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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有義 -- 往事百語6-1
星雲法師

願心的昇華

青少年的時候,同參道友三五成群經常討論著:「將來要做些什麼?」
  
  有人說:「我將來想著書立說,留名千古。」
  
  有人說:「我將來想住持一方,領導大眾。」
  
  有人說:「我將來想講經弘法,宣揚佛教。」
  
  有人說:「我將來想養老育幼,救濟孤苦。」
  
  而我總是無言以對,因為我只記得有一年患瘧疾時,感念家師慈悲遣人送來半碗鹹菜,當下發誓要把出家人做好以為報答,從此我精進修持,服務寺眾,任勞任怨,但是卻沒有想過將來做些什麼事,因為對於自己能做些什麼,我不敢去想。
  
  有一天,好友智勇法師以關心的語氣問我:「你說說看嘛!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答道:「將來要做什麼,將來才會知道,現在我怎麼曉得呢?」
  
  他聞言,立刻責怪我:「你沒有發願,將來怎麼能成功?」
  
  我若有所悟,此後從發願為自己開始,慢慢進步到發願為別人、發願為佛教、發願為眾生。一路走來,我終於了解到:願力不可思議,願心可以擴大我們的人生,昇華我們的境界。
  
  願從心生,發願就是「發心」。世間上最寶貴的能源,最殊勝的財寶,不在地底下,不在深海裡,不在銀行中,不在荷包內,而是在我們的心中。「心」如田,如地。農田必須經過開發,才能播種、耕耘、收成;土地必須經過開發,才能建造樓房,發展企業。我們的心田、心地也必須經過「開發」之後,才能產生無限的功用。例如:我們的心中有慈悲,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慈悲開發出來,就能夠人我一如,無怨無悔;我們的心中有智慧,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智慧開發出來,就能夠深入法海,自利利他;我們的心中有慚愧,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慚愧開發出來,就能夠謙沖虛懷,不斷進步;我們的心中有歡喜,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歡喜開發出來,就能夠利樂眾生,永不退轉。甚至我們「發心」吃飯,就能吃得飽足;我們「發心」睡覺,就能睡得香甜;我們「發心」走路,就能走得長久;我們「發心」做事,就能做得起勁。生活上的一切都要靠「發心發願」才能進步增上,圓滿完成。
  
  二十歲以前,我與一般人一樣,匍匐在香煙裊裊的佛殿中,誠心祝禱: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您加持,
  
  賜給我慈悲,讓我能息滅貪欲瞋恚;
  
  賜給我智慧,讓我能除去癡暗無明;
  
  賜給我勇氣,讓我能衝破一切難關;
  
  賜給我力量,讓我能順利學佛求道。
  
  每天在朝暮課誦之後,我都這樣地祝禱,心裡覺得:如此的祈求是理所當然的。但二十歲以後,我從佛學院結業出來,忽然一個念頭閃入心中:我每天向菩薩求這求那,都是為著自己,豈不太自私了嗎?如果每一個佛弟子都像我一樣貪得無厭,諸佛菩薩為了滿足我們的所求,不是忙碌不堪嗎?自此以後,每當禮佛誦經、講經說法等各種功德佛事圓滿之後,我的祈願內容有了改變: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您加持我的父母師長,
  
  讓他們福壽康寧;
  
  請您加持我的親朋好友,
  
  讓他們平安吉祥;
  
  請您加持我的有緣信徒,
  
  讓他們事業順利;
  
  請您加持一切功德護法,
  
  讓他們福慧增長。
  
  佛陀垂目含笑,似乎是在嘉許我的進步,我自覺心安理得,因為我不再自我需索,而是為別人祈求。
  
  然而就從二十歲那一年起,我開始了曲折多變的人生。先是追隨太虛大師佛教革新的理念,冒著生命危險,企圖整頓寺院,功敗垂成,因而「發願」有生之年,必定要盡一己之力復興中國佛教,後來果然「願不虛發」;因此又再「發願」將來要「普門大開」,建寺安僧,接納十方,結果也是「有願必成」。有鑑於當時的佛書艱澀難懂,我發心寫《釋迦牟尼佛傳》,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佛陀的一生,或許是因為熬夜寫稿的關係,經常咳嗽,以為得了肺病,所以每天拜佛祈求,一方面希望能寫完佛傳再讓我往生,一方面「發願」要將佛陀寫成人間化、人性化的至情至聖。一年多後順利出書,而我從拜佛發願當中,也啟發了無限的信心,每天彷彿徜徉在佛陀的慈悲中,與佛陀感應道交。我曾經兩次入獄,一次是共產黨誤認我為國特,一次是國民黨誤認我為匪諜,死裡逃生之後,感到生命無常,從而「發願」要將自己所體證的佛法布施給大眾,因此我四處弘法,樂說不怠,即使歷經挫折、重病,也不曾退心。
  
  就這樣慢慢地到了四十歲之後,有一天,我反觀自照,略有所得:過去所有的祈願也是自私自利,不盡如法啊!因為我請求佛菩薩庇佑的對象,無一不是圍繞在「我的」這兩個字上面,這仍然是一種自私的貪求。從四十歲到五十歲,我的祈禱有了一番突破: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祈求您給世界帶來和平,
  
  祈求您給國家帶來富強,
  
  祈求您給社會帶來安樂,
  
  祈求您給眾生得度因緣。
  
  每次念完這段祈禱文,心中沾沾自喜,覺得在修行上又更上一層樓,因為我不是為我自己祈求,也不是我的親友信徒祈求,而是在實踐《華嚴經》所說的「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
  
