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落紅偏愛作癡泥
現在繼續講修止,即打坐如何才能入定的階段。不過,有個觀念必須要瞭解,打坐並不就是修定,而是修定的初步練習的方法,真正的定不是要坐著才能定,不管走路、做事、睡眠,無處而不是、無時而不是,這是心地法門,並不是有個定的境界。至少大家不要搞錯,以為整天坐在那裏傻傻地什麼也不想叫做入定,如果這樣叫做入定,我看大家不需要修這個玩意,因為修了變成一個無用的廢物,那有什麼意思。
人生不在散亂中,便在睡夢中
我們都知道入定必須要先做到止,那麼什麼是止?不要誤以為一切都停擺了才叫止。那樣止是邪道,是不對的!而是作意地把心定在某處而能做到超越時間與空間,超越生理與心理,這個才是止的道理。譬如念佛是我們有意地把心定在佛號上,不去管其他的雜念,這樣心會變得更活潑,但是在活潑當中心並不是亂想的。
若言我觀法相。散睡不除者。當為說止。大有功能。
假定有個學人說,「我觀法相」,我對於佛學的理論都很清楚,即對於一切法的相(現象)都清楚。例如,我們學佛的人都知道四大皆空,但是實際上我們一點都空不了。理論上,四大皆空是對的,但實際上連半大都空不了。歷史上很有名的一個故事,蘇東坡自認為佛法的修養已經到了八風吹不動,佛印禪師一批「放屁」,他一看生氣了就過江來問和尚,我這個偈子寫得這麼好,你怎麼說我放屁。佛印禪師說,嘿!你不是八風吹不動嗎?怎麼一屁就過江來,一風就把你給吹動了!我們也一樣,嘴裏說四大皆空,其實半大也空不了。
有的人發現了,雖然自己對於佛學的道理,一切佛法的現象理論都很通,然而「散睡不除」,心很亂、情緒也很亂,人家一逗就火冒三丈;或是有一點不如意時就灰心到極點,這學什麼佛呀?這不叫學佛而是鬧情緒,要鬧情緒何必學佛?問題就在於散亂心無法學佛。
散亂以外就是睡眠,睡眠就是昏沉,我們的人生仔細一研究很糟糕,很沒有味道,剛睡醒眼睛未張開的思想就來了,散亂地忙了一天,累得很,不散亂時就想睡覺了。因此,我們的人生就是睡醒了想,想夠了睡,反反覆覆在這兩種境界中度過了一生,不管是六十歲也好,一百歲也好,幾乎沒有中間路線。
有人說,我沒有亂想也不像睡眠,只是傻傻地楞在那裏。這種是輕度的疲勞引起的輕度的睡眠。有人一天到晚腦子裏楞楞的,看書也看不進去,好像老僧入定的樣子,實際上他一天到晚都在半昏迷的狀態。
所以,人生就這兩個境界,散亂跟昏沉。有的人佛學的理論很通,但是散睡不除,一點都沒有辦法、除不掉,「當為說止」,這時你應該告訴他,只有得止得定才能除掉散亂及睡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叫做得止得定。假如有人打坐坐在那裏什麼都不知道,那不是修佛法而是修魔法,修外道法。那不是入定,而是功夫練到可以盤著腿來睡覺,是輪迴之道。
先前我們提到過是我們有意地要進入某種情況,超越時間及空間、超越生理與心理,那個境界才叫做止,才叫做定。若修行不能得止不叫學佛。嚴格來說叫玩弄佛法,玩弄自己。「大有功能」,得了止才具有大的功德與能力。
當老和尚遇到小鬼
止是壁定。八風惡覺不能入。止是淨水。蕩於貪淫,八倒猶如朝露。見陽則晞。止是大慈。怨親俱憫,能破恚怒。止是大明咒。癡疑皆遣。
「止是壁定,八風惡覺不能入。」從這裏起是對於止的形容與讚歎,真得了止,心就像牆壁一樣隔離了內外,達摩祖師當年在嵩山面壁九年,二祖來求道時問,禪有什麼方法可以契入?達摩祖師說: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就是禪宗在未開悟以前,必須要走的路子,也就是修止的功夫。外息諸緣,把周遭環境的事物通通放下,因此上坐前必須先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妥當、了無牽掛了才好打坐。
