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六月~八月)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六月三日 聖德蒙妮卡
星期五早上七點二十五分,在聖德蒙妮卡鎮的一所咖啡館,有些吃早點的市民,驚動了警察,說有兩個瘋子在威爾沙馬路上拜摩天大廈。警長連同三輛警車聞聲而到,發覺現場並無違法越軌事情發生。檢查我們的過境證後,說了早安,一切回復平靜。
邊緣上的掙扎:
覺得懊惱和頹喪。
行人的咒罵:「不要碰到我!」
「你是什麼意思?不要在人行道上拜!」
恒朝和我時時刻刻要深自警惕,如履薄冰。新舊的精力交融匯流,待機宣泄,我們不能外漏。如果忍不住爆炸起來,便會前功盡棄。
要綿密不斷,但不能太勉強,否則要從頭再來。當我們不耐煩的時候,整條街道變成煩惱的火焰——熱烘烘,汽車有如潮湧,炎熱的柏油路,把手足和頭顱烙得刺痛。漫長的公路,彌漫的煙霧,太陽光的反射,還有路人的口哨、汽車喇叭、人們的瞪視……
我提醒自己,沒有人派遣我到這兒,是我自己要來的。如果我不願意繼續下去,隨時可以站起來,走回家去,享盡世上所有的濁福,甚至躺在愛欲池裏隨波逐流任意浮沈……不要這樣沒骨頭!
最可惡的是,每當我拜得不錯時,只要有一個女人從身旁走過,我便情不自禁地動搖起來。此刻,我覺得被欺騙、被背叛,法寶被搶劫了,這個法門不容易修持。其關鍵是要有耐心,還要有慈悲願力,立志普度一切眾生。如果沒有自我,誰會發脾氣呢?還是乖乖地長大,發憤圖強吧!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聖德蒙妮卡的一個下午:
一輛黃色的小轎車,在我們身畔停下來。
「喂,兄弟,什麼宗派?」
「佛教出家人!」
「噢!了不起!」隨即風馳電掣地駛去。
一個老婦人,手拄拐杖,戴著黑色的眼鏡,徐徐而行。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匆忙的走上前來,緊緊握著我的手,說:「相信我!」再緊緊地一握。
她走了大約二十碼,停下來,轉過頭,聚精會神地凝視著我們。然後,她又走過來,語調帶有濃厚的歐洲口音:「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你們的祈禱很感人。當我的神父到亞洲時,有一次有個計程車司機問他介不介意,然後司機走下車,照例禮拜。我的神父很受感動。世上能有多少人,願意自我貶抑而五體投地去禱告?」
她的聲音已有點沙啞:「我需要你們的祈禱,請幫助我,為我禱告(開始嗚咽)。尤其是為我的孫兒。求求你。」
恒朝:一切皆會如你所願,不要憂愁。
在馬路旁拜。一輛平治牌轎車停在路邊,從人行道那邊打開了一扇車門。一個年長的女人,把雙腿伸出來,正在吸煙。她冷眼旁觀地打量我們,像個男子漢。她的聲音也是沙啞而男性化。
「什麼宗派?」
「佛教出家人。」
「你們拜完之後,需要好好地洗澡哩!」(諷刺地口吻)。
「這就是我們的沐浴。」
女人停頓片刻,聲音緩和了:「在沐浴靈魂,是不是?」
恒朝:「對了。」
大家都微笑了。
有兩個人在我們後面拜,頸上掛著瓔珞,嘴角上浮起難以臆測的微笑。我向他們發了一張新聞告示,說道:「現在我要繼續拜,世上瞋恨太重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好了。」
此時,那個女人便張開雙手:「我們是你的!」不,絕對不是!我趕快回去繼續拜。過了幾分鐘,我向後一望,他們不見了。「只有你,才能挽救你自己……」
我們已靠近海洋(只有一個街口),風很大,一切在動蕩中。步行到陸地的邊緣,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和自己。道路,成為一面鏡子。
