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愛情讓我如此刻骨銘心
初涉愛河
那個女孩名叫笑妃,很美,美得令人心疼。
我們一見鍾情。
那是我命中注定要經歷的因緣,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說過,我雖然是轉世活佛,但我同時也具備普通人的身心感受。只不過我一直清醒地提防自己不要陷入愛情之中,因為我肩負著弘揚佛法的神聖使命,我不能迷失心智,更不想讓無常的愛情淡化我的責任感。
但我未曾料到,愛情的力量竟然那麼強大,強大得簡直令人無法抵禦。如果沒有對佛教的堅定信仰,恐怕我真的難以自拔了。
那天,當我站在講台上,面對著那麼多的聽眾,依然像以往一樣有條不紊、自然大方地講解佛經的時候,我的視線無意間落到了她的臉上,她正凝神注視著我。
那一刻,兩雙眼睛像充滿了磁性似的,剛一接觸,就互相吸住了,再也捨不得分開。
她的眼神越來越溫柔、明亮,那種愛意正被她的目光熱熱地傳遞過來。我的心開始發慌、狂跳,渾身一下子熱了起來,耳根甚至出現了一絲絲的燒灼感。
我依然沒有停止講課,但全靠一種慣性支撐著,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有氣無力。
她的臉紅了。
……
那是一次慈善講座,我在一個多小時的講課過程中,曾多次命令自己定下心來,努力把目光從她的目光中掙脫出來。我想,這麼多人都在看著我,這樣子算是怎麼回事?可我怎麼努力也沒用,我的眼睛已經不聽我的控制,只能移開片刻,很快,我的目光又會與她的目光擰在一起。
我已失去了方寸。
我對任何女孩子從未產生過這種感覺。
多少年來,我的周圍出現過那麼多美麗的女孩子,她們中的很多人不僅形象出眾,而且氣質、修養、財富、地位等都很突出。她們也曾向我明示或暗示過那種愛慕之情,我總是有禮貌地謝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住了。
我知道,我的愛情已經無法避免了。
歌德曾寫過這樣幾句詩:
青年男子
誰個不善鍾情?
妙齡女郎
哪個不善懷春?
這是人性中的至潔至純,
為什麼從此中有慘痛飛迸?
我不知我將經歷什麼樣的慘痛。即使出現再多的慘痛,那也是前世注定的,正如我與她的這種一見鍾情,也是前世注定的因緣一樣。這和她出眾的美麗,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
佛陀說:「諸受皆苦。」
人生中處處都有痛苦,我該如何去承受愛情中的「慘痛」呢?我還不清楚,因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與一個女孩一見鍾情的感覺。但我相信,即使真的出現慘痛,我也會承受得起,任何慘痛都會使我增長智慧。我現在既然已經遭遇愛情,我就應當將這次愛情當做一次修行的機會,這對我不斷成熟是很有幫助的。
凡是有過戀愛經歷的人都知道,當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他會認定自己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純潔也是最獨特的愛情。我當時站在講台上,好像自己有兩個大腦在同時運轉,一邊繼續講課,一邊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這個女孩是不是佛菩薩對我的考驗呢?如果是的話,那麼我的這種愛將會是舉世無雙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也好像僅僅對她一個人講課似的,眼睛裡只有她;而整個課堂上似乎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和往日一樣,等我講完了最後一句話,仍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那些虔誠的弟子們都圍了過來,要求我為他們簽名。我的筆剛一落到紙上,我就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您的手?」有人關切地問。
我只好說:「沒什麼沒什麼。」依然把自己的名字顫顫地寫給他們。
不僅我的手在抖,我的心也在發顫。腦子暈乎乎的,有一種四肢無力的感覺,很虛弱。
這難道就是剛剛進入戀愛狀態的感覺嗎?我不知道,我也從未問過那些有過戀愛經歷的人有沒有過我這種感覺。
大家漸漸散去了,我低著頭也朝門外走去,但腳步放得很慢。我的雙腿如同被她的目光拉住了似的,一點也不如平時那麼靈便了。我知道她的眼睛並沒有離開我,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強忍著不去看她,忽然產生了要馬上離開那裡的念頭。
我並不是個容易害羞的人,見過那麼多人,經歷過那麼多大場面,我總是從從容容的,從未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我想,這不是害羞不害羞的問題,這可能與我剛才在講台上的時候神經過於興奮,現在略略清醒了一點有關吧?
「仁波切,今天的課講得很精彩,我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她一邊慢慢地向我走來,一邊微笑地對我說。
「不是我講得精彩,是佛陀的教義精彩,謝謝你的鼓勵。」我故作輕鬆地回答著,腦袋卻嗡嗡亂響。
我們站在那兒,互相看著對方。時間一秒一秒地融化在我們的凝視之中。
長長的睫毛,彎彎的眉,一雙含笑的眼睛閃動著黑亮黑亮的波光,鼻子、嘴都非常精巧地搭配在那張標緻的臉上。從身材、表情、氣質到甜柔的聲音,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迷人的風韻。
我確信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但我對她卻一點也不感到陌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難道真的在哪兒見過她嗎?不可能。那麼是在一個遙遠的夢中她曾出現過?我問著自己。也許吧,也許她真的曾經走進過我的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已經無力再去想了,那種窒息感漸漸加重。有些難受,難受中夾雜著一絲絲甜蜜的說不清的什麼東西。
「你真是很特別。」她定定地看著我說。
我隨口說了一句:「特別?噢。」
「你身上有一種很吸引人的東西,我說不好是什麼東西。」她在一瞬間露出思索的表情,但馬上又恢復了剛才的樣子。
她接著又說:「我希望能經常聽到你的教誨。對了,我叫笑妃。我可以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嗎?」
我告訴她電話號碼的時候,臉又熱了起來。
笑妃得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後,神態比剛才放鬆了很多,那種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在她的眉眼間湧動。
笑妃興奮地邀請我:「我們現在一起去用餐吧,可以嗎?」
我沒有接受,我告訴她,我已約了別人。
「那我請你吃宵夜怎麼樣?」
「實在對不起,晚上也不方便,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我晚上真的要做什麼事情嗎?是的,比如修習佛法、研究經書等等。可我當時拒絕笑妃的邀請卻另有原因。
我也不知為什麼,當時就是想要馬上離開她——也許在我的潛意識中,想要獨自靜一靜,想一想,把紛亂不堪的思緒整理一下。因為她的出現,使我體驗了「愛情」這兩個字的含義。我想我可能再也回不到往日那種平靜的境界中了,我沒有把握到底還能不能恢復到那種心如止水的狀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信任自己、不瞭解自己了。當我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愛情時,我的理智哪兒去了?我的理智即使存在,它也僅僅是為我脫韁的情感尋找遁詞,難道說我的理智只能屈服於我的感情嗎?
