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莫教幻識誤明月
如不辯眼中之赤眚,但滅燈上之重光,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
這段重點在告訴我們動靜二相都是它變的。道體「本體」不在動相、也不在靜相上面。認為靜相就是道的人犯了什麼大錯誤呢?好比眼睛有毛病,看一個燈光變成兩個光圈,那是眼睛不正常,並非真有兩個光圈或真有黑點。要使光圈的幻影消失,只要把眼病治好即可。然而一般人搞錯了!只想把眼前看到的東西滅掉。這當中問題很大,總而言之,修各種宗派做工夫的人,經常在打坐時看到各種影像,你說我眼閉著,沒有拿肉眼看,那是真的,不是假的。實際上,眼睛張開是白天看「看」,我們能夠看的習慣,閉著眼睛睡覺都在看。做夢時眼睛沒張開也看到東西,雖然看到假相,也是看。所以,打坐時看到的東西是真是假?這是心理上的病態,但有時則是生理上產生的,比如身體有虛火、發炎,會看到紅光;腎、肝有毛病,胃消化不良,看到的是黑氣;火太大,太用心緊張,看到紅光、紫光;有時看到白光是肺氣引起的。這些與五臟六腑生理變化都有關,都是幻相,不是真的。當然啦!有許多人把這些當作道抓得很厲害。你告訴他這是幻相,他不信,只好對他笑笑,沒有話講,有什麼辦法?他非把病眼當成真眼!
「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同樣的道理,以佛學本體來看,我們的身體也是假的,幻有之身,唯心唯識所變。由於不研究、不透徹瞭解此身即幻的道理,因此站在太陽底下照,有個影子、有個我。
莊子說了一個故事很妙!人在太陽下一照有個影子,影子外還有個迷迷糊糊的光圈,莊子稱它為「罔兩」,有一天罔兩對影子說,你這個人真是荒唐,一下坐,一下站起來走,怎麼這樣不定呢?影子說:「唉!老兄啊,一談何容易,我後面還有個老闆,要我動,我就要動。」這個故事說得很好,但是莊子只說了一半,老闆後面還有個大老闆,等於保險公司後面還有個再保公司。
一般人不曉得識內的幻身,只想避開太陽下的幻影,打坐就怕妄念空不掉,妄念不過是識心的幻景之一。妄念並不可怕,妄念從哪里來?你要找到起妄念的機關。去妄念太容易,不過「日中之幻影」而已。一般人不曉得這個道理,專求打坐、求清淨,到山裏住茅棚、住山洞,叫他做一點事,說累死了,要修苦行、修菩薩道。晤!蘿蔔道!什麼叫菩薩道?真正的菩薩道在世間,世間每一個人都很忙碌、都很辛苦,為他的即是菩薩道,為己的是「薩菩」。不要以為清淨即是道,不要見解錯誤了,清淨是享福。
背道馳更遠學劍向文殊
斯則勞形役思,喪力捐功。
你以為在山裏打坐是修道?永明壽禪師給你八個字評論:「勞形役思,喪力捐功」。「勞形」,你滿辛苦地開運動會。莊子謂打坐的人是「坐馳」,打起坐來妄念賓士,坐著開運動會,裏頭熱鬧得很,所以你坐一坐會累、會腿麻,又要觀想,又要念咒子、又要求功德,名堂可多了!法沒修,好像少了一樣東西,本錢沒投,趕快補一下,你看多忙!把形體搞得勞苦死了!「役思」,思想服勞役。替老闆做勞役,一天還有六百塊錢;替自己做勞役,打坐一天,錢又拿不到,在哪里不曉得搞什麼?下面四個字更慘。「喪力捐功」,作白費了你的氣力,「捐」就是丟掉,你以為坐幾天就有功夫?一點功夫都沒有,「捐功」,白白犧牲了。」
不異足水助冰,投薪益火。
等於冰上加水,使冰凍得更厚,柴丟到火中,使火更大。打坐求清淨,妄念愈來愈大,怎麼說?本來一個人滿好的,坐起來又想成佛,又想成道,念了咒子要加被我,家裏人好,爸媽好,出門消災免難,要順利,買個車子又要發財,又不要出車禍,反正好的都歸你。每個學佛修道的人都如此。你到民權東路看,買幾塊錢香蕉、紅果,燒香拜了,求樣樣好,求完了香蕉帶回去給孫子吃、紅果蒸了吃。我是海邊的人,我們家鄉有位太太真好,先生駕駛帆船出海做生意,她燒香求菩薩,那求的真好,後來地方上把她求的話變成名言。「菩薩啊!我給你燒了香,向南南風、向北北風、向東東風、向西西風,路路都順風」。求得太好了;每一路都倒風,這樣船還開得動啊?我們小時候看見她就想笑,可是她並不覺得可笑,一直很誠懇。我們這些廟子上拜拜的,我看都是向南南風、向北北風……,每次到廟子我就想起這件事,那真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一般修道也是如此。
豈知重光在眚,虛影隨身,除病眼而重光自消,息幻質而虛影當滅。
這四句話反過來告訴我們,光影是眼睛出毛病。打坐前面有境界來問老師,你問我幹什麼?眼睛意識不動會看得見?我問:「睡著了看得見嗎?」是看不見,他卻不懂,這句話比打他還重。打坐看見,可見你在玩看見,睡著了看不見,不是很明白!心休息就沒有了,當然睡著並不一定是道,可是他還要問,再問我就給他一個「向南南風,向北北風」,讓他迷糊去算了。
不給他迷糊,他不感謝你,「老師又傳我一個」,早就上了老師的當!「喪力捐功」有什麼用?所以,要想眼睛不看見幻相,只要清淨眼睛;要想身體沒有影子,無心即無影。如何能做到?
