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能忽視
一般人皆貪多求大,即使在目前日新月異的時代裡,世人以短小精薄為美,也多從其眼前的實用利益著眼,例如:小書易於攜帶,小車便宜省油。
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有許多「小」而不起眼的人、事、物,其未來性往往不可限量。例如:「小」砂石混在水泥中,可以建高樓大廈;「小」螺絲釘鎖在大機器中,可以運轉生產;「小」水滴不斷滴下,力可透石;「小」火星足以燎原;河床中一塊塊「小」土的沉積,可以讓流水淤塞;「小小」的一句話,足以影響一國之興衰;一文「小小」的布施,或能濟人燃眉之急;一絲「小小」的微笑,給人信心無限;一聲「小小」的愛語,散播了歡喜與鼓勵;每日一件「小小」的善行,足以廣結善緣;聽了一則「小小」的故事,可以發人深省;「小」兒童是國家未來的棟樑;「小」王子長大可以繼任王位,統治全國;「小」不忍,即足以亂大謀……,凡此皆說明了「小」之不可忽視。
記得幼時,母親多恙,我常在病榻前為她讀誦故鄉揚州七字段的故事,母親則糾正我所念錯的字,日積月累下來,我不但從不識字的母親那兒認識許多國字,培養我閱讀的興趣,更增長我忠孝節義的觀念。現在想想,童年時「小小」的孝心,竟成為我希聖希賢的啟蒙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及至稍長,家人送我到私塾讀書,一天,無意中看到附近讀洋學校的小朋友的課本上有這麼一段話:
「短衣短褲上學校,
從不遲到一分鐘。」
我將這句話謹記在心,並且朗朗上口,奉為圭臬。直到現在,我向來為人所稱道的守時守信習慣,實則源於這「小小」的一句話。
回想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出家生涯,我在佛法大海裡,也經常自「小小」的一瓢飲中,盡嘗無邊的法味。
青少年時,於各處參學,無論是一合掌,或一頂禮,雖是「小小」的動作,我都儘量表達內心的誠敬;向師長的一請示、一報告,即使是「小」事一樁,我也盡己所能,述說得適當合宜。猶記得至金山寺掛單,苦候五個小時,沒有人理我;到毗盧寺參訪首座,等了三天,不蒙接見,在這些「小小」的等候裡,我學到了逆來順受、虛心耐煩,從中獲益甚大。
我也曾在多位老和尚座下忝任侍者,每天供應三餐,佇立侍候,添飯加菜;有時參加焰口法會,我側立在七大師身旁,寸步不動達八小時之久。這樣的兼職侍者,一做數年,雖然異常辛苦,精神上卻備感充實,因為我從那些長老大德的行儀中,學習到做人處事的禮貌與進退時空的分寸。由於從事這些「小小」的工作,我深深地體會到佛法的大用,使我於忙中不覺忙,苦中不感苦。
出家剃度時,我最尊敬的容齋法師為我提取法名──「今覺」,並且告訴我:「不可以『小』看這兩個字!能夠當下做到,就不愧出家學道。」我從此將這「小小」的一段話印烙心田,並且時有所感。後來,我一直鼓勵學生或信徒,學佛修行,貴在每日反觀自照,「小」覺「小」悟,久而久之,自能大徹大悟。
我雖是家師志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但是並不因此而享受殊遇,有的只是更嚴厲的呵責。十六歲那年,染患瘧疾,時冷時熱,乏人照顧,正在奄奄一息之際,家師遣人送來一「小」碗鹹菜,給我配稀粥吃,令我感動涕零,旋即立誓盡形壽以身心奉獻佛教。一「小」碗鹹菜,引發大願,固不足為外人道,憑著這一點「小小」的感恩心,使我在人生旅途中歷經千辛萬苦,猶能百折不回,而未嘗稍改初心,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收穫。
十八歲時,至常州天寧佛學院,因名額已滿,無法如願就讀,想去禪堂參學,也遭拒絕,只好任職行單行堂。一位糾察師送我一雙襪帶,這是我參學期中所收到的唯一禮物,東西雖「小」,卻使我從此學會了廣結善緣。
十九歲時,來到焦山佛學院讀書,客堂知客師慈悲,不但笑容相迎,還幫忙攜拿行李,招呼送單。當時,我還只是一名年輕的學僧,竟能受此禮遇,心中真是感動不已!這段人生中的「小」插曲,對於我日後待人處事,有著莫大的影響:我畢生提倡「給人歡喜」的信條,不就在這「小小」的事件上透露出無限的深義。
一九四九年,國共戰爭,情勢危急,我與另一位同窗相商的結果:他留守在大陸與常住共存亡,我則渡海到人生地不熟的臺灣,大家分頭發展,為佛教的繼絕存亡盡一己棉薄之力。四十多年來,我念茲在茲,為開拓佛教而努力不懈。每當遭遇困境,憶及與彼岸故人之間這個「小小」的承諾,心中自然就會產生一股巨大的願力,激勵我奮發堅忍,終能衝破難關。這幾年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終於與他取得聯繫,並且盡力給予資助,主要地正是感念當年彼此心繫佛教的這份「小小」共識。
一般人對於我能站在臺上,面對數以萬計的聽眾廣開大座,感到欣羨,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從過去「小」型的佈教中,累積多次經驗而有的成果。一九五三年,我應李決和居士之邀,到宜蘭雷音寺弘法。記得初次上臺講經時,我手腳發抖,為了不被察覺,只得雙手抓緊桌緣,好不容易下了臺,才發現自己全身已是汗流浹背。隨著說法次數的增加,我的膽子壯了,風儀也有了改進。二十年後,我踏入國家的殿堂,近十年來,我頻頻走上世界的講壇。此時的心情,既是為現在信眾的聞法虔誠而感動不已,更是為過去信眾的慈悲成就而升起無限的感恩。
二、三十年前,寶島民智未開,神佛不分,為了使正信的佛教深入民心,只得挖空心思,設計各種活動。一天,我福至心靈,想到過去佛陀時代以音聲傳教,但是,卻苦於當年並沒有什麼佛教歌曲,便自己動手寫詞,請楊詠譜先生譜曲,把當地優秀青年一起唱到佛教中來。後來這些青年組成歌詠隊,跟著我上山下鄉弘法佈教,每次風塵僕僕而去,披星戴月而返,一支支「小小」的佛曲就這樣傳揚開來。
多少民眾雖然識字不多,但是被歌曲的詞意所感動而法喜落淚!多少人不慣聽聞深奧的佛法,卻在悠揚的聖樂感召下欣然入教,五○年代的臺灣,民風還很保守,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卻以其朝氣蓬勃的歌聲,橫掃蘭陽地區,遍灑菩提種子,後來,我們還突破窠臼,將佛教聖歌、讚偈等錄製成唱片,以另一種型態來呈現佛法妙意,令人耳目一新!一張張「小小」的唱片就這樣將佛教帶入各個家庭。
「宜蘭念佛會」的成立,是我與信徒們共修的開始。接著,臺北念佛會、龍岩(糖廠)念佛會、頭城念佛會、羅東念佛會……相繼成立,這些講堂的規模雖「小」,卻接引很多人學佛修行,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今春(一九九二年),我到英國主持倫敦佛光協會成立大會,與副會長趙麗珠小姐會面,她首先興奮地提起三十五年前我曾送她筆紙文具的往事,由此大家打開了話匣子,從其父親──龍岩糖廠廠長趙望先生當年在廠內設立共修會之種種,談到目前她對國際佛光會的展望與抱負。時光真有如白駒過隙,孰能想像眼前這名豪氣萬千,積極在異域推動佛教的護法,正是過去那個乖巧恬靜的「小」童女呢?而最可貴的是:「小小」的念佛會成就了殊勝的法緣,緣緣相牽,脈脈相傳。
一九五七年,張優理(慈惠)、吳素真(慈容)等首開佛教在電臺佈教的先例,於民本廣播電臺製作主持三十分鐘的定期節目「佛教之聲」,沒想到乳燕初啼,一鳴驚人,接著,又應中國廣播公司之邀,再闢「覺世之聲」。這些當年與我共寫歷史的青年們,均先後隨我出家,我們胼手胝足,由宜蘭雷音寺的弘法到高雄佛光山的開山;由國內各別分院的建設,到遍布世界的佛光寺與佛光會的成立;由「小」型的共修會到大型的國際活動,一晃三十餘載,我們由無到有,如今,心平接棒統領佛光山寺,慈莊、慈惠、慈容、慈嘉等則由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成長為當今教界舉足輕重的長老比丘尼。慈惠更於第十八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中榮膺副會長,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比丘尼。
年少時非常喜愛讀書,每於晚上開大靜後,躲在棉被裡,拿著一炷香偷偷地閱讀默記,夜夜如此下來,居然也背了不少古文佳作,讀了不少章回小說。拜這點「小小」香光之賜,我奠下些許國學基礎。
記得十八歲在焦山佛學院念書時,有一天心血來潮,塗鴉「小詩」數首,並且試著投稿,不意這篇「小小」的處女詩作竟在《江蘇新報》上披露,令我喜出望外,引發了我對文學的興趣。
二十五歲時,我在臺灣佛教講習會教書,承關凱圖老師在任課之餘,發心教演培法師和我六個月的日文,憑著這點「小小」的文法基礎,我將智道法師贈我的一本日文佛典譯成中文,並承王法蓮老居士贈紙、聖瑞法師出款、聖印法師謄清、心悟法師校稿、竺摩法師題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講話》的中文版終於問世了!一本薄薄的「小」書,由這麼多因緣和合而成,不也是觀音菩薩普門示現嗎?