現在,我拒絕了笑妃的邀請,但這是不是一種無望的掙扎呢?這種拒絕還能堅持多久呢?
一個是作為轉世活佛的我,一個是作為普通人的我;一種是幫助眾生解脫煩惱的境界,一種是有情眾生誘惑橫生的境界。
這就是我的雙面人生。
我有幸在這個雙面人生中不斷地豐富自己,但其中的很多玄機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悟透的。
對我來說,面對愛情這一人生中的重大問題,應該只有一個答案:不。
但我能做到嗎?我知道我最後會做到的,可短時間內卻非常艱難。
我要求自己放下,靜下來,定下來。
可事與願違。一離開笑妃,我就故意讓自己處於一種緊張忙碌之中:重新檢查以後的日程規劃,整理近來的修習心得,提前解決明天或後天的一些問題……一直忙到晚上。到了和別人共進晚餐的時候,我的心又開始亂了,白天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的眼前。
滿腦子全是笑妃。
分開不過幾個小時,那種不可阻擋的思念之情就吞沒了我,如同傳說中那些久別的情侶,站在時間的對岸急切地呼喚著愛人的名字。那幾個小時,已化成了幾年、幾十年……渴盼、焦灼,心中似乎正被什麼東西抓著、撓著。這時我什麼都不想了,對身旁與我共進晚餐的人視而不見,他們說什麼、問什麼我都一概不理,只想馬上見到笑妃。
笑妃!笑妃!
這個名字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
我回到住所正準備休息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我不假思索地就撲向電話。
這種舉動若是在以往,絕不會與我聯繫在一起。我從未這麼急切過,也從未這麼不顧一切過。
由於過於激動,剛拿起話筒,手腕一陣亂顫,話筒便脫手了,又落回了原處。待我再迅速拿起話筒時,只能聽到長聲的「嗡——」
咳!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能變成這樣呢?
不管我怎麼向自己發火,可我的手卻懸在電話機的上面,只等一響,便準備牢牢地控制住它。
1、2、3、4、5……
我數著數,可電話卻不再響了。
我數到了100、150、200……電話還是沒響。
我定了1000這個數。若是數到了1000還不響,也就只能算了——如果那時電話配上來電顯示功能就不會那麼費勁了,我就會直接知道是誰打來的。不過當時我憑自己的直覺,已認定是笑妃打來的了。
我數到了1000個數,並且有意放慢速度,按正常速度,最起碼也有1500。
電話就是不響。
怎麼回事呢?我失望地摸著電話,歎了口氣,就回床躺下了。躺在床上我默默對自己說了聲:笑妃,剛才如果是你打的電話,就請你再重新打一次吧。
剛一默念完,哈,電話果然響了。不可思議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就是這個道理。
這次我仍然很快就到了電話機旁,但我沒有馬上接聽,等響過第三聲時,我「嗒」的一下就把聽筒拿了起來。
真是笑妃。
「打擾你休息了嗎?剛才我打過電話了,可是被掛掉了,所以不敢再打了。可我還是忍不住……」
我告訴她,我一不小心電話就掉了,沒關係。
「你猜到是我打的電話了?」
「猜到了。」
接下來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似的,雖然只是簡單地交談,語氣卻很親切自然。
最後她說:「以後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開講座,我都會去聽。你知道為什麼嗎?」
沒等我回答,她便很坦誠地說:「我就是想看到你的微笑,真的,那麼純真的微笑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
那一夜我根本無法入睡。
一個人白天的想法和夜晚躺在床上的想法往往是互相牴觸的,有時甚至是互相矛盾的。白天與笑妃接觸以後,一直到接完她的電話,我都認為這便是愛情。可一旦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我卻一再地問自己,這到底算不算是愛情呢?如果是的話,我難道也將步入那既痛苦又甜蜜的陷阱中嗎?這強大得令我這樣一個愛情的白癡都控制不了的力量會不會使我偏離自己的方向?我有些害怕,內心在激烈地衝突著,渴望和恐慌同時降臨。
我坐起來再重新躺下,躺下再坐起來,折騰來折騰去,天就漸漸地亮了。
這意味著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了,同時也意味著我又將和笑妃見面了,因為她說她要不間斷地聽我的講座。
想要見她,又擔心見她以後自己會越陷越深。可我知道,如果見不到她,我會不斷地想她。
這時,我的理智告訴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不應該再見她了,不應該再聽到她甜柔的聲音了,也不應該再看到她美麗的容貌了。否則,一旦陷入愛情之中,也就等於陷入「貪」念之中。
所謂「貪」,便是總想把一個心愛的人或物據為己有,或者總想讓一種愉快的感覺能夠不斷地重複。而所謂的「愛」,也正是一種「貪」,是希望讓那種快感永遠持續下去。
從本質上來說,「愛」便是佔有慾。
我與笑妃的緣分來得那麼突然,我絲毫準備都沒有,簡直是猝不及防。我該如何是好呢?
