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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文人與佛教
龔鵬程

 

唐代文人與佛教的關係,是老話題,也是近年益趨熱門的論域。或談某文人之佛教信仰、與佛教人士之交遊、其佛學與佛教信仰對他創作的影響;或論某文人與佛教、道教、儒學之間的關聯。研究著作已甚豐富。但這個論域其實頗不易馳騁,因為論者至少要對文學、佛教都十分理解,有時還必須能準確掌握儒家和道教之歷史與義理。兼綜博涉者既罕,踵訛疊謬者遂多,其間之錯誤也是很驚人的。

 

本文想檢討的,就是對這個論域的研究方法與觀點,指出其中一些常見的錯誤。

 

所討論的,有以下三種類型:一是與佛教淵源極深的文人,以王維為代表;二是涉及儒佛關係的文人,以柳宗元為代表,兼論古文運動諸相關人等;三是涉及佛道關係的文人,以白居易為代表。

 

一、文人與佛教關係

 

王維是唐代文人與佛教關係最密切的代表人物。他自號維摩詰居士,後世則稱他為詩佛。近來的研究者,則通常說他是禪,如孫昌武便認為影響王維最大的是禪宗,是由北宗漸教轉向南宗頓教(王維的佛教信仰與詩歌創作,收入《唐代文學與佛教》,一九八七年,台灣:谷風出版社翻印)。

 

王維與南北宗禪師均有交往。〈為舜闍黎謝御題大通大照和尚塔額表〉,寫的是神秀與其弟子普寂;〈謁璿上人並序〉,寫的道璿,亦出於普寂門下。道璿弟子元崇,則於安史亂後,在王維輞川別業遊處。〈過福禪師蘭若〉,寫的也是普寂同門的義福或惠福。這些都是北宗禪師,王維與之交遊的年代也並不都在早期。王維所寫的南宗禪師,如給惠能的碑、與馬祖道一的詩、〈同崔興宗送衡嶽瑗公南歸詩序〉說「滇陽有曹溪學者,為我謝之」等,數量上絕不比寫給北宗禪師的多,關係也不特別顯得親密。因此,說王維由北宗轉入南宗,純是論者主觀的想像。

 

而且,論王維的思想,也不能僅由他與誰交往,或替誰寫過碑銘來判斷。為舜闍黎寫謝表,其實只是應酬文書;〈六祖能禪師碑銘〉也明說該文乃是受神會之請託:「謂余知道,以頌見託。」這些應酬文字與另一些自我表白的文字,如〈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那是迥然不同的。談古人思想,應檢別資料的性質,不能只因王維替惠能寫過碑、去住過馬祖道一的寺院,就遽爾斷言他思想已歸入南宗禪。

 

如此斷言,也顯示了論者對禪宗史之陌生。遽將王維歸入南宗頓教,其實是受了南宗禪在後代宣傳成功之影響。

 

據《宋高僧傳》卷八載,開元二十二年,神會在滑台大雲寺設無遮大會,主南宗頓教宗旨,攻擊北宗,「南北二宗,時始判焉」。可見南北宗之分,乃神會時之事。六祖惠能的事蹟,大抵也與神會之傳述有關,貶低神秀,自詡傳宗。後世講禪宗史,受此影響,不自覺地以南宗為正宗,北宗則被污名化。把王維勉予納入南宗思想譜系中,即是此一思想作祟。

 

不知此等認識是大有問題的。以神會以後所標榜的頓教來說,其實除了五祖弘忍傳六祖惠能這一系統外,可能還有別的脈絡。王維在〈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塔銘〉中談到道光禪師「遇五台寶鑑禪師,曰吾周行天下,未有如爾可教。遂密授頓教,得解脫知見」,即可見在五祖弘忍傳六祖惠能之外,至少尚有五台山寶鑑禪師一支,傳授了頓教法門。王維跟這一支的關係,也遠比跟惠能、神會更密切。論禪宗史事者,對此不能不予留意[1]

 

雖然如此,王維仍不能就逕指其為頓教。因為:親近某些大德、與某派人士有交往,跟他自己的思想並不必然相等。王維本人自處,或其對禪法的證會,恐怕恰好不在頓而在漸。

 