  從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十年當中,正值創建佛光山期間,在開山伊始,我就發願「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在願心的支持下,不管是山洪巨風的來襲,或財務困難的危機,我都勇往直前,不曾退縮,不知不覺中突破了許多困難。當時世局詭譎,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之後,與印度、日本、美國等各國相繼斷交,一度人心惶惶,我在美國設立道場,也處處遭逢困境,憑著「佛光普照,法水長流」的願心,終於忍辱負重,克服萬難。
  
  時光荏苒,心中的體會也不時遞嬗。五十歲過去了,我忽然心有所感:學佛應該是效法諸佛菩薩「代眾受苦,難行能行」的精神,為什麼自己卻總是祈求諸佛菩薩做這做那?因此,五十歲以後,我開始向諸佛菩薩作如是的告白: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讓我來負擔天下眾生的業障苦難,
  
  請讓我來承受世間人情的辛酸冷暖,
  
  請讓我來延續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
  
  請讓我來學習如來世尊的示教利喜。
  
  回想這二十多年來,我雖然開刀多次,卻未曾間斷弘法工作;我奔走斡旋,終於讓海峽兩岸佛教的代表首次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商討議案;我走訪中國大陸,為兩岸和平統一及福利眾生而祈願;我多次溝通協調,說服諸方大德,在印度佛陀成道處舉行國際三壇大戒,恢復南傳國家比丘尼僧團制度;我不辭辛勞,在世界五大洲遍設道場及佛光會,實現僧信平等,光大佛教的理想。清夜自捫:凡此艱鉅使命一一的完成,若非蒙我佛加被,以願心為力量,何能致此?所以,當名畫家李自健先生為我畫了幾幅肖像,請我題字時,我毫不思索地寫下:
  
  心懷度眾慈悲願,身似法海不繫舟,
  
  問我平生何功德,佛光普照五大洲。
  
  省庵大師曾說:「入道要門,發心為首;修行急務,立願為先。願立則眾生可度,心發則佛道堪成。」自古以來,諸佛菩薩無不以「願心」成就無上菩提,像藥師如來的十二大願、觀世音菩薩的十二大願,願願饒益有情,普利世間,他們的慈悲是多麼的深宏廣大。有感於此,我曾經將普賢菩薩的十大願王,改以現代的口語來作為自己的「發願」:
  
  一者禮敬諸佛,我願自今以後實踐人格的尊重;
  
  二者稱讚如來,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語言的讚美;
  
  三者廣修供養,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心意的布施;
  
  四者懺悔業障,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行為的改進;
  
  五者隨喜功德,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善事的資助;
  
  六者請轉法輪,我願自今以後實踐佛法的弘傳;
  
  七者請佛住世,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聖賢的保護;
  
  八者常隨佛學,我願自今以後實踐真理的追隨;
  
  九者恆順眾生,我願自今以後實踐民意的重視;
  
  十者普皆供養,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圓滿的功德。
  
  我也效法阿彌陀佛的四十八願,為自己擬出了四十八個大願:
  
  第一:我願作一隻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第二:我願作一泓清水,盪除垢穢,淨化身心;
  
  第三:我願作一個冬陽,溫暖大地,成熟萬物;
  
  第四:我願作一盞路燈,照破黑暗,指引光明;
  
  第五:我願作一條土狗,忠心耿耿,守護眾生;
  
  第六:我願作一棵大樹,枝繁葉茂,庇蔭路人;
  
  第七:我願作一本書籍,展現真理,給人智慧;
  
  第八:我願作一個木魚,提醒大家,精進不懈;
  
  第九:我願作一個布袋,含容一切,怨親平等;
  
  第一:我願作一座橋樑,聯絡彼此,溝通情誼;
  
  第一一:我願作一方大地,覆載眾生,生長萬物;
  
  第一二:我願作一座浴池,定水湛然,滌盡塵勞;
  
  第一三:我願作一條河川,源遠流長,潤澤大地;
  
  第一四:我願作一陣和風,吹拂枯槁,撫慰創傷;
  
  第一五:我願作一塊麵包,三德六味,解人饑餓;
  
  第一六:我願作一縷白雲,遮蔽炎威,帶來清涼;
  
  第一七:我願作一面鏡子,光鑑照物,洞察實相;
  
  第一八:我願作一撮味素,輕輕揮灑,增添滋味;
  
  第一九:我願作一襲鎧甲,保衛有情,免於傷害;
  
  第二:我願作一顆果實,飽滿多汁,解除饑渴;
  
  第二一:我願作一輛車子,普載大眾,行菩提道;
  
  第二二:我願作一座寶窟,法財無限,饒益眾生;
  
  第二三:我願作一串瓔珞,喜捨供養,莊嚴身心;
  
  第二四:我願作一座城廓,戒牆堅固,布施無畏;
  
  第二五:我願作一池清泉,消除熱惱,湧流報答;
  
  第二六:我願作一支畫筆,彩繪世間,增添美麗;
  
  第二七:我願作一彎彩虹,光華萬千,照耀人間;
  
  第二八:我願作一張石椅,隨時隨地,給人棲息;
  
  第二九:我願作一頭牯牛,終日勤勞,服務奉獻;
  
  第三:我願作一朵鮮花,吐露芬芳,給人清香;
  
  第三一:我願作一把鑰匙,開啟心門,解除纏結;
  