二十三歲在法雲寺日夜看守山林,在山上「小小」的草寮裡,我伏在冰冷的地上,完成了《無聲息的歌唱》,出版後甚受歡迎,給予我莫大的鼓舞,我自許要繼續筆耕,好讓讀者們飽餐法味!
二十七歲,在雷音寺的斗室中,每晚就著「小小」的裁縫機,我寫下了《玉琳國師》與《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曾被拍成電影,又被改編成收視率頗佳的連續劇「再世情緣」,一本「小」書能躍上銀幕,以聲光弘法,實在是始料未及。而《釋迦牟尼佛傳》則是我日夜揣摩曠世聖者一言一行所寫成的,書雖非巨擘,但是其中一小字一小句,無一不是我與佛陀無數次接心印心的深刻體驗。後來,我以點滴書款購地興寺,「小小」的書冊不但以文字般若延續慧命,更成為佛教事業的資源。
一九六一年,我承張少齊、張若虛先生的厚愛,接管《覺世旬刊》,三十年來兢兢業業地經營,如今每期十多萬份的發行量已普及海內外各個家庭,這份每十天出版一次的「小」冊子可真是做到了「佛光普照」啊!
一九七九年始,我陸續在三家電視臺製作佛教節目,不但屢獲頒獎,也由過去的外製,到目前電視公司的付費內製;此外,更從國內的播出到國外電臺的轉播,並且應觀眾要求,將內容結集成冊,譯成各國文字,可見只要內容富含意義,製作品質精良,即使是短「小」的社教節目也能受到社會的肯定。
從宜蘭的兒童星期學校到現在各別分院的幼稚園、兒童班,乃至海外的中華學校,屈指一算,我辦了近四十年的兒童教育,對於「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這句話實在是體驗良深。就以早期畢業的園生來說吧,李宗德是耳鼻喉科的名醫,林孝信在美國開創電腦圖書公司,韓慶雲擔任服飾公司董事長,林幸子在海內外設廠製作禮服,黎明哲、蔡明得在軍公機關任職主管等,他們不但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而且積極參與公益活動,於護法衛教更是不遺餘力。我深深感到:幼稚園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學前教育園地,若能於教學上運用巧思,灌輸正確的人生觀在幼童「小小」的心靈上,他們長大成人之後,自然就會懂得感恩惜福,勤奮向上,不但個人前途無量,也是國家民族的至福。
環視佛光山,其中的一景一物都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當年親栽的小樹小花,現在已成了滿山的濃蔭;東山的一「小」堆砂石阻擋了失控的車輪,使車內的心平和四個小沙彌免於一禍;大悲法會中一「小」瓶一「小」瓶的淨水,因屢有靈異事跡而傳為佳話;陳列館中那一尊「小小」的燈花舍利觀音像是印度朝聖跡時,佛菩薩顯示的聖跡,不知讓多少香客佇足圍觀,增上信心!
誰說「小」是微不足道的呢?「小」,正代表著無窮的希望──只要我們耐煩有恆,時間的浪潮會將「小小」的人物推向時代的前端;只要我們腳踏實地,歷史的巨手會將「小」因「小」緣聚合成豐功偉業;只要我們心存篤敬,即使是一念「小小」的誠意,慈悲的諸佛菩薩也會予以庇佑。眼睛很小,可以看遍世界;鼻孔很小,卻嗅著虛空的氣息;每一個小小細胞,都助長了人生的生存。莫以小善不為,莫以小惡可為,任何一「小」步,都是人間前途的一大步,「小」,蘊藏著不可忽視的力量!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不見不聞的世界
剛入佛學院念書,偶爾也進入禪堂參禪,堂主明度禪師說:「真正會聽的人,要聽無聲之聲;真正會看的人,要看心內的世界。」
當時雖不太了解,但是覺得這句話蘊涵著甚深的法義,就把它記在心裡,沒想到對於我的一生,居然有著很大的影響。
十五歲時,受三壇具足大戒,當我好奇地瀏覽戒壇風光時,戒師的一根籐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你看什麼?這世間上那一樣東西是你的?」於是,我閉目不看,在漆黑的世界裡,我燃起一盞心燈,世界的一切原來都在自己的心中。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三個月後,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真是美不勝收!經過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裡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直到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都很自如無礙。甚至我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二十八年前,剛買下佛光山時,信徒們看到滿山都是野草刺竹,交通又不便利,不禁大失所望,個個都說:「這種地方,誰願再來!」我不管眾人的看法,率領出家弟子們同心協力,搬石運土,移山填溝,終於將荒山曠野開闢成道場。現在,佛光山不但是臺灣的觀光勝地,而且也成為國際佛教的重鎮,當初說不來的信徒,已經不止百次上山,可見當時親眼所見的,親口所說的,也不一定正確啊!「有願必成」,我們要相信自己心中的願力。
一九四一年受戒後,在律學院念書,夜裡巡寮,萬籟俱寂,驟聽落葉敲磚,夏蟲鳴唱,彎彎明月高掛夜空,不覺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不料一頓杖責加身,糾察師喝斥道:「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這個世界上,什麼聲音是你應該聽的?」於是,我開始練習充耳不聞,但是好難啊!我乾脆用棉花球塞住雙耳,不聽世間的雜音,漸漸地,我的耳根清淨了,心中也自然空靈了。才剛體會到無聲之聲的法喜,老師又一個巴掌打了過來:「怎麼把耳朵塞起來?把耳朵打開來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應該聽的?」我把棉花球拿開,各種音聲排空而過,直穿腦際。定下神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大自然有這麼多美好的音樂交織鳴奏啊!不禁自問:以前我的耳朵都用來做什麼呢?抱著「往者已矣」的心情,我下定決心:今後不聽是非而聽實話,不聽惡言而聽善語,不聽雜話而聽佛法,不聽閒言而聽真理。
五十年後,我於今年(一九九三年)新春,返鄉探母,蒙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誠意接待,他從北京專程來到南京,我們兩人歡敘暢談時,他的夫人很奇怪地說:「趙老平日的耳朵重聽,常常聽不到別人講話,為什麼今天卻都聽到星師講話?」趙老說:「我的耳朵只用來聽要聽的話,凡是不要聽的話,我都聽不到。」聽而不聽,不聽而聽,應該是聽聞的最高藝術了。