王維〈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曾形容自己:「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煙,寒空法雲地,秋色淨居天。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燃。」次第禪,正與頓悟禪法相反,而為北宗所提倡。故〈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禪師碑銘〉說禪師:「九次第定,乘風雲而不留」,〈為舜闍黎謝御題大通大照和尚塔額表〉說神秀:「登滿足地,超究竟天,入三解脫門,過九次第定。」這是王維所理解的北宗禪法,也是他形容自己境界的用語。所以說王維的思想絕非南宗頓教。

 

何況,南宗禪號稱祖師禪,王維所欣賞的卻是如來禪。為淨覺禪師寫的碑銘說:「無量義處,如來之禪,皆同目論,誰契心傳」,固然是對淨覺的描述,但證之以〈過香積寺〉所云:「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即可知王維所修禪法必非南宗禪。

 

如來禪,是小乘的數息觀和大乘的三昧禪法。達摩的禪法雖有人認為已是祖師禪,但其壁觀之法,「外止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二),固開心宗之漸,實與惠能以後禪法差距甚大。達摩之後,道信講「五事」、弘忍講「念佛」,也都是漸修的。因此王維才會將之稱為如來禪。

 

對於惠能,王維完全未談到南宗所強調的「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不立文字」等特色,只稱讚惠能「教人以忍」,益可顯示他對南宗禪並不認同或並不太理解[2]

 

故孫昌武對王維與禪宗的關係,可說認識完全錯誤。他說王維因為思想屬於南宗禪,所以反對淨土思想,這更是錯的。他說:

 

《阿彌陀經》、《涅槃經》、《法華經》等許多佛教經典,都鼓吹淨土迷信。虛構一個西方極樂淨土,說功德圓滿則可以往生,這是宣揚「六道輪迴」、「靈魂不死」說的騙局。但禪宗卻不相信什麼淨土。南宗禪更主張心淨土淨,當前無異西方,所以《壇經》說:「三進講佛,十二部經。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識本心,即是解脫。」「隨其心淨,則佛土淨……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王維〈西方變畫贊〉就宣揚這種觀念。

 

其實,心淨則佛土淨,並非《壇經》獨特的主張。《維摩詰經》以降,說唯心淨土者,即不乏其人;後世講禪淨合一的更多。因此禪宗與淨土並不見得就是對立的。且佛教是講「彼岸」的宗教,淨土乃其通義,禪宗又怎能不相信有淨土呢?修淨土之法門不同,更不能被解釋成是不信淨土、反對迷信、騙局。

 

以上這些,是他論王維與佛教關係的錯誤。底下要談他論王維以禪入詩之誤。

 

他說:「禪宗影響於王維的詩歌藝術,可從三個方面分析:以禪語入詩、以禪趣入詩、以禪法入詩。」以禪語入詩,不必再解釋。以禪趣入詩,他說是:「於進入禪定時體驗到的那種輕安寂靜、閑淡自然的意味。」舉〈積雨輞川莊作〉、〈歸輞川作〉為例,以禪法入詩則是:「強調主觀的心的作用,強調直覺、暗示等等是與藝術創作的規律相通的。宋人以禪喻詩,主要講的是這個方面。」舉〈鹿柴〉、〈辛夷塢〉、〈鳥鳴澗〉等詩為例。這些,都是錯的,分別說明如下:

 

禪定時所體驗的,並非輕安寂靜、閑淡自然的意味。以達摩禪法說,禪定是捨妄歸真的過程,定則是要「堅住不移」的。後來百丈懷海說「心如木石」、「兀兀如愚如聾相似」;希運禪師說:「心如頑石頭,都無縫隙,一切法透汝心不入,兀然無著」,均是形容禪定工夫。用此工夫,體驗到的意味,就絕非道家式的閑淡自然。以南宗禪來說,禪定也是要在「一切境界上念不起」、「見本性不亂」,於定中明心、見性。如此,又豈能出現如孫昌武所說:「這就有助於形成一種觀賞、體察自然美的態度」?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等詩也證明了它們與禪定之體驗無關。因為禪定重在內觀,可是王維卻要「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在漠漠水田、陰陰夏木之間,見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此與觀心無關,與見性無關,更非凝心壁觀、兀兀如愚如聾。〈歸輞川作〉云:「谷口疏鐘動,漁樵稍欲稀。悠然遠山暮,獨向白雲歸。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感菱蔓楊花之飄零,悵人生如春色之易逝,尤其與「舒捲自如,無所窒礙的禪趣」矛盾。更非禪家「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之云云。因為既知禪理者,不會見楊花飛絮而惆悵傷春;見黃花翠竹,而悟般若實相者,更不用慨嘆菱枝弱、柳絮輕,色相如幻。孫釋完全弄錯了。