若能回光就己,反境觀心,佛眼明而業影空,法身現而塵跡絕。
告訴你們方法。一切迴光返照,回轉來找自己,觀心。怎麼知道有境界?念頭動了,念動也不錯,念動也空嘛!不要另外找個空,回光就是,回轉來找自己,管外面境界幹什麼?境界皆幻相,不要管幻相,一切反過來,亦即儒家孟子所言:「反求諸己」就到了。佛眼明,業影就空了。大家念佛、念咒子,一天念一萬遍,我一聽……有些老太太念佛拿紙畫圈,功利主義,好像攢錢一樣,攢到死的時候帶走。真的假的?真的,她那業力硬是累積成善業帶走,等於做壞事,一點一滴累積,惡念也帶得走。這是現象、應用,講道體則全要空,善也空,惡也空,業也空,所以要「『反境觀心」。
反境觀心以後,佛眼明,業影空,那麼,法身自然呈現。什麼是法身?法身是代名,「本體自性」,不生不滅。法身呈現,你以為真有個法身啊?你們諸位少見,這些我看得多了,譬如最近有位青年,打坐忽然看到自己在打坐,那是常有的,為什麼看到自己打坐——「精神飛越」,用功緊切把自己生命逼出體外,或者體質衰弱,而產生這種現象。那時才曉得自己面孔原來如此,原來鼻子向下面。許多人把此種現象當成法身,錯了!那個是法身上面的妄影,法身是「無相」、「無念」、「無住」。「法身現而塵跡絕」,心裏沒有塵世間一切煩惱。
以自覺之智刃,剖開纏內之心珠;用一念之慧鋒,斬斷塵中之見網。
這叫見道。到達法身無相境界,始叫見道、明心見性。永明壽禪師把硬性的佛學名詞,變成軟性的文學美。他說這是怎麼達到成佛的?完全靠自覺自悟。
學佛成道,不管淨土、禪宗、密宗、天臺宗……,都要靠自悟自覺。什麼自覺?智慧的成就。「智刃」,智慧像一把利刀,剖開纏內之心。纏是佛學名詞,一切眾生被煩惱所纏縛。佛學上常引用唯識學玄奘法師翻譯的一個名詞———「纏眠」,不是文學上的「纏綿」。煩惱的作用叫「纏眠」,也叫「隨眠」,稱「隨眠煩惱」。
這些佛學名詞用到中文,真是高明絕頂。翻譯得好極了!人的煩惱是「隨眠」,它跟著你一步不離,連睡覺都跟著你,比夫婦還厲害。太太跟著睡,你有時還溜出來。經常有人問我,某人夫婦感情不好,同床異夢。我說世界上有哪一對夫妻是同床又做同一個夢的?如果兩人夢得一樣,是神經病。那要送精神科看病,人本來同床異夢。只有一個東西不跟你同床異夢,你的業力煩惱,你睡著了,它就睡在你那個睡著裏;你醒來它已經跟在你旁邊,你脫不掉。《八識規矩頌》講煩惱是「俱生猶自現纏眠」,從你生命來的時候,它就跟來了,纏住你,你有本事用自覺之智刃,把纏縛解除了,那就解脫成佛成道:「以自覺之智刃,剖開纏內之心珠」。
「用一念之慧鋒」,慧劍斬情絲,中國文學常用。這一把劍是什麼劍?(有同學答;「慧劍」),好聰明!可見你有這把劍,我都沒看到這把劍,只看過日本武士刀。這把劍看不見,最利,在哪里?在你一念之間——「一念之慧鋒」。
文殊菩薩為什麼手裏拿一把劍。要殺人啊?那是表法,文殊菩薩代表智慧,智慧就是那一把慧劍。
「一念之慧鋒,斬斷塵中之見網」。什麼見網?八十八結使。這些都是佛學專有名詞,「見」代表一切觀念。我們許多煩惱都是「見網」把我們網住了,只有用智慧的刀鋒才割斷得了。
此窮心之旨,達識之詮。
我們跟著永明壽禪師這麼美的文字般若兜了一圈,受他的騙,最後歸納所有佛經的道理!一念不受。他騙走的是什麼?就是叫你回轉來找自己這一段,很簡單。他說,能夠懂得這個道理,就是「窮心之旨」。學佛修道、明心見性的宗旨就在這裏。「達識之詮」,詮即解釋,你對唯識最高的註釋都理解了。
言約義豐,文質理詣,揭疑關於正智之戶;剃妄草於真覺之原,癒入髓之沉屙,截盤根之固執,則物我遇智火之焰,融唯心之爐,名相臨慧日之光,釋一真之海,斯乃內證之法,豈在文詮,知解莫窮,見聞不及。
這段文字氣勢連貫,明白這些道理才好修行。