古來叢林下有一故事,相傳從前有一位禪師自小出家,後來成了當時很有名氣的大師,生活一直過得很忙碌,比在家人都要忙,一直忙到七八十歲,有一天睡覺時看到閻王派兩個小鬼來抓他了。他問小鬼說:「我從十二歲出家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一點時間讓我修行,能不能寬限七天?」小鬼說:「不行,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老和尚說:「不同啦!我是個出家人。」小鬼心裏也有數,雖然他未成道,要再受輪迴,但是他這一生所積的功德很大,而且沒有犯過大的錯事,不過小鬼仍說:「不行!不行!」老和尚說:「不然我們打個商量,你們寬限我七天,成了佛先度你們兩個,不要再做鬼工,跟我去做個菩薩。」鬼一打算盤說:「若你有把握在這七天成道,可以答應你。」老和尚說:「你們就到外面玩玩,不要再回到閻王那裏報到,過了七天我成道了度你們,閻王就管不著你們了。」
於是小鬼買了這個帳,他七天用功,到了第六天內外一片光明,悟了道,這時安住在大寂光定中了吧!到了第七天,鬼回來找,結果發現師父已經得道了,因為在一片光中小鬼進不來。小鬼說:「師父呀!你要度我們的耶!」他因為在光明中入定了,也沒有聽見。這兩個小鬼急了說:「我們怎麼辦呢?現在我們相當於走私犯了法。」於是他們兩個想辦法要使他散亂而出定,一出走就把他給抓住,其中一個說:「呀!我曉得了!我們看看這一片金光中還有一點點渣子呢!這一點渣於像一條線一樣吊著,嗯!他還有一點情絲未斷,但這一點情絲是牽到哪里?」於是他們找找找,終於發現他這個情絲是因為繫念在這個缽上面。這個缽是皇帝供養的紫金缽。這個時候他們商量說:「怎麼辦?太好了,我們變成老鼠夾咬這個缽。這個金缽雖然咬不爛,只要我們把它弄響,他就會動念。」
於是他們兩個變成老鼠打架把缽碰響,然後老相尚本來在光明定中萬念皆息了,忽然一念唉呀!我這個缽不要被老鼠給……,結果這一動念,就被兩個小鬼給抓住了。老和尚說:「我剛剛不是得道了嗎?怎麼會被你們用手銬給銬起來呢?」小鬼說:「是啊!我們剛才也找你不到呀!」老和尚說:「我怎麼給你們找到的?」小鬼說:「因為你還有一念在呀!」老和尚說:「我……我曉得了!」於是拿起那個缽往地上一砸。這兩個小鬼又看不見和尚了,急得不得了,於是又求了起來。最後老和尚又出定,這一下出定他們抓不住了,帶著兩個小鬼說:「走!我帶你們去見閻王去,他看到我都要跪下來!」
佛家的擋風牆
外息諸緣就拿叢林下相傳老和尚的故事,最後這一念的好名之心(自己是當今皇帝的師父),因此對於皇帝所供養的紫金缽盂這一念的情絲還在。結果,外緣就不息了。內心無喘,因為念頭一動呼吸就動,念頭完全空了,呼吸就自然不呼不吸也就是無喘了。「心如牆壁」,此心就像打造了一面牆一樣,隔開了世間的習染及六道輪迴。「可以入道,」若能做到上面所說的,就差不多可以來談學佛了。可見學佛有多難,不是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就是入道。沒有「就是」呀!而是「可以」入道,可以有資格來進入菩提大道。
「八風」,利、衰、毀、譽、稱、譏、苦、樂。人生都是圖利,不只是做生意,連搭公共汽車及上課都要找自己最有利、最舒服的地方。利就是得意,衰不是失意,人生在得意忘形,在失意時也忘形。毀,即譭謗;譽,是當面的恭維。稱,是到處受到稱讚,如有些人不怕今生受苦受難而力求萬古留名;譏是譏笑、諷刺。苦、樂就是痛苦與快樂。這就叫做八風。
「惡覺不能入」即壞的念頭、壞的感覺不來。有些人打坐,坐起來覺得好舒服、好清涼呀!有光明呀!這些是善的感覺;有些人坐起來則是發酸、發麻、發癌,這些都是惡覺。他說假如真正得止到達了堅定的境界,八風惡覺就進不來,但不是沒有八風惡覺的境界。因此,打坐若不是真正得止,隨便一點風就把我們給吹動了。
美人如玉什麼禪?