 

以禪法入詩方面。宋人以禪喻詩,是否主要在強調心的直覺與暗示呢?當然不是。宋人以禪喻詩時,一以說創作時要銷除情癡理障,才能超越識執的經驗世界,真正掌握事物的本體實相,此所謂「以智心照境」。二是說創作時不要執著文字層面的技法,而須在心上做工夫,心活則語活,此即所謂「活法」。三是說讀詩者也要「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3]。孫昌武說他們主要在強調心的直覺、暗示、聯想、感應在藝術創作上的作用。於此實可謂牛頭不對馬嘴。聯想是賦比興的比或一部分興。感應是秦漢以來的氣類感應思想,跟禪宗又有什麼關係?

 

換句話說,他論王維與佛教的關係,一方面不懂佛教,尤其不懂禪宗,故於王維思想究竟屬於何種系統,一說便錯。談及禪宗與他宗之關係,也是一說就錯。二方面是不懂詩與禪的關係,故論到詩禪關係、佛學思想,亦無有不誤者。

 

談唐代佛教與文人這個題目,王維是一個指標性人物。以王維研究來檢查我們學界對這個論題的處理水準,便不難看出現今學界討論唐代佛教與文學時的毛病所在。這些毛病,是有普遍性的。在討論其他詩人文士時,也總可以看到。

 

二、文人的儒佛關係

 

以上是談個別詩人與佛教關聯的。這種作家,王維當然是最典型的例子。但論唐代文學與佛教時,除了討論這些人的佛教淵源、佛學思想、佛學與其文學創作之關係之外,還常會涉及儒佛關係的論題。因為像王維這類詩人,文人性較高,缺乏思想家之氣質;另一些文人,如韓愈、柳宗元便不然。韓柳所提倡之古文運動,本身也是一項思想文化運動,故其文學創作、思想內涵,會關聯到儒佛關係這個議題。而處理這個議題時,論者之手法也常令人不敢恭維。

 

以柳宗元為例,孫昌武〈試論柳宗元統合儒釋〉認為柳宗元貶官永州後,「當時湘粵一帶正是天台宗和禪宗南宗流行的地方」,柳氏之思想也因此有著統合天台、禪宗南宗與儒家的特色。

 

但正如先生所統計的,柳宗元《柳河東集》四十五卷,釋教碑占兩卷,記祠廟、贈僧侶的文章各近一卷。百四十多首詩中,與僧贈答或宣揚佛理者有二十多首。可見柳宗元與佛教的關係甚為密切,來往的各派僧侶較為複雜,憑什麼斷定影響他最大的是天台與南宗禪呢?王國安《柳宗元詩箋釋》便只說柳奉天台宗而不談他與南宗禪的關係。

 

不過,王國安認為「宗元所奉天台宗兼習淨土」(卷一),引〈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為說,也顯得外行。我講過,淨土乃佛教各宗通義,天台講法華淨土,華嚴講蓮花藏世界,各有各的淨土,故並非兼習淨土,台宗原本就講是淨土的。

 

又因孫昌武認為:「柳宗元向後期天台宗和禪宗宣揚的唯心哲學做了讓步」,所以他努力地想論證柳宗元接受了它們的佛性論,即天台宗「無情有性」與南禪「頓悟成佛,人人皆有佛性」。但他只以為「天台宗和禪宗的這些理論都主張佛性在每人自身之中」,卻不知其中大有問題,儒佛關係是不能這樣論的。

 