「言約」,真正講道理,用言語文字表達非常簡單,譬如中國講修道——「放下」,這句話多簡單!怎麼樣放得下?實在放不下,電梯還好辦,按一下就下去了,我們不是電梯。現在的大肚子彌勒佛就是布袋和尚,其實永明壽禪師也是彌勒菩薩的化身,彌勒菩薩化身為永明壽寫這部書。布袋和尚光著膀子,大個肚子,一天到晚背個布袋到處走,人家請和尚傳道,他把布袋一放,看著你;你不懂,他布袋一背又走了,一句話不說。本來是嘛!只要把我們這個布袋放下就行了。
其實我們不但放不下這個布袋,口袋更多。四十年前有位朋友告訴我,我們這一代誰都要錢,過去中國人穿「大壽」只有兩個口袋,現在我們有十三個口袋。我說你瞎扯,他說你看嘛!一個、兩個……六個還有個小包包,七個、八個……十三個。現代人一身都是口袋,怎麼放得下?放下布袋就到了,但是做不到。
二十多年前,我有個湖北朋友,很妙,是北大學生,我們叫他北大三朝元老,大學讀了十年,因為家裏有錢,讀一讀休學,回家玩個一年半載又來,十年當中,北大學生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福氣有這樣好。這個人囉嗦到極點。前一輩公子少爺,穿西裝像穿長袍,走路優哉,悠哉,慢慢晃過來:「在—家—吧!」,在,他就進來。有一次他問空的醬油瓶子:「這是什麼?」「瓶子。」「醬油瓶啊?酒瓶?」「醬油瓶。」「你吃哪一種醬油?」就那麼慘咦!平常我們搞慣了,不在乎這位好朋友。
有一次他來我家:「唉喲!這裏又掛了一張畫。」我說:「對啊!」「誰畫的?」「某某法師畫的」「畫的什麼人啊?」「彌勒菩薩你不認得?」「噢!是,彌勒,畫的不錯,這是背的布袋噢!」「是啊!」「南老師,我問你,他這個布袋裏裝的什麼東西?」這一下我把桌子一拍說:「你去問他去!」他聽我這麼一吼,也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你這個人囉嗦到這種程度!假使我寫回憶錄寫上這一段,那笑話真夠多,他每次來,有時把你氣得肚子痛,有時把你笑得肚子痛。他是人,我也是人,這個腦袋就裝那麼多放不掉的囉嗦。其實不只他,我們每個人都如此。
「言約」,佛學的道理很簡單;如果真要研究、辯論,道理說不完,「義豐」得很,義理豐富,等於北大那位三朝元老,他問得也對,學唯識講邏輯的人要像他一樣,就夠得上資格學邏輯。瓶子是總稱,什麼瓶子?醬油瓶子也是總稱,吃哪種醬油?他很邏輯,科學求證,沒有錯,這樣下去,就「言約義豐」越來越多。
「文質理詣」,真到了家,言下頓悟,「放下」一句話包括三藏十二部道理。「文質」到了,道理也就到了,理與事一樣。真悟道,理到、見地到,工夫也到。大家研究佛學,真講得好?理並沒有通。「文質理詣」,文到、理到、事也到。這個時候就「揭疑關於正智之戶」,揭開疑關,永遠不疑。禪宗徹悟,是直到不疑之地,永遠不疑。
「剃妄草於真覺之原」,把妄心剃掉。「癒入髓之沉痾」,一切眾生無始以來,骨髓裏都是毛病。「截盤根之固執」,執著離開了,此時不僅我空、物空,一切都空。
「則物我遇智火之焰,融唯心之爐」,一切唯心的道理,的確證到了。「名相臨慧日之光,」名是名,相是相,綜合言名相。名相接近慧日之光。「釋一真之海」,一真法界,華嚴經境界,換句話說,一真法界還是名詞,禪宗祖師不用什麼教理名詞,而直言「就是這個」。宋朝以後許多禪宗祖師悟道,悟個什麼?「就是這個」,後來很多人打坐就去找「這個」,真沒有辦法。
禪宗祖師有位「一指禪師」」叫俱胝和尚,住的廟子供準提菩薩,叫俱胝寺。俱胝和尚悟道後,人家來問道,他的教育法很怪,手指一伸「就是這個」,很多人經此一點,悟道了,所以人稱「一指禪」。有一天師父不在,有人來問道,小徒弟如法炮製,果真悟道。師父回來,小徒弟一五一十向師父報告,重複說到「就是這個」,指頭一伸,師父冷不防一刀把指頭削斷,血一冒,唉喲!悟道了,小和尚「就是這個」悟道了!不過大家回去不要亂砍。
「一真法界」是華嚴經名詞,本體的代名詞,以禪宗言,什麼叫一真法界?「就是這個」,當然不是砍了指頭的這個。
