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入滅約三四百年之後,大乘佛教逐漸興起。首先是般若一類的經典與思想被弘揚開來,般若的主要思想就是“緣起性空”。緣起法可以追溯到世尊時代,世尊的成道即意味著他對宇宙人生的全體證悟,而其所證悟到的便是緣起法。乃至談經論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也都是圍繞緣起這一主題而展開的。如四諦十二因緣等等早期佛教的基本教義。因此,早期佛教的中心思想即是緣起論。
及至部派佛教時期,由於佛陀入滅日益久遠,弟子們對佛陀的懷念之情也日益深切。從而產生了對佛陀遺物、遺跡的更加崇拜,[1]更重要的是對佛陀遺教的整理與弘傳。又由於各種條件的限制而導致對佛法中某些主張產生了異議,從而分成了十八部或二十部,甚至更多的部派。儘管如此,但是大家對佛說的緣起法還是具有一致的主張的。而且是更加注重於對緣起法的具體展示和弘揚,如佛塔信仰的產生、三藏法典的編輯、各個部派幾乎都建立了自己的學說喜統和教團組織。這都表現出著重於對緣起法是有多方面表示的。
其實,大乘佛法的興起,就是對緣起法的深入分析之後而得出的一個新的結論——“性空”。性空說的提出是有針對性的。因為在部派佛教時期,就有人認為緣起有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有”。早期佛教的“諸法因緣生,還從因緣滅。”是指一切事物都是仗因托緣而生起的,也是由各種因緣(條件)而壞滅的。但有部卻主張“三世實有”的,犢子部主張“補特伽羅恒有”等等,這明顯不太符合早期佛教的“緣起觀”。所以,初期大乘的學者們就對緣起法作了深入的探討,進行了全面的分析,認為緣起是指萬事萬物均由因緣(條件)和合而生起的。既然都是由各種條件組合才能生起的話,那就沒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本質自性所存在,而各種條件(因緣)的本身也是在斷地變化之中的,所以說它是幻有的。反過來說,這種緣起幻有的各種因緣(條件)之所以能有各種生滅變化,就是因為它們都沒有一個真實不變的本質自性存在。也即是由緣起,才說明它是性空的;由性空才能有緣起。“緣起性空”成了一體兩面,相互依存而缺一不可的。這給主張緣起而又認為有一實體的補特伽羅等存在的某些部派,乃至各種外道,無疑是致命的一棒。越是這樣,就越應強調性空,以對治偏執“有”的錯誤,這是初期大乘般若思想得以興起的重大因素。
到了中期大乘時代,出現了龍樹、提婆二位大論師,極力發揮了性空的學說,使緣起性空思想達到了巔峰。龍樹的思想是極為活躍的,他看到早期佛教乃至部派佛教的經典理論雖然已經很好,但是仍然還有沒能完全發揮出來的深意,所以他就以“於理不違,於事無失”為準則,對佛經進行了發揮。如《龍樹菩薩傳》中所說的那樣:
自念言:世界法中津途甚多,佛經雖妙,以理推之故有未盡,未盡之中可推而演之,以悟後學。于理不違,於事無失,斯有何咎?思此事已,即欲行之,立師教戒(誡),更造衣服,令附佛法而有小異。[2]
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出:第一、為了使後學能夠明白佛經的深意,是可以對佛經進行發揮,推而演之的。第二、他確確實實依著這條思路去做了。第三、從龍樹學說的思想體系看,似乎就是指早期與部派的佛教對緣起的闡述不夠徹底。所以,他對此進行了“推演”,從而形成了中觀學派的“緣起性空”說之體系,這在他著的《中論》、《大智度論》中表現的非常突出。如《中論》的《觀四諦品》中說: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3]
這是說一切由眾多因緣和合而生起的宇宙萬物都是沒有自性的,只是有一個假名設施而已。但是這緣起與性空又是二而不二、不二而今二的,因為沒有一樣事物不是從因緣和合而生起的,所以也就沒有一樣事物不是性空的。相反的,也正因為一切事物都是性空的,所以才能有因緣和合而生起一切事物。如果沒有性空,那麼,一切事物也就都不可能生起。如《中論》的《四諦品》又說: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法不成。[4]
由此可知,中觀學派由於對緣起的深入觀察,而更加注重於對性空的闡釋,所以後人稱此宗為“空宗”或“性宗”。同時,性空說也成為大乘佛法的主要思想內容。
