深與拉長。

  林:那當然。社會壓力下要求一定要怎樣怎樣的制式做法,往往會有副作用。我們更要看的應該是,這樣一個緣份有沒有繼續發酵的可能。與其看這些人現在對企業有沒有回報,不如隔幾年我們看看這些受幫助的孩子,生命觀有沒有因此改變?是更懂得回饋別人了呢?還是覺得自己的一切得到都理所當然。

  孫:受施與感恩要建立良性關系,最怕的還是一廂情願。現在經常流行角色互換。讓城裏孩子與鄉下孩子交換體驗生活,但後來也漸漸發現,窮孩子特別容易心理失衡,甚至可說是心理受挫。

  林:這當然有可能。生命情境的轉換,連同生理心理的調和與超越,原本就需要智慧。以為體驗就可以決定一切,這種想法未免簡單。比如面對困難這一件事,有些人可能覺得這就是超越的動力,而有些人則會產生“天何負於我”的悲怨。生命的複雜與不同就在這裏。

  如何讓彼此觀照到生命的豐富性,才是最重要。這樣我們可以看到,窮家小孩子有他生命體驗深刻的地方,富家小孩也有屬於他自己的困境。我們旁人也許覺得他那么優裕了怎么還會有困擾,其實對當事人來說,只要是生命所不及之處,就是大困難。

  有了生命的豐富觀照,才有加深理解並成為朋友的可能。也就更可能看到:世家有世家的好,寒微有寒微的好。一個人兩邊都看到,心態就能更徹底平和。

 命運

  一、生命可以想象,生涯不能規劃

  孫:和您聊天,感覺您特別不喜歡安排這個詞。但是當今這個社會,職業規劃師已經成為一種職業。規劃師其實就是替別人的前途做安排與選擇,現在大陸也有人在做這方面的事,書出了一本又一本,講起道理也頭頭是道,好像很受歡迎。

  林:我演講時,遇到這類人出現,會客氣地請他出去,因為不相應嘛。缺乏智慧、狂妄的人才會自以為可以教人生涯規劃。要我說:“生命可以想象,生涯不能規劃。”

  孫:這話怎么解?

  林:想象是我們的權利,生命本不可以說死。但要去實現,還得隨緣而為。教規劃的人隱然地以為自己像上帝,荒謬在於告訴你幾十歲該做什么,而不是想做什么。

  孫:但很多年輕人畢業一開始就是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啊。“生命可以想象”的格局天馬行空了些,不足以令他的內心困惑釋然。求教於所謂的職業生涯師,我覺得就像修小乘佛教一樣,你給我基本規則,我照做就是。規劃的對象是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我聽過一個職業規劃師演講說,如果四十歲以上的人去找他,他就不管了,自個兒悟吧。

  林: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回到禪的基本態度來談這個問題。所謂智慧,是不會告訴你一個既定答案的。智慧其實更是一種態度,有這個態度才會有真正的答案,人、問題、答案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很有機,且因人而異的。你問什么是道時,禪師有時答即心即佛,有時答非心非佛,有時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悟,有時講平常心是道,有時又講庭前柏樹子。為什么有這些不同呢?這不同回答裏其實包含著同樣一種東西。就是一種態度、觀照,但卻絕對不會是一個固定的答案。

  生命的迷失往往在於,我們都想求先知給予一個具體答案。像宗教也是。它本來是對生命最根本的來去問題做探索的,但我們也極容易把這交給另一個人來幫我們決定。所以才會出現“有所宗謂之教”的說法。但信仰如果是信一個神奇的教主,盡管他在曆史中出現過,卻已一定程度被理想化、神聖化、絕對化,你就從他那兒想得到更明晰、不需思維觀照的答案,毛病就來了。宗教當然是關聯奇跡的,因為它跟超越有關,但為什么許多人談宗教就只在怪力亂神上打轉,就跟人們這種基本態度有關。

  同樣地,世俗事務上,許多人也試圖求助於別人給予一個確定答案。我也年輕過,當然理解這解惑的迫切心情,但你只要仔細想想,如果這世界真有那么多有效的既定答案,又怎么會還有這么多的問題依然存在?