年輕的女人:「很美啊!」
路過的車子:「你們這些怪物還在拜呀?我的天!」
老婦:「請為我的手腕祈禱。我的兩雙手腕扭傷了。我知道如果你為我祈禱,我的手腕會痊癒。」
從對面街,有人說:「他們隱沒了。」
我多希望「隱沒」了,這話說得正契機。
又有人說:「哈羅,天主!」這話說得正不契機。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六月八日 馬利布市
師父上人慈鑒:
我們把車子駛向前面,觀察路程,只見一面懸崖峭壁,一面是數十哩的私人別墅和房舍。這一帶是避暑勝地,舍宅周圍環繞著鐵絲網、警鈴鐘等等。一直往北,都是如此。無可奈何,只好保存著老爺車……「不要勉強,一切要隨緣……」
身為一個出家人,要學習很多:威儀戒律、規矩,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應說話,跟那種人可以親近,跟那種人要疏遠。一切一切,都要慢慢地體會和鍛煉。平常,我學習得很快。可是,這種學習不單是模仿性質,而是切實地從內心陶冶和鍛煉。我不能假裝或胡混過去。我的內心和思想,要真正地改變。在這轉變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善知識的接引,自我的努力和耐心。但是在學習時我常常犯毛病,有時忽略了小節,有時大錯而特錯。到目前為止,我尚未粉身碎骨,已經算是萬幸。
人人都能洞悉一個假出家人,尤其是出家人自己。恒實自吃中飯以來,就一直瀉肚子。他沒有埋怨,只是默默地忍耐。他疲乏得很,靠著一個輪胎,呼呼入睡。
吃了中飯後,又是路人的訕笑和漫罵。一輛車子駛來,「喂,你們要吸點大麻煙嗎?」然後又咒罵耶穌。
警察們在路旁靜靜地看著,但沒有來干涉。此地全是富有人家的別墅,常常有袖珍的小狗,頸上還戴著粉紅的絲帶,跑到院子前面的鐵閘吠叫。此地的居民,最喜歡跑步(這是美國時下最流行的運動。)由朝至夕,聽到運動鞋在馬路上啪噠的節奏。此地居民甚為溫和。我們有如一線泉水,在水渠裏無聲無息地流過。可是,內心卻充滿澎湃奔騰的浪潮。
今天,我們被太陽曬得焦黑,很疲倦。在狹長的馬路邊緣上拜,人行道就在我們後面。幸好我們的長袍和圓頂都很引人注目,因而在路上行駛的車子都格外注意而避開我們,所以比較安全。
沙灘上,有人喊道:「禿頭佬,快些滾回去!」
我心裏想:「我只是盡我的力量!」
傍晚,最後的五分鐘,在一條車水馬龍、塵土飛揚的馬路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向我們走過來。男人鞠躬問訊,把一樣東西塞進我的手裏,然後離去。他口裏或者說「和平」,或者說「謝謝」,不太清楚,因為車聲太嘈雜了。是五十元——足夠請半尊佛像!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一日
在沙灘上:
在我們後面,有一個細小聲音:「喂,先生,你不感到尷尬嗎?」
我繼續拜。
「喂!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在祈禱。」
「啊!」
「那你在做什麼?」我反問他。
「看你在這兒做笨蛋。」他不假思索,坦率地回答。
在我的左面,有一組一組的人群,穿著泳衣,在沙灘上玩球、日光浴、游泳、滑水、划船、吃飯、吸煙……沙灘上的嘻戲。忽然,我也覺得自己很「笨」,在炎炎烈日之下,穿著唐式的長袍,拜得全身大汗,還一直碰到玻璃片、碎石……那海水很誘人。
這一帶的螞蟻很厲害,又大又紅。我們沒有踩死那麼多,因為比較容易看見。