天已大亮,我走到窗前,看著街上的車流和人流在不停地交叉而過,大家都在為生存、為慾望、為各種不同的目的奔忙著。我想到了今天的講座,對,只有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佛法之中,才有望擺脫眼下的煩惱。所以我很擔心在今天的講座中再見到笑妃,她只要坐在那裡,我的注意力肯定還會完全集中在她的身上。那樣一來,我的貪念就將迅速萌生,我便會變得越來越自私。
這時,笑妃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她說她要來接我吃早餐,我竟然爽快地答應了,看起來我真的很難抗拒她的聲音了。
不,不是很難抗拒,是我的內心不想抗拒,不僅不想抗拒,而且還急著馬上見到她,哪怕只見一眼都會令我覺得很美。
一放下電話,剛才那種矛盾的心情一點都沒有了,急匆匆地去樓下等她。很快,一輛紅色的寶馬車便停在了我的面前。
一身休閒服的笑妃輕靈地下了車,清新、純淨,我不禁想起了一滴晶瑩的晨露。和笑妃一起下車的還有一個小孩,五六歲的樣子,一副天真可愛的模樣。
「這孩子真可愛,誰家的呀?」
笑妃直視著我,微笑地說:「我的孩子呀。」
一聽這話,我的心咯登一下,情緒急轉直下,用那句「心灰意冷」來形容最恰當不過了。
我想,這是怎麼了?笑妃有沒有小孩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怎麼能這樣呢?我這不是太過分了嗎?難道我真的墜入了世俗中的那種貪念和自私之中了嗎?
我盡量抵制那種從沸點降到冰點的情緒,卻毫無作用,怎麼自責也照樣打不起精神來。
笑妃一定看出了我情緒的變化,朝我俏皮地一笑,用肘部碰了碰我的胳膊:「怎麼發起愣來了?上車吧。」
車子開動之前,笑妃側過臉來用頑皮的口吻說:「我是跟你開玩笑的,這是我姐姐的孩子。」
我表面平靜地說:「我也覺得你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孩子呀。」
其實我聽她這麼一解釋,情緒馬上就高漲起來,比一開始見到她時還要興奮,甚至有一種想要放聲高歌的渴望。
這前後僅僅幾分鐘的時間,我情緒的反差卻如此之大。我感到自己很陌生。我真的有些不瞭解自己了。
我們來到一家港式茶樓吃早餐,那孩子顯得很有禮貌,從舉止上一看就知道受過非常好的家庭教育。我和笑妃聊了很長時間,她將自己的許多事情都告訴了我……
回到住處以後,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想著,而笑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連同她的聲音、她的呼吸,全部湧入我的回想中。我覺得我們真的很有緣,可這種緣分最終會將我們推向什麼樣的境地呢?
我似乎被什麼東西沉沉地壓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
除了佛的境界,還有什麼樣的領域值得我涉足呢?
心中漸漸生出退意。
想了很長時間,我決定離開新加坡。只有離開這個令我陷入愛情的國度,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我的這個決定使我的隨從喇嘛和我的議事行程助理非常吃驚,而我只能告訴他們,離開這裡是為了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的那些弟子們得到這個消息,都有些失望。他們已經將這裡的一切安排得很穩妥,我的佛法事業也正蒸蒸日上。我這一走,很多努力不是白費了嗎?何況他們跟了我這麼長時間,怎麼會捨得我就這麼突然離開呢?
可我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如果我不走,必將會墜入那深不可測的愛河。誰又能料到那湍急的激流將把我衝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怕自己迷失方向。
我必須離開。
臨別的晚餐
我沒有把要離開新加坡的消息告訴笑妃。我想不辭而別。我不想在離愁別緒中讓彼此過於傷感,那樣的話對誰都不好。我想把笑妃珍存在我的記憶中,讓時間慢慢沖淡這種難捨難分的迷情。到那時,我會在遠方默默地為她祈禱的。
但笑妃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我要離開的消息,在我臨行前的頭一天下午,她用電話向我證實這個消息。
她的聲音雖然依舊那麼甜柔,但每句話的節奏卻不斷地加快,那種緊迫感迅速從電話那邊傳過來。
「這是真的嗎?你真的要走嗎?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我們昨天不是還通了電話嗎?那晚上我們見一面吧,一起吃飯好嗎?」
對她的提問,我無言以對,更無力拒絕她的邀請。這是最後一面了,我為什麼不接受她的邀請呢?再說了,我非常渴望見到她。
「好,不見不散。」我急不可待地答應她。
客人不斷,可我卻心緒不寧。大家都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從中午開始,接二連三地來看我。一直到了我與笑妃約定的時間,他們還是不斷地擁來,一撥接一撥,帶著誠意、敬仰和依依難捨的心情。
而我的心卻著了火似的焦急。
我已經魂不守舍。我的腳心都在發癢,我真想一步跨到笑妃的面前。
以前,不管時間多麼晚,也不管我多麼累,我總會開心地接待來訪的弟子,只要我能為他們消除內心的煩憂,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在所不惜。可今天,我卻只是為笑妃在那裡久久地等待著我而心疼;今天,我卻只是珍惜笑妃一個人。我一想到這些,就有些平靜了。難道愛情真的就可以抵消我弟子們的一片深情嗎?不。我絕不允許自己那麼狹隘地對待一切有情眾生。
笑妃的修養真是令我由衷敬佩,她等了那麼久,居然沒有打來一次催促或詢問的電話。
等最後一個客人走出我的房間後,我趕緊撥通了笑妃的電話。
「對不起,人太多了,一直走不開,著急了吧?」我激動而內疚地說。
「我想你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又不便催你,就只能守著電話等你。累不累呀?我現在可以去接你嗎?」笑妃用商量的語氣很溫婉地徵求著我的意見。
「你現在就來吧,我這就下樓。」說完這句話,一股憐愛之情一下子湧遍了我的全身。我低了低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便下樓了。
這女孩真是太可人意了。古人說的「可人」,一定是這種女孩子吧?
平時,我的喇嘛就像電影中忠誠的保鏢,總是緊隨著我,但那天晚上我告訴他們:「今晚都別跟著我了,我會照顧自己的,放心吧。」
他們一開始還不放心地跟了我幾步,我到了樓梯口,朝他們擺了擺手,他們就停住了腳步。
笑妃依然開著她那輛紅色BMW。車剛一停穩,我便沒等她下來就急切地鑽進了車裡。其實我們都很急。
「你明天要走了,今天來見你的人很多吧?」
「是啊,要不能這麼晚嗎?」
我面朝車窗外回答著她,我不好意思看她的臉。我怕她看出我對她越來越深的依戀。
那時我只有22歲,從未體驗過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總在懷疑,人們所說的愛情真的是這種滋味嗎?以前,我對愛情的概念理解得特別簡單,總以為男人與女人之間得經過長時間的磨合才能產生「愛情」,我絕想不到愛情還可以在一瞬間就能產生。
我雖然認為我對笑妃一見鍾情,可一見鍾情到底屬不屬於真正的愛情呢?這愛情怎麼能像夏日的陣雨,說來就來呢?