禪宗丟開一切名詞,那麼要怎麼辦到?佛法叫「內證」,回轉來反照自己。
「內證之法,豈在文詮」,文字上找不到的,文字語言只是表達了「這個」給你看,你懂了文字,要丟開文字。我經常說一般人學佛,別的沒學到,滿口佛話,一臉佛氣。唉呀!那個味道真難受,變得每一根神經、肌肉都跳出來的佛法,你看那怎麼受得了!搞久了變成什麼?佛油子,把佛法當口頭禪就完了!真正的佛法不在「文詮」。
「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如何證道?放下就對了!拿知解研究,越研究越被網住。這一段以「知解莫窮,見聞不及」八個字做結論。
今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所冀因指見月,得兔忘第(竹→皿),抱一冥宗,捨詮檢理,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可謂搜抉玄根,磨礱理窟,剔禪宗之骨髓,標教網之紀綱。
一氣呵成的文章,姑且在此切斷。既然道(佛法)不需要一切文字,永明壽禪師寫這部書豈不多餘?
剛罵了人家,自己又寫書。他說明寫這部書的原因,注意這幾句話:「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你以為明心見性真有個東西看見啊?那叫明心見鬼。無見之見,是謂真見。有些人問觀音圓通法門,聽耳朵、聽聞啊!聞到那裏去?「未聞者,入不聞之圓間」,有個聞就不對了。「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這是解脫知見。
注意!不管大乘、小乘,學佛有五個程式: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譬如學淨土、密宗、禪宗、天臺宗……,你說沒有受戒,何必受戒?不敢亂動妄念,一心不亂念佛,已經是戒了;由戒生定;千百萬解脫,非經過定不可,否則便是狂慧。真的大智慧來了,一一在定境界上、智慧上,定慧不可分,講程式則分開,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得了慧然後才得真解脫。真解脫以後呢?大覺之用、所知所見,解脫知,解脫見都來了,所以稱「解脫知見」。
常有同學問我,打坐看光、定,定了以後又怎麼樣?真想甩他兩個耳光。唉!真是沒辦法!耳光硬是甩不出去。也不敢甩,他也沒有資格讓我甩。那怎麼辦?只好說:「曖!你到了那個時候再說嘛」!
你說得定以後怎麼樣?成佛以後怎麼樣?肚子餓了吃飯,吃飽了怎麼樣?還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你說吃飽了以後怎麼樣?解脫以後如何呢?我只好告訴你:「解脫以後再來問我,當然我有辦法給你」。很簡單,把你綁起來,再去解脫。現在把我的秘密告訴你,解脫以後千萬別再來了,再來就把你綁起來,再讓你去慢慢解脫。
永明壽禪師說他為什麼寫這部書?不得已的事,為那些沒有到達的人,未解脫的講解脫。「所冀」,目的是「因指見月,得兔忘筌」。禪宗有部《指月錄》,是根據《楞嚴經》說的;月亮在那裏?不要拿指頭說月亮在這裏,那就糟了!這部書就是用指頭指月亮給你看,你要去找月亮,等獵人網到兔子後就要丟開兔網。
雪竇禪師有一首形容打坐的詩。
一兔橫生擋古路,蒼鷹一見便成擒。
可憐獵犬無靈性,只向枯椿境裏尋。
一隻兔子橫睡路中,鷹看見自空中飛下,一轉眼就把兔子叼走,可憐獵狗沒有靈性,只會向枯椿裏頭尋找。
大家打起坐來拼命想去妄念,妄念像路上的兔子,本來跑掉(本空),懂得的人就曉得兔子早跑掉,沒有了。可是一般用工夫的人都像獵犬用鼻子找妄念。妄念動,那個不相干的在那裏?妄念,妄念早跑掉了!不要去找妄念,那個洞了!