而我,也曾有過不聽而聽的經驗:一九五四年,我在宜蘭雷音寺主持佛七,在喃喃的佛號聲中,我進入寧靜的禪淨境界。七天中,我時時刻刻覺得佛聲綿綿不斷,即使人不在佛堂,佛號也不絕於耳:吃飯時,一口一口都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刷牙的涮涮聲,也變成一聲聲的「阿彌陀佛」,乃至行住坐臥,念念分明都是彌陀之聲,未嘗稍停。七天的時間彷彿在一彈指間過去了,其間我所體會到的物我兩忘、心境合一、時空俱泯的境界,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十九歲,我在焦山佛學院時,實行「禁語」。剛開始很不習慣,有時不慎出語違誓,我就走到大殿後面海島前,重重地摑打自己,直至嘴角出血為止。如是禁語達一年之久,我不但口中無聲,竟然連心中也沒有了煩惱的音聲。在寂寥靜默中,我沉醉在靜觀萬物皆自得的境界裡,時間彷彿拉長了,方寸的空間也擴展了。
我體會到「剎那永劫」的經驗,也感受到「極微」裡包容了大千宇宙。當我解禁說話時,同學們都驚訝於我的思辨敏捷。我想起過去外婆醃漬的醬菜,罈口封得緊密的漬物最為香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整天以感官追逐聲色,當然也就不能把心安住在佛道之上,所謂「寧靜致遠」,唯有在寧靜中,不亂看,不亂聽,不亂說,我們才能找回自己,增長智慧,見人所未見,聽人所未聽,說人所未說。
一九六三年,我到日本訪問,在日本國立日光公園看到天照宮的樑上雕有三隻猴子,個個栩栩如生:一隻猴子雙手蓋住眼睛,一隻雙手按著耳朵,一隻雙手捂住嘴巴。我站立片刻,若有所悟:我們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每天總是不斷地向外界攀緣,對於六塵:色、聲、香、味、觸、法,虛妄分別,因而產生許多煩惱,如果我們能時時反求諸己,不讓心在外境五欲六塵上流轉,不當看的不看,不當聽的不聽,不當說的不說,也就不會起惑造業,頻生無明煩惱了。我的思想心境,又獲得一次證實。
二十年前,我曾經延聘俞國基先生來佛學院教授音樂,為了能達到教學的效果,我接受俞先生的建議,特地購置了一套非常具有水準的音響設備。記得第一天上課時,他放了一段交響樂給大家聽,剎那間,整個教室有如風馳電掣,萬馬奔騰般的喧鬧。聽罷,他興致勃勃地問學生們:「剛才的音樂,你們覺得那一段最好聽?」當時還是學生的依恆法師站起來說:「老師,樂聲停下來的時候最好聽。」
老子曾經說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光十色、塵世喧囂使我們如聾若盲,失去自己的方向。我們要安身立命,就必須洞察「無相之相」,傾聽「無聲之聲」,訴說「無言之言」。
儘管無聲無相,我們仍然可以轟轟烈烈地活在有聲有相的世界裡。過去大陸戰亂時期,我曾經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在街頭散發傳單,張貼標語,鼓吹革新佛教的思想。回想當年,我眼裡看到的只是佛教未來的前途,耳裡聽到的唯有蒼生悲苦的吶喊,因此,眼中沒有刀槍,自然無畏;耳中沒有炮聲,自然無懼。
我常常率領信徒出國訪問或者朝拜佛陀聖地,無意中發現:無論走到那裡,當嚮導在宣布事情時,團員們總是七嘴八舌,我行我素,等到出了事,卻去埋怨別人;明明走廊大廳上有標誌指示,團員們卻橫衝直撞,到處問人。有人說:這就是現代人類的通病──慣於用嘴說話,而少用耳朵與眼睛。
其實,人們不但小看眼耳見聞的作用,即使用眼睛看了,用耳朵聽了,用嘴巴說了,也不見得會看、會聽、會說呢!
佛光山的大佛城,中外馳名,每天到這裡來的人絡繹不絕,但是也曾經有人看到大佛城的佛像都是用水泥塑的,不禁批評說:「這是水泥文化,沒有什麼價值!」這樣說話,姑且不論他的心態如何,但是我在佛光山二十餘年來,只看到佛陀聖像,而沒有看到水泥文化,為什麼有些人只看到水泥,而沒有看到佛陀呢?原來,只是「觀看」還是不夠,我們要進一步做到「洞察」、「善觀」、「善聽」。
我的外婆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十七歲就開始持齋念佛,為人慈悲和藹,但是她的幾個孫兒孫女都在三、四歲時就夭折了,她從來不曾悲痛地啼哭訴苦,鄰居的閒言閒語,她也從不在意。難道她沒有感情嗎?不疼愛孫子嗎?都不是的,因為學佛已久的她,洞悉世事,了知生死一如,業報昭然,故能坦然面對橫逆,而無所憤恨無明。
我初來臺灣時,寺廟不肯收留外省人掛單,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外漂泊流浪,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卻因而更能領悟「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的妙意,所以心中仍然洋溢著一片幸福。後來我走入社會弘法時,屢遭迫害譏謗,我也未嘗以為憂苦,因為苦難正是我的逆增上緣。苦難雖然存在現實生活中,但是如果能夠設法克服,就更能體會到快樂的真諦。只有辛勤耕耘之後所收穫的果實,才特別香甜,所以我一直覺得人生很快樂。
我在弘法時期,曾經有一次得了重感冒,喉嚨無法發聲,我並不著急,心裡想著:「做個啞巴也很好,啞巴是世界上最不會造口業的人。」又有一次,染患惡性關節炎,醫師宣布要將雙腿鋸斷,自忖:「行動不便,正好可以讀書寫作。」心中倒也安然。
儘管目睹世事紛紜,如果我們能將森羅萬象匯歸佛法,就可以做到觀人自在、觀事自在、觀物自在、觀境自在、觀理自在、觀心自在,一切就會無有罣礙,無有恐怖,無有顛倒,當下我們自己即是「觀自在菩薩」,又何須向外尋覓?
聽聞亦然,只是「諦聽」還未臻善美,我們要進一步能夠「善聽」,將壞的聽成好的,將邪的聽成正的。時常有人問我:「你是如何將佛法融會於生活之中?」其實,我都是在衣食住行、人我世事中學習佛法。甚至我從不會教書的老師那裡學會教書。因為,過去的佛學院不講究教授法,我每次在課堂上,都很留心老師的授課方式,我一面聽講,一面想像:「如果是我的話,我要怎麼去解說呢?」久而久之,自能將佛法融入心海。此外,我平日無論是聽經聞法,或是說教開示,都能依照佛陀「四依止」的教示──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來領悟經文言說,故能消化吸收,去蕪存菁,世間上的一切一切,都能成為自己的寶藏。
我的弟子們常常說:我是處理人事問題的高手,什麼疑難雜症到了我的面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固然是因為我能耐心傾聽徒眾的困難,細心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最重要的還是我儘量做到「兼聽」。我不以一家之言來下結語,我也不以一時的好壞來論成敗。我想:一個人若能完全做到「諦聽」、「善聽」、「兼聽」,也就庶幾無過了!