在龍樹、提婆大力闡揚性空學說之後,人們對“空”又產生了誤會或執著。針對此,無著、世親等又重新對早期佛教提出的緣起法進行了分析和探討,從另一個角度注重於對緣起的發揮。於是提出了“唯識無境”。[5]
無境的境,不是指客觀的外境,而是指人們執為實有我法等境的境;唯識的唯,是顯現的意思,指唯獨只有種子的顯現,能所都是種子的顯現。這裡的種子顯現,就是指由各種因緣和合而生起。而人們執著這和合生起的各種境為實有,其實不然。所以唯識家指出“境無”。實際上,“唯識無境”也就是說明瞭“緣起性空”的問題。
唯識學在中觀學之後興起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無著、世親。無著在中觀的基礎上受到了彌勒的教導,從而形成了自己的學說。世親早年學早期佛教思想和部派思想,以有部為主又接受無著的傳教,從而使無著的瑜伽行派更加豐富了內容,世親著《唯識三十頌》來成立“唯識無境”的要義。唐玄奘糅集印度唯識十大論師所釋《三十頌》而譯為《成唯識論》,此論從五個方面廣顯唯識,第一就是破我法二執,成立一切法皆由識變[6]的唯識無境義。如論中說:
外境隨情而施設故非有如識,內識必依因緣生故非無如境。
由此便遮增減二執,境依內識而假立故唯世俗有,識是假境所依事故亦勝義有。[7]
這段文字說明了“識”與“境”的含義以及二者之間的關係:說有外境是隨順有情而方便設施的,既然是方便假設,從其內在的本體自性上說就是非有的(性空)。而且也不是象“識”一樣的依因緣有,只是凡情執著為實有。說有內識是從“依因緣生”才說它是有而非無的,識也是“緣起”的,緣起的唯識就不是凡情妄執實有我法等等的“有”,而是“必依因緣生”的有。所以“唯識無境”說的實際意義也就是“緣起性空”的換一種說法。而且對唯識與無境之關係的解釋,也類似中觀學者對緣起與性空之關係的解釋,也即所謂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因為外境是依內識(緣起有)而假有(世俗有),所以是真空的;內識是依因緣起(無自性)而有(勝義有),所以是妙有的。妙有非無、真空非有,這不僅是中觀學者與瑜伽行者對緣起性空與唯識無境的理解,而且還是佛教對宇宙萬法一切事物作全面把握的大原則。
學術界一般認為中觀是空宗、唯識是有宗,且在長時間地進行爭相對抗著的,這種看法固然有其某些道理。然筆者以為:此二派只是側重點的不同而已,中觀側重於對“性空”的闡發,瑜伽側重於對“緣起”的詮釋,唯以針對不同的時弊而有差別。然其所表達的主要思想則是同一的“緣起性空”或“唯識無境”。
為什麼呢?由於中觀注重於性空方面的學說,而導致了某些人產生“空”見(斷滅空的見解),所以瑜伽學派繼之出現,調整時弊,注重提倡緣起方面的學習。同樣的,時間一長又使某些人誤會為唯識是說有的了,從而又產生了“有”見(有實我實法存在的知見)。因此,瑜伽興起不久,中觀學派在佛護和清辯諸論師的弘揚下又得到了復興。[8]
佛護和清辯時,發起了“空有之諍”,中觀與唯識就在不停的諍辯,尤其是佛護的弟子月稱對唯識作種種非難。後來有寂天也是弘揚中觀學派的,寂天的弟子寂護為這次的諍辯作了調和,指出中觀、唯識本是一家之事,二者不可以相互抵觸,而是互為增上的,所以他提出了“瑜伽中觀學派”。我想這是符合佛陀說法的本懷的。
此後,人們對此二派又進行了思考,並予以深派、廣派的稱號,形象地說明了這二者之間的關係是:重性空的深派與重緣起的廣派之關係。而且在修學佛法的過程中,此二派是如車兩輪、似鳥雙翼,缺一不可的。這在藏傳佛教中尤為重視。
注釋:
[1]參見印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43頁,正聞出版社,民國71年9月再版。
[2]羅什法師譯,見《大正藏》卷五十,第184頁下、186頁上。
[3]龍樹菩薩造,羅什法師譯,《大正藏》卷33,第33頁中。
[4]龍樹菩薩造,羅什法師譯,《大正藏》卷33,第33頁上。
[5]唯識無境:人們執為實有的我法諸境是沒有的,唯獨只有種子依因緣而有的顯現,內識是實有的。
[6]識變:變就是顯現的意思,而非轉變之義,說明能所都是種子的顯現。
[7]見《成唯識論》卷一,護法等造。唐玄奘譯,《大正藏》卷三十一,第1頁中。
[8]參見呂瀓《印度佛學源流略講》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10月版,第178頁、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