  禪宗講公案,公案給我們最大的啟示是:你只有把自己作為當事人,將公案內化成你心裏真實的情境,這個公案才對你有意義。否則,他的答案還是他的,跟你無關,隨意拿來用,就像砒霜,用適當了是藥,用多了就是毒,東西一樣,放在不同人身上作用就不同了。

  孫: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您對生涯規劃師的反感與懷疑主要是因為他給予的答案太明確?

  林:不只這些。生涯規劃裏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中心,暗含的意思是說,一切照我們安排,就可以好。要知道世事多變,多少事是只能想象不能規劃的。你真這么替他規劃了,他也照做,還沒成功,就特別容易產生挫折與怨天尤人。何況生涯規劃時我們總以己意作為好或不好的判准,要萬事皆備於我,先不說規劃能否達成,單以佛法的角度來看這件事,這都在加深我執。

  孫:但規劃師會強調,他為這個人做的安排是傾聽了求助者的真實訴求做出的,他只是按照社會發展的趨勢與需要做點引導而已。

  林:對啊,這種規劃更多帶有社會投射的意味,人雖然有社會性,問題是你還是你自己啊,以一個趨勢、一個統計學上的眾趨多數作規劃,很容易迷失自我。再說,規劃師又怎能那么深刻地理解不同的人呢?從修行角度說,有時我們對自己都非常迷惘,你卻能如此地給予別人建議,還建議得如此明確,坦白說實在大膽。

  孫:但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內心不明確的話,心裏總是很慌的。現在大學生就業壓力那么大,甚至有說法是:一出校門就意味著失業。即使有選擇放在那兒,他還是不免躊躇:到底是按照興趣找職業呢,還是將二者分開更好?

  林:各種可能性都跟心態有關。有人將興趣與職業二分,分得很幹脆,也分得理所當然,我覺得不失為有限人生的有效選擇。另外一種,興趣和事業合一,一直在做喜歡的事。這聽起來最讓人羨慕,但常就沒有放松的時刻,有困難時往往挫折感也更強。我所強調的心態是說,你要知道,只要是相對世界的事情,總有它的相對性。關鍵在它的正負面都要觀照得到。當你將二者合一時,就不能要求自己有上下班時間,像我就常常夜晚十一點還在接電話,好像不必上班,其實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很難有真實放松的時候。好處是人、事業、興趣渾然一體。

  孫:但也有人擔心,沒有切割的生活會破壞興趣的純粹性。

  林:那倒不必這樣想。純粹是什么?像人常常講愛情是純粹的,純粹得最後都不知怎樣走的,這都是人思維中的假相。禪從來不講純粹,因為從佛教的道理來看,事物因緣而生,因緣而滅,都是依他性的存在。

  孫:那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做一下自我規劃呢?

  林:自我規劃看似來自對自我的了解,但也難免一廂情願。我說的人生可以想象,這想象當然不是漫無邊際的想象,想象也必需隱含著對自己的了解與期許,但這裏沒把人生說死,就較為謙卑,較有彈性。規劃往往讓我們喪失了彈性,路一走錯,挫折感更強。

  我為什么說規劃生涯十有八九會不成功?你只要想想人類的欲望有多少,還彼此沖突,同一天裏賣傘具的希望下雨,開洗車房的希望天晴。你說老天該站在哪一方?

  我在《千峰映月》裏引過一句禪詩:“天曉不因鍾鼓動,月明非為夜行人。”日明月明本是自然現象,但透過人類情感的對應後,就覺得它與自己有關,這是一種顛倒。生涯規劃這件事,不斷觀照,就會發現裏面根本的問題是在於,我們從小就希望得到一個明確答案,有個安頓。

  孫:還是那種感覺,人們明確了目標後,心中會踏實些。

  林:變動的社會,這種心情尤其可以理解。一個人尋求軌跡,算不得錯,從禪當然也接受這種行為,但談規劃也不能不看到禪所強調的活潑性。禪不是說一切的明確都沒意義,問題是你會不會被它限制住。尤其當一個觀念變成社會的流行時,你是否能看到它已大大違逆了緣起的本質。否則尋求安頓的這個行為,反而會帶來更大的不安。

 二、人生四件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

  孫:雖然您覺得生涯不可規劃,不是也說:人生四件事,必須觀照到嗎?我記得好像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這不也是另一種規劃?