可是,沙灘、日光浴等等,一切我已享受夠了,還是用功修行吧!雖然,海水仍舊那麼誘人,而我們還是那麼「笨」。
我回想我自己的誓願,記得發願意時心裏多麼清淨快慰。忽然,在沙石之間跪拜,不再感到困難,似乎是一種自然動作,好像遄返家園,特別覺得輕鬆愉快,從未如此開朗,從未如此「笨」!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六日
師父上人慈鑒:
我們在太平洋公路,離馬利布市三哩以北,沿著水渠和人家的後園拜。離開此地不遠,就到郊外,晚上可以紮營。那時便不需要在人煙稠密的市區到處找停車位。在市中心,公路的界限劃分得很清楚。到了郊區,只好記住「到了山,自然有路。」每次,看到前面是一段狹窄、艱險的山徑或者亂七八糟叢林,以為不能度過,但一開始跪拜,自然有路可通,總有地方足夠三步一拜。稍後有人問:「你們打那兒拜過來?怎樣拜的?那有路?」
金山寺的佛教徒,一向有良好的聲音,他們是奉公守法的公民。上個星期,離此地不遠的土幫卡峽谷裏發生一件不吉祥的事情。有兩個青年男人,穿著長袍,禿了頭,曾向一位十六歲的男孩子發動攻擊並持刀威脅。警察前來搜身,把我們的證件詳加查驗,然後,才決定恒實和我不是那兩個兇犯。警方輕鬆下來,略略聽我們三步一拜的目標。他們都是訓練有素,智勇兼備,克盡職守的人員。臨別時祝我們好運。
三天後(即是昨天下午),又有一大隊巡邏車出現,一窩蜂地把我們包圍了。
這一班人沒有和上一班人取得聯繫,以為恒實和我就是那兩個歹徒。警方懷著敵意,開始逼問口供:
「你們身上有沒有帶刀?」
「我們身上不准攜帶任何武器。」
「你們是佛教徒還是基斯納?」
「是佛教徒。」
「噢!原來如此,那就沒有問題。你們每天都是這樣拜嗎?」
「是的,每天四時起來,祈禱、打坐,然後拜到四點,日中一食,並且吃素。」
警員們不禁搖頭嘖嘖讚歎:「一天只吃一餐,了不起!好吧,再會!小心車輛,祝你們好運!」
弟子 果廷頂禮
恒實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六日
師父上人慈鑒:
上周末在金輪寺,與上人和蓮友一聚,賜給我們無限鼓舞和希望。每一次目睹上人大公無我的精神,慈悲的懿德,都令弟子衷心敬佩喜情洋溢。在金山寺,習慣了每天見到上人以身作則。但是離開金山寺,在公路上修行,碰到四面八方而來的人們,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汲汲遑遑,終日奔走,令我們更加感歎上人的高風亮節,和無礙辯才。能洞悉眾生根性,隨機施教,普益群倫,更是功德無量!上人德行有如行雲流水,無有窒礙,處處無諍,時時謙讓,「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隨緣百不變,不變而隨緣。說來容易,行時很難。再加上悲智雙運,更不可思議。有時發現自己心裏在想:「在這個場合裏,上人會自樣做呢?」
然後又自作解釋答:「不要打妄想!難道你一輩子要沾上人的光嗎?你要獨立起來,利用你的智慧,迴光返照,隨緣不變任運自在,還要忍耐柔順。要像流水一樣,一切順其自然,一切皆會如意。」
上人,弟子寫了一篇短文,其中一段節錄如左:
我到底有沒有得到感應?沒有什麼驚天動地,奧秘玄妙的感應,因為我僅是個新手,對修行很陌生,並且業障深重。但是反過來說,在世間法裏,我已獲得感應。我已經奠定自己修道的基礎,和生命的目標,這就是感應。目前,我不懂得飛,不懂得跑,連走路也不懂;但我有機會慢慢地拜。在善知識的耐心指引之下,終有一天,我會站起來,承傳法脈,為教增光。
三步一拜和金山寺的修行
不該說的不說(非禮勿言)
不該動的不動(非禮勿動)
不任意開玩笑
不該看的不看(非禮勿視)
不該聽的不聽(非禮勿聽)
不該吃的不吃(非食勿時)