這些天,我忽而覺得我已經陷入愛情中,忽而又懷疑這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愛情。我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在經受著什麼,但我知道,這一切都將在我的心靈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我在承受,也只能承受。
我們來到一處坐落在水中的餐廳,詩情畫意也很難掩飾我們各自的心事。然而,這種環境是很容易解除人們心中的陰翳的。
我們坐下來誰也不說什麼,只是看著各自手中的菜單。菜單上寫的全是英文,我大部分都看不懂。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菜單,看著我手中的菜單,輕聲問:「喜歡吃什麼?」
笑妃問我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服務小姐也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經過了片刻的尷尬,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半真半假地看著笑妃說:「簡單、好吃,什麼東西都行。」
笑妃笑著微微點頭,便用流暢、老練的英語對那位服務小姐說著什麼。我知道她在為我點菜,卻不知她點的是些什麼菜。服務小姐走了以後,她雙手托腮,很自然地對我說:「你吃吧,肯定會喜歡的。你們西藏不是以牛羊肉為主嗎?所以呀,我給你叫了紐西蘭羊排和其他一些配菜,放心吧。」
當時,對我而言吃什麼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我又與她坐在了一起。
我們又開始對視著,像已經相識了多少年的知心、知音、知己,不用語言,用眼睛就足以表達那漫無邊際的內容。
她的眼睛在問我:「你為什麼要忽然離開新加坡,離開我?」
我的眼睛對她說:「我是因為愛你才離開你的。」
她的眼睛溫柔地吐露著真情:「留下吧,我已離不開你,你這一走,讓我如何承受我從未承受過的相思之痛?你能留下來嗎?為了我,你可不可以留下來?我會好好愛你的,我會全部屬於你的,別走,求求你別走。」
我的眼睛有些迷茫地說:「我難以看清我們的未來,也許根本就不存在著什麼愛的未來。我不能不走,我不能為了一時的陶醉而忘了緣生緣滅、緣起緣落的必然結局。忘掉我吧,只在今宵,一切情緣只在今宵了斷了吧!」
這時,她的眼睛被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我看見她的睫毛上挑著一粒粒碎玉般的淚珠,在燈光的映襯下閃爍著,滾動著。
除了用眼睛傳遞著彼此的心語,我們幾乎被那種長時間的沉默所征服了。誰都不說一句話,誰都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經意地朝四周望了望,我發現我們已成為眾人注視的焦點,他們將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我們的身上。她那高貴典雅的氣質配上我這一身神聖的黃袍,豈不是一道最別緻的風景嗎?頓時,我覺得很不自在。從未有過的不自在。
我不停地吃了起來。
那些食物是不是真的適合我的胃口我已經忘了,只是吃,一直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似乎只能用吃這種動作才能減輕內心的緊張。吃到最後我明白了,在這種情況下,用什麼辦法都減輕不了我的緊張。說是緊張,其實那是一種慌亂、不自信、過於在意笑妃的感受。
我去過那麼多國家,見過那麼多盛大的場面,在那麼多聽眾面前談笑自如,此時忽然有些不自在了,為什麼呢?我想我的這種不自在完全是由「擔心」導致的——擔心自己在笑妃面前是否有失風範。比如擔心自己吃飯的姿勢是否不夠得體,擔心自己的舉止是否不夠紳士,擔心自己的表情是否不夠自然……
我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愛情真的能把一個習以為常的自己改變成另一個令自己陌生的角色嗎?
我終於明白,我不是不自在,而是不自然。面對笑妃,我竟失去了往日那些自然的天性。而其他人的目光,我並不在意。
笑妃的舉止也有些慌亂。她竟然一連三次都用叉子叉翻了盤子,卻一塊肉也沒叉住。
直到餐後的甜品上來時,她衝我笑笑,我也衝她笑笑,笑完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把各自手中的食物遞給對方。再笑,便全都放鬆了。
我看著她,發自內心地說:「你真美。」
她笑著說:「你可從來沒說過這麼甜的話呀,比這些甜品還甜啊!」
「我這可是心裡話呀!本來就是嘛。」我認真地說。
她還是那樣微笑地看著我,然後她起身對我說:「和你一起用餐,應該是我的榮幸。」說完,她便嫵媚地笑了。
但一上車,我們便同時被一種憂鬱的氣氛罩住了。我們不再說話,也不知道在這種時刻應該說些什麼,只有傷感的音樂流蕩在我們的耳畔。
不知誰寫的歌,也不知誰唱的歌,那曲調、那歌詞卻震撼著我:
沒有昨天
沒有明天
只有今夜星光閃閃
我就在你身邊
可你偏要去遠方尋找歸宿
記住吧,我的愛人
你的遠方,仍有我的心燈一盞
古老的心燈一盞
飄蕩的
不是青煙
是我那比傳說還長久的思念
比一朵曇花還短暫的因緣
……
歌聲中夾雜著一陣低低的抽泣聲,使我有些不能自持,我便把頭使勁地往椅背上靠。這時,笑妃把一隻手伸給了我,而她的另一隻手仍在控制著方向盤。
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手沉醉在她的手中,或者說她的手迷失於我的手中,兩隻手同時在顫抖著……而我週身的血液忽地沸滾起來。
癡迷中,我下意識地剛想把手抽出來,可更強烈的慾望卻迫使我反倒把她的手攥得更緊。恍惚中,我聽到她說了一句什麼,「你捨得離開這裡嗎?」或者是:「你捨得離開嗎?」
我沒有聽清,心跳的咚咚聲使我的聽覺幾近麻木。但「你捨得」這三個字比較清晰,後面的就太輕、太弱。
「嗯?什麼?你說什麼?」我想聽清她到底說的是什麼。
她沒有回答我。
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中撓了一下。
車到了我的樓下,她的那隻手依然沒有鬆開的意思,我的手也迷戀著她手掌的溫度。就這樣,車停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是手握著手,默默地望著車窗外的夜色。
我終於緩緩地把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下了車。隨後她也下了車。我抬頭朝樓上我的窗子望了望,又扭頭看了看她。她似乎明白了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請她上去坐坐,便繞過車頭,走向我:「我不上去了。」
「那……好吧,開車注意點……」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抱住了我,聲音非常傷感地說:「一路平安……我會想你的。」
她抱住我的一剎那,我的身體如同導入了電流,每根骨頭都被燒化了似的。頭暈目眩,喘不上氣來,胸悶得快要炸開了。
當我情不自禁地張開手臂剛想摟住她的時候,她卻馬上從我的懷中掙脫出來。沒等我轉過神,她已扭身快速地上了車。我急忙朝前跨了兩步,也僅僅跨了兩步,那紅色的BMW便「刷」地飛馳而去。
我站在那裡,眼見著紅寶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張口結舌,想喊,想喊笑妃的名字,終於沒有喊出聲來。
而我的心卻在喊,無數遍地喊。
喊得有些疼。