「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文字非常簡單, 可是大家注意!我們都曉得佛法專門談空的多,其實講到佛法的宗旨,是:「空有雙融,非空非有。」如果認定佛法全是講空,那是有偏見的。當然偏有不對,偏空也不對。
這裏講到了佛法真正的見地、宗旨;「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特別注意!了萬物完全由我,並沒有講無我。佛最初開始說法傳道時,講「無常、苦、空、無我,諸行無常,一切世間法無常,都會過去,不會永恆存在;一切皆苦,一切皆空。這是佛法的基本理論,幾乎每本佛經不離此理。但是,依《大涅槃經》所說,佛將涅槃時卻宣佈:「常、樂、我、淨」。佛性(自性)是常的,與無常相對;非苦,是樂的,是真我,不是無常;是淨的,空即是淨。
要注意一個「了」字,了了以後才知道萬物由我。這裏發現幾個大問題,文字看起很簡單,好像很容易瞭解,但我們的思想,經常被這些好句子及其豐美的文采覆蓋住,如果不幫大家深思細讀,很容易忽略過去!
第一個大問題:佛法的本性。
第二個問題:自老莊以下,道家思想,綜合僧肇法師的觀念,歸納出兩句話: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此為「心物一元」。這個觀念同「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大家研究看看,拿一句禪宗古代術語來講:「是同是別?」
一般人喜歡學禪,說這個悟了,那個悟了,理(道理)上到達,但境界是否到達(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是個大問題。換句話說,見地與工夫一起到了沒有?沒有到,那是「誤」了!你說心裏空空洞洞,沒有念頭,那很簡單,稍稍吃一點帶麻醉性、放鬆精神的藥,馬上沒有念頭,那也得道悟了?不是這個道理。
第三個問題:後世稱專談修證做工夫的道家為丹道家(煉丹成仙)。丹道家偏重形而下工夫的求證;儒家偏重形而上的精神。真證了道,是「宇宙在手,萬化由心」,宇宙掌握在人的手裏,萬有的變化由於心念。
我們提出「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宇宙在手,萬物由心」三個觀念,大家研究一下,是同是異?最後可說都是一樣。
《宗鏡錄》以禪宗為根本,以般若唯識來陪襯其他諸宗。談到修證,也就是如何達到明心見性境界。真了的人,注意這個「了」字,不能隨便了了。真正明瞭,道理上悟到,煩惱、妄念、業力也真了了。這「了」真難了,這一了,了不了?怎麼了?通常我們跟人吵架,說這件事算了,回頭仍說討厭,還是算不了。
此了真難了「真了了」之後,你才能證到「萬物由我」。永明壽禪師寫這個文章不是玩弄文字,他是清淨的人。
第二句話更嚴重。明白、真悟了的人,是「妙覺在身」,就在你這個身上。
去年在佛光別院上課,也提到永明壽禪師的話:「我有一寶,秘在形山」。我有一寶,藏在那裏?就藏在你身上。每一個細胞,上自頭髮,下至腳趾,到處都有它,無所不在,所以,不要以為佛家所談的空,是斷見的空。有許多學佛的人講空,不錯,佛法初步是談空,但是生老病死來了,今天感冒頭痛,學佛的空嘛!空掉好了!不要痛,空不掉,那都是瞎吹。為什麼空不掉?心物是連在一起的,你真能把身心分開,那差不多已經修成了一半,分開還要把它組合攏來,由分而合,進而超脫,才達得到「了萬物由我,明妙覺在身」。換句話說,任何佛法,包括禪宗修證,最後皆以此為標準。達到這個標準,然後才能談如何求解脫。
可謂搜抉玄根,磨礱理窟,剔禪宗之骨髓,標教網之紀綱。
他說《宗鏡錄》的著作,是集中了所有經典的骨髓、要點。我們不多講,但是要注意每一個字,文字太美了!往往文學氣韻蓋過了思想。
「磨礱」是農業社會碾米、麥的工具。「磨」,磨的米麥粉細一點;「礱」,磨的粗一點。「理窟」是道理的窟窿,一點一滴雕刻的很精細。
這部著作,挖的是禪宗的骨髓;「教網」是形容三藏十二部經典像個網一樣,標出了三藏十二部所有佛經道理的綱要。
斷惑才能證真?