不喝酒
不抽煙
脅不著地
不鬆懈
不覆藏己過
不自我標榜
要祈禱
要懂慚愧
要反省
要讚美
要為他人(忘卻自我)
弟子 果真頂禮
恒實
一九七七年七月三日
觀世音顯靈:
通常,每天拜完之後,我們隨即坐禪,以便調劑身心。傍晚六時拜完,七點半做晚課,任何瑣事都要在這段時間辦理妥善,然後打坐。否則,心力無法安頓,便會奔騰沸溢出來。
星期六,有很多事急待處理,等到一切瑣務辦理完善之後才能洗面。因此回到車子時已經晚了,不能準時做晚課。我因用冷水洗面,著了涼,身上的筋肉頓時緊張收縮。夕陽西下,恒朝已經站在外面運氣。蒼蠅成群團團飛,嗡嗡作響,撲在我面上。車子的門,隨著瑟瑟的寒風,吱吱作響。一切一切,令我焦躁不安。我安慰自己:「不要發脾氣,不要發脾氣。在這種情形之下,發脾氣是致命傷。」
我步行到山徑上,脊骨像著了火。我站著運氣。天幕已垂,大地昏黑。我誠懇地要求我內心的惡性:「請你不要發脾氣——這種新精力,要用新方法來調伏,請你忍耐。」
忽然間,在我的頭上,看見白衣觀音大士,俯首向我微笑。隨即感到兩滴清涼的甘露,從我的頭頂,沿著脊椎流下來。我的心火頓時消散。他慈祥地微笑,說道:「不要憂愁,一切會如意。」
恒朝
一九七七年七月八、九、十日
兩個小孩子,靜悄悄地爬到山上,看著我們拜。
「我們的祖父說你們在收拾破罐子。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做?」
恒朝:「我們在祈禱。」
孩子:「我的祖父專門收拾破罐子。」
恒朝:「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孩子:「廢物利用。」
恒朝:「我們也是廢物利用。」然後我向他們解釋,在加州北部有一所舊醫院,我們把它重新整修、開拓、建立大學、育幼院、養老院等等。
「那很好呀!」他們齊聲喊道:「再會了!」
一個女人從沙灘走來,送來冰凍的紅茶。「在電視上看到你們。這工作很偉大,我對你們很有信心。」
小孩子帶來冰水,公園管理員供養一包橘子,並代表所有的管理員,邀請我們在公園內免費露營一宿。
以上一切,都是傍晚拜到最後的五分鐘,一起發生的。
兩個年輕的女人,供養橘子,還囑咐道:「不要摧殘身體。在聖經裏說:不要殺生。」
「你說得對」,我回答:「我們不修無益苦行,我們只顧奮發圖強,這種工作不會損害身體的。」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她點頭微笑,知道我們不是故意摧殘自己,她們如釋重負。
在佛教裏,沒有「人我彼此」的分別。不需要仇恨或抨擊任何宗教或哲學。第九重菩薩戒就是禁瞋戒。我們應該視一切眾生如自己的家人。
恒朝
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一日
「又復無始以來至於今日,凡有所為,皆不稱意,當知悉是過去以來,惡業遺報所致。是故今當勤求懺悔。」
—慈悲藥師寶懺—
在芬杜拉市剛拜完,正在收拾行李。忽然,一陣煞車聲,轉過頭來,只見一輛摩托車的駕駛員,迎面與一輛汽車相撞。兩人的身軀被拋到半空中,從車頂上飛過,頭顱先撞到對面的馬路上,我們離開二十至三十碼,只能怔怔地看著,不能及時搶救。
恒實立刻拿著毯子跑了過去,我打電話叫救傷車。傷者的血,從耳、鼻、口流出,傷得很重。那個女孩子只有十九歲,也在死亡的邊緣。我把他們用毯子蓋上,強作鎮定的一直念著大悲咒。
我們的「工作」,每天持續不斷。我們的大家庭裏,每天都有傷亡。這次事件,不是偶發的意外,而是生命之流在延續的過程中必有的結果。在每一分鐘裏,人會死亡,又會誕生。如果他是我們的親屬,一旦目睹他們旋生旋滅,生死相續——我們會有什麼反應?我們與天地同根萬物齊一,這些人不就是我們的眷屬嗎?