  第三二:我願作一隻雨傘,遮擋風雨,給人安穩;
  
  第三三:我願作一條渡船,運載眾生,到達彼岸;
  
  第三四:我願作一輪滿月,高掛夜空,輝映人間;
  
  第三五:我願作一滴甘露,灑向山河,大地回春;
  
  第三六:我願作一座高山,聳峙雲霄,眾生群集;
  
  第三七:我願作一條道路,引領大家,走向正途;
  
  第三八:我願作一座晨鐘,宏聲遠播,驚醒迷夢;
  
  第三九:我願作一件衣服,為人遮羞,給人保暖;
  
  第四:我願作一鍾缽盂,盛滿法食,滋養慧命;
  
  第四一:我願作一幅圖畫,美化空間,增加祥和;
  
  第四二:我願作一杯熱茶,袪走寒氣,解除疲累;
  
  第四三:我願作一塊田園,培福植德,利濟有情;
  
  第四四:我願作一座叢林,總持諸法,取用無盡;
  
  第四五:我願作一座涼亭,慈悲為蓋,方便行人;
  
  第四六:我願作一座宮殿,運籌帷幄,福被萬民;
  
  第四七:我願作一根木柴,製成器具,供人使用;
  
  第四八:我願作一個菩薩,發菩提心,光大佛法。
  
  多年以來的修持體驗,使我深有所感:「發心立願」如同學生的升級,應該要策勵自己不斷進步,像地藏菩薩的誓願從「超度亡母,出離苦趣」到「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經過了無量億劫的考驗;彌勒菩薩的發心從「求名求利,遊族姓家」到「降誕娑婆,廣度眾生」,也是多少阿僧祇劫心靈提昇的結果。而我單單一個願心,就花費了一甲子以上的歲月,在人間佛教方面,才漸漸有一點點了然於心;在修道成績方面,才慢慢有一點點差可告慰。可見生命是一場長久的馬拉松賽跑,誰能「發大願心」,堅持到底,誰就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八月)

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一九八九年,我訪問中國大陸,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親至機場迎接。我們初相見時,他說:
  
  「真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這句話意味深長。我別離中國大陸四十餘年,臺灣海峽把我們分成兩個世界,這一見,是繼往,是開來,可說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而我這一生,往事煙塵,仔細想想,在在處處無一不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十二歲,正是一般孩童嬉笑玩鬧的年齡,我卻因為一句不經意的承諾而出家入道,就因為這個「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因緣,我何其有幸,能夠終身浸淫在佛法大海中,擷取無盡的真理法寶。
  
  青年時期,我一直在名山古剎中參學進修,除了接受正統叢林教育的薰陶外,還得以親近許多名師大德,在他們的耳提面命下,日益長養道念慧命。在這段日子裡所承受的點滴法乳,竟在日後的生命中,匯成一股洪流,衝破種種難關與考驗。每想到此,心裡不由得發出:「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禮讚。
  
  我出家所在的棲霞山,既有莊嚴雄偉的千佛嶺,又有柔美秀麗的明鏡湖。湖光山色,氣象萬千,徜徉其中,盡情領略天地一心的妙旨。「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深義,真是盡在不言中。
  
  每年二月初一,在佛光山信徒大會中,面對海會雲集的信徒,心中那種「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感受,真是筆墨難以形容。萬千信徒湧集上山,吃不飽,睡不好,誓言不再來佛光山了,但第二年仍然看到他在人群中,不為別的,為的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佛光山的一草一木也無不具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史跡可尋。例如,在一次颱風過後,我四處巡視,見到寶橋旁的一棵菩提樹已被颶風折成兩段。我將它扶起,以竹架支撐,並且悉心照顧,現在已經是傘蓋亭立的濃蔭大樹了。龍亭邊一株英姿挺拔的菩提樹,原本是一株無根的枝幹,橫躺在地上,我路過偶見,心生憐惜,即將它栽入土中,每日澆水看顧,竟然也奇蹟似的生根發芽,有了現在這番繁盛的風貌。
  
  「回歸佛陀時代」活動,由北區、中區,一直延伸到南區,熱烈非凡。當數以萬計的善男信女們念佛禮讚時,靈山盛會,宛然再現,此時此刻,唯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這句話才足以貫穿兩千五百年的時空,將心中無限法喜淋漓道盡。
  
  在國父紀念館和中正文化中心的萬人皈依典禮中,成千上萬名初入佛道的信眾齊聚在國家殿堂中,虔誠宣誓皈投三寶,願斷無邊煩惱,願成無上佛道。這一刻的初發心,帶給自己得度因緣,也為社會淨化注入無限希望,其影響誠然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近年來,在香港紅磡體育館和馬來西亞東姑講堂主持佛學講座,每次目睹全場爆滿的聽眾凝神專注的面容,耳聞他們心開意解的笑聲,我都有著「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深刻感受。
  