我離家四十載後,返回故里,路皆不識;有時出國僅僅半個月,回到佛光山,覺得也有了改變。因緣聚散,人事無常,眼見耳聞都是緣起性空,因為緣起的有,自性的空,法無定法,實相無相。在一次座談會中,有人曾經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佛光山像什麼樣子?」有人說:像五指的形狀;有人說:像蘭花瓣的形狀;有人說:傳統式的寺院;更有人說:現代化的道場……。我覺得這些答案都對,但也都不對。我當初創建佛光山時,心中並沒有成規,只是隨順因緣。所以佛光山建有各種殿宇客堂,也創辦了各種佛教事業。我想:就是因為佛光山沒有定樣,所以才能擁有多采多姿的風貌吧!也曾有徒眾埋怨:山上最近工程不斷,不復過去的寧靜。我卻只看到建設的進步,沒有聽到嘈雜的音聲。因此,我始終覺得佛光山的寧靜祥和,先後一如。
我自佛光山隱退住持一職以來,各處講經的邀約紛至沓來,各國來訪的信徒也絡繹不絕,再加上課徒教眾,日子可說是在分秒必爭中度過,但是我的心境卻愈趨空靈。雖然有許多不同的人和事環繞在身邊,我一面言談,一面辦事,也照樣可以瀏覽窗景,潤稿撰文,思惟演說綱目,計畫佛教發展,因為我的心中既沒有人,也沒有事。
我常常一覺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有時好像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別人都說我太忙碌,要我多休息,我心裡一點也不覺得忙,因為我將身心六根都完全投入佛法裡,所以一切的榮辱、得失、有無、來去、飽餓、早晚……,都不去計較執著了。
海倫凱勒眼盲心不盲,而能成為偉大的教育家;貝多芬耳聾心不聾,而能創造出悅人的音樂;德山宣鑑因龍潭崇信的熄滅燈火,而能明心見性;五千菩薩因維摩居士的默然無語,而得無生法忍。我自愧德薄慧淺,不能有如許成就,但是我由衷感謝佛教讓我認識了無聲無相無言的妙諦,使我終日為眾生服務,而生活在「苦不感到苦,忙不覺得忙」的禪悅裡。禪者說:「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不求聖解。」如果當下能如此生活,也就是我們不見不聞的世界了。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八月)
你重要,他重要,我不重要
今年(一九九四年)五月,我剛從日本開完國際佛光會理事會後返國,聽說在松山的臺北道場與在臺中的東海道場各自為我在十九日的行程中,安排了午宴,正在互相僵持不下,因為兩間別院都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分別約了演藝人員與新聞記者,在中午時間與我「素齋談禪」。我知道以後,立即打電話給兩家道場,給予承諾。是日,我依約分赴二地,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超速行車,從臺中趕到臺北松山,既沒有讓道場失信,也沒有令客人失望。事後,二寺的住持前來道歉禮謝,我聽了,莞爾一笑,心裡想:「沒有關係!因為你重要,他重要,我不重要。」後來,我無意間和弟子們在閒聊時提及此事,不料這句話竟然在徒眾之間傳誦開來,成為一樁趣談。其實,話雖簡短幽默,但絕非偶發即興之語,而是我畢生以來的人我相處之道。
即以「素齋談禪」為例,這是我想出來的方便,意在一方面使各階層人士藉著與我對談禪道的機會了解禪的本意,從而覓回心靈活水的源頭,一方面也讓社會大眾前來認識新落成的臺北道場。四十九天的「素齋談禪」下來,大家的反應非常熱烈,所以至今雖然已經結束,但是又應各界要求,在各個別院普遍展開。我本來已經行程忙碌,於今更形緊湊,許多徒眾都笑我自找麻煩,然而我還是自覺有理,因為寺院道場功能的發揮很重要,引導社會大眾去執除迷也很重要,相形之下,我的時間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為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而舉辦的「書畫義賣會」及「老歌義唱會」,是與「素齋談禪」同樣轟動一時的活動。其實我原本只是想藉著托缽興學方式籌款,然而自從申請建校通過的消息一經傳出,藝文界、演藝界都前來表示支持,因而發起這兩項活動。儘管我素無繪畫雅好,更無演藝歌唱興趣,我還是到各地親自蒐集,而且只要一有時間,就到藏畫室裡欣賞字畫,有時一待就是數小時之久。義賣當天,我更是帶著感恩的心情,來到現場,與拍賣高潮同起伏。老歌義唱時,我坐在前排,心想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什麼歌最好聽,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說:不唱歌的時候最好聽!但是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存在,大眾的歡喜很重要,藝文界、歌唱界,及各地熱心贊助的人士,他們那份共襄盛舉的善心好意更是重要,這時,我的愛好、我的歡喜又算得了什麼呢!
過去,我每次接獲些微供養,總是涓滴歸公,捐給常住。自從佛光大學建校以後,我一收到信徒的紅包,就想到佛光大學。近來聽說弱勢團體的發展空間備受阻礙,我又將去年一整年撰文出書的稿費、版稅、單銀,以及紅包供養等共計三百萬元,透過監察委員王清峰的安排,贈給六個弱勢團體。
有人問我:「佛光山的建設所費不貲,大學的工程需款更鉅,既然自顧不暇,為什麼還要捐給別人呢?」我何嘗不知常住的困難,但是弱勢團體的存在,對於整個社會也有其重要性,更何況如果我們能夠藉此拋磚引玉,啟發大眾關懷互助的良知良能,對於人心的潛移默化,更富含重要的意義!尤其,當我回想早年來臺之初,那種捉襟見肘的窘狀,使我更能肯定這筆錢所帶來的鼓舞力量,也是很重要的。
回憶當年的我,雖然有心振興佛教,奮起民心,然而因為經濟拮据,所以只得節衣縮食,省下毫釐,累積到相當數目時,才用來購買圖書法物;我還撰寫文稿,編輯佛教雜誌,每當印刷出版,就連夜趕工包裝,好讓讀者及早享受法喜。為了藉教育培育僧才,我在千難萬難之下,開辦佛學院。
當時老師不好請,我給予各種優惠禮遇,甚至深更半夜佇立在頭山門,等候遠道而來的外請老師;經費不足時,我到太平間、殯儀館通宵誦經,以貼補學生食宿支出,我在山下煮麵供眾,來籌措研究部辦學資金。那時我因為忙於奔波籌款,而沒時間去醫治腿疾,也忘了背部隱然作痛的內傷,後來竟然不藥而癒。「教運興亡,佛子有責」,我的確非僅口說,而是真心把教運的興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
我的為教忘己終於感召了一批青年佛子,志願和我同心協力,共為續佛慧命而奮鬥不懈。剛當上中華印刷廠的經理吳先生,跟我出家,共創「佛教文化服務處」,後來隨著我南下高雄,幫忙開山闢嶺,使我無後顧之憂,那就是佛光山現在的住持心平法師;曾經是宜蘭女中高材生的李小姐,負責教務,因為有感於辦學的種種辛苦,而發心剃度出家,參與誦經行列,那就是現在美國西來寺開山的慈莊法師;放棄社會高薪工作的張老師,負責佛學院訓導,每天在課餘時間外出幫忙麵包店包裝月餅糖果,那就是現在的慈惠法師;慈容、慈嘉也將自己在幼稚園教書所得,全部奉獻出來,貼補佛學院開銷。大家在從事教育工作之餘,還要編印、校對《覺世》,處理文物的流通,可說是忙得不亦樂乎。
由於我們師徒都有著共同的使命感,以佛教的前途為重,以個人的利益為輕,佛光山以文教為根本,培養不少人才,奠定了厚實的基礎,因而得以在三十年間迅速發展。
開山以後,我們應信徒食宿上的需要,陸續建設朝山會館、麻竹園、檀信樓;應信徒諮詢休憩上的需要,設立東禪客堂、信徒服務中心;應信徒信仰上的需要,相繼興建大悲殿、大智殿、地藏殿、普賢殿;最近更應信徒修持上的需要,完成了禪堂、抄經堂、禮懺堂、念佛堂,使得佛光山成為名副其實的四大名山菩薩道場。