當你明白生與死,苦與樂,跟你的行為是息息相關;當你明白災難或者覺悟的種子,正在時刻栽種滋長;你不但會洗心革面改過遷善,你還會發願助一切人使之全心向善。依我看來,這是救助我們「家人」的不二法門。這是最上等的良藥——在心地上用功。諸法之源,在心地上耕耘。
每天所目睹的意外或災難,夭折或長壽,窮困或富足,無非是業果循環的現象。因緣早在從前植下,令一切眾生明白因果的道理,是出家人當然的責任。
在那個面臨死亡的女孩子的身旁,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她可能是我的親妹妹,或者是剛來送供養的路人。一切眾生休戚相關,根深蒂固,卻被人遺忘。但是,在生死關頭,能揭露一切眾生原來的密切關係。
我要盡我所能,做一個正直的出家人,覺悟一切有情。這個抱負,在今天的考驗之下,重新振作起來。
我一定要奮發圖強!我的大家庭,都在期望,都在等待,都在受苦。而死亡,也日益的向我靠近。
恒實
一九七七年八月
發願做一隻死鳥:
時候到了,這是轉捩點。從五月七日至八月十三日,我在淺水裏練習游泳,起初在水面浮游,然後乘筏渡水,玩累了又爬回到岸上,接受訓練。當我對自己的毛病知道得多些,我的勇氣就增加了。這回要正式遊到深水去。無論水多深,也要拼命遊,直至抵達彼岸。
我要捨棄往昔的惡習——在任何場合下都要做「導演」的角色,儘量爭取他人的愛戴和擁護,從各方面搜羅知識,藉以鞏固自己地位,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自己的利益。這一切都是重擔,使我沈到海底。在我身邊有一個好護法,他懂得如何應付外人,如何保護我們。
我和覺悟中間之所以有鴻溝存在,只因有很多的水、很多的工作,現需要耐心,和一念不生的虛極靜篤。從前,我的俗姓是Clowery;皈依三寶的法名是果真,字恒實——這一切都要斷滅。在這個旅程中,我要奉獻一切。這需要日積月累的苦幹,和誠懇篤實的真心。我的心裏,本有無上的寶藏,現在要把它發掘出來。
生活中皮相的點綴,對我無足輕重,只好再會了!若有人詢問我的下落,告訴他:「他出去游泳,可能不會再回來,沒有留下來,沒有留下地址,也沒有說什麼話。」好,只管遊吧!
死鳥的啟示:
這方法正中要害。自聖德蒙妮卡以來,我沒有這樣緊張。為什麼?我要捨棄做「導演」的頭銜,即是要控制日常生活方面的種種欲念。今天,我發覺在處理某種事物方面和恒朝的步調並不一致。但我要勉強控制自己,內心又覺得局促不安。我素來是個搗蛋專家,而且常用這方法來遮瞞自己的過錯。以往,扮演這個角色很有效,現在卻行不通了。控制自己,很不容易。
恒實
一九七七年八月
經典變成真實的世界:
在三步一拜的旅途,冥冥中我感到最不可思議的事,就是經典裏的境界,往往和日常生活的插曲互相契合。法界佛教總會的國際譯經學院,已大量翻譯出版多種大乘經典和上人精闢的詮釋,這類書籍,膾灸人口,頗為暢銷。
例如,六祖壇經,是無價至寶。經文直指人心,充滿幽默,雋永有味,偈頌別出機杼,世俗典籍皆難望其項背。經文有如治病的甘露水,在你還未發現它之前,你以為這聖水遠在千里之外;當你發現它之後,才知道它充塞六合,無所不在,如霖雨遍佈,滋潤萬物有情。
追根究底說來,這部經典也沒有什麼神秘之處。它不過是唐代六祖慧能大師的語錄。六祖尚未明心見性之前,是個樵夫,砍柴為生。後來他開了悟,悟徹心源,便證得無礙辯才,躋於菩薩聖賢之林。他採用巧妙的方便法門,貫攝群倫,而保持一貫民間純樸天真之風。他的偈頌,更是耀人心目,卓爾不群。如果你恒常誦持,思惟觀照,你也會開悟哩!