……
難怪有那麼多人為了愛情而奮不顧身,原來愛情的魔力竟然如此之大。其中的樂趣與苦惱共同釀造出一杯令人蝕骨銷魂的酒,不論是誰,不論多麼堅強的人,只要嘗過這杯酒,就想繼續喝下去,即使自己的生命被心魔吞噬,也在所不惜。此時我終於明白,愛情是俗世情感中最為複雜的一種情感,它讓人飽嘗妙不可言的滋味的同時,也讓人經受著不可言喻的痛苦煎熬。
「仁波切您回來了?沒什麼問題吧?」
當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住處,我的行事助理和喇嘛們便圍了過來。
「能有什麼問題呀?沒事的。」我強打精神笑著回答他們的問候。
他們一定從我的神色中發現了什麼,都顯得比平日更加小心。我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調理思緒。
我的喇嘛過來為我倒了杯水,輕聲地說:「仁波切,您好像有很多心事,明天可就要走了。」
是啊,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我睜開眼睛,定了定神,對他們說:「明天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他們畢恭畢敬地回答:
「一切都準備好了。」
「您放心吧。」
「明天十一點半的飛機,由新加坡飛往香港。」
我站了起來告訴他們:「我今天有點累,大家早點休息吧。」說完我便走進自己的房間。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將脫下來的袈裟整齊地疊好,放入衣櫃裡,然後在房間中緩緩地踱著,努力把思維集中在明天的日程上。可還是不行,心裡還是亂亂的。
我走進浴室,只打開冷水管,徹骨的冰涼使我的身體很快就麻木了。當時的我是那麼矛盾,一方面已經沉浸於那美妙的愛情之中,每時每刻都想與笑妃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身為活佛的我必須從這場愛情中脫離出來,否則,越陷越深,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雖然早已下定了離開笑妃的決心,並且明天就要動身了,可我仍有那種被撕成兩半的感覺。兩個我在這最後的一夜仍在交戰,理智中的我儘管早已勝券在握,可情感中的我還是那麼頑強地抗爭著。
我走後,能保證自己不會被思念之情所征服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再往下想。我努力摒棄所有的雜念,一如既往地開始修習我的佛學功課。
臨睡前,我反覆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因緣,無論如何,明天也得走了。
第二天,從早上一睜開眼睛一直到去機場,我為了轉移對笑妃的渴念,不停地向行事助理和喇嘛們問這問那,弄得他們滿臉驚疑。因為他們已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周到,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我問了也是白問。可我還是不停地問,一件事要反反覆覆地問好多遍,他們也只好反反覆覆地不停地回答。我不僅問,還把已經打好包或在旅行箱裡已裝得好好的物品重新拿出來,然後再重新裝回去。翻來覆去,把自己和大家都忙得團團轉。直到坐上去機場的車,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我用感激的眼神看了看他們,他們的額上、兩頰仍然掛著很多汗珠。他們不知道,他們正在幫我苦渡難關。
面對身邊這些善良的人們,我怎麼能不努力修習佛法,為他們負起我應負的責任呢?那一刻我更加感到離開新加坡這一決定是正確的。我若是完全陷入對愛情的貪慾之中,不僅有損於我的弘法事業,也對不起我身邊的這些人呀。
到機場來為我送行的人很多,一種依依不捨的情緒寫在他們的神態上。我和他們挨個道別,而眼睛卻總是偏離對方,不是躍過他們的肩頭朝前面看,就是忽然扭頭朝後面望。
我在尋找笑妃的身影。
我在尋找中等待著,我在等待中尋找著。可她仍是了無蹤影。
我確認,她還沒來;她若是來了,一定會看見我的,她一定會向我奔來的。
我開始計算起來:她若是從某個地方出發,到機場該需要多長時間;她若是從另一個地方出發,又該需要多長時間;我甚至把她在路上遇到紅燈的時間、她在停車後到機場候機大廳步行的時間也算到了。可她還是沒有出現。
她是不是早就來了,卻沒有找到我呢?否則的話,我怎麼總覺得她就在候機大廳裡呢?我的直覺一般是不會錯的呀。我的視線緩慢地移動著,還是沒有看見她。
我又重新盯住入口處。登機的時間已經到了,我的雙腳只好隨著喇嘛和助理朝前挪動,眼睛卻不斷地回望入口處。
我真希望她忽然衝進入口向我跑來,哪怕她已經無法走近我,只要看上她一眼,我也會心滿意足地離開這個國家。但她並未如我所願地出現,她為什麼沒來呢?她會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嗎?這時我的內心響起了一句話:「她就在附近,只是你看不見她。」
我恍恍惚惚地跟著我的隨行者走向飛機。我感到自己的心正向一個無底深淵沉落下去,渾身上下的活力似乎已被尋找和等待耗盡了。
登機的時候,我的行事助理轉過身來發現我還跟著他,便對我說:「仁波切,您的機位是頭等艙,在那邊。」
我茫然地「啊」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在空姐的引領下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滿腦子都是笑妃,連飛機什麼時候起飛的都渾然不覺。儘管空姐已經向大家介紹了從起飛到飛行過程所有的情況,可我就像根本沒聽見一樣。最令我不好意思的一件事情是,當一位空姐走到我身邊問我需要什麼的時候,我竟脫口而出:「笑妃,你真來了?」好在那位空姐訓練有素,她微怔了一下,馬上恢復常態,滿面笑容地說:「先生一定是認錯人了,人在高空,常有的事兒。先生您需要點什麼嗎?」
我再仔細看了看她,除了那甜柔的聲音和俊俏的臉龐略有相似之處,其餘部位一點都不像。我尷尬得一個勁兒地搖頭。當時我雖然看不見自己的狼狽相,但我想我肯定連脖子都紅了。
我強迫自己睡一會兒,不再去想她。可越是想擺脫,越擺脫不掉。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一舉一動在我的腦子裡比電影畫面還要清楚。我們有限的幾次接觸卻擴散成無數飛翔的細節,在我腦子裡盤旋不止。
我的心一再地發問:「笑妃,你在哪裡?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此時方知相思苦
我們在香港的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正常來說是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其他事情的。我有意這麼安排時間,無非是想讓自己高速旋轉起來,以此來抑制對笑妃的思念。但我還是違背了這種意願,因為我已沒有任何辦法恢復到以前的那種平靜心態了。日子和往常大同小異,可就是覺得缺少了什麼,心裡空落落的。
從進入香港開始,一看到電話就有一種衝動,總想和笑妃聯繫一下。我都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拿起了電話,剛一撥號,想想,又放下了。我想和她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既然自己那麼突兀地離開了她,像躲避什麼災難似的躲開了她,我還有什麼理由再與她聯繫呢?這不都是自己決定的嗎?