就在開山期間,我念及年邁的功德主們多年以來對佛教的貢獻,所以為他們興建佛光精舍,邀請他們來此安養天年;後來附近居民經常將一些失怙的孤兒送來山上,我又發心建築大慈育幼院來養育他們;接著這個信徒要求我們辦一所中學,那個信徒建議我們開一家幼稚園,普門中學、普門幼稚園就這樣地成立起來;其他如佛光診所、萬壽園,也莫不是以大家的需要為前提,一一興設,使得佛光山又成為生、老、病、死都能與諸佛菩薩長相左右的人間淨土。
當初我自覺個人不重要,所以縱然經費有限,也設法滿足信眾的需要,勉力興建各項設施,不料卻使得佛光山更形重要。所以,我常對弟子們說:「光榮應該歸於佛陀,成就應該歸於大眾。」
正因為時時感到自己不重要,所以我不但在建設上儘量滿足眾生的需求,在尋常時,也總是竭盡心力,表達對大家的一片至誠。四十年前在宜蘭弘法時,楊錫銘發心為幼稚園畫壁畫,我整日像學徒一樣跟著他,為他準備畫筆、顏料、調色板、米達尺,待他休息時,還不忘奉上茗茶鮮果,後來,他被我的誠意深深感動,因而皈依三寶,佛門又增添了一位金剛力士。
才華橫溢的《幼獅雜誌》主編朱家駿,為我編輯《覺世》、《今日佛教》時,經常工作到深更半夜,我都在旁陪伴,並且為他下麵,泡牛奶,準備點心。他常和我說:「師父!您先去休息吧!」我還是堅持等到他完工,才放心回寮。遇有寒流來襲,我怕他著涼,每次都將自己僅有的一床毛毯拿給他蓋。他有感於我的關懷愛護,不但用心編輯,使《今日佛教》帶動了教界雜誌的進步,也接引了一批文友來學佛。
十年後,我來到高雄,市姑、六姊(蘇陳秀琴)、永記油漆行的張雲罔雀、裕隆印刷廠的曾進朑等人,也都因為我很有耐心地和他們談論佛法,而結下甚深法緣,從壽山寺到佛光山的開建,迄今三十餘載,護法護僧,從不退心。近年來,高雄縣前縣長余陳月瑛女士,因為有感於每次來山時我的熱心接待,自己參加國際佛光會不說,還把女兒余玲雅、兒子余政憲都一起拉來加入,成為會員。多年來,我深深感到:如果希望別人覺得你很重要,就必須先覺得別人很重要。
過去,我因為感到沙彌是菩提幼苗,為「四不可輕」之一,非常重要,所以蓋了一棟棟很好的校舍,給他們讀書;後來覺得男眾的智慧、果斷,具有無限潛力,也很重要,故在北部郊區一塊風景優美的地方,為他們興建一座融和古今的北海道場;繼而又想到女眾的忍耐、柔和,對佛教的貢獻功不可沒,所以也為她們建設現代化的寮房宿舍。而我只為自己在傳燈樓走廊的過道上,加蓋一間起居室,不知不覺地住了十餘年。直到一九九一年,心平為我另外建了一座美輪美奐的開山寮,參觀者無不讚歎,此雖非生性儉樸的我心中所願,但是也說明了儘管自覺不重要,只要肯為人著想,自然會有人發覺你的重要,所以我們為人處事,不必患人之不重己,而應患己之不重人。重人而後人重之,這正合乎佛法裡所謂「因緣果報」的真理。因此,你重要,他重要,簡而言之,就是「心中有佛」最重要!
昔時,佛印禪師以佛眼視眾生,所以蘇東坡在他的眼裡,也是一尊佛。在我的心目中,所有的弟子徒眾也如同佛祖一般地尊貴。
常常這個弟子向我建議必須要見某甲,因為某甲對道場貢獻很大,希望我當面讚揚褒獎,以資鼓勵;那個信徒也來和我推薦一定要見某乙,因為某乙具有未來性,希望我能將他度入佛門。其實,我知道某甲、某乙固然重要,引介的弟子、信徒更為重要,他們的建言如果獲得重視,心中就會非常地歡喜,所以儘管行程緊湊,我也安插時間,依言接見,不予拒絕。凡此,都必須先要覺得自己不重要。
有時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閒,想要好好地待在寮房裡閱書報,改文章,看公文,回信件,不料這個單位的主管請我前往巡視指導,那個道場的住持也邀我為住眾開示。念及弟子的工作法務都很重要,徒眾的法身慧命也需要我關心,而我的事情,自有其他時間處理;我的生活,自有辦法能力調節。於是我只好又將自己的時間分割給他們,把書報、文章擱一旁,把公文、信件延到晚上處理,因為他們都很重要!
儘管一些弟子們不忍見我終日繁忙,因此經常建議我參照公務人員朝九晚五的辦公方式,並且只依照預約的日程行事,不去理會臨時的邀請,然而想到多少徒眾等候我的一句回答,多少弟子期盼我的一聲鼓勵,我雖然不重要,但是卻很有價值,又何忍拒人於千里之外?所以我每天分秒必爭,精進不懈,為的不過是爭取更多的時間來滿足更多人的需要。
回想自己一生當中,因為能以「你重要,他重要,我不重要」的觀念來待人,不知結了多少人緣,免除多少紛爭,給人多少希望,予人多少歡喜,所以,我一向提倡「你大我小,你有我無,你樂我苦,你對我錯」,人人果能如此,人間何愁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呢!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十月)
重新估定價值
胡適博士在美國留學時的老師--大教育家杜威先生曾說:「我們要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對於我思想的開拓有著很大的影響,使我在面對佛教、人生,乃至於社會的種種問題時,都能從各方面予以評估定位,從而也促進了自己日後佛教事業的發展。
如今回想自己之所以能夠很快地接受「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的含義,並且善巧地應用在日常生活裡,是因為我有幸進入佛門,發現所見所聞竟然都與紅塵世俗的觀念大相逕庭,令我耳目為之一新。佛法裡苦、空、無常、無我的真諦,使我覺悟世間的虛妄假相,「重新估定」人生的「價值」,因而發心向道。
所以,當世人以前進顯達為榮耀,以擁有越多的名利為幸福,以追求感官刺激為快樂,以自我為中心來待人接物時,我卻想在謙遜忍讓中養深積厚,在無求無得中享有浩瀚的三千大千世界,在泯除對待中得到無邊的法喜禪悅,在犧牲奉獻中融和人我,自覺獲益更多。
雖然我習於「以退為進,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的理念,但是我不因循舊例,墨守成規,我也不滯於頑空,談玄說妙,我更不會人云亦云,惑於眾議。我時時刻刻都在考量過去的傳統,觀察現實的環境,思惟佛教的前途,「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調整向前邁進的腳步。
太虛大師對佛教提出的興學理念:「教產革命,教制革命,教理革命」,成為我最早心儀的復興佛教之不二法門。
二十三歲那年,來到臺灣以後,目睹惶惶人心飄泊無依,正信佛法隱而不彰,便考慮要循序漸進地改革教界弘法方式,使佛教通俗化、大眾化、藝文化、生活化,期能擴大利生的層面與深度。於是,我將以往口頭相傳的梵唄歌讚一一整理,譜曲填詞;我把過去一再翻印的經典加註新式標點,予以白話解釋;我用黑板、白板、幻燈片、投影機作為輔助弘法的道具,讓聽眾易於明白經義;我以梵音、佛舞、鐘鼓、獻供串場,加強大座講經的莊嚴效果。這就是我「重新估定價值」的成效。
自出家以來,至今已歷五十五載,其中最令我感慨的,是一些佛門人士在實踐教義的時候,以辭害意,斷章取義,例如:把佛教說的五欲,解釋為「地獄五條根」,又說「愛不重不生娑婆」,其實古人所云,主要是在提醒大家不要耽溺沉淪其中,可是古往今來一些佛教人士卻矯枉過正,什麼都排拒不要,穿著崇尚破爛,捐款不留姓名,飲食刻意粗劣,乃至主張不吃不睡,以此為開悟要門。有些人在講經弘法時,指夫妻為冤家,說兒女是討債鬼、金錢是毒蛇、人間為穢土、娑婆如牢獄、三界如火宅,使得一些原本有心學佛的人聽了以後,退避三舍,躑躅不前。
所謂:「求名當求天下名,計利當計天下利。」我覺得只要有利眾生者,淨財是多多益善,善名應廣為遠播,色相的莊嚴有其必要。而菩提道長,食物的營養正可以滋補色身,睡眠的休息也是為了要走更長遠的路途。雖說情愛如繩索,能束縛身心,又如苦海,能令人傾覆滅頂,但是如果大家能運用慈悲智慧,將兒女私情、手足之誼昇華為道情法愛,則菩提眷屬正可以在修行路上互相提攜,豈不美哉!
