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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禪淨自悟與他力思想之開展──從念佛見佛到即心是佛
傅發法師

 


一、本論題之思路與設定

  中國佛教之特質在禪。這是眾所周知的不諍之事實。如果再論及中國佛教宗派影響之深遠與普及,則恐怕就非談淨土不可了。由此可知,禪淨二系在中國佛教之地位可見一斑。禪宗之大盛在宋,但淨土在曇鸞、道綽、善導諸大師之弘揚下,不絕如縷延續至今。環視今日之佛教,禪淨二系乃屬教法修學之主流思潮。作為維繫中國佛教之生存與發展的根本學派,其思想淵源及其在修證方法上是值得深切探討的論題。

  關於禪淨之修證,古來有互相排斥者,亦有主雙修之唱和者。初唐以來,禪淨互相駁斥。如慧日法照痛斥禪徒空腹高心,百丈懷海制訂禪林清規,法定荼毗之時稱揚彌陀聖號。五代時,永明延壽倡禪淨雙修。其《四料簡偈》「有禪有淨土,猶如帶角虎,無禪無淨土,鐵床並銅柱,萬劫於千生,沒個人依怙」的禪淨雙修之思想,對禪淨二系思想之融合,有著極大的導引作用。(這是禪宗與淨土宗之歷史關涉,而禪觀是遍於各宗派之修觀,故禪宗與禪觀有別)。

  本論題所關心的問題是:禪主張自力(自悟),而淨土思想強調他力。此一思想形成原因為何?其開展與演變過程如何?居於這一思路考察發現:原始佛教之念佛與禪是同源──禪觀與念佛同修。念佛並非如後期淨土宗之專稱佛之名號。沿著此脈絡即得知:稱名、觀相、唯心、實相四種念佛,其開展之根源。最終歸結為自悟與他力傾向的分歧。遂漸形成兩個修證體系。其中:他力思想與稱名念佛直接關連。

  其實,這一論題之構思與設定,是需縱橫交錯。深究廣論的。限於篇幅本文只能理出一條思路。為便探討,故從念佛與見佛到自心即佛來概說念佛與禪之關涉,並論述禪淨自悟與他力思想之形成。

二、念佛與禪觀

  釋尊教法之綱領是四聖諦,它構成世間苦集──生死流轉,出世滅道──解脫還滅。一切佛法莫不是圍繞著這二面觀而展開。釋尊將自身所悟、所證所親履之實踐歷程揭示出來。告知行者世間之苦乃因集而成;集是因不明世間無常、苦、空、無我,由是造作諸業,流轉諸趣。若要解脫世間之流轉因,則必需修道方能趣於寂滅,故此「道」之實踐修證成為修學佛法之核心焦點。佛在阿含聖典中,處處開顯修道之方法,此中,無論修何種法門,均不離禪定。佛聞示修行者,修定需離諸欲,由持戒清淨方使心定而發慧。在修定中不淨觀與白骨觀成為比丘實踐禪觀之主要方式。他們通過修此二觀,以擯棄來自生理與心理之欲念;並通過禪觀以明了人身之不淨,世間之無常,體解苦之聚集,生厭離心,欣求出離。

  佛住世時,修禪觀多為念佛功德以觀照自心。如(《雜阿含》卷十二六七經)說:

  比丘,當善思維觀察於心……。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具眾彩色,隨意圖畫種種像類。

  修定主要從「觀」入手,佛為使行者離欲念捨執著,特別強調用心去觀法。「心如工畫師」的形象比喻,說明觀想內容之重要性與自心內在的體悟。(這一思想直接影響唯識學及華嚴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思想)。

  作為釋尊教法之實踐者,佛弟子對佛之敬仰,在修觀時是常繫念於心的。初期之念佛非指稱佛名號。在原始聖典中「念佛」是作為禪觀修法而被重視的。如《雜阿含》卷三三(大正藏二二三七下)說:

  聖弟子念如來事……。如是念時,不起貪欲纏,不起嗔恚,愚痴心。……心定已。……,入法流水,乃至涅槃。

  修禪觀依念得定除貪、嗔、痴三毒,依定生慧是原始教法的一貫實踐方法。念如來事(無漏功德)。故修觀者之念佛沒有他力的傾向,因念佛不外是二方面;其一,淺者依念佛而得止息散亂心;其二,深者則作為入定修觀之前方便(前奏)。阿含中常說的「念佛、念法」,「見空即見法」「見法即見佛」與《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說明了念佛其最初之意趣。蓮花色比丘尼迎佛,為佛所斥,須菩提於定中念佛見佛,為佛所讚,都可窺見原始佛教念佛的原義。它是禪觀修持者觀空破執的根本途徑與禪定方法。