我更害怕的是,一旦笑妃在電話中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樣與我客氣幾句、問候幾句、平平淡淡地說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我該怎麼辦呢?我能承受得住嗎?
剛來香港的頭兩天,我總是急切地想,她為什麼不給我來電話呢?難道這一切只是我一廂情願地陷入難以自拔的愛情中了嗎?可再一想,那是不可能的。她的柔情,她的愛戀,她對我那忘情的擁抱,這一切都說明了她與我的情緣呀。可她怎麼會從那天晚上分手後就一直不理我了?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到,她根本就沒有我在香港的聯繫電話。
在與笑妃相識後的這一段時間,我經常犯這些糊里糊塗的低級錯誤。人們都說,處於愛情之中的人,智商都較往常直線下降,也許真的有道理。
看起來,我與她是否能夠聯繫上,主動權完全在我的手裡。我抓起電話就撥了笑妃的號碼,那邊傳來的信號剛響了一聲,我又急忙放下了話筒。我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中。
現在就和她聯繫嗎?說什麼呢?僅僅是為了讓她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知道了又會有什麼結果呢?
可知道總比不知道強啊,這最起碼也是我給她去電話的一個理由啊。這回我很堅定地拿起電話,撥了那組在我心裡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笑妃的聲音傳了過來:「喂……」
我一聽是她的聲音,我們在一起時的種種感受全部浮上心頭,千言萬語卻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是你嗎?真的是……」
電話中傳來笑妃低低的哭泣聲,由哽咽而變成嗚嗚的控制不住的哭聲。
我舉著話筒,不知所措。那哭聲如沒開刃的刀子一樣慢慢地切割著我的心,而我的每根神經也都像一齊繃斷了似的疼痛。
哭聲持續著,我拿話筒的手已經發酸了,哭聲還是沒有停止。過了好久,她在哭聲中掛斷了電話。
除了哭聲,她再沒說什麼。
我一下子癱在沙發上,像剛剛經歷了一場酷刑,大腦一片空白。
從那時起,我便開始守著電話。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守著。喇嘛們為我把飯菜一次次端來,又一次次拿走。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從我呆呆的神情中一定判斷出我正經歷著某種從未遇到過的人生大事。
因為我在他們的眼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
天已經黑了,我還守在電話機旁。這時我已經感覺到又出現了差錯,否則她不會就這麼沉默下去的。
想來想去,我猛拍了一下腦袋:真是越來越糊塗,我到最後也沒告訴她我這裡的電話號碼呀。
我急忙又把電話打了過去。那邊的電話信號只響了一聲,便傳來了笑妃的聲音:「是你嗎?」
「是我。」我便把這兩天我忘了告訴她香港的聯繫電話的事跟她說了。
她的語氣還是有些激動:「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聽不到你的消息了。」
她又哭了起來。我在她的哭聲中還是沉默著,我想等她哭完再告訴她我的思念、我的痛苦、我的無奈……
她終於停止了哭泣,帶著濃濃的哭腔說:「其實你走的那天,我就在機場的候機大廳,我一直躲在一個柱子的後面,遠遠地看著你,當你臨上飛機的時候,我真想跑過去和你道別,但我害怕到時候說出的不是道別的話……你明白嗎?」
她的這些話令我心痛得無法回答。
她的聲音漸漸平靜了:「可我現在後悔了,後悔那天沒有勇氣衝到你的面前。得不到你的消息,我每天都坐臥不寧,每一天都不知應該幹些什麼,什麼也幹不下去。我想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我按捺不住地打斷了她:「我也是,和你一樣,我也總是想你,你知道我……喜歡你。」
……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會接到笑妃的電話。有時我在外面,她便把電話打到我在香港的手機上,常常打到我的手機沒電,我便就近找到電源,一邊充電一邊繼續我們的傾述。
每天,我都會下意識地等待著電話的鈴聲,都會等待著她向我述說思念之情。這幾乎成了我一天當中不可缺少的課程,也正是她的這種傾述,使我也同時沉入了對她的思念之中。
思念在折磨著我們。
有一天晚上,她在電話中對我說:「我真的很想看到你,恨不得現在就能看到你。要是你此時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死也心甘了。」
「別提『死』字,我不允許你提到那個字。」
我何嘗不想馬上見到她呢?但我告訴她不行,因為我在香港還有很多事要做。到香港才七天的時間,怎麼能說走就走呢?哪怕再堅持一個月也行啊。但放下電話後,我的心就亂了。一種焦急渴望的心情令我異常痛苦。
我想馬上見到笑妃:她的思念、她的哀求、她的哭聲……我的心已被她擠得滿滿的了。
我甚至能看到笑妃見到我時那種驚喜的表情。
夜深人靜,一點睏意都沒有的我,從房間的這邊走到那邊。該怎麼辦呢?愛情真的會讓人總是處於猶豫不決的境地中嗎?我不是早已看清了愛情的實質嗎?那我為什麼還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呢?如果我屈從於自己的思念之情,馬上離開香港,那麼人們會怎麼說呢?我的隨行人員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
我想不到自己會在俗世中遇到這麼棘手的問題,而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又都是因緣所至,我能迴避得了嗎?