勝鬘王后、鹿母夫人奉行大乘佛道,除了相夫教子之外,教兒童,建道場,也做了許多佛化事業;頻婆娑羅王、須達長者興設講堂精舍,禮請佛陀說法,度眾無數;維摩居士辯才無礙,是佛教著名的護法大士,儘管他有妻子兒女、田園舍宅,但並不妨礙他的修行弘法,雖然他經營商業,賺取俗利,卻以無量資財攝諸貧民;經典裡描述觀世音菩薩披瓔戴珞,法相莊嚴,二六時中恆以自己的名號,尋聲救苦,普濟天下有情,得到世人無限的尊敬;佛陀的相好光明,淨土的富麗堂皇,又令多少眾生慕道得度;大珠慧海禪師以「饑則食,睏則眠」為用功之道,不但無損於他的行儀,反而令後人更加確信修行只在日常生活之中。
因此,我興設美輪美奐的殿堂樓閣、花樹庭園,接引信徒香客、十方大眾;我建立優雅舒適的朝山會館、檀信大樓,提供素齋妙味、休憩處所;我用種種方便,宣揚佛教;我殫精竭慮,弘傳真理;凡有活動,我邀請夫妻連袂出席;舉行法會,我鼓勵全家一齊參加;從育幼院的孤兒到救濟院的老人,從佛光診所到雲水醫院,從托兒所到萬壽園,從技藝訓練到禪淨共修,我為解除生老病死之苦,而興辦各種慈善事業。我覺得人間未必是穢土,淨土也不一定是死後才能往生,只要有心,我們在現世也可以建設一方淨土,讓有志之士都能在這裡長養身心,同享法樂。
《金剛經》云:「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又說:布施四句偈比布施三千大千世界七寶的功德還要多。我們發心度眾,並不是光用物質來施捨,最重要者,還是必須從文化教育著手,使廣大的眾生都能達到心靈的解脫。所以,其他寺院道場喜歡興建佛殿,我卻積極建設講堂、禪堂、會議室、圖書館、視聽中心……。其他道場在慈善、經懺上大力用心,我卻寧可默默無聞地發行雜誌刊物,出版三藏經典,興辦佛教學院,培養弘法人才。
雖然所有這些為弘法利生而興建的設施,可謂所費不貲,但是我並不因此而特別青睞出手闊綽的財主富豪,反而樂於接受市井小民的微薄捐款,甚至我一向主張「儲財於信徒」,拒收信徒們超過經濟能力的奉獻。一張百萬元支票的布施與千人的百元布施,看來似乎價值相等,但是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後者,因為小額的布施能夠源源不斷,生生不已,不但持續長久,而且可以廣結善緣,使大家都有種植福田的機會。
馬祖道一禪師創設叢林,以安禪僧;百丈懷海禪師訂立清規,鞏固僧團。由是宗門益盛,轉化無窮,組織與制度對於佛教發展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只可惜後世佛子不懂得以現代的觀點賦予嶄新的生命,使得祖師大德的美意創舉徒然付諸歷史文字,而束之高閣,誠為可嘆!
一九四九年,中國佛教會在臺北成立辦事處,當時,我也剛從大陸來到臺灣,於是我振筆疾書,寫下「我所希望中國佛教會駐臺辦事處者」,文中建議加強組織結構與佛教徒的訓練,以促進佛教的發展,但是未能引起共鳴。
一九六七年,我闢建佛光山,即著手規畫組織,訂立制度,在當時沒有受到重視。多年以後,國內外的佛教團體、專家學者,卻紛紛來山從事研究。後來因為常住人眾越來越多,法務也越來越繁,時代更是越來越新,我自知其中需要改進之處仍有許多。還好心平、慈莊、慈惠、慈容、心定等弟子們都能秉持著如履薄冰的態度,時刻注意環境的變遷,經常檢討修訂既有的章程計畫,使得佛光山永遠充滿著蓬勃的朝氣。
一九九二年,我成立國際佛光會,將在家信徒團結起來,共同為佛教的發展而努力奮鬥。我不但辦理各種研習營,訓練他們各種能力,而且設立獎評制度,鼓勵他們講經說法。這種空前的創舉,當然也在教界裡引起了爭議,有些人認為這種作法,使得千百年來僧伽所掌握的教權釋放無餘,將會造成不測之亂。但是我卻認為:過去佛教主要靠出家人來弘揚發展,固然有其時代的背景因素,然而時至今日,佛教已經傳播到全球五大洲,僅憑少數出家人的努力,顯然不足;再說隨著教育的普及,在家眾中,才學豐富者也不在少數,大家何不敞開心胸,彼此尊重,相互融和,在一個教主佛陀的感召之下統一起來,在一個人間佛教的信仰之下動員起來。
我不但對於佛教的一切,「重新估定價值」,對於其他宗教,乃至民間信仰,我也抱持同等態度。三十年前,雲林縣媽祖宮想加入中國佛教會,遭到拒絕,我曾挺身而出,為其說項未成,至今深感遺憾;早年一些神道教團體,用轎子抬著神明,來佛光山禮佛,大雄寶殿的殿主面有難色,我得知後,也諄諄開導徒眾:人類都可以拜佛,神明為什麼不行呢?在佛世時,天龍八部都是三寶的虔誠弟子、佛教的護法神明,只是這些歷史隨著時光的流轉,久已被人忽略,我覺得現在佛教理應為這些民間信仰定位安身。所以,當吉隆坡的一間天后宮邀我前往主持供佛齋天法會時,我欣然赴約,後來,當地的神道寺廟都與佛教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前雲林縣佛教會理事長郭慶文先生邀我為媽祖填詞寫歌時,我也歡喜應允,如今郭先生雖已逝世,多年來我卻一直在心中醞釀,未曾稍忘。
三十多年前,政府明令禁止拜拜,我曾為文諫阻。我認為拜拜不僅是民間信仰的基礎,也是過去農業社會遺留下來的風俗,許多人利用這一天的集會慶祝,互相聯誼,藉以擺脫工作壓力,使身心得到紓解。現代社會的忙碌不亞於過去的時代,我們何不「重新估定」拜拜的「價值」,謹慎規畫,改良弊端,賦予新義,好讓現代人藉著這些活動盪滌塵慮,淨化身心呢?