佛教初入中國時,並不強調佛性觀念,論成佛問題時也以「一闡提不能成佛」為主。竺道生始云「一闡提人皆得成佛」,後得北本《大般涅槃經》以為印證,佛性問題才越來越被強調[4]。故強調佛性觀念,主張人皆可以成佛,一般均認為乃是佛教傳入中土之後,受中國文化影響,或為適應中國環境才有的發展。因為儒家自來講性善,那種一闡提不能成佛的種姓思想,與中國社會確有扞格不入之處,若不在理論上做此轉向,佛教恐不能大昌。故此為「佛教中國化」之一端。有些人不主張說佛教中國化,認為在中國這些發展亦未違背佛教之義理,故若依義理合理地發展,也必將發展為此種型態。即或如此,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在中國後期佔主流的如來藏系統思想,從某些以印度佛教為典範的人士看,並非正統教義,此即所謂「大乘非佛說」。民國初年,支那內學院便執此觀點。如今,大乘非佛說,已少人堅持;但在印度,如來藏清淨心系統乃旁支小流,卻是不爭之事實[5]

 

也就是說,天台或南禪論佛性、論淨心,本來就是佛教中國化或具中國特色的部分。現在,先生卻拿這個部分,倒過來說中國本來是講「性三品」的等級制人性論,後來受了佛教影響,才轉變談普遍人性,柳宗元也是受其影響才講心;韓愈表面上排佛,骨子裡同樣是「把佛教的心性學導入儒學」,且是將「人皆有佛性」和「性三品說」糅合的結果(見上引書〈韓愈與佛教〉)。如此論儒佛,真可謂顛倒見矣。

 

中國自孔子以來,就說普遍人性。孔子以「仁」為說、孟子以「性善」為說、荀子以「心」為說。孔子所指上智下愚不移,乃智力才性問題。漢人所指性三品也者,即指此言。故才性雖分三品,天生而靜之性,仍是天理、仍是普遍的人性。基於這種人性論,中國人強調「人皆可以為堯舜」、「塗之人皆可為禹」。漢傳佛教自竺道生以後所說人皆可以成佛,正是符合了這個傳統。談儒佛關係,不能扭曲這些基本認識,刻意把它講成儒學是受佛教影響才說人皆可以為堯舜的。

 

也因為在中國講佛性論原本就是受到儒學的影響,或為適應中國社會而生,故佛教在中國說佛性,與在印度其實頗有不同。在印度佛教中,佛性主要是指真如、實相、法性,謂一切諸法均為佛性之顯現,具有本體論的意含;在中國,則佛性主要是指人的心性,天台、華嚴、禪宗俱是如此。而其所以如此,無疑與中國哲學傳統有關。故不僅與小乘佛教否認眾生皆有佛性不同,與大乘空宗依空無我得解脫不同,與大乘有宗五種種性說不同,也與般若學由實相說佛性不同,更與印度佛教所說之心不同。[6]

 

這是在儒佛關係方面。若再就天台思想與柳宗元之間關係說,則論者也不應只注意到天台講佛性而已。

 

孫昌武一再說柳宗元受後期天台宗與荊溪湛然講「無情有性」之影響,云:「柳宗元把這種觀念與儒家的性善論調和起來。」可是,無情有性恰好與性善論是衝突的。無情有性,是說草木瓦石等無情之物亦有佛性。性善說,則是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有仁心善性,這是不與禽獸性共之性,更不能推託到無情草木瓦石上。柳宗元如何調和此矛盾?此為能調和之矛盾乎?柳宗元採用了荊溪湛然的無情有性說有又有何證據?

 

再者,天台宗之特點,不在論人皆有佛性,而在說人性既具善、亦具惡。故元朝懷則〈天台傳佛心印記〉說:「諸宗既不知性具惡法,若論九界,唯云性起。縱有說云圓家以性具為宗者,只知性具善,不知性具惡。」這才是天台與其他各宗不同之所在。可是柳宗元何嘗有性具惡之思想?