餘惑微瑕,應手圓淨,玄宗妙旨,舉意全彰。
四六文章,對仗,文字一看就懂,講佛學,每一個字都是佛學,它的妙處在於那麼一個需要邏輯思考和佛學專有名詞的東西,他不著痕跡地把它變成文學,美極了!
「餘惑」就是八十八種結使,一切煩惱、妄想、習氣的根本叫惑。小乘佛法「斷惑證真」,把斷除煩惱,證到空的一面叫道,那是小乘境界。諸位注意!看大家修持的日記,大部分思想還停留在這個境界,煩惱一來怕得不得了,都想去妄念,斷惑證真,這是聲聞緣覺的思想。然而真要斷惑也很不容易。出家人常講:忙一點就感覺到在忙中用功之難,這就是「餘惑」未斷。「平常給你清淨,在山裏住茅棚,盤腿打坐,尤其現代人住茅棚,一會兒念頭空了、一會兒煩惱來了,一下歡喜、一下煩起來,還是在那裏搞運動會。假使心裏真的達到空,一定七天、八天、一個月,就算不錯了!下山到人世間一忙,定境就沒有了。所有的工夫是石頭壓草、壓到的地方不長草,草卻從旁邊冒出來。
煩惱的根沒有斷,即是餘惑未斷,有一點餘惑的根沒有撤掉,等於白玉有瑕疵,不圓滿、不清淨。
這些話這麼一講,大家聽起來很明白,都覺得對,其實全錯了!用我剛才所講的話來表達佛法,會產生一個很大的流弊,認為煩惱可以斷,斷了惑才能證真。
錯了!煩惱、妄念本身同般若本身一樣,是「非斷非常」、「非空非有」,這個道理很深刻,我們暫時不介紹,留到後面講到唯識時再說明,此書對這一點批判的很厲害,說明得很清楚。
「應手圓淨」,當下就圓滿清淨。
「玄宗妙旨,舉意全彰」,這又是要注意的地方,佛法要我們斷妄念,去掉第六意識,妄想意念空了,才能證到真如。但這裏並沒有叫你空念,「舉意全彰」:必須懂得真正的意之用,體用皆知,完全清楚,不需要放下,當下即證真如。
能摧七慢之山,永塞六衰之路。
什麼叫七慢、六衰?這些名詞講義上都有,不再解釋,請自行查閱。
(編案:所謂六衰,即指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因為這六塵能損害到善法,故稱六衰。至於七慢,出自《楞嚴經》及伽毗婆沙論人其內容如下:
一、慢:即同類相傲。士。於相似中,執己相似,於下劣中執已為勝。
二、過慢:於同類相似法中,執己為勝;他人勝於己處,執為相似。
三、慢過慢:即他人本勝於己,而執己為勝。
四、我慢:即倚持己之所能,欺淩他人。
五、增上慢:即未得謂得,未證謂證。
六、卑劣慢:即以劣自誇,自己但有下劣少分之能,反自矜誇,別人雖有多分之能,反不如自己。
七、邪慢:即實無德,妄為有德,執著邪見,不禮塔廟,不敬三寶,不誦經典。)
世界上的人,包括我在內,個個有慢心。佛學把慢分成好幾種慢,很難講,通常叫「驕傲」,好聽的名詞叫「自尊心」。自尊也罷,驕傲也罷,反正都是我慢,都從「我」來的。你說某人好謙虛、好內向、好害羞,沒有我慢,沒有驕傲可能比表面驕傲的人還要厲害。
許多人學佛出了毛病,工夫不進步,智慧不開,都因為「貪嗔癡慢疑」的慢疑來的。比如我經常告訴許多同學:「為什麼不來問呢?」「我怕老師忙,不好意思麻煩老師。」假的!此為我慢,總以為自己會摸索得過去,為什麼專靠老師?非沖過去不可。你慢慢沖吧!沖個三萬年再來找我,沒有關係,我再等你。我說你那麼笨啊!有一把老骨頭還在,已經吃了幾十年苦頭,你來問一下,我幫忙你一下,不要走冤枉路,多佔便宜呢!再不然翻翻古人的書,古書上都是經驗,你偏要我慢。「沒有啦!」我慢又不承認,就是七慢。這些都是比方。
我慢很容易犯,越是自卑的人越傲慢,凡是傲慢的人必定自卑。沒有東西才傲慢,充實的人不會傲慢。口袋帶個五十萬出門,你敢裝成有錢人的樣子讓人來搶?你一定裝得窮兮兮,因為充實自然不敢暴露;越沒錢越裝有錢,那一定有問題。