許多人見我急公好義,口說筆書,為民喉舌,說我是「政治和尚」,甚至一些教界人士也冷語相譏。明白說,對於這種稱呼,我實在愧不敢當,因為我既不跑政府機構,也未曾關說攀附,我不過是關懷社會,克盡國民應有的責任而已,更何況出家不是出國,慈愍眾生本來就是出家人的天職。過去中國在君主專政時代,出家人一度迫於朝廷的威令,遁跡山林,不問世事,因此自明清以降,佛教一直未能發揮淨化人心的效果;現在國家漸漸走向民主、自由的途徑,在冀望社會大眾能以開放的心胸來看待宗教之餘,更殷盼吾等佛子也應該自我肯定,走入社會,為眾謀福。
基於這種信念,即使在戒嚴期間,我也曾大膽建言當局:寬待綠島的政治犯,特赦美麗島事件的參與者;在解嚴以後,對於二二八事件的平正方案,我更是多所支持。近來,柏楊先生提及維護人權的國際特赦組織,將要在臺北設會時,我也樂見其成,並且主動提供成立大會的場地,一些人聞言大驚,並力圖勸阻,我卻以為佛教原本就是主張生權平等的宗教,人權是生權的一種,又何能自於其外呢?
雖說生存是眾生的權力,但是也不可以一概而論,濫行慈悲,例如:放生本來是一樁美事,然而卻往往被商人利用作為賺錢的工具,把飛禽走獸捕了又放,放了又捕,徒然使這些野生動物的身心受盡傷害。尤有甚者,放生的時空不對,也常常影響到生態的發展,乃至禍及人類。多年以前,曾有信徒前來佛光山,將一袋烏龜倒在放生池裡,未幾,將魚兒全都咬死;過去,大雄寶殿後面是草地果園,也曾有香客半夜把毒蛇帶往放生,危及大眾生命安全。還有一些遊人來山放生鳥雀,因為翅膀還沒長硬,求生技能未臻成熟,一放出籠外,立刻遭到弱肉強食的命運,見之令人心悲!看來對於生權的維護,大家應該「重新估定價值」,最好是能慎之於始,以真正愛生、護生、尊重生命的態度來代替放生的表相行為。
隨著時移世遷,過去的一些觀念已被「重新估定價值」,例如:過去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女強人卻比比皆是;以往女子嫁人講求門當戶對,現在卻注重對方的幽默情趣;過去父母重視子女的物質生活,如今也開始強調思想的啟迪;以往學校注重升學率的高低,現在也著手關懷生活上的教育。
目前,社會上還有許多有待商榷的現象,都值得我們深思考量,「重新估定價值」,例如:只要孩子不要爹地的未婚媽媽、在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態下被送出國的小留學生、青年男女一窩蜂「跟著感覺走」的時代潮流等等,如果我們繼續任由發展,甚或全盤接受,恐將形成社會的亂源。
經云:「法無定法。」又說:「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我們必須跟著社會的脈搏一起跳動,在思想上有所更新,在行為上與時俱進,然而我們也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才不會被眩目的浪花吞噬淹沒,尤其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裡,我們是進是退,是行是止,更要依靠自己的智慧揀擇判斷,所以無論什麼,都要「重新估定價值」!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老二哲學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一日,我以「退一步海闊天空」勸慰吳伯雄,經半日長談後,吳先生於次日宣布退出省長選舉,省黨部主任委員鍾榮吉隨即發表談話,引用我在省黨部「以退為進」的開示內容,讚歎吳伯雄的胸襟與氣度,印證了我所說的「老二哲學」。當我看到這則新聞報導時,不禁莞爾,深感吳、鍾二人均頗具慧根--前者言下大悟,即時轉念;後者聞法得益,轉施於人。而我,只不過是將一生奉行「老二哲學」的心得告訴有緣人罷了。
說起來,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十分湊巧:在俗家兄弟三人中,我排行老二;出家以後,在師兄弟三人裡,我又處於仲位,可以說我與「老二」很有緣分,而我也很喜歡當老二。因為老二可以揀老大的衣服鞋襪穿,雖然已經不新,但也不算太舊;老二不懂的事,可以「蕭規曹隨」,跟著老大的方法去做,儘管不一定十分正確,但也不會相差太遠。總之,我優遊在「老二」的天地裡,自得其樂,最重要的是,我安於做好「老二」的本分,在承上啟下當中得到無限的滿足。
在同學裡面,我最敬佩的就是智勇法師,他不但辯才敏捷,文筆流暢,而且富於道義,精通武藝。基於一份景仰之心,我待他有如兄長,甘於追隨左右,任其差遣,凡接受一點衣食供養,我便轉贈給他,寧可自己受凍挨餓;對於他所交代的一切事情,我看得比自己還來得重要,一定想法子妥善完成。雖然我們年齡相彷,但是《論語》中所說的弟子之道--有事,服其勞;有食,先生饌--我可以說通通都做到了。
一九四七年,有鑑於國勢飄零,人心渙散,再加上佛教衰頹,無補時弊,因此我四處籌款,出資興辦《怒濤月刊》,宣揚興教救國之道,並且推舉智勇法師擔任社長,而我自願做副社長,為他效勞奔忙。由於大家配合自然,理想一致,社務蒸蒸日上,獲得許多好評。記得蔣夢麟先生曾說:「做事時,困難不成問題,危險不成問題,所患者,無偉大之精神矣!」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是憑著「立志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精神,得以創立民國。我與同道們雖然僅具微滴之力,但是以堅強的正念為動能,匯入江海,終於一瀉千里,形成波波「怒濤」,在教界產生激濁揚清的效應。
在舊僧勢力澎湃昂揚的當時,位居全國首善之區的南京名剎華藏寺蔭雲和尚竟然邀請我們前往接管,大家一致公推智勇法師做住持,而我理所當然地又在他手下擔任監院,為他做種種策畫。在彼此配合無間之下,大家眾志成城,拼死抵擋舊勢力的種種壓迫,將寺務漸漸帶入正軌。這時前線相繼傳來停戰和談、背諾失信的消息,在緊張的氣流中,夾雜著幾許悲憤。夜闌人靜時,細數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因為「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的觀念作祟,所造成的分分合合,不知犧牲了多少無辜的百姓。思之越感傷痛,竟致無法成眠。
一九四九年,中國再度走上了分裂的命運,我隨著因緣渡海來臺。初時三餐不繼,生活極為落魄,但還不是很大的問題,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找個真正志在興教利民的寺院,長期奉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間,承蒙一些同道看得起,想將道場寺院交給我管理,然自忖出家學佛,不是為了做住持而來,若不能改變當地佛教崇尚愚昧的現狀,何忍坐享十方供養?例如台中佛教會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苗栗法雲寺等,我都因此婉拒,寧願一面從事苦役,一面閱藏撰文,以一管禿筆,將正信佛法介紹給大家。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沒有人肯去偏遠的宜蘭弘法,覺得這才是一份真正有價值的工作,於是放棄在都會發展的機會,自願獨往這風雨飽潤的山城。在那裡,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只是無名苦役,每天搬蒲團,搬桌椅,讓不同程度的人了解佛法,更努力接引青年佛子,教導他們國文寫作,閱讀佛經。每次到各地鄉鎮弘法以前,我總是將台辭寫好讓他們背熟,而他們也都能不負所望,在臺上表現得可圈可點。慈莊、慈惠、慈容、慈嘉……,乃至目前在教育界的鄭石岩、林清志等,數十年來弘法不斷,都是在那時種下了菩提幼苗,如今他們不但自己花果滿樹,同時也在各地撒播種子。慧定法師的朝元寺、如學法師在世的師子會等,我都曾用心為他們作幕僚策畫。我覺得只要有機會為眾謀福,不必計較你我,甚至在幕後默默工作也很好,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有一份為教為眾的共識。
一九五四年起,我曾經參與高雄佛教堂的籌建工作達十年之久,落成後,我推舉月基老和尚任住持,自願在他底下擔任監院。當時一心只想從旁輔佐,讓寺務健全起來,使更多南部人士均霑法益,所以不計勞苦,南北兩地奔波。無奈內部人事複雜,大家都爭著要做「老大」,因而爭執頻起,我觀察分析,自覺勢不可為,所以告辭離去。但月基法師建設棲霞精舍,他任住持,我仍作老二,直至他圓寂,我不但不去作老大,連老二都放棄。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徒步走到高雄車站,回憶十年間,眼看著矮屋高樓平地起落,滄海桑田變化無窮,深深感到世事的興衰看似無常,其實還是有一些常軌可循--如果自身有不敗之資,即使是外患交乘,也能繼絕存亡,否則,儘管是因緣殊勝,終將步入窮途。無論是富國也好,興教也罷,都和「人」的思想正確與否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必須從根本「樹人」著手,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基於當時在北部法緣益廣,應酬日多,無法專心辦道興學,所以幾經考慮,決定告別繁華的台北,轉往南部偏僻鄉間辦學招生,授以正統的叢林教育。那時外省僧侶住在北部,都是神通廣大,住在南部的人,好像矮了半截,只有以「老二」自居。但佛光山的畢業生,數以千計,目前都在各地弘法利生。回顧位居市區要津的台北佛教界,甚至高雄佛教堂,三十年來卻是紛擾不斷,至今有寺無人住持,當年的信徒也都四散他方,只有徒增興歎。
我不僅熱心僧伽教育,也積極從事社會教育。一九六四年,我與南亭、悟一兩位法師共同發起籌建智光商工學校,並推舉南亭法師為董事長,感謝他幾次推讓後,終於答應就任。可惜當年的君子之風,卻沒有澤及後人,目前的主事者竟然處心積慮欲將我這個創校董事除名於外,撫今追昔,對於今人否定前人努力的心態,連「老二」也要除之而後快,安能妄想老大?