 

談唐代佛教與文學,乃至論唐代古文家(如梁肅、權德輿、柳宗元、韓愈、李翱等)之思想問題時,論者大體都是如先生這樣,胡掰一氣,顛倒妄說。既不真懂佛教義理,也不清楚儒學肌理,即來大談儒佛關係,說他們是陽儒陰釋啦、調和儒釋啦、把佛教心性論導入儒學啦等等,令人見之,哭笑不得。[7]

 

三、文人的佛道關係

 

談唐代佛教與文學,另一個會涉及的面向,就是文人的佛道關係。這裡以白居易為例來討論。

 

白居易的佛道關係,早先陳寅恪就曾認為是:「實與道教關係尤密」,「其思想乃純粹苦縣之學,所謂禪學者,不過裝飾門面之語」(元白詩箋證稿,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關係)。後期研究則多反其說,努力論詮白居易與佛教之關係。這裡舉兩位來看。

 

一是平野顯照《唐代的文學與佛教》。該書第一章即〈白居易與唐代文學〉。他認為:白居易對佛教確有真摰的求道熱情,其認識也絕不膚淺,具有高度識見。其次,他透過對白居易所撰釋教碑的註釋,說:「我們在釋教碑上看到有關禪的教理,與今天禪給我們的印象不同,是具有相當廣義融通性的東西。」意謂當時禪師「心行禪,身持律」,又有淨土思想,非常融通,白居易也具此性格。

 

二是羅聯添先生《唐代文學論集》中〈白居易與佛道關係重探〉(學生書局,一九八八年)。此文把白居易生平分成六個階段,考察他與佛道兩教交往之經過及思想上的轉變,並列出白氏作品有關佛道之編年對照表,結論是:「陳寅恪之說不確,白居易思想言行實受禪學影響為多。」

 

平野顯照完全不談白居易與道教的關係,羅先生則強調佛教比道教關係更密切,而兩人又異口同聲說白居易是禪學。

 

兩位先生都講錯了。茲先說白居易是不是禪宗。

 

平野自己註釋過的白居易釋教碑中,如〈唐撫州景雲寺律大德上弘和尚石塔碑銘并序〉明明講廬山東林寺僧來請序,而此僧乃是律宗,闡南山宗,說《四分律》,入滅於東林寺。〈唐江州興縣寺律大德湊公塔碑銘并序〉也明言興果為律師,志在《首楞嚴經》,行在四分毘尼藏。只有〈如信大師功德幢記〉說如信「禪與律交修,定與慧相養」。此外,〈華嚴經社石記〉載杭州沙門南操等結社,則是華嚴社也。〈修香山寺記〉,則為淨土。唯一論及「討論心要,振起禪風」者僅有〈沃州山禪院記〉一篇。如此怎能說白居易與佛教交往最多或自己的思想最近的是禪呢?

 

白居易與華嚴、律、淨土各宗均有來往,既親近南宗禪,也不廢北宗,常持《楞伽經》(如〈晚春登大雲寺南樓贈常禪師〉云:「求師治此病,唯勸讀楞伽。」),南宗禪並不特別為其思想之重心。我們很難說他就是禪宗,或受南禪影響最大。

 

平野未必不知此理,但是為了說白居易是禪宗,竟說當時禪宗非常融通,所以禪家也可以融通律與淨土等,這是曲說。禪宗可兼淨土、可兼律,是一回事;白居易來往的,許多乃是華嚴宗、律宗之人而非禪宗,是另一回事;白居易是否曾想或實際上用禪去會通律宗、華嚴宗、淨土宗等等,又是一回事。論思想史不能如此亂扯一氣。

 

姚南強《禪與唐宋作家》另出一解,謂:「白居易在教理上有一種統一論的傾向。雖然他接觸最多的是南宗禪,但也不排斥北宗禪,以至華嚴、楞伽、淨土、律宗都有參悟。」(第九章第二節,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這仍然坐實白居易為南禪。且不說南禪會通(甚至統一)其他,甚為困難,南禪與北宗禪又如何統一?「統一」或「融通」的基礎又是什麼?白居易又是如何融通的?

 

依我看,佛教各宗之不同,是佛陀再世也融通不了的。白居易之依違來往於各宗之間,正顯示了他對宗派之分不甚了了,對佛理亦無深究。這一點,孫昌武倒是說對了,他說:「居易在佛教各宗派間沒有固定的宗派,在理論認識上沒有明確的統緒,奉佛的態度是相當自由的,他對佛理的理解更多任意之處。」(同上引書,白居易的佛教信仰與生活態度)

 