我內心的苦楚向誰述說呢?
站在窗前,面對著香港華美的夜景,我不禁想起了與笑妃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當那輛紅色的BMW消失於新加坡的夜色中,我知道那正意味著自己的人生必將經歷一段難以避免的迷茫。但太快了,一切來得都太快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便過早地面臨著雙重人生的考驗。
與眾不同的我,難道真的要經受與眾不同的考驗嗎?
我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笑妃,要是你在我身邊就好了。只要有你,任何痛苦都會煙消雲散的。
我站在窗前,終於下定了決心——返回新加坡。
第二天起床後,我告訴我的隨從喇嘛,我要離開香港,馬上回新加坡。
大家已經不覺得奇怪了。這些天來,他們眼見著我六神無主,什麼事情都引不起我的興致,幹什麼都強打精神,連吃沒吃飯都記不住,常常問喇嘛:「我中午吃飯了嗎?」
其實喇嘛每頓飯都為我準備著,只是有時我忘了吃,他端走,過一會兒再送來,這樣,我就記不清了。
但他們還是很理智地勸阻著我:
「仁波切,這裡還有好多事等著您呢,現在走不合適吧?」
「剛來七天就走,還是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怎麼又回新加坡呢?我們不是還要去別的地方嗎?新加坡那邊有什麼事嗎?這邊剛剛安頓好,還是先穩一穩再考慮去哪兒也不遲啊。」
「仁波切,您別急,再想想,能不走盡量還是不走的好。」
……
我決心已定,他們自然勸阻不了。
這次我準備把所有的人都留下,我要一個人獨自回去。儘管他們都很不放心,都想跟我一同走,但我知道自己這次回新加坡的目的,所以很堅決地告訴他們:「我這次不能帶你們走,等我的消息吧,有事我會通知你們的。」
由於我急著要盡快動身,助理便為我安排了當天下午的航班。走進機艙才發現,空曠的頭等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心也敞亮了許多,再也沒有那種鬱悶慌亂之感。
隨著飛機的起飛,一股潮水般的激情一浪高過一浪地衝撞著我的內心,整個旅途中我都處於高度的興奮和歡樂之中。我真想馬上出現在笑妃面前,聽聽她的聲音,看著她的笑容,然後緊緊地擁抱她。我要告訴她:這些離別的日子,我什麼也不想幹,只想她,每天都想,每時每刻都想……
飛機終於降落了,我又回來了!新加坡,因為笑妃,你變得更加美麗了。
我是第一個走出出口的,笑妃站在那裡輕輕向我招著手。忽然,我們一起加快腳步跑向對方。
很近了,近在咫尺:她的眉眼、她臉上的紅暈、她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她顫動的睫毛遮不住的那兩眼愛的甘泉……
我們相視著,用眼睛交流著彼此的那腔已用不著掩飾的激情。那些日子裡的焦慮、渴望、思念,難道都不過是這一刻的前奏嗎?而這一刻,我們沒有擁抱、沒有語言,那麼狂熱的相思全都化入了彼此的相視中。
然後,然後我們互相等待著,無聲地呼喚著,那種撲向對方的衝動一目瞭然,但我們只是很克制地笑了笑,便轉身靜靜地走向了停車場。
一上車,她好像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很自然地牽住了我的手。
「累了吧?」她關切地問。
我搖了搖頭。
她說她已安排好了最高檔的公寓式酒店,問我行不行。
我說:「好啊,沒問題!」
我們來到酒店的房間,看得出來,她事先就把一切都準備齊全了。她沏了一杯咖啡,剛要放到我的面前,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馬上又放回到自己面前,抱歉地笑著,接著便為我倒了一杯白開水。忙完了,她便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給我削蘋果。
我們挨得很近,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想要抱抱她的慾望一再湧起,最後我還是戰勝了這種慾望。當她把蘋果用小刀削開一小塊遞到我嘴邊的時候,我一邊咀嚼一邊暗自為自己的克制力而感到驚奇。
其實我們從見面那一刻起,一直都在克制著。
我想,在強烈的慾望中學會克制,這也算是一種修為吧?
我們對情感把握得很有分寸。看起來,笑妃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見我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種時刻漸趨平靜,便也極力配合著我的平靜。
我們開始漫無邊際地閒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情感問題。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佛教也講情感嗎?」笑妃很認真地問,臉上顯出端莊的表情。
「佛教是講情感的,但那是一種純真覺醒的情感。人的情感只要是清醒的,就會產生歡喜,產生光明的希望。」
「這是指某種經過了淨化的情感吧?」
「對呀。比如大乘佛法吧,在成就了菩薩行以後,才能修成正果。而菩薩的本義就是醒覺的情感,菩薩行,就是經上所說的『覺,有情』。也就是說,菩薩是清醒而有情感的。」
「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那以後我可就常常向你請教了,你不會嫌我煩吧?」
「煩什麼呀,我的事業就是弘揚佛法嘛。其實生活中處處都有佛法的……」
我們就這樣聊著,又聊了一些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不知不覺間已聊到了深夜。我對她說:「想不到都這麼晚了!」
笑妃說:「那你進去休息吧,我睡在客房裡就可以了。」
我點了點頭,便回到臥室。一如既往地疊好衣服,換好睡衣。當我再回到客廳倒水的時候,發現笑妃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一邊用手擺弄著果盤,一邊在想著什麼。
我勸她:「怎麼還不睡呀?快去睡吧。」
笑妃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表情:「我怕睡不著。」
「為什麼呀,怎麼會怕睡不著呢?」
「因為有你呀。」笑妃抬頭看著我。
我愣了愣,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問了問:「那怎麼辦?」
她的眼睛仍然注視著我說:「讓我抱著你睡行嗎?」
我竟然順口就說:「好吧。」
然後我忽然在心裡問自己:我怎麼就這樣不由自主地答應了她呢?這樣做對嗎?但她雙眼中飽含著的那片純而又純的溫情,臉上那種深深的依戀之態,尤其是那發自肺腑的懇切的聲音,已經令我失去了拒絕的力量和理由。
轉念一想,這一定是我們倆前世注定的因緣,我怎麼能抗拒得了呢?一切事物都有著必然的因果關係,我們之間的情緣也絕不會超越那種命定的因果關係吧?更何況,我們日思夜想了這麼久,難道她的懇求過分嗎?我不是也一直想著一見面就擁抱她嗎?