「止是淨水,蕩於貪淫」,真得定,等於觀音菩薩淨瓶裏的甘露,可以把身心都洗得非常空靈。貪是情與愛,淫是生理上性的衝動。尤其是青年朋友,一打坐用功就生理壓迫得受不了,欲念就來了。而且用功得不好還不來喔!為何會如此?你們最困擾的就是在這個地方。因為沒有得到止的清淨境界。因此,八風惡覺就來了,因為你的心不能止,它的力量就吹動了你,如果你真得止、得定了,它這股力量來了反而變成了你的助道品,增加了你的道力。這就是《大般苦經》中所說的孔雀不怕吃毒物,而且蜈蚣、毒蛇……越吃得多,它的羽毛就越漂亮。假如沒有得止的話,那這一切就空談了!
古代文學好的人總喜歡談禪,而且文學好的人一談禪,文字上可高得很。例如,清朝的名士龔定庵學問好,才氣高、佛學也好,但是他最不喜歡禪宗,他認為禪宗太狂,因此他走天臺宗的止觀路線,這才是他認為真正靜的路線。他的詩一看也是屬於文人的狂禪,定力不夠。但就文學來講,中國文化這一百多年來,通通受龔定庵的影響,如康有為、梁啟超等等,不管是左派或右派沒有不受他的影響的。他的詩集中有兩句話談到關於悟道的,他說:
萬一樣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這一看就知道沒有真正得止。因真得止了則止是淨水,焉能如凡夫一般蕩於貪淫。但是他沒有真得止,所以情關終究難破,過不了這一關。古來文人犯這個毛病的很多,換句話說,只講學理而沒有真正得到止、定的功夫,那個佛法是白學了,終究抵不了生死的!
定,你的名字叫慈悲
「八倒猶如朝露。見陽則晞」種種的顛倒煩惱就像是早晨的露珠一樣,一得定以後顛倒煩惱就像碰到太陽一樣被曬乾了。真的得定是大慈悲,有很多學佛的人說,慈悲心發不起來要怎麼發?沒有真得定,悲心會發起來才怪呢!有些人看見情事就容易哭,那不是悲心而是愛哭、愛流眼淚的心,大悲心唯有在定中才發得起來。真正的大慈悲是怨親平等,對於父母、子女及親愛的人與對仇人、冤家都一樣平等關愛。因此,對於善人固然要愛護,對於惡人也一樣要愛護。
我們一般人為何無法做到怨親平等呢?因為我們都是先天性地帶來恚怒,也就是瞑心。因此對於自己看不慣的人與事就會發脾氣。是非善惡要分明,不分明就是糊塗蛋,是非善惡分明,但是有無比的慈愛這就是佛法。如果這個人是非善惡不分明,對好人很好,對壞人也很好,就是個糊塗蛋,那不叫慈悲而是糊塗。
大慈悲是是非善惡絕對分明,因為知道他是惡人,因為他走錯路了,所以要更慈悲!那麼要如何才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呢?唯有得定!
落紅偏愛做癡泥
「止是大明咒,癡疑皆遣」,唯有得了定才是真正開悟,開悟就是大明,得到定的本身就是明咒。《心經》也說般若波羅密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咒在梵文叫陀羅尼,釋意為總持法門。「癡疑皆遣」,先前我們講,散亂與睡眠是一切動物與生俱來的,而散亂中有兩種的心理行為,不是癡就是疑。癡就是迷,如龔定庵的詩: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
論文學境界或男女間的言情小說,再也寫不過這兩句。花凋謝了,掉落在地上,我們看了覺得很悲哀,他說落紅不是無情物,花瓣慢慢又變成泥巴,再回頭來培養花木使花開得更茂盛,你看這講得多美啊!等於人癡情到極點,死了還在那裏纏綿一樣。但是人生的境界,不管是哲學、經濟、教育、文學或藝術,尤其是文學與藝術不癡是不會成功的。例如,《紅樓夢》就是一本癡書(男女之間的癡),《水滸傳》則是屬男人的癡書,從佛眼來看歷史就是一部癡迷的小說。人的癡有時非常可愛,不癡不成其為世界,癡跟情連在一起。
第二個是疑,不信任自己。有人說,我只相信真理,因此對人生沒有多大的懷疑。但是當你問他:你媽媽還沒有把你生出來以前,究竟有沒有你?這個世界……先有雞先有蛋?先有男的還是先有女的?這個生命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又不能不懷疑了。這是大疑;今天做生意不知是否會賺錢?或做一件事後來要怎麼辦?也不知道,這是小疑。因此,人生隨時都在癡疑當中,他說唯有得定的人癡疑皆道,才沒有癡、才沒有疑。我們為何對這些文字加以說明?因為每一句他所形容的定的文字及理論,都是我們在修道做功夫的一個考驗。假如自認為自己得了止、得了定,自己檢查看看癡疑等的心理行為還有沒有?這是一個很嚴格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