  林:這是方向,不是規劃。我是在提醒大家,如果我們試想觀照自己的生命,有四件事可以讓我們的體驗觀照得更深。這裏並不涉及到具體內容。比如我不會明確告訴你一定得讀哪些書、去遊哪些地方、具備哪些能力之類。想要建構一種系統的完整,以為即此就可應對萬事萬物,是違逆禪的態度的。

  孫:為什么這四件事很重要?

  林:讀萬卷書是說人的經驗原離不開語言文字。而在這么廣闊的世界裏,我們一生也只能走自己這條路,直接的經驗固然深刻,但難免受局限,所以要透過讀書吸取別人經驗,它是使人生廣闊的重要鋪墊。當然,書讀來讀去還是概念的東西,行萬裏路就是直接在生活中開拓、深化。即使是從書中得來的知識,用這種方式印證,境界就有不同。“遊於藝”指的是藝術對我們生命的移情作用。能行萬裏路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遊於藝因此是深化拓展自己生命的一個關鍵。本來藝術就是生活的化身,更是一種生命的聚焦,它讓生活中某些感覺、觀照透過藝術品,直接穿透你,你於是就可以較不依賴旅行之類實際經驗的對應,有時還能有著比前者更強的領受。在這裏有集前兩者經驗於一身的味道。而“志於道”,是說我們的很多東西最後都應回到生命觀照的原點。生命是一切的原點,要回到這原點來思考與觀照,才能照見所得答案與自己真實的對應意義。

  而這也是為什么禪會常提醒大家“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因為我們談很多東西,都在為學日益,在擴充我們的知識經驗,但這個經驗如果沒有回到生命這原點來看,就會令我們更痛苦。“志於道”是原點,也是終點。

  孫:不過我在《十年去來》中感受您對讀書的態度是:您很早就只讀佛教原典,而不太讀其它書了。您說“有些書一打開就知道它對自己有沒有意義”。這和我身邊很多人態度不同,他們仍然認為,開卷有益,多多涉獵總是好。

  林:開卷有益還得有兩個前提,你跟它的相應如何?否則,積累愈多可能愈雜蕪,何況“生也有涯,知也無涯”,到了一定年紀,還只一味拈提開卷有益,也是對書的一種執著。我自己在這方面很早就看破了。當然,除了自己專業外讀些科普書乃至隨意瀏覽,對了解世界是有幫助的,但就好像一個人可以有微積分的觀念,卻不必一定懂得運算一樣。在求知的過程中,一有不懂就心有不安,也大可不必。宇宙間總有無窮的事情尚待挖掘,你要想的是,它跟你的生命關系何在?有這點觀照,怎么讀都好,缺了這點觀照,怎么讀都錯。其實讀書也是一種慣性,要用這種慣性讓自己跳脫自我的其它慣性與局限,其實沒想象地那么直接,在此還需要一些智慧。

  孫:無論您談讀書還是旅遊,我發現最終都要回到您說的第四件事:志於道上。就是無論我們怎樣熱愛讀書、迷戀藝術或旅遊,它最後都要回到生命的反省。我理解,它在這幾件事情上有統懾作用。如同風箏飛得再高,線總要在手上。要不然,就藥毒同性,你耽溺於這件事,反而為它所害。且離本心更遠,不知我理解得對不對?

  林:沒有了道,缺乏了這最本質也最終極、最普遍也最個人的觀照,其它事物都如論語所說的“致遠恐泥”,但話說回頭,如果離開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這前三事,直接就談道也不行。禪談“以用顯體”,道只能在實際生活中體現、勘驗,才不致淪於生命的空疏或概念的異化,許多修行人,經論不深入,一下子就栽入法或師門的崇拜,有更多人修行變得更封閉偏執,視其它人事為無物,都跟這有關。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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