  出家五十載,每一日晨鐘暮鼓,每一個蒲團禮拜,都有我至誠的祝禱和願心:「願鐘聲揚遍萬億國土!」「願佛法傳遍三千世界!」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就以一九八九年我率弘法探親團回大陸來說,承蒙中共領導人楊尚昆、李先念等接見,讓我有機會表達對中共宗教政策的看法。我建議中共應落實宗教政策,園林和文物單位應退出寺院,文化大革命時破壞的佛教道場和古跡應該發還和修復……。我覺得在那個時候,對那種人物,為萬千佛子爭取佛教生存的機會,那就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自由中國十三全大會上,蔣經國總統、謝東閔、李登輝等所有國民黨大老菁英、五院暨各部首長都聚集一堂,行政院院長俞國華主席請我發言,我當場說道:執政的國民黨政府應有恢宏氣度,包容異己,我以高玉樹、邱連輝為例:他們參政作官,一樣對民眾做出許多貢獻,開放、自由、民主,正是時代的巨輪,什麼力量都擋不住,不如容他、化他,順應民心,必能獲得民眾支持。我還建議政府採取開放方針,准許佛教創辦大學,各階層應准許佛教弘法自由。後來,政策的開放,各種的演變,傳教的自由,大學的設立,我不敢居功,但在那個場合,那個時機,我能勇於建言,我覺得那也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我訪問過泰國國王蒲美蓬,建議泰國應容許大乘佛教的傳播;我見過菲律賓總統馬嘉柏皋,他親口對我說:歡迎佛教和天主教一樣在菲律賓傳播;我也訪問過印度總理尼赫魯,暢談中印文化,他並託我問候蔣中正總統的健康;我成立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多明尼克總統塞紐瑞親自前來大會道賀,並歡迎我到該國傳教;西來寺落成時,萬人聚會,美國總統雷根親派代表出席頒贈賀辭,讓萬千華人感到歡呼榮耀,我忽然也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感受。
  
  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因我在西方建寺,而能夠第一次到西來寺召開第十六屆大會,讓真正的佛法西來;北京、臺北──海峽兩岸,向來不在國際會議桌上對面,我非常至誠的聯絡,讓兩岸的法師居士,同在大會開幕典禮上握手言歡,促進中國統一;我曾受香港總督頒獎;我也感謝美國政府定五月十六日國際佛光會成立的一天為「美國佛光日」,並承蒙美國多州頒贈榮譽公民、親善大使;澳洲臥龍崗市市長,親自來到臺灣,贈送南天寺的建寺土地二十六英畝;布里斯本市長幫我籌建中天寺;英國倫敦大主教建立的修道院,現在讓我作為佛光山倫敦禪淨中心;法國十三世紀的古堡已列為古跡,市長手批可作佛光山巴黎道場;南非議長親自送六英畝土地權狀到佛光山,歡迎佛光山前往建寺,讓佛光山完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這不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嗎?
  
  在我的一生中,沒有領過一張畢業證書,但我不知給過多少人畢業證書;我沒有念過大學,但我在東海大學和文化大學教書多年,我還是教育部認可的學位審查人,也是第一個得過教育部獎章的出家人。我曾多次獲得新聞局的金鐘獎,還有縣府省府暨內政部頒給我的慈善匾額,不止十次以上;蔣中正、蔣經國、李登輝等總統或多次召見,或上山親訪。我何人也,一個平凡僧伽而已,一個農村子弟而已,多少國家的獎勵,多少學術文化的榮耀,因為自覺慚愧,我就把它看作「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一沙一石建設的華廈,一花一木美化的庭院,那一切都是因緣所成,那一切都是諸菩薩的加被,都是父母、師長和十方大眾所成。所以,光榮應該歸於佛陀,成就應該歸於大眾,利益是常住所有,功德是信徒所得。因為一切一切,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十月)

修行的真義

「現在的人常說要修行,其實只不過是將修行當作『懶惰』的代名詞而已!」
  
  印順長老四十年前剛從香港來到臺北時,曾經對我如是說,誠乃擲地有聲之高論,若非真正明師是無法講出這麼深刻的感言。這句話使我數十年來無時不警惕自己:我要做一個真正的修行人,可不能用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
  
  記得有一回,道源法師在佛光山講授《大乘起信論》,課後我送他回寮休息。在路上,他忽然對我說:
  
  「修行!修行!都快把佛教『修』得沒有了!」
  
  這種高瞻遠矚的見地,也只有心懷悲愍的菩薩才會因深思時弊,而有所發抒。
  
  我曾多次周遊世界,看到一些先進的文明國家,他們國家大路旁的教堂林立,他們的博物館中都是宗教文物。如係信仰耶教,則全國人民強調他們是耶教的國家;如係信仰回教,則全國人民口口聲聲阿拉真主;而我們的國家,大都視宗教為餘物,我們佛教的主持者,並不鼓勵弘法利生,不重視世法欲樂,不講究犧牲奉獻,大都強調明哲保身,或入山修行,或自我關閉,致使佛法衰微,聖教不能深入社會人群,修持與生活脫節,真理與大眾遠離,讓邪魔外教到處橫行,讓迷信愚昧到處猖狂。孰令致之?誰能令之?怎麼不讓有心人唏噓慨嘆!
  
  中國佛教自明清以降,因政治的迫害,由社會走入山林,由資生轉為自修,遂一蹶不振,所幸今日由於教界大德之努力弘法與信眾的大力護持,佛教又有了一番繁盛的風貌。但有些人卻不明時務,妄學皮毛,或放著如來家業不去荷擔,整天高喊「修行」閉關,或棄置十方信施的慧命不顧,只在個人「修行」上著眼。他們無視福利社會的責任,乃至丟下世間上一切成就的好因、好緣、好事。試問倘若大家入山苦修,佛教的命運,蒼生的疾苦,將何以為度?
  