人真到了不慢就真無我,真無我差不多入道了!這個要自己檢查自己。有許多好的表現、好的行為都是我慢。比方說「算了,人老了沒得進步,也沒得希望,就是這個樣子!」這正是我慢,也正是由「我」來,因為「我」認為沒有希望,你怎麼曉得你沒有希望?假使你對你真清楚了,「了萬物由我」你已經成功了。
慢字非常重要;為什麼永明壽禪師在此特別提到慢?他不是為了作文章湊數,我們讀書要多一隻眼睛注意這些地方,尤其文字寫得美,很容易被騙過去。
「能摧七慢之山,永塞六衰之路」,六根衰敗、生老病死之苦永遠不會有。
塵勞外道,盡赴指呼;生死魔軍,全消影響。現自在力,闡大威光,示真寶珠,利用無盡。傾秘密藏,周濟何窮?可謂香中爇其牛頭,寶中探其驪領。
什麼叫外道?什麼叫魔道?魔也好,外道也好,都變成你的,隨你指揮,運用自在;生死了了,無所謂邪魔外道,一點影響都沒有。
「傾秘密藏,周濟何窮」?一講到密宗,大家都喜歡修,以為另有法門可傳,口袋摸一下,不要給人家看到,拿去修明天就成功。沒那回事。
秘密在那裏?都在你那裏,你自己「萬物由我,妙覺在身」,這才是真秘密。有個法門、咒子給你叫密法,那才是笑話!那我可以編一萬個密法給你。秘密藏在你那裏。下面都是形容詞。
「可謂香中爇其牛頭」。青年同學注意!別以為佛經說牛頭最香,到中央市場買個牛頭來燒,看香或臭?包你臭的要命!牛頭香是植物名,是檀香中最好的香。
「寶中探其驪頷」。在座很多中文系高材生都懂,「驪頷」,驪龍項下之珠,是龍的生命最寶貴的東西,也是一切珠寶中最好的寶,寶中之寶。「驪頷」,在《法華經》裏龍女向佛獻的寶珠就是這個「驪頷」。
華中採其靈瑞,照中耀其神光,食中喂其乳糜,水中飲其甘露,藥中服其九轉,主中遇其聖王。
道家的九轉還丹可以起死回生,這些都懂得,不要再解釋。
(編案:《秘傳還丹訣》云:「以五臟真氣、三田真氣,合和神水下丹田而曰九轉。」又云:「內丹之功,起於一而成於九……轉而成九為陽數之極,數而至於九,則道果成矣。」又據五代陳摶所傳《九轉內丹訣》,九轉還丹為:「一轉降丹;二轉交媾丹;三轉養陽丹;四轉養陰丹;五轉換骨丹;六轉換肉丹;七轉五臟六腑丹;八轉育火丹;九轉飛升丹。功至九轉,無法無訣,任其消遙,為大圓滿,陳摶詩曰:「九轉消遙道果全,三千功行作真仙。金丹玉簡宣清詔,鶴駕雲車赴洞天。)
明心見性萬派朝宗
故得法性山高,頓落群峰之峻;醍醐海闊,橫吞眾派之波。似夕魄之騰輝,奪小乘之星宿;如朝陽之孕彩,破外道之昏蒙。
好句子又來了!高潮迭起,文章氣勢壯闊。
「法性山高」是形容詞,最高的佛法求明心見性,真達到明心見性,像高山一樣,高到極點,這是形容真的懂了《宗鏡錄》的真髓,悟了道以後,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頓落群峰之峻」,站在高山頂上,如喜馬拉雅山,看天下群山都矮下來;平常在平地仰頭望高山,帽子都要掉下來,到了世界高峰一看群山如小饅頭。這是形容真正悟了道的人,到達明心見性最高處時的境界。
「醍醐海闊」,這個海不是咸水的海,也不是太平洋,此處以牛奶經三次提煉出來的醍醐來容海。「橫吞眾派之波」,萬派朝宗,都歸到這裏來,其中包涵了外道、內道、魔道。真的到達明心見性,智慧一通百通,沒有哪種學問不懂,沒有哪個不清楚的。
這些都是永明壽禪師的文字般苦,文采風流。夕魄即月亮,月亮一出來,夜空中小的光都看不見,等於早晨太陽出來一放五彩光芒一樣,一切外道知見,如同昏暗燭光皆消逝無影。
猶貧法財之人。值大寶聚;若渴甘露之者,遇清涼池。為眾生所敬之天,作菩薩真慈之父。抱膏肓之疾,逢善見之藥王;迷險難之途。遇明達之良導。
這些都是形容詞,悟了道的人,真正明心見性,到達佛境界成就了,為眾生所敬之天,天中之天此即是佛;作菩薩的大慈悲之父,就是佛境界。
「膏肓」,人的背脊骨有兩個穴道名膏肓穴,中國文化稱不可救之病為「病入膏育」,這在歷史上有典故,諸位可自查辭海。