在上人少年時,博覽群經,深入性海,參禪了性。當時,生在一千二百年前的六祖慧能大師曾在上人面顯靈,並作預言,上人將會到西方弘揚正法,廣度眾生。
最重要的,國際譯經學院所翻譯的經典,皆是釋義純正,翔實嚴謹,充滿光彩。把大乘經典,從中文翻譯成西方語文,為佛教延綿不絕的傳統,打開輝煌的一頁。
雖然佛說的經典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但佛法卻超越時空,永恒不朽。
恒朝
一九七七年八月三日 聖德巴巴拉
我們在聖德巴巴拉以南廿五哩,一條專供腳踏車行駛的路徑上拜。此地正患旱災,我們在公園裏用水瓶裝水,只裝得半滿。此地以北,剛發生森林大火,數百間房舍村裏皆被燒毀,數千人無家可歸。
「………水火盜賊,刀兵危險之報,懺悔人間。」
—慈悲藥師寶懺—
「十方諸世界,過去國土海,咸於一剎中,現象猶如化。」
—華嚴經華藏世界品—
世界中,含有無數世界;國土中,含有無量國土;根據眾生不同的知見,依類顯形,分類顯性。海灘上礁石裏的水洞,或者哈密瓜上的小微菌,都隱藏著千萬不同的小世界,羅織交錯、互相輝映。
心行廣大如海洋,其中有無數的國土。言語道斷時,便有無量國土出現,在寂照湛然中,變化萬千,妙用無窮。每當我們打禪七,清心靜慮,或者打餓七,精進道業——如是過了幾個星期,生活上的節奏也會隨著改變。素來習慣了的「現實」會漸漸消失,而清晰新奇的宇宙,卻從「是處非處」中顯現。就像在拼圖遊戲裏,突然摸索到一條新出路。
又好像晚上找營地。初到一個地方,幾乎找不到容身之地,當我們瀕臨絕望的時候,很神妙地發現一塊空地,或者一條小山徑。一切景象皆從心生,「是處非處」中顯現。奇妙的門檻。
內外的契合和變化,生生不已,用之不竭。宇宙的節奏,交織成燦爛的華錦,五光十色,眩人眼目。千萬億的世界,在「心行海」裏浮沈,實在太玄妙了!
恒實
一九七七年八月
禱告和自勵:
願我處理一切事物,精誠不渝,信實無訛。
願每一分工作,做得真實。
願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報師恩澤。
願我勇猛精勤,鍥而不捨,永不懈怠,恒不退轉。
弟子一心皈命三寶,至未來際,末法時代,度生拯溺。
華嚴經毗處遮那品裏記載,在焰光明大城中,大威光太好為上首,率領五百餘王子,親眼目睹佛陀出興於世,坐蓮華台,還有諸多殊勝絕妙的感應。太子頓時圓滿十種法門,證得三昧門、普門陀羅尼、廣大方便藏、慈悲喜捨,及各種不思議的妙境界。
為什麼呢?因為太子自往昔以來,諸惡不作,廣植善根,長養聖胎,還是生生世世,經無量劫,如此修行。他在像法和末法時代,還是如此認真,時刻勇猛精進。因此,時機成熟,有佛出興於世,便在太子居住的城內,並在太子眼前出現。太子也即時證得十種無礙的境界。
如果太子不是時刻槃念於道,也不會證得如此無邊法樂。上人常常說:
「世上有人真心修行,就不會有末法時代。真心修道,就是正法時代。」
假如我們在八萬四千法門中,選擇契機的法門,毫不苟且,精益求精的修道,將來,在某一劫裏,或者就在自己的家鄉,我們會目睹佛陀出興於世,共證無上妙解脫。
恒朝與空軍祖兒和他的兒子卡羅士的對話:
因為我本人不說話,所以有時間觀察和聆聽他們的談話。一個人的話出諸肺腑,一定會打動聽者的心弦,對方自然會喜歡聽。因為,真心話,一定鞭辟入裏、扣人心弦。
