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關於《法華經》的始譯,據說是始自竺法護(梵名Dharmaraksa)之時於西晉太康七年(二八六)譯出,這是目前傳譯本中最早的譯本,不過流行於後世者卻以鳩摩羅什(Kumarajiva,三四四-四一三)的譯本為主,鳩摩羅什於後秦弘始八年(四○六)譯出新的譯本,稱之為《妙法蓮華經》,由於譯文優美,所以不久之後就大為風行。羅什譯出,其弟子群們就開始為新譯的《法華經》作疏解[註1],同時開講此經。據說羅什弟子道融法師開講時,分《法華經》為九個科段,因此又被稱為九轍法師,但一說其弟子僧叡法師才是把《法華經》分為九個科段者,九轍法師指的是僧叡法師而非道融法師。
有趣的是在南朝末年的三位以研究《法華經》聞名的論師,所提供的答案卻是大相逕庭,如光宅法雲法師(四六七-五二九)在《法華義疏》中指九轍法師為道融法師,而法雲之後的天台智顗禪師(五三八-五九七)在《法華玄義》中則認為僧叡法師才是九轍法師,又在智顗之後的嘉祥吉藏法師(五四九-六二三)則又認為道融才是九轍法師,到了百年之後,屬於天台一系的荊溪湛然法師(七一一-七八二)則認為僧叡法師才是九轍法師,同時又把所謂的九轍其義為何,解釋清楚,這顯然是一件有趣的事。
底下不妨先說明道融與僧叡二人與《法華經》的關係,《高僧傳》卷六〈道融傳〉云:
聞羅什在關,故往諮稟,什見而奇之,謂姚興曰,昨見融公復是奇特聰明釋子,興引見歎重,敕入逍遙園參正詳譯,因請什出菩薩戒本,今行於世。後譯中論,始得兩卷,融便就講,剖析文言,預貫終始,什又命融令講新法華,什自聽之,乃歎曰:佛法之興,融其人也。[註2]
同卷〈僧叡傳〉云:
什所翻經,叡並參正,昔竺法護出《正法華經‧受決品》云「天見人,人見天」,什譯經至此,乃言此語與西域義同,但在言過質,叡曰:「將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其領悟標出皆此類也。後出《成實論》,令叡講之,什謂叡曰,此諍論中有七變處文破毘曇,而在言小隱,若能不問而解可謂英才,至叡啟發幽微,果不諮什而契然懸會,什歎曰:吾傳譯經論,得與子相值,真無所恨矣。著《大智論》、《十二門論》、《中論》等諸序,並著《大小品》、《法華》、《維摩》、《思益》、《自在王》、《禪經》等序,皆傳於世。[註3]
由上述的傳記來看,不管是僧叡或道融皆對《法華經》有深入的研究,或者說是在羅什新譯《法華經》之後,由於譯本佳,兼有羅什可以詢問經義,《法華經》之學遂在羅什門下發揚起來,且羅什弟子對《法華經》的探討也都有著述傳世,然而到底誰才是首次開講《法華經》的弟子呢?如果由《高僧傳》看來,似乎羅什首先令道融開講《法華經》,而僧叡是奉羅什之命首先開講《成實論》者。
二、三位論師的見解
前面已提到光宅法雲法師、天台智顗禪師及吉藏法師對此有提出看法,底下就先陳述三位法師的意見以為參照吧。按照年代的次序排列如下:
光宅法雲《法華義疏》云:
尋天竺之與震旦著筆之與口傳,敷經講論者不出二種,一者科章門,二者直解釋,如天親解涅槃有七分,龍樹釋般若無章門,蓋是天竺論師開不開之二類也,河西製涅槃疏開為五門,道融講新法華類為九轍,至如集解、淨名之說,撰注法華之文,但拆其玄微,又不豫科起盡,蓋是震旦諸師開不開兩義也。[註4]
這是講說講解的體制的不同,一種是區分科章以方便講說,一種是不分章段而直接講說經義者,而河西道朗在註疏《涅槃經》時就分為七分,道融講《妙法蓮華經》時,就分為「九轍」,這都是屬於第一種情形者,在這裡,法雲顯然是很有把握地把河西道朗與道融的講經特色放在同一類的。