「逢善見之藥王」,是佛經上講到一位大醫王名叫善見,碰到他的病人沒有一個不得救,善見是人名,並非善於看見。「迷險難之途,遇明達之良導」,譬如在高山中迷路,結果被識途者救出來險難。
久居暗室,忽臨寶炬之光明,常處裸形,頓受天衣之妙服。
把這一段和上面所講的統統連貫起來,說個笑話。現代廣告學都要拜永明壽禪師為廣告學的祖師爺,他把自己的著作,打廣告吹蓋得這樣大。現在我們不覺得這些古文怎麼樣,當年在宋代,這個廣告登出來,呵!家家戶戶都要買,所有好的廣告宣傳詞都被他搜羅無遺,而且經過他這麼一編導、一組織,美的真是天衣無縫,讀了真是拍案驚奇,嗨!永明壽禪師是廣告學大師,非看這本書不可!當然,加上諸位一字一讀,深思每個字的意義,如古人高聲朗誦一番,是很好。不過,這還不夠味道,如果天氣好,帶著《宗鏡錄》,坐在陽明山高山頂上,旁邊泡一杯好茶,前面點一根牛頭檀香,四顧無人,高聲朗誦一番,那包你不悟道也「誤」了,耽誤了時間,起碼得弄半天下山。像我們這樣看沒有味道,體會不出它的文字境界之美。
人到無求心自平
接下來兩句話是這一段的結論,也是精華:
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
這是說。真把《宗鏡錄》的精華懂進去、悟進去,證到了明心見性。見性怎麼見?許多學佛的人打起坐來、拼命求明心見性,早就告訴你「有求皆苦」。
所以、自性本來在這裏,最高的性理和最高用功方法都告訴了,就是這兩句:「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
我們翻到前面一段:「今為未見者,演無見之妙見;未聞者,入不聞之圓聞;未知者,說無知之真知;未解者,成無解之大解」。怎麼樣才能做到?啊!告訴你:「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多好!我也幫忙大家把它組織連續起來讀.如果考試如此回答,包你滿分。
俗話說:「人到無求品自高」,這裏改一個字:「人到無求心自平」
有人問:坐這裏幹什麼?
「盤腿」
修道啊!
「沒有」
幹什麼?
「休息」
休息,為什麼坐著?
「躺著可以休息,坐著不可以休息啊」!
真休息下來,不求而自得。何以不求而自得?「明妙覺在身」啊!你向哪里去找?兩腿一盤,本來就在你那裏。
「不求而自得,無功而頓成」,你還去求個功用,做個功夫,修個方法,那早跑了,目標越離越遠。你有個求靜之心,更動得厲害,此謂「背道而馳」。
密宗的最高境界,所謂不傳之密,真的喲!既不貪咒也不講現想,告訴你就是這麼一個東西,看你自己進不進得來,這就是秘密。如到一個空房間找東西,門是開的。東西就在屋中,絕沒有藏起來;找到了有命,找不到完蛋。找了半天實在沒有,你說寶貝在哪里?空氣嘛!如果把房間的空氣都抽走,非死不可,空氣在屋裏,你天天呼吸都找不到,對不對?
這一段講完了。下面又是另一段。
故知無量國中,難聞名字,塵沙劫內,罕遇傳持。
這些文字都懂了,只有一句「塵沙劫內」年輕同學要注意!這是引用佛經文字變為中國文學化,佛經經常說「劫數」,宇宙生成到現在究竟經過多少年?當代科學家有很多的推算方法與結果,但都還不是最後的定論。就古代人來說,真是不可知、不可數。佛說經過「塵沙劫」,乃形容時間之極其久遠;佛經常以恒河沙來比方。其實用印度的恒河、中國的黃河比方都太大了;就以台中大肚溪兩岸的沙子來說,究竟有多少顆?誰知道?活一百年,天天晝夜的數,不曉得數不數得完?一粒沙子代表一百年或一年,一沙一個數字,宇宙開始到現在如恒河沙數,無量無邊,數目算不清,所以叫「塵沙劫」。
「塵沙劫內,罕遇傳持」。千萬不要輕視真正的佛法,從宇宙開闢到現在。難得碰上一次有這樣高明的東西給你,所以碰到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