祖兒是一個退伍的空軍,他對恒朝說:「我的孩子會不會騷擾你們?你們為什麼要捨棄家庭——必要有人延續家嗣才對,是不是?」
恒朝:「你的孩子絕對不會騷擾我們。很明顯的,你們父子倆相處得很融洽。我們出家,也是報父母恩,因為在父精母血中蘊育著我們的信仰的種子,所以我們才能下決心,出家學道。」
祖兒:「說得很有道理,我明白。」
恒朝:「像蓋房子一樣,房子也不穩固。家庭若能向孩子灌輸良好的道德基礎,孩子才可以在上面蓋房子。有些人在這基礎上蓋一所屋宇,有些人卻培育孩子,讓孩子去繼承這份工作。總之,你若誠心修道,必定功不唐捐。」
祖兒點點頭:「嗯,我明白了。」
很多次,我觀察路人。初來時都帶著敵意,到後來,卻變得和善柔順,緊繃繃的面孔綻開笑容,全身也輕鬆起來。恒朝出語明暢,措詞練達地解釋真理,往往發人深省。祖兒本來流露出一點生硬的侵略性的表情,也隨之軟化,他變得年輕很多,顯得老實多了。雖然,他們的對話很簡單,但都深入淺出,意蘊無窮。
祖兒:「你們每天拜,迴光返照。你猜我的孩子卡羅士,如果見到自己的父親在公路上拜,他會有什麼感想?」
恒朝:「多年前,有一次我爸爸把自己的店鋪關了,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到一個小島上的宗教避靜。那時我只有十歲左右。最令我難忘的,是當他回來後的表情,跟往昔完全不同了。他從內心感到深深的愉快,比從前更開朗。他說他希望能再回到那小島。我們的情形也是一樣。我們都選擇了一條路,覺得這條路最適宜、最真實,然後在這條路上發展。所以佛陀開啟了八萬四千法門接引各式各類的眾生。無論你選擇那一個法門,只要你誠心誠意的去做,你的兒子也會擁護你。「
祖兒:「你說對了。他是這樣,他是個好孩子。」
祖兒離去了;他對自己的生命、對他與兒子的關係、對宗教——尤其對佛教獲得良好的和深刻的印象。應機說法,直言不諱,出諸肺腑,當能使聽眾同沾法喜。
華嚴經說:菩薩利用智慧辯才,隨其心欲,化度眾生。
三步一拜典型的一天:
早上三點五十分:
鈴……鈴……鬧鐘響了。從一堆毯子裏,一隻手伸出來,從小佛龕上,拿起火柴,點上油燈。伸伸懶腰,把被單摺好。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三遍),開始默持大悲咒。把其餘的毯子整理,念下單咒:
「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迴護
若於足下喪其形,願汝即時生淨土。」
踏出車外,小便,測看天地,做太極拳腰部旋轉運動,念四遍大悲咒。
四點:
結雙跏趺,披上袈裟、上香、誦讀早課。恒朝我輪流做維那,敲打法器。
五點:
頂禮祖師、上人、父母。由恒朝諷誦經典。目前是佛說四十二章經。
五點十五分:
寫日記。如果熱水壺有熱水,便泡茶。水若不夠熱,只喝溫開水。
六點:
開始太極拳三十種基本動作;在寥落稀疏的星光下,念十五至二十遍大悲咒。最近多數在陰霾或雨水中持咒。開始時總覺得冷。稍後,渾身血脈暢通,暖和起來。恒朝練少林拳和跆拳道;然後,我們再練一套太極拳。
六點四十五分:
把毯子摺好,收拾東西,開車;如果有隨帶的果汁或茶,就在此時喝下。穿袍整衣。
恒實背著藍色小背囊(內裏有華嚴經);恒朝背著黃色背囊(內裏有水壺等等)。念五至十遍大悲咒。