  曾經有一位信徒這麼說:
  
  「師父!如果你們都去閉關,或入山修行,誰來接引我們,教化我們?」
  
  誠然,修行是非常重要的!但修行絕非以遁世避俗來作為逃脫現實的藉口,也不能以此自我標榜,徒博虛名;更不可巧立名目,譁眾取寵。修行並非空洞虛無的口號,而應該是腳踏實地的自我健全,犧牲奉獻。
  
  自慚我出家已有五十餘年,至今依然庸庸碌碌,慧解固然不足,修行也不算精進。不過,我這一生中確實不曾以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反而我發心服務,勤勞負責,從不好逸惡勞,敷衍塞責。
  
  青少年時期,我在叢林參學,從棲霞律學院到寶華山學戒堂,從焦山佛學院到金山天寧寺的禪堂,無論在律門、教門、宗門,我都刻苦砥礪,認真學習,隨眾上殿、出坡作務、春夏禪七、秋冬佛七,甚至行堂、典座、香燈、司水,更要上山砍柴,河邊擔水,我也都任勞任怨,全力以赴地為全寺數百人辛勤服務。寒來暑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載星霜,就這樣一轉而過,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修行?總之,我都能直下承擔,法喜充滿地度過這段基礎的參學時期。
  
  勞動筋骨的苦行實在微不足道,物質生活的艱難才是難以想像。當時中國社會歷經戰亂,百廢待興,民生困苦,我的常住由於僧多粥少,經濟更是拮据,因此三餐往往是以雜糧稀粥糊口,清湯淡水,或是夾著砂石鳥糞的豆腐渣、蛆蟲爬滿了的蘿蔔乾,經年累月少有油水下肚,遑論溫飽。衣服破了,只有用紙糊補;鞋底磨損,就以木片黏上;沒有襪子,便撿拾別人破舊不堪的棄襪穿上,聊勝於無,一切因陋就簡。多少年來,身無分文,寫了好幾封家書想跟母親報個平安,卻一直無法投遞,因為根本沒錢購買郵票,所以一封信今年寫了,放到明年,明年寫了,等到後年,遙遙無期,始終無法寄出。
  
  物質缺乏的生活也還算是小事,在精神上,每天還要接受無理的要求、嚴厲的打罵、不盡的冤枉、無窮的委屈,甚至不准你抬頭多望世間一眼,不讓你對別人多說一句語言,受氣折磨,折磨受氣。儘管如此,我都能逆來順受,認為這是「當然」的教育,也是一個出家人「當然」的修行,故而能無怨無悔地完成修道基礎。
  
  那時,我雖年輕,求證心卻非常殷切,希望能加緊修持,但是想到自己對人間毫無貢獻,對師門又無建樹,怎敢對常住有自私的妄求?怎敢遠離大眾而獨自修行?因此,只有在不礙工作,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過午不食,刺血寫經,深夜禮佛,打坐參禪,偶爾也一年半載的禁語不言,或閉眼不看,或利用假期禁足,以埋首經藏……,凡此不一而足的密行體驗,雖然沒有令我豁然開悟,卻長養了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
  
  不過,我要告訴今日的青年學子:我的學習修行,從來不敢離開僧團而尋求獨居;也從來不敢要求離群,自我任性;因為我覺得修行只是自己在生活中默默的密行,不值得標榜,不值得誇耀。如同一隻小鳥,羽毛未豐,離群以後,會不知道回來。教團的可貴,就是初學者的安樂窩啊!
  
  一九四九年,初來臺灣,身上一文不名,各處掛單,備受奚落。為了感激中壢一家寺院留單,遂從事拉車、買菜、打水、清廁、看守山林等卑微的工作,服務寺眾,以為圖報,繼而在南北各地奔波授課、弘法、撰文、寫書。一九六七年,我創立佛光山,度過與刺竹為伍,與洪水搏鬥的開山初期,並且在經濟困厄中籌建各種文教、慈善事業,期使佛法能普及社會。我不斷發菩提心,立堅固願,其中遭遇的困難與艱辛,在心中也覺得這是一個修行人應當如此的考驗。
  
  一九八五年退居後,到美國閉關半年,以便讓後繼者能順利做事。出關以來,在課徒之餘,還經常應各地信眾的邀請,席不暇暖地在海內外奔波弘法,建寺安僧,更為信眾成立佛光會,期使佛法光大寰宇,庇佑全球。
  
  回想我的一生就這樣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自愧未能深入經藏,智慧如海,但確知自己總是將我所了解的佛法行於日常,與生活相結合,例如:我不積聚錢財,而能喜捨結緣;我不向外妄求,而能承擔一切酸甜苦辣;我能甘於淡泊,在忙碌的行程中,以茶泡飯果腹充饑;我能隨遇而安,席地而睡;我能斗室讀書,車內寫作;我能與人為善,滿人希望;我能刻苦耐勞,不計毀譽;我能樂說不倦,給人歡喜;我能感恩惜福,不念舊惡;我能守時守信,不壞承諾;我能堅持理想,不畏難茍安……,我不高談修行,只一心一意,如理而行。
  
  因此,我拜佛學佛,但我不希望成佛作祖;我布施行善,但我不想上升天堂;我念佛行持,但我不欲往生蓮邦。我志不在了生脫死,我志只在多培養一些佛道資糧,我只願生生世世在人間,作一個具有平常心的和尚而已。
  
  生死,豈是那麼容易了脫?沒有歷經千生萬死,不經三大阿僧衹劫,那裡能輕易地了生脫死?我之所以提倡人間佛教,乃遵照太虛大師「人成即佛成」的理想,實踐六祖「佛法不離世間覺」的主張。我們不需離世求道,在世俗人間,講經弘法是修行,服務大眾是修行,福國利民是修行,五戒十善是修行,正見正信是修行,結緣布施是修行,慈悲喜捨是修行,四弘誓願是修行。人間的佛陀,不捨棄一個眾生;人間的佛教,不捨棄一點世法。我們認為:乃至行住坐臥,揚眉瞬目、舉心動念、示教利喜……,那一樣不是修行?為什麼捨棄人間佛教,要學習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家仙術,才叫做「修行」呢?
  