三、觀相念佛與定中見佛

  佛滅後,因佛弟子「對佛之永恆懷念」(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印順導師著),及修禪觀之需要畫佛像與鑄塑佛像開始流行,而念佛亦即成了多維化的修持法門。此時「念佛」已從念佛的功德,轉向緣佛像。禪觀者在入定前,先依一佛像觀察並明晰地記憶起來,然後作觀想(整體或局部)。據經典得知,印度之觀佛像是入塔中的(因初期佛像與佛舍利同供於塔中,後期漸依塔建寺)。如《坐禪三昧經》說:「欲觀像者,先入佛塔」、「若不能見胸相分明者,入塔觀之」。這一事實說明,禪觀之修持者,乃將念佛觀作為基本之觀法而採用。

  中國初期之禪觀亦多以觀佛像為主導,如安世高譯《陰持入經》、羅什所譯《禪秘要法經》均有「念佛觀相」之方法。《坐禪三昧經》卷上(大正藏一五二七六上)說:

  若初習行入,將至佛像前,或教令自往,諦觀相好,相相明了,一心取持,還至靜處,心眼觀佛像。……心不散亂,是時便得心眼見佛像相光明,如眼所見,無有異也。

  這便是初期禪觀強調的「念佛觀」(在行者之思維觀照初境有似淨土之觀相念佛),但禪定修行是通過攝取佛像以作為禪觀緣慮與思維之對象,是作為入定的觀想對象來念佛的(與淨土祈他力加持有異)。意念有不忘失之義,故禪觀行者之「念佛」是借助佛像令心雜念止息,以便進入「觀想」。總之,它僅是修觀入定者之觀想對象與實現入定的前奏方便,隨著修觀行者定境之深入,漸有於定中見佛聞法的。如《般舟三昧經》卷上(大正藏一三九○五)說:「於三昧中立,在所欲見何方佛,欲見即見。」佛像之觀想與念佛三昧之結合,使禪定行者從念佛入定至定中見佛聞法。這些事實,在與禪觀相關的經典中有著許多定中見佛的記載。

  後代瑜伽師依定中所見明了外境不實,乃心識之作用,這一體悟成為唯識理論之重要根據。唯識學的奠基者無著,即於定中上升兜率內院,請彌勒菩薩講述《瑜伽師地論》便是一個明證。

  從念佛到定中見佛修禪觀之行者,可歸結為:以佛像為助緣止心入定,促成禪觀之形像思維。這是作為前奏方便觀照的一種特定模式(禪觀方法)。其次,注重觀照心境,定中見佛聞法的體驗,對「相」已有了更深切的空性悟解。修持行者超越了「觀相」之框套,更能打破一切執取(包括定中之境)。「念佛」法門,已不斷地朝向「自心佛」──即心是佛。

四、即心是佛

  定中見佛之成就與十方佛思想之發達,大大豐富了原始佛教固有的念佛法門之內容與修持的各種形式。其中,禪定之深入,能於定中經歷一番未曾有之境界,得未曾得之禪悅,促成了唯心念佛與實相念佛之開展──即心是佛。

  《般舟三昧經》明顯地具有唯心念佛與空觀之思想。如(大正藏一三八九九中)說:

  作是念:佛從何所來?我為到何所?自念佛無所從來,我亦無所至,自念欲處,色處,無色處,是三處意所作耳。我所念即見,心作佛,心自見,心是佛心,佛心是佛身。心見佛。心不自知心。心不自見心。心有想為痴心,無想是涅槃。是法無可樂者。設使念,為空耳,無所有也。

  《般舟三昧》在初觀時的行法,是觀佛之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及佛之光明,至三昧成就即能於定中見佛與聞法、問答。此中,行者覺悟到:佛未曾來,我(行者)亦未曾去到佛所,然於定中見佛聞法卻是真實經歷了的。由此行者們體悟到這一切定境乃「意所作」,它是自心三昧所現前之境界相。從而明了:三界、生死、均自心所造(三界唯心即此意,淨土自性彌陀思想本源於此)。