不喜歡別人當「老大」,已是社會常態,大家見怪不怪,有人自甘屈居當「老二」,居然也被人排斥,才是無奇不有。一九七六年,美國開國兩百週年慶典,中央黨部社工會總幹事汪崇仁希望我能代表佛教組團赴美參加盛會,我好意親自前往台北某寺,和中國佛教會領導人報告,並且提議由他當團長,我當副團長;或由他當榮譽團長,我當團長。沒想到他一口拒絕,說道:
「如果你去,我不會去!」
我只好說:「老法師,當然是您去,我不去沒有關係。」
「所有的長老都討厭你去!」他冷冷地再強調。
我向來不念舊惡,但是想到自己多年來,無論怎樣以低姿態和教會相處,不但從來沒有得到正面的回應,反而遭受多次的打壓排擠,當下決意一定要爭口氣給他們看,他們組織祝賀第一團,我要組織祝賀第二團。
後來,妥善規畫的一個多月訪問行程,進行得相當順利,返臺後,每一個團員都表示法喜充滿,這時卻聽說另一個訪問團在旅遊中頻生口角,才回想自己擔任領隊的種種辛苦,因為自己以「老二」自居,把所有團員當為「老大」,最後,皆大歡喜,我也深覺自尊、謙虛都是「老二」應具的特質。
記得有一天,名企業家張姚宏影女士對我說:「我所以有今天的成就,是向多少人鞠躬彎腰才得到的。」對於她的肺腑之言,我引以為知音。回想慈航法師曾說:「如果要人討厭你,你儘可挺胸昂頭!」西諺也說:「宇宙只有五尺高,要能容下六尺之軀,必須低些頭!」
一九八九年,《佛光大辭典》榮獲行政院全國圖書金鼎獎,當我接過獎杯,心裡並沒有太多驚喜。因為這是很多人花費十年時間,不計報酬,不眠不休地從事這項工作,心甘情願屈居「老二」,才能得到這份榮耀。
由於顧慮到貧苦的山區民眾就醫不便,一九八三年,我們首創「雲水醫院」,每天用車子將醫護人員載往偏遠的鄉間,為貧苦的山民診療,而且為病患洗澡擦藥,整理居家環境,做盡「孝子賢孫」的工作。因為做的都是卑微的「老二」事情,後來,慈容、慧龍、依融、紹覺、永勝等,陸續當選了全國好人好事代表。
一九六九,年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正值戒嚴戡亂期間,承蒙救國團應允掛名「主辦」,將團旗插滿全山,我們才得以豁免政府當局的干涉,使得活動順利舉行,嘉惠了許多大專青年,依空、昭慧、薛正直、古清美、尤惠貞等都是這一期的學員。在這裡他們認識了佛法的可貴,後來對佛法都做了很大貢獻。
當佛光山漸漸在國際嶄露頭角之際,有鑑於香港人十分排斥出家人,所以只得把「佛香精舍」設在九龍的一棟公寓裡,默默接引信徒,等到在紅磡體育館舉辦了幾次大型講座以後,時機成熟,我們才又成立「佛香講堂」,廣施法雨。最近,香港最大佛教道場之一的「東蓮覺苑」也聘請佛光山慈惠法師前去住持管理。這一切的風雲際會,豈是偶然得來?所謂「自助,然後人助之。」古德說:「要作佛門龍象,先作眾生馬牛。」想要成就任何一件事,就得效法秋圃老農,躬身耕耘,培植善因好緣,才能有豐碩的收穫。
所以,當我聽到有人稱讚我創下了許多「佛教第一」時,心理真是慚愧極了。匱乏如我,只不過是努力做一個「跑腿」的「老二」,將各種人、事、物結合在一起罷了。無論是建寺安僧,還是弘法度眾,都是眾人因緣成熟,感應道交所致。因此我常說:「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檀那。」往後這份福報能否延續下去,還必須靠大家共同努力,「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要光看到高高在上的「老大」,那些無名的「老二」才更偉大!
佛法說萬法相互緣起,故法法平等,每一法都可以是「老大」,也可以都是「老二」,但看你以什麼角度去觀察。紅花如果沒有四周的綠葉圍繞,怎能顯得嬌媚動人?主角假使沒有諸多配角的陪襯,也表現不出他的重要性來。所以綠葉、配角其實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做個「老大」,能夠領導群倫,固然很好;作個「老二」,去成就別人,也很偉大。歷史上,項羽打天下,結果竟是劉邦得天下;陳友諒先自立稱雄,南征北討,後來卻是朱元璋統一大局,坐上王位。世事不必強求,只要因緣具足,自能水到渠成。
當初,我自號「星雲」,只想自我勉勵做星雲團裡的一顆小星星,以一己微弱的光芒和其他星光互相輝映,光照寰宇。如今佛光遍照五大洲,當年的心願已逐漸成就,印證了發心行道自能聚合善緣,其果報是不可思議的。最怕的是自己說食數寶,不肯耐煩吃苦,連一點亮光都吝於付出,你不願作「老二」,誰服氣你做「老大」呢?
四十年來的臺灣,在朝野勵精圖治之下,經濟政治各方面都迭有進步,然而目前金權、暴力卻充斥社會,貪婪之風更是甚囂塵上。究其原因,不外追逐名利,爭強鬥勝,每個人都想爭做「老大」罷了。
五指中的拇指,由於生得肥矮,所以能成其大用,試想吃飯、寫字,那一樣不用到它?高山不辭土壤,故能成其高;大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天地無私,故能覆載萬物;真如無相,故能遍於一切處。凡此種種,證明古德所說:「無欲則剛,自勝則強。」因此,我們如果想要展現成功的人生,必得先從「老二」做起,不強出頭,隨緣隨分。如果能在服務奉獻當中成就他人,在努力工作中實現自我,那麼不管現在或將來是否能當上別人的「老大」,至少你已經做了自己的主人。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