  修行,修行,我們要靠真正的修行、真正的德行、真正的慈行、真正的福行、真正的智行,讓全法界一切眾生都能接受真正的修行,讓大家心中有佛法,生活有佛法,人人有佛法,普世都有佛法!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弘法利生

我童年是在一個偶然的因緣下出家,當時我是棲霞律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個。有一天,我讀到這麼一句話:「僧伽應以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
  
  少不更事的我,這時才知道出家人原來背負著如此神聖的使命,一時之間恍然大悟:我學佛修道還是嫌太遲了!如果我早一點來此,就可以養深積厚,早一點荷擔如來家業。此後,每當早課諷誦〈楞嚴咒〉,唱到「願將身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時,我都在心中發願:「我將來一定要將全部的身心奉獻在弘法利生上。」
  
  時至今日,我樂說不怠,也建立了各種佛教事業。在佛陀的加被下,我一生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了達到「弘法利生」這個願心,而力行實踐。雖說是「願不虛發」,但是早期弘法時所經歷的艱辛困苦,卻也鮮為人知。
  
  五年代的臺灣不但物質生活不豐,更是一塊缺乏正信佛法的沙漠,我立志要遍灑甘露法水於臺灣各地,潤澤群生。於是,我帶著一批有志青年,以拓荒者的精神,四處弘法佈教。舉凡鄰里、鄉鎮、街市、陋巷、廟口、戲院、海邊、山地,皆有我們行腳的足跡。每到一處,我們親自動手拉電線、裝燈泡、安麥克風、排椅凳、張貼海報、招呼聽眾……,然後才登臺講演。儘管剛開始時,聞法者很少,我卻從不氣餒,因為只要有人願意來聽講,就有人能受到法益。只是往往時間到了,臺下一個人也沒有,我照常開講,過了很久,聽眾才姍姍來遲。後來,大家養成了守時的習慣,聽眾也越來越多,這時又出現了走動移位的現象,我總是以緘默來教育信眾,這種對治方法不久便產生成效。
  
  為了購置佈教設備,我將平日微薄的紅包供養花用殆盡,日中僅以一塊麵包果腹是常有的事。凡是不遠的地方,我們便以單車代步,在風和日麗的時候,迎著夕陽,沐著晚風,倒也別有一番樂趣。不過有時碰上梅雨季節,或是寒流來襲,尤其是大颱風天,在淒風苦雨的肆虐下跋山涉水,實在是備嘗辛苦。然而看到聽眾逐漸由少而多,冒著風雨,聞法虔誠的態度,在感動之餘,也忘了饑寒凍餒的難受。路程遙遠的地方,則搭乘火車,沿途田園風光旖旎,令人陶醉其中。只是那時火車班次不多,我們經常為了趕火車而行色匆匆。後來,宜蘭線火車站的站長被我們的弘法熱忱所感動,往往等我們全都到齊了,才下令開車。
  
  最令我難忘的是:每當佈教圓滿結束時,在信徒的歡送下,踏上歸程,我們盛載滿懷的溫馨,走過阡陌田野,穿越樹林山洞,以充滿法喜的歌聲,劃破萬籟俱寂的夜空,我們的心就像當頭的皓月一般明淨,我們的身有如掠過的微風一般輕盈。我們間或交換弘法心得,談起化導頑民的富樓那,一股聖潔的使命感冉冉升起;說到為法喪身的目犍連時,又燃起了悲壯的情懷……,我們誓言以高僧大德為榜樣,以續佛慧命為己志。一天,我福至心靈,將這種景象與心情描繪在詩篇上,請人譜曲,這就是後來我們在弘法歸途中常常高吟的「弘法者之歌」。
  
  最令我安慰的是:當年跟隨我忍餓受凍的年輕人在參與活動中茁壯成長,如今都有了美好的前途。而當時的辛苦播種,如今在各地都已綻開菩提花果,則是我一生中最豐碩的收穫。
  
  多年來,只要有地方需要佛法,有人邀請我去,再遠再忙,即使犧牲吃飯、睡覺的時間,我都欣然答應。記得有一次,到南投魚池鄉佈教,夜宿農舍,因為臥處與尿桶為伍,臭氣難聞,無法入眠,只得央求同行的煮雲法師為我說故事。後來,為了不負他的辛勞,我將這則故事寫成了《玉琳國師》,風行一時,也算是弘法外的一樁趣談美事。
  
  那時,我雖然住在宜蘭,卻經常要到高雄講經,每次坐火車,轉公車,就要周折上一整天的時間,平日還得節衣縮食,湊足車資。有一回,查票員來驗票,火車票卻遍尋不獲,身上又沒有半毛錢,只得掏出一支新買還沒用過的鋼筆充當補票之款。我這樣南北奔波達十餘年之久,心中樂此不疲,我不畏舟車之苦,只怕沒有人知道佛法的好處。直至今日,我已走遍了整個臺灣,行跡還遠及離島,並且直邁國際州郡。曾聽到有人調侃我,說我已經退位了,猶仍四處雲遊弘法,野心實在太大!其實,此言差矣!我雖然卸任住持,但是並沒有不做「和尚」,出家人本來就應該有著「弘揚佛法遍天下,普渡眾生滿人間」的慈悲心腸,這不是「野心」,而是一種難行能行的「願心」啊!
  