笑妃像一個很乖的孩子一樣,在我身邊躺下了。
黑暗中一片沉寂。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真香,一定是你體內自然發出來的,你呀……」笑妃的聲音柔柔地在我耳邊飄著。
從她躺到我身邊的那一刻開始,我也同樣聞到了她的體香。
其實,在我們分手前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擁抱我時,她身上的香味就一縷縷地沁入了我的心脾。那種香味很難描述,淡淡的,幽幽的,在微微的清甜中卻捎帶著一絲暖暖的乳味。那種香是任何香水香料都無法替代的。
但我沒跟她說這些,我什麼也沒說,就那麼有些緊張地面朝她側身躺著。
她朝我這邊擠了擠,便把臉埋進了我的懷中。
她的手同時抱住了我。
她一定聽到了我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她一定會感覺到我越來越熱的體溫。
我們倆交替著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我們在和心中的惡魔戰鬥著,或者說,我們正站在懸崖邊上自己與自己拔河,稍一鬆弛便會即刻墜入萬丈深淵。我不能停止戰鬥,更不能有片刻的鬆懈,我必須挺住;這是命運對我的考驗,這是我必須忍受的痛苦。前世因緣,來吧,沒問題!我似乎又回到了青藏高原的少年時代,我又變成了那個俯視著腳下的世界,並且滿不在乎地說「沒問題」的倔強少年。
是的,沒問題!我用深情驅趕著慾望的惡魔,我用純真的愛抗擊著那原始的衝動;深情、愛包括我的痛苦已成為我克敵制勝的武器。
沒問題,來吧!
笑妃,美麗的笑妃,也同樣表現出令我敬佩的戰鬥精神。為了我,她也正拚命抵抗著,頑強地掙扎著。
我感激地也同樣抱住了她。
我們挺過來了。我們終於趨於一種平靜的狀態。天放亮的時候,她在我的懷中睡著了。
如果說,我在迴避著「性」的問題,還不如說我在努力消除由「性」而引發的某種「焦慮」。那一夜,我們與自己展開的戰鬥也完全是為了徹底化解我與笑妃之間所難以避免的那種焦慮。
很多人認為,佛教一直在迴避著「性」的問題。其實大乘佛教也曾正面論述性或情慾問題,現代佛教也對情慾有所討論。在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善知識中,曾有淫女筏蘇蜜多。在《華嚴經》卷十五,筏蘇蜜多自述道:
「如果有眾生被慾望所困擾,來到我的住所,而且對於我的身體生起極度的愛染心,如癡發醉,這時,我為他說法。他聽聞佛法以後,就能遠離貪慾,得到菩薩沒有執著的境界。如果有眾生暫時看見我,則能遠離貪慾,得到菩薩歡喜三昧。如果有眾生,暫時與我談話,則能遠離貪慾,得菩薩無礙妙音聲藏三昧。如果有眾生暫時握著我的手,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隨順遍往一切佛剎三昧。如果有眾生暫時坐到我的座位上,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離一切世間光明三昧。如果有眾生暫時注視我,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寂靜莊嚴三昧。如果有眾生看見我臉頰,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摧伏一切外道三昧。如果有眾生看到我的眼睛,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住佛境界光明三昧。如果有眾生擁抱我,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攝一切眾生恆不捨離三昧。如果有眾生接吻我的嘴唇,就會遠離貪慾,得到菩薩增長一切眾生福德藏三昧。這樣,一切所有眾生都來到我的住所,向我親近,一切都能得到住離貪慾際,入菩薩一切智地最勝解脫。」
筏蘇蜜多的上述種種做法,正是為了幫助眾生解脫各自的「貪慾」所帶來的焦慮。她針對不同對象的不同欲求而設定了不同的「三昧」,以此來化解「眾生」的「貪慾」。
以上說明,佛經對性慾的態度,是正視的,而不是一味地責難;是容納的,而絕不是迴避。
大乘佛教提出「煩惱即菩提」的觀念,而「性慾」與「情慾」正處於這種觀念之中。也就是說,「性慾」「情慾」都是煩惱,但怎麼對待呢?只能正視。只能用智慧觀照性與情,從而超越性與情。
《維摩詰經》說:「火中生蓮花。」什麼意思呢?只能說讓某個人在慾火中受到一番冶煉,然後使他歸入佛道。
一切佛經都是殊途同歸,不論是《華嚴經》還是《維摩詰經》或者《金剛經》等等,都是相同的旨意,並無本質上的區別。但其中有一種「在欲行禪」,卻只能是菩薩境界,世俗中人如果這樣妄自為之,將會面臨很大的危險。
所以,對於佛法來說,必須先通,後精,經過指點方可直入正道。但如果領會了佛法的大意,也會有善果的。或頓悟,或漸悟,就看慧根如何了。
我與笑妃從那一夜開始,互相之間便達成了很深的默契。以後的每一個夜晚,我們仍睡在一起,卻覺得輕鬆了許多。
心魔已去,再無焦慮。
也正是通過那一夜的經歷,我對笑妃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難得的女孩啊!
我可以毫不掩飾地說:我愛她,她也愛我。雖然這種愛的方式令很多人覺得難以理解,但這是我與她獨有的戀愛方式,我們已經愛上了這種愛的方式。也就是說,我們不想再接受其他任何方式了。那些閒言碎語,那些無端的猜測,那些紛紛不絕的議論聲,又能對我們構成多大的影響呢?
笑妃怕我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總是對我說:「他們不理解你,可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愛你,我永遠愛你,這與任何人都沒關係。」
每到這時,我都會微笑地對她說:「好啊,隨他們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