不但如此,要更進一步說明的是:白居易對佛理的掌握,基本上也不是南宗禪。如元和六年作〈自覺詩〉云:「我聞浮屠教,中有解脫門,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九年〈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說:「息亂歸禪定,存神入坐亡」;寶曆二年途中有〈感悟妄緣題如上人壁〉云:「有營非了義,無著是真宗」;大和九年〈因夢有悟〉云:「我粗知此理,聞於竺乾師,識行妄分別,知隱迷是非,若轉識為智,菩提其庶幾」……。這些詩,哪一點可證明他是南宗禪,更不用說他以讀經持齋為修行了。

 

論者於佛理禪法矇無所知,但見白居易自己說:「近歲將心地,迴向南宗禪」(〈贈杓直〉),就以此判斷其宗派歸屬。殊不知白居易雖自認為他歸向南宗禪,可是其所得,僅在「外順世間法,內脫區中緣」而已。其禪亦僅為禪定息亂而已,此豈足以語南宗禪乎?何況詩與多因機應緣而作,逢禪客即說禪,見律師則說律,此處自稱迴向南宗禪,用來論證其思想的證據力不會高於同年所作〈讀莊子〉:「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不足以定其平生祈嚮。而縱使此時傾向南宗禪,長慶以後也以持齋受戒、「日尋倡普濟寺律師」為事,怎能說他就只是南宗禪?

 

白居易不唯無固定宗派信仰,對佛理之認識亦無統緒,頗為隨意。這點,古人亦已指出,如宋‧阮閱《詩話總龜後集》卷四十五即謂:「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時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即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耶?」

 

可是像平野顯照這類學者,看見此語,卻認為是推崇,說這是白居易透露出通向解脫的心境,佛教素養相當成熟。這難道不是心有蓬塞使然嗎?

 

羅聯添先生於此,亦復如是。羅先生不懂禪,他不知白居易詩中雖寫到不少禪學者,可並不都是禪宗。如〈呈智禪師詩〉:「新年三五東林夕,……松房是我坐禪時。」東林乃是律宗寺院,在其中坐禪的禪師,即未必為禪宗。南宗禪亦不以坐為主。早期禪法均強調坐,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就以坐禪為入門;弘忍《修心要論》也說:「端坐正念,閉目合口,心前平視,隨意近遠,做一日想守真心。」惠能則不然,他一方面把坐禪解釋為:「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另一方面說「一行三眛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真,真心是」,謂禪悟不是靠坐出來的,行住坐臥也都是禪。此僧松房兀坐,即非南禪宗趣。又如〈晚春登大雲寺南樓贈常禪師〉云:「求師治此病,唯勸讀楞伽。」《楞伽經》是達摩至五祖所宗法的。南北分宗後,北宗仍奉此經,南宗則以《金剛經》為主。故此處所稱之禪師必非南宗禪。凡此等等,羅先生都無檢別。

 

更糟的,是他論白居易的佛道關係。他花了極大氣力,去說明白居易生平與佛道兩教之關係,想得出「居易思想實受禪學影響為多」的結論。可是,交遊考這類做法,在討論思想問題時,作用實在不大。一個人,儘可能與僧徒來往頻繁,而於教理無多契會。大部分的信教者就多是如此。吃齋、念佛、奉經、拜懺、坐禪,可是腦子裡的觀念可能仍是功名利祿、可能仍是孔、孟、老、莊。故對思想之分析,須有思想解析能力。

 

白居易與佛教關係當然密切,但所得其實有莊子義。請看底下兩首詩:()〈贈杓直〉:「近歲將心地,迴向南宗禪,外順世間法,內脫區中緣」;()〈遊悟真寺〉:「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這兩首詩,理境可說完全一樣。遊悟真寺所領悟的,卻是莊子義趣,正可以代表白居易所謂佛學思想為何。他屢作此等語,把莊子與禪併舉,如「息亂歸禪定,存神入坐亡」、「大抵宗莊叟,私心事竺乾」等都是。可見他是以莊子義來把握佛教,或由佛教中獲得一種近乎莊學的體悟,如「是非都付夢,語默不妨禪」、「唯有無生三昧觀,榮枯一照兩成空」之類,均甚明顯。

 