  如今,我到各地說法,不必刻意宣傳,聽眾自然蜂湧而至。過去,我唯恐人不來,現在卻以人多為苦,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人們因為一票難求,而甘冒風吹日曬,早早佇立在門外,苦苦守候進場;我也不忍心目睹觀眾在場內擠得連站的位子都沒有;我更不忍心看到那些有心聞法的善男信女因為會場容納不下,或因稍微地遲到而被阻擋於門外。我曾一再請求有關主管通融,無奈礙於規定,而無法如願。一九九二年,我到馬來西亞東姑講堂開示,場內爆滿,有一千多名聽眾沒有位置可坐,場外還有兩千多人不得其門而入,有的拍門叫嚷:「讓我們進去!難道我們的師父來此,都不讓我們見一眼嗎?」有的甚至走太平梯,以旁門左道的方式出奇致勝,進入會場。那種聞法的熱忱直叫人感動難忘!
  
  出家人憂道不憂貧,佛法上的安樂足以彌補生活上的困乏,人為的阻撓才是弘法上最大的考驗。
  
  回憶我在宜蘭初次講經時,警察不准我公開說法,禁止我播放佛教幻燈片,他們所持的理由是:「你沒有向有關單位呈報申請。」在雷音寺弘法時,也有一些外道居民在殿外喧囂干擾;廣播電臺的佛學講座錄製好了,電視臺的佛教節目製作完成了,卻因為對方的負責人聲稱「限於目前當局政策,不希望富有宗教色彩的節目播出」,而臨時遭到封殺的厄運;懷著滿腔熱情,想要到軍中、監獄為三軍將士及受刑男女作得度因緣,卻被冷冷地拒絕,問他們:「為什麼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以及耶穌教的牧師可以到這裡傳教,而佛教僧尼卻被摒於門外?」他們答道:「因為出家人不宜進入說法。」再加追問:「同是佈教師,為何有如此差別待遇」時,得到的只是更加冷漠的表情;臺北師範學院(即今師大)請我講演,海報都已經張貼出去,也無緣無故地被取消作罷;到公家機關禮堂說法,供奉佛像受到排斥……。我並不因此而自憐自艾,相反地,我愈挫愈勇,我據理力爭,所謂:「為大事也,何惜生命!」
  
  佛陀在因地修行時,曾被歌利王割截身體而毫無怨尤;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要效法諸佛菩薩為法忘軀的精神」我在心中不斷自勉。
  
  心中的悲憤尚未平撫,治安單位又前來調查,因為中央情報局接到黑函密告,說我:「言論可疑,恐有通敵之嫌。」我並不為此而憤世嫉俗,相反地,我學會了以平常心來應付這些紛至沓來的障礙與誹謗,「我要為佛教的千秋大業而奮鬥不息,我要為萬億眾生的慧命而努力不懈!」我如是自許。
  
  果然,打擊非難成了我的逆增上緣,我的堅持理想有了代價:如今各地警政首長親自邀我至各個警察單位演說佛法;警官學校、警專學校、三軍官校、憲兵學校等,我都曾作過佛學講座。有一次,宜蘭縣議員在議會上討論到當地寺廟殿宇修建得金碧輝煌時,都一致歸功於我在當地二十年的弘法貢獻;甚至我現在要著手創設大學,宜蘭縣當地政府也主動爭取;廣播電臺、電視臺爭相請我錄製節目,並且給予酬謝;軍中、監獄不斷寄發公文,向我請法;大專院校的講演多得不計其數;情報治安單位也一再要求我能廣開法筵,以端正社會風氣;各縣市長、各級首長,甚至參謀總長還頒發獎牌、獎狀,以資鼓勵;在國父紀念館、中正文化中心的國家殿堂開大座,也極受禮遇配合。
  
  我一生弘法無數,感到最難的是如何契理契機。最初,往往為了一篇講稿,日夜揣摩聽眾心理;常常為了一句名相,反覆思惟其中深意,為的是希望大家都能聽懂受用,並且能將佛法妙諦運用在生活上,以作為現實人生的指南。
  
  我從不賣弄玄虛,只是一心一意在宣揚佛法的真理,使佛法與世間的生活能夠相印證。我經常思慮如何發揮佛教的時代性與前瞻性的功能,期能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為了契合信眾的需求,使佛法能普及於社會各個階層,我不但組織念佛會,還設立青年歌詠隊、兒童星期學校、婦女法座會、金剛禪座會。為了助長說法效果,我利用板書、投影機、各種視聽設備,乃至在大座講經時,精心設計獻供儀式,穿插各種佛教藝術節目。為了讓社會人士重視佛教,我率先舉辦佛誕花車遊行,並且多次舉行環島佈教活動……。凡此種種創舉都在當時引起不少保守人士的非議責難,我並不因此而裹足不前,相反地,我大力推動,我以為:只要佛法興隆,何須計較個人榮辱得失?
  