而智顗《妙法蓮華經文句》卷八下則云:
鳩摩羅什,此翻童壽,是龜茲國人,以偽秦弘始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於長安逍遙園譯大品竟,至八年夏,於草堂寺譯此妙法蓮華,命僧叡講之,叡開為九轍,當時二十八品,長安宮人請此品淹留在內,江東所傳止得二十七品。[註5]
在《高僧傳》卷六的道融傳中,是說羅什令道融開講新譯的《法華經》,而智顗卻認為開講者為僧叡法師,不過智顗也很明確地指出羅什所譯的《法華經》為二十八品,但其中的〈提婆達多品〉卻留置於長安宮中,因此江東所流傳者只有二十七品,從這些敘述來看,如果智顗對《法華經》的傳譯過程不清楚的話,似乎也不能說得如此明確。
又吉藏《法華玄論》卷一則云:
及羅什至長安翻新法華竟,道融講之開為九轍,時人呼為九轍法師,九轍之文今所未見,講新法華始乎融也,自融已後曇影、道生之流染翰著述者非復一焉。[註6]
吉藏《法華遊意》又補充說:
經既有二本,初講亦有兩人,漢地以竺法護為始,護公以永熙元年八月二十八日,比丘康那律師於洛陽寫正法花經竟,與法護口挍古訓譯出深義,九月本齊十四日於東牛寺施設檀會講此經,竟日晝夜莫不歡喜,次新翻法花竟,道融法師於長安講之,開為九轍,時人呼為九轍法師,自爾已後著述講說者不可具陳也。[註7]
在此處,吉藏也認為道融才是羅什之時,首次開講新《法華經》者,又吉藏也直接說明其時已不見「九轍」之文,所以吉藏雖知道融為九轍法師的典故,但也無法說明何謂「九轍」了。
顯然在這三位論師中,有二位南方的論師同樣以為道融為九轍法師,論名氣與博學之廣,三位論師其實都是不二之選,論影響力,則是以天台智顗禪師為最著,那麼該如何取捨呢?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三人皆未曾見過道融或僧叡討論「九轍」之文,否則三人之中至少以吉藏的個性,必然會敘述出來。
以個人的觀點而言,個人傾向於認同於法雲與吉藏的看法。因為以在當時對《法華經》的研究而言,對法雲而言是一家之學[註8],而吉藏對經論下了極大的功夫,閱覽之廣博,當時號稱目學第一[註9],如果道融或僧叡的著作有留下來的話,此二人不可能未見,同時二人對所謂「九轍」的詳細內容也未知,可見不管是道融或僧叡的著作皆未曾留下,智顗雖認為僧叡為九轍法師,但也未能舉出詳目,可見智顗也是根據傳聞或則說是把道融誤植為僧叡而已。
三、荊溪湛然法師提出「九轍」之義
然而事隔百年之後,荊溪湛然法師(七一一-七八二)不僅認為僧叡才是九轍法師,同時把「九轍」的詳目也寫出來了,湛然被後世稱為天台九祖,乃中興智顗之學的一代高僧,其張揚智顗之說自屬自然之事,至於能把智顗無法舉出的「九轍」之目詳細列出,這就值得玩味了,湛然的意見見之如下:
湛然《法華文句記》卷八云:
叡開九轍者,什譯纔畢叡便講之,開為九轍,時人呼為九轍法師,一者昏聖相扣轍,即序品是,次有七轍即是正宗,一者涉教歸真轍,為上根人;二者興類潛彰轍,為中根人;三者述窮通昔轍,中根領解;四者彰因進悟轍,為下根人,即化城、授記;五讚揚行李轍,即法師品,為如來使;六本迹無生轍,即多寶品,多寶不滅釋迦不生,多寶為本釋迦為迹,本既不滅迹豈有生,本迹雖殊不思議一;七舉因徵果轍,即踴出、壽量品,彌勒舉因徵果,佛舉壽量因果所由;八稱揚遠濟轍,即隨喜去訖經屬流通也,名目甚美而宗體不顯。[註10]
這九轍之義如果依今天的語詞來說則是序品、正宗及流通三分,依此三類貫通二十八品,而分為九轍。
然而在《法華文句記》卷一則又說:
