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嚴是青州人,因厭惡俗人生活而出家修道,到溈山靈祐那裡參證佛法。
溈山發現香嚴堪為佛教法器,為加強他的智慧、激發他的悟性,有一天對他說:「我問你,當你還在母親懷抱,不辨東南西北時,你自己的情形如何?請注意,我問你的不是平日所學的知識,與經典的內容也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將為你授記,表示你已真正得道。」
溈山這個問題是香嚴日後省悟的最初原因,可是目前情況下香嚴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他搜腸刮肚,作了幾次回答,都被潙山否定了。最後,香嚴絕望了,他對溈山說:「請師父為我說破吧。」潙山回答:「我可以為你說破,但那只是我的了解,不是你的,對你沒什麼用處。你的解答應該出於你自己的了解。」
香嚴沒辦法,離開溈山,回到自己的房間。他認為自己的學識還不夠,所以不能回答潙山的問題,遂將平日看過的文字、先師語錄的筆記以及五○四八卷佛經都擺出來,從頭開始翻閱,準備從文字材料中尋出準確妥當的回答。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香嚴翻閱的經書卻少得有數,與書架上成群疊放的經書相比差得實在太遠了。香嚴突然領悟到:佛經太多了,一個人耗盡一生時櫚也未必全能讀完,自己要從這麼多的經書中找出一個答案,那不是畫餅充飢嗎?他嘆息一聲,說:「畫餅不能充飢,這些經典只是畫餅而已啊。」他於是將平日所看的經書統統燒掉,說:「從今以後,不學佛法不讀經,要做個行腳僧,四方雲遊,雖然身體勞苦,卻可免去勞精費神。」
主意已定,香嚴辭別溈山,渡長江向北遊行。有一天到達南陽,南陽慧忠國師的紀念塔寺仍在。香嚴知道慧忠國師是無師自通的,所以,他決定一個人單獨住在慧忠國師的寺廟裡,除草掃地,保護塔寺。工作之餘,便不眠不休地靜坐冥想,想潙山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有一天,香嚴清掃寺廟周圍的土地,見到一片破瓦。他撿起破瓦拋擲出去,破瓦碰到一棵竹子,發出嘩啦的破碎之聲。突然之間,他省悟了,如同在空闊的海上發現月光一樣。他立即回到居所,沐浴淨身,焚香遙禮溈山,讚曰:「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那有今日之事。」他於是作了一首詩,記錄開悟之際的體驗。詩文說一一
一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詩文大意是:當香嚴了悟究竟之道時,他過去所學的一切知識都變得無足輕重了。正如渡人之舟,一旦渡人於彼岸,舟的作用便失去了;佛經亦是如此,只是助人了悟的乘具,一旦了悟,人反而會忘卻一切所學的知識,這就是「一去忘所知」。人在了悟之前,自己的本性不曾表現出來,所以參禪的人認為自己一定要改變平常的心理狀態,進入經文所說的禪定階段。豈不知,真正的了悟並不改變人的自然本性,也不可能改變人的自然本性,而是自然本性的張揚與擴充。所以,悟道之人「更不假修持」,根本不需要禪定的修煉。悟道之後,人已與本性化合為一,他根本不需要遁入山林窟洞之中閉目靜坐,冥思苦想,他一舉一動、一舉手、一抬足,無不與道合。所以,他盡可坦坦蕩蕩,隨意活動,而其本性卻不為外事所累,不沈溺於所從事的活動之中。故而「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到了這樣的境界,人雖然每天都在說話揚眉,每天都在行住坐臥,而實際上,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這就是禪的開悟境界。
香嚴智閑
香嚴智閑是百丈懷海的弟子,百丈死後,香嚴到大師兄溈山靈佑處學禪。溈山對他說:「聽說你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這是你的聰明的地方。但是光憑這些,必會產生理智和概念的把握,這是沒有多大用處的。現在我且問你,父母未生前你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
香嚴百思不知所答,回到房裡,翻遍了所有的參考書和先師的語錄筆記,仍找不到答案。
他只好再到溈山那裡,請他點破。但溈山只是說:「我實在無可奉告。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教給你的話,那是我的東西而不是你的東西。」
香嚴很是失望,覺得大師兄有意在隱瞞自己。傷心之下,香嚴一把火把自己身邊所有的文字都燒掉,並且打算過一種依照佛徒戒行的簡單生活,不再為禪道的事傷腦筋。他頹喪地說:「既然佛法這樣難於領會,而又不能向別人請教,學佛法有什麼用呢?今後我要做一個行腳僧,免得勞形損神。」
於是他辭別溈山,雲遊天下。路過南陽國師慧忠禪師的墓時,就築廬定居了下來。有一天,在他除草掃地的時候,偶然拋出一塊瓦礫,擊中了竹子。清脆的一聲,使得香嚴頓然大悟!