由這個角度看,陳寅恪說:「其思想乃純粹苦縣之學,所謂禪學者,不過裝飾門面之語」,確是有道理的。論者每見白居易會昌二年〈答客說〉二詩有「吾學空門非學仙,恐君此說是虛傳,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即應歸兜率天」諸語,即以為足資證明居易晚年已由道入佛。未考慮到此二詩係針對海客奇遇,見海上仙山,中有一樂天院,云待居易來住,故作此謙撝語。是不能舉以論證其思想歸趣的。且主觀歸依之意願與思想造詣也是兩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羅先生對此均不注意,甚且白居易明明說「大抵宗莊叟,私心事竺乾」,他竟據以云:「知白居易實已偏向佛教」。如此論佛道關係,焉能中竅?更不要說他對道教並無理解了。其文解釋道教丹法,謂姹女為汞,黃牙為鉛華,引彭曉〈參同契〉「河上姹女者,真汞也」為證,不知真汞非汞,黃牙非鉛也。談佛道關係,不懂道教,又怎麼能談呢?[8]

 

四、有待健全的論域

 

論唐代文學與佛教,夙多野狐禪。如季羨林說:「司空圖明確地認識到詩禪的一致。」(《禪和文化與文學》,〈作詩與參禪〉,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九年)司空圖何嘗講過一個有關詩與禪的字?而季老先生居然可以如此斬釘截鐵地胡說,則上文所舉各例,實不過千豹一斑而已。

 

大部分的論者都缺乏「多聞闕疑」的精神,對佛教教史、教義欠缺基本常識,便冒冒失失高談闊論起來,更不用說對道教不識之無了。這個論域中錯誤特別多,知識貧乏為一大原因。而更糟的,是常不自覺自己不懂,反而欺侮讀者反正也不懂,堂而皇之地大賣野人頭。

 

其次是缺乏思想解析能力。大部分論者所運用的,仍是排比文獻,考證作時作地、交遊狀況的辦法。方法陳舊,又毫無概念解析及理論構造之本領,對思想問題含糊懵懂處理之,或根本未處理。

 

三是偏好禪宗。什麼都扯到禪宗,尤其是南宗禪。而其實缺乏判別能力,對唐代佛教各宗分布狀況普遍不甚留意[9]

 

四討論唐代文人與佛教關係時,更嚴重的問題,是論者只從唐詩中挑一些人出來談,藉著這些例子,讓讀者得到一個「唐代文人幾乎都奉佛,或都與僧人來往,或與佛教關係密切」的印象。實況當然不全如此。因為挑出來的,大多只能稱為特例,很難推概。像王維同時之名詩人高適,除了三首與友人同登寺塔的風景詩之外,幾乎跟佛教毫無關係。初唐四傑,王勃家世奉道,其叔王績亦只學仙、遊仙,而完全無與佛教有關之行跡及詩作。楊炯亦只一首〈和旻上人傷果禪師〉而已。盧照鄰與他相同,而那僅有的一首〈赤谷安禪師塔〉說:「高談十二部,細覈五千文。……且當事芝朮,從吾所好云」,竟是說求仙長生而非以無生寂滅為歸向的。駱賓王同樣,只一篇與僧人酬唱者,餘仍與奉道者周旋為多。

 

其他如上官儀、杜審言等,大抵均是如此。本文不便一一數下去,但論者倘不持著放大鏡去看文人與唐詩的關係,好好把《全唐詩》清理一遍,就會發現大部分文人是與佛教無大關聯的。偶或尋寺訪僧,跡近遊賞,若論信仰或對佛教之理解,則難一例相量。如張九齡〈祠紫蓋山經玉泉山寺〉說:「靈異若有對,神仙真可尋」,講的就分明是他對道教的信念。這一類詩人或詩作,討論時就須極為小心。而佛教之外的道教信仰問題,便也不是可以忽視的。

 

論者持放大鏡看唐代詩人與佛教的關係,而無視其道教淵源,例子太多了。王維就是其中之一。

 