  般舟三味之修持,是從借助觀佛像相好光明,漸捨棄「假相」,轉入觀自心──心性觀,發達以後的大乘諸學派均有「實相觀」。龍樹系之諸法性空,唯識之圓成實性,天臺之空、假、中、禪宗之自性佛,淨土之自性彌陀,亦無不是這一理路的開展。「從因緣如幻如化,而深悟無所有空性為佛,名為『實相念佛』。般若的念佛,是空性觀,《般舟三昧》的念佛是假相觀」。「將觀相的念佛法門,無相的般若法門,綜合起來,這樣的念佛三昧,充實了念佛的內容,念佛已不只是重信的法門,念佛與空慧,是這樣的相助相成!」。(參見印順導師著《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866》)。

  在稱名、觀相、唯心、實相的四種念佛中,印度注重觀相與唯心。即以念佛作為引導入定之根本途徑。但流行中國的念佛法門,則走向離心並向外求取,力倡稱名念佛──易行道。在修證上對自力(自悟)之忽視,更趨於他力的憑仗。

五、稱名念佛與他力

  如前所說,念佛有著淺深之別。淺薄者是作為散亂心制伏之方便,深觀者則有助於禪定因觀而止。後期的稱名念佛和初期之念佛已明顯的有了變異。這便是他力思想的不斷普及所致。其思想之迅速形成,可歸結為三個因素:

  ()簡單易行。禪觀之修持,其觀照是適宜利根者的。故常人每難於在修觀中快速獲益。淨土將禪視為難行之險道,稱名念佛則稱為易行道。中國人厭繁喜簡,故極大地適應了中土人的習性。

  ()帶業往生。濁世眾生,對於自身之修持多無把握。當臨命終時,積業深厚,恐不能生善處。淨土思想認為,只要臨終時一稱念佛名號,佛及聖眾,即手持蓮臺,來相迎接,生彼極樂國後,可聞法熏修。這一他力的思想是淨土流行的主要因素。

  ()對極樂國之嚮往。此土之苦難,世界之不平等,惡濁。不論是印度四種姓的不平等或是社會之苦痛,印度當時的宗教正醞釀著新思潮與社會之適應(稱名念佛能生極樂便是思潮之一,這在初期之大乘經典中已充分地表露出來)。佛教東傳中土,由於戰事頗繁,來自社會之動盪與不平等,自然之災難,末法意識之滋長,在五濁惡世中,修行是不易的,靠自身之力是難以達到解脫的。由是,淨土經典對於西方極樂之描述,自然成為佛教修持者不可替代的歸宿與最終目標。

  稱名念佛法門與他力思想之形成遂使之成為一個獨特的宗派與修證體系,在「家家知觀音,戶戶念彌陀」中即速地傳播開來。更因其具有中、下階層廣大之信仰者,成為中國佛教之主流,使之與禪形成蘭菊競秀之勢,且一枝獨秀地繁衍開展。

  在禪淨的發展中,念佛並不等於「稱名」,而稱名念佛其實亦非彌陀淨土所獨有(彌勒淨土與東方淨土之修持與國土均不相同然亦屬淨土系)。就禪定言亦非禪宗專屬,各宗派本均有禪觀之修證。但中國佛教宗派中除禪宗與天臺注重修觀之實踐外,其它學派如中觀與唯識已淪為注重思辨與哲學體系之詮釋與演繹的營造。應有的唯識觀與空觀等實踐禪觀之修證,似乎淹沒無聞,其它學派莫不皆然。如此偏理廢修,是大乘學者當思而再省者!

  在禪淨的開展中,淨土將「觀念」之念佛(修禪中觀想念佛)轉化為著重口稱念佛(持名號)。而禪宗又高樹宗門。將平易見人之禪法與所謂「教下」漢楚分界。這在禪淨發展中二系思想均朝向極端化發展,自悟與他力終成禪淨二系思想之根本標幟。

六、結語

  從念佛見佛到即心是佛的探討,我們不難理解唯心念佛與稱名念佛思想的偏重發展,促成了禪淨自悟(自力)與他力思想之開展與演變歷程。雖然淨土亦有自性彌陀與現實淨土之啟示,但他力思想之濃厚傾向,乃居於主導地位。

  自心即佛,不假外求,見性成佛之禪學,乃停留於理論層面(口頭禪)與繁鎖形式之倡導。且凌高居上,遠離現實人群。使原本活潑潑的禪,成為高不可攀,神秘莫測之玄奧奇門。

  正視與探討二系思想之形成與開展,理清禪淨二系各自的理論體系與引導修證實踐,有助於構建禪淨二系修證體系之建立與完善。使原本注重現實人間之純正佛法重新回到現實中來,落實到每個修行者自心之體悟上來。如是者,應是禪淨本來之意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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