七點:
駛到拜的地方。首先,恒實照例禱告,然後開始拜。恒朝把車子開到前面半哩,鎖好車門,然後步行回來,參加跪拜。此時,旭日初升。
七點—十點三十分
一心禮拜萬佛城。
十點半:
恒朝看錶,示意小憩。拿出棕色洗臉盆,洗洗手臉。然後結雙跏趺,念十至十五遍大悲咒。如果天氣晴朗,恒朝坐在車尾。否則兩人同坐在車廂內,練習四十二手眼法門。
十一點:
恒朝開始煮食、洗菜、燒水等等。恒實誦經或寫日記。
十一點半:
上供。吃飯時,先吃餅乾三口,作三念存五觀。吃飯的規矩:不說話、不看書、不寫日記。只准傳遞食物,吃八成飽就停止。隨供養不同,每天的菜也不同。
十二點十五分:
結齋。恒實翻譯上人的偈頌、開示語錄或教誨。
十二點三十分:
收拾乾淨,刷牙,默念十至十五遍大悲咒。返回拜的地方。下午一點至黃昏:(最早五點,最晚六點半),一心頂禮萬佛城。三皈依,迴向偈,頂禮上人。
六點:
打坐,四十二手眼。
七點:
晚課、誦經、翻譯華嚴經。
八點十五分:
研讀經典、寫日記、打坐、念大悲咒。
九點三十分:
念楞嚴咒裏面第一會前二十九句四十九遍,三皈依,頂禮祖師。
十點十五分:
站立運氣,大悲咒(完成一0八遍)。穿上毛衣、大衣、長內褲,戴上帽子、蓋上被單、吹熄油燈。
十一點:
睡覺,不倒單——疲倦、自在、滿足。
恒實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智慧之華以為莊嚴:
我們居住的宇宙,名叫華藏世界,裏面含有無量世界,重重無盡,包羅萬象,靡不莊嚴。華藏世界的國土,以諸寶物為莊嚴,如金剛,比鑽石還堅固;如摩尼寶,在修行中鑄煉的法寶等,皆非凡夫肉眼所能窺視。
在我們這個世界裏,一切莊嚴的寶物,皆為富豪玩樂的物件,或王侯公爵的消遣品。除了金枝玉葉、玉簪珠履等,世人也想不出更為新奇和莊嚴的妙寶奇珍。歷代著名的珠宮貝闕——如印度莫俄兒大理石宮,巴黎的凡爾賽宮,都是白石玲瓏,巍峨雄偉——但缺乏出世的清幽風格。餘如歐洲的天主教堂,中東的回教廟等等,雖屬奇偉壯觀,僅供信徒朝拜各該宗教教主和天神之用,沒有廣博地包含一切。北京的頤和園和書舫,是慈禧太后耗用公帑萬千建造的私人遊樂場所,這只能說是愚昧的揮霍,沒出息有「神聖」的氣氛可言;列寧格勒的宮殿,雖然樓閣重疊,美輪美奐,無非是帝俄沙皇唯我獨尊,窮奢極侈的作風和想入非非的寫照。諸行無常,海枯石爛,金宮貝闕,須臾即逝。
試想想看——妙寶幢世界、光明焰莊嚴樹世界、金剛華雲世界—— 這才是真正的聖土哩!
再想想看,當你的心境達到至淨莊嚴的時候,在三千大千世界微塵數的國土裏,每一國土上,皆有佛在演說妙法,一一法音,放敷天華;還有無量無邊菩薩,一一端坐寶蓮華台、持金剛幡、放金光雲、雨金光香——這不是不可思議的莊嚴嗎?
南無一心:
當你閱讀時,你會只用一隻眼睛嗎?
不會!
當你勞作,例如伐木,你會只用一隻手嗎?
不會!
當你走路時,你會只用一條腿嗎?
不會!
當你吃飯時,你會只用嘴巴的一邊來嚼食嗎?
不會!
那麼當你誦經的時候,為什麼只用半個心去念,另半個心則跑去遊玩?大悲陀羅尼經裏的第一個繪圖,是「觀音本身,必須慈悲用功讀誦,切勿心浮氣躁。」
可以保證,觀音菩薩誦念時,是專心一意,目不斜視無旁騖的。你能夠這樣誦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