當香嚴聽到無心的清脆的擊竹聲時,他突然感到在這瞬間超越了一切時空、因果,跨過了物我的界限,與對象凝為一體,和聲音合而為一,一下子走入了存在深處,融進了宇宙的萬有,他當時就是聲音,就是翠竹,就是萬事萬物,就是真正的本體自身了,也就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
汗如雨下的香嚴登時向溈山所在地方跪下禮拜:「師父,你對我恩逾父母。如果你當時為我說破,又哪有今天的頓悟呢?」
於是他作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的悟境: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墜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一擊忘所知」——香嚴一旦大悟之後,他從前所學的一切佛學知識,就對他沒有什麼重要性可言了。待你一旦達到悟境之後,你就沒有必要死死記住它們而將它們忘去了。
「更不假修持」——大凡剛剛開始習禪的人,都以為他們必須改變他們的平常心態。他們認為他們不是要進入某種出神或恍惚的狀態,就是要經過佛經裡面時常描寫的各種禪定階段。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習性,是不需要也是不可能改變的。
「動容揚古路,不墜悄然機!」——自古以來,不少的人抱持這樣一種觀點:大悟的境界必須進入山洞,閉起眼睛坐在那裡冬眠,想像進入「空」的境界。而香嚴卻以活潑的動作顯示了古教的真義。尤其可貴的是,儘管他已進入真空的悟境,並且還以那裡作為他的住處,但他卻沒有採取一種消極否定的態度。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在真空的境界之中,是沒有一法可以稱為動的。你既沒有待在某一個處所,更沒有待在任何一個地方。儘管你每天從早活動到晚,成天說話,揚眉瞬目,行住坐臥,但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發生。
「諸方達諸者,鹹言上上機!」——這兩句充滿了對自己悟境的自信和驕傲。香嚴果然得到了溈山的印可說:「此子徹也!」
香嚴鑒於他擊竹悟道的經歷,開堂後對大眾說:「如果說起明心見性一事,就像有一個人爬到樹上,用嘴咬著樹枝。這時有人問他說:『請問什麼是佛法最精的大意?』這時他如果不回答,便是無視了問者之意;但他如果回答,便會摔死。你們說,這個人怎樣才能從困境中擺脫出來?」
當時有一位招上座應聲而答:「我不問他在樹上怎麼辦,我問,他沒上樹之前是怎麼樣?」
香嚴呵呵大笑,予以印可。
後來,宋代無門慧開禪師評論說:
縱有懸河之辯,總用不著;說得一大藏數,亦用不著。若向者(這)裡對得著,活卻從前死路頭,死卻從前活路頭。
香嚴上樹,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言默兩喪,反映了禪宗注重內心驗證的悟境。「未上樹時」即溈山所問「父母未生時」,亦即香嚴當時「一擊忘所知」的超悟境界。在這種境界裡,已經不存在作為「生死根本」的「意解識想」了,他從前所學的一切佛學知識,對他已純屬多餘,正如乘船過河,一旦到達彼岸,那隻船對你就沒有用處了,這就是「死卻從前活路頭」。同時禪宗認為,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只是被妄想所遮蔽了,成為「死路頭」。而參禪的目的,就是要撥開妄念的浮雲以見慧日,使埋藏在煩惱之下的純真人性得以重現,這就是「活卻從前死路頭。」
僧問香嚴:「如何是道?」
香嚴說:「枯木裡龍吟。」
僧又問:「如何是道中人?」
香嚴說:「骷髏裡眼睛。」
在妄想息滅之後,佛性就能顯示其活潑潑的妙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