王維不僅奉佛,也有深厚的道教淵源。清杭世駿序趙殿成《王右丞詩箋注》時,說王維「比物儷辭,賅達三教」,尚是指其字句典故而言,不知其關係不只於此。案:《海錄碎事》載:「唐司馬承禎,與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為仙宗十友。」不論此是否為事實,王維好仙,或好與仙道人士親近,殆為當日社會上對他之一種認知。考王維〈座上走筆贈薛璩慕容損〉有云:「君徒視人文,吾固和天倪。緬然萬物始,及與群物齊。」可見王維所關心者,在於超越界的問題。同時也因這種關懷,令他親近佛道,著意探索天道與性命,與僧道之交往均甚多。〈過太乙觀賈生房〉說:「昔余棲遁日,之子煙霞鄰,共攜松葉酒,俱篸竹皮巾,攀林遍巖洞,採藥無冬春。」講的就是與修道者相遊處,並採藥煉丹的事。其中〈贈東嶽焦鍊師〉、〈贈焦道士〉、〈送王尊師歸蜀中〉、〈送方尊師歸嵩山〉、〈贈李頎〉、〈送張道士歸山〉等,皆屬此類。查詩語所述,李頎焦道士等,乃其同輩修道人士,王尊師方尊師則為道長,均是鍊丹的。所以他贈李頎說:「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他自己也採藥鍊丹、學長生法。而且長生之學與佛教無生宗旨,在王維的信仰中也不發生衝突,〈春日上方即事〉說他自己「好讀高僧傳,時看辟穀方」,即可證明這一點。歷來論王維者,均不注意他與道教的關聯,故亦不談他對佛道關係的處理,實在是只知一偏。

 

這樣的論域,想要健全,實在有賴大家努力。

 

【註釋】

[1] 禪宗之授受源流甚為複雜。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第五章認為:八世紀後半時期人們心目中的禪門,應包括北宗、荷澤、牛頭、天台、洪州五大系(北大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三○八-三一四頁),實際狀況,恐怕更甚於此。

[2] 周裕楷《禪宗與藝術》曾考論王維應為北宗禪(復文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但未論及他與如來禪之關係。

[3] 詳見我《詩史本色與妙悟》一書(學生書局,一九九五年)。論詩禪關係時,胡扯的人最多,其實多不能掌握兩者之分際與關聯,應以我的研究為準衡。

[4] 但所謂得《涅槃經》以為印證,仍是爭議不斷的。原因一在於《涅槃經》雖云「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卻仍認為一闡提不能成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除一闡提。」(《大正藏》第十二冊,第四○四頁下)「彼一闡提雖有佛性,而為無量罪垢所纏,不能得出,如蠶處繭。以是業緣,不能生於菩提妙因,流轉生死無有窮已。」(第四一九頁中)其次,如上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也不等於一切眾生皆可成佛。

[5] 二十世紀八○年代,日本佛教界以駒澤大學為中心,發展出了一股以原始佛教為主,重新批評及解釋佛教史的思潮,號稱「批判佛教」,代表人物為松本史朗。其主要觀點即為:如來藏思想不是佛教(見蕭平、楊金萍譯,《緣起與空》,香港:經要文化公司出版,二○○二年)。

[6] 詳賴永海,《中國佛性論》(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第九章第二節。

[7] 章士釗,《柳文指要》說:「子厚自幼好佛,並不等於信佛。求其道三十年而未得,自不足言信仰。」(中華書局,一九七一年,第七六二頁)刻意抹殺柳宗元與佛教的關聯,則又是另一個偏鋒、另一個錯誤。

[8] 這樣說,可能的另一原因,是兩先生對道教都比對佛教更陌生。平野顯照,〈佛教用語與李白的文學〉、〈李商隱的文學與佛教〉兩章都完全沒有討論李白、李商隱的佛道關係,正可以顯示這個窘境。大部分談唐代文人與佛教這個題目的人,也都無力處理佛道關係這一領域。

[9] 安旗,《李白研究》(水牛出版社,一九九六年)〈李白與佛教〉一文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引李白〈廬山東林寺夜懷〉說:「由此可知李白此時從思想到實踐均皈依南禪。」他根本不曉得東林非禪寺,《宋高僧傳‧習禪篇》附錄所說的「廬阜禪那之學始萌,……時遠公也,密傳坐法,深斡玄機」之遠公非禪宗,「禪那」也非南禪。故所論可笑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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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門學報》第15 / 2003 5 月 第 11 頁,共 12 論文 / 唐代的文人與佛教 ISSN1609-476X 普門學報社出版 地址:84049 台灣高雄縣大樹鄉佛光山普門學報社 電話:07-6561921 12911292 傳真:07-6565774 E-mailugbj@fgs.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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