  我的擇善固執終於有了明證:環顧今日的佛教界,當年反對我的同道都不約而同地接受了人間佛教、生活佛教的理念;各地的道場寺院也都不斷地以各種活動來凝聚信眾的力量;更有不少青年在這種因緣下隨我學佛,現在都成了佛光山重要的職事幹部。
  
  我當初的用心良苦,斟酌思慮,促成了我對於佛法的融會貫通,更是我始料未及的收穫。我走入群眾,學會了觀機逗教,士、農、工、商,老、弱、婦、孺,鰥、寡、孤、獨,都是我說法的對象。我也曾遠走中國內地,深入泰北邊區,抵達香港越僑船民營房,為苦難同胞作得度因緣。
  
  現在,我每天的行程被弘法的邀約排得滿滿的,我日日奔波忙碌,以車廂、飛機作為我的臥室和書房,我趕場弘法,由此地到彼地,由此國到彼國,甚至由此洲到彼洲,席不暇暖。我經常和衣而臥,一覺醒來,矇矓之中,往往一時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我不以此為苦為累,自忖比起佛陀年高八十,猶不辭辛勞,在印度各地行腳弘化,我這一點苦實在不算什麼。尤其,當我看到許多人在臺下會意點頭,甚至撫掌微笑,一切的勞頓全都化為無比的願力;當我看見許多人因為聽了我的講演而皈依三寶時,心中更是為他們的新生而感到慶喜!
  
  我曾經在火車上,遇見一位不認識的青年讓位予我,他悄悄地對我說:「師父!我是您在某某監獄弘法時的皈依弟子。」我蒙受過不少禮遇招待,上自政府首長,下至社會大眾,但這一次令我最為終生難忘。我也曾收到一份二百元的紅包,上面寫著:「供養師父:因聽您講演而改邪歸正的弟子某某頂禮。」數目雖然微薄,意義卻是深遠重大。每每一場大型講座後,感謝的信函即如雪片般飛來,其中,有失和的夫妻因此而破鏡重圓者,有吵架的朋友因此而握手言歡者,有落第的考生因此而萌生希望者,有失業的青年因此而力圖上進者,更有人因此而斷除自殺念頭……。來鴻中,讚美的詩詞也不少,雖不盡然辭暢意順,然而誠意卻是十分感人。在海內外收到的紀念品,更是多得無法整理,還好我有喜捨結緣的性格,否則就是建一個大倉庫,也無法全部容納。
  
  為了度眾之需,三輪車、腳踏車、摩托車、木筏、竹排、輪船、汽艇、軍艦、戰車,乃至潛水艇、直昇機,也都成了我的交通工具。雖是海陸空航道各異,然而承蒙三寶加被,法界任我遨遊,豈不妙哉!
  
  我不但自己樂於說法,也極力興學,培養弘法人才。四十年來的度眾生涯中,每得到一份供養,總是先用來建講堂,蓋教室;每領到一些稿費,也都悉數購買佛書典籍給青年學子閱讀參考。我涓滴歸公,從未想將絲毫用在自己身上。剛興建佛光山時,徒眾建議我買轎車代步,以便至各處講說,我卻買了一部巴士普利大眾;目前我在世界各地講演、皈依所收到的紅包,也都捐獻給當地的佛寺,作為發展道場之用。直到最近,念及佛光山建設佛教事業所費不貲,我才將外來出版廠商給我的版權收入,挪為自己平日的生活開銷及車馬費用,以減少常住的負擔。
  
  佛教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廣被四海,文字般若的傳遞,功不可沒。有識於此,我於來臺之初,即致力於編輯雜誌、撰文出書的文化事業。一九五九年,在三重埔設立佛教文化服務處,印行佛經。當時的經濟十分拮据,編印人才也寥寥無幾,但憑一股度眾的熱忱,我度過了捉襟見肘的窘困日子。記得有一次,我將編好的《人生雜誌》連夜送到印刷廠,半夜醒來,饑腸轆轆,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還沒吃飯呢!又因為沒有錢買稿紙,我常常拿別人丟棄的紙張背面做為塗鴉之用。直到現在,我依然是在年年虧損的情況下,興辦雜誌、圖書等文化事業,但我從無怨言,因為我深知:佛教的文化度眾功能無遠弗屆,非金錢財富所能比擬。
  
  此外,我還創設雲水醫院、老人精舍、育幼院、冬令救濟等慈善事業,將佛教的愛心廣澤於貧苦無依的老弱殘疾。我曾多次發起中國大陸以及世界各地的救災運動,而佛光山的創建,更帶動了當地經濟建設的繁榮,其本身就是一項利濟眾生的龐大事業,只是在這些方面,我甚少著意宣傳。千百年來,佛寺道場在福國利民的工作上,何嘗不是有多方面的貢獻嗎?
  
  及至今日,我每至一處,只要見到一塊空地,亟思如何來興建寺院講堂?只要認識一個人,總是盡力將他吸收作為佛教的一分子;只要看到一件好事,就迫不及待地廣為宣傳。這一切只是希望能將佛教的歡喜散播給一切眾生。
  
  過去常聽到一些人說我:「好可惜喲!這麼年輕就出家了。」對於這些言論,我深深不以為然。棄俗出家,弘法利生,是在做經世濟民的偉大事業,怎麼說可惜呢?我不但此生此世以出家為榮,我更發願生生世世都要學習佛陀示教利喜的精神,來此娑婆,做一名「以弘法為家務,以利生為事業」的和尚。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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