次引肇者,但借其言不用其事,肇用融公九轍,九轍未當引者如何,故彼本迹無生轍云。[註11]
從湛然的引文來看,如果湛然沒有看僧叡的著作,實是很難寫出九轍的名稱,但是連吉藏、智顗都未曾見到的僧叡著作,何以到了湛然之時竟然可以看到呢?此事必有原因吧!又卷一云僧肇引用道融的九轍之文,而在卷八則述僧叡的九轍之文,這裡顯然有問題吧!但即使肯定湛然見過僧叡的著作,因此可以舉出九轍之義,但後人卻也未曾見過僧叡的著作,那麼湛然到底所依憑者為何呢?殊不可解。
不過在一本題為唐‧僧詳所編的《法華傳記》曾記錄這麼一條資料說:
什歎曰:吾傳譯經論,與子相值,真無所恨,即命令講法華二十八品,開為九轍,一者昏聖相扣轍,序品是也;二者涉教歸真轍,為上根是;三者興類潛彰轍,為中根人是;四者述窮通昔轍,四大弟子領解是;五者彰因進悟轍,為下根化城授記是;六者讚揚行李轍,即法師品;七者本迹無生轍,多寶品,謂多寶為本,釋迦為迹,古佛現全身,今佛示往因,本既不滅,迹豈有生,本迹雖殊,不思議一;八者舉因徵果轍,湧出壽量等;九者稱揚遠濟轍,隨喜去訖經是。既開九轍,因昇高而講,雨華如雲母,天地感動,什讚曰,佛日再中邪雲卷,眾咸稱叡,為九轍法師矣(出關中別錄及傳)。[註12]
這位僧詳法師的生平不詳,不過這本書所述研究法華名家者到左溪玄朗法師為止,而玄朗(六七三-七五四)正是湛然之師,湛然中興天台之學是一偉大的高僧,而僧詳不載湛然之事,足可以明僧詳應與湛然同時,且略早於湛然,湛然所引僧叡九轍之義應是參考僧詳《法華傳記》之文而未必果真見到僧叡的著作了。
如果這一條資料可信的話,那麼僧詳所述僧叡九轍之義應是出自於《關中別錄》及僧傳之文,然在諸本僧傳中未見指稱僧叡為九轍法師者,所以可見主要的資料出處即是《關中別錄》了,然而在唐人僧傳目錄中也未見《關中別錄》一書,倒是在《開元釋教論》卷十有云
二秦錄一卷,右後秦姚興弘始年,長安沙門釋僧叡所撰,叡即安公之弟子,神用通朗思力標舉,參譯什門多有撰緝。[註13]
又云:
經論都錄一卷(別錄一卷),右東晉成帝豫章山沙門支敏度撰,其人總校古今群經故撰都錄,敏度又撰別錄一部。
看來,所謂《關中別錄》如果不是指僧叡的《二秦錄》就是指支敏度的《別錄》了,這樣說來,湛然所看到的書即是僧叡的《二秦錄》或支敏度的《別錄》,然不管所謂的《二秦錄》或《別錄》望文思義應指僧傳目錄而已,這種目錄書不太可能收錄經序之類的文章,同時《開元釋教錄》也說這些經錄「已前諸錄二十五家,長房內典二錄云,上件諸錄檢傳記有之,未見其本,故列名而已」[註14]。按《開元釋教錄 》為唐‧智昇編於開元十八年(七三○),時代與湛然同時,如果以官方之力編修的經錄都指僧叡的《二秦錄》或支敏度的《別錄》都只是只見其書目而未見其書的話,那麼湛然或僧詳如何見到這二本書中的一本呢?
僧詳所見者如果不是這二本書之一的話,那麼僧詳又從何得知而判斷僧叡為九轍法師,又能把九轍之名建立呢?因為與湛然同時代的北山神清法師(?-八二○)在《北山錄》中說:
融講新法華經,開為九轍號九轍法師,什曰,佛法之興融其人也。[註15]
可見除了天台一系堅持九轍法師即僧叡法師之外,其他各論師,以目前資料所得皆主道融法師才是九轍法師。
四、結論
綜合以上所言,我們可以歸納出以下幾點吧:
(一)自羅什新譯《法華經》之後,便開始開講此經了,觀羅什弟子們的經序便可知了,然而首位開講《法華經》者有道融及僧叡二人之說,其實要強分何人為首位開講者,並無甚大意義,因為二人皆同時在羅什門下,皆對《法華經》有深入的研究,同時代同時開講是合理的推測,開講經典自須分章分段,所謂「九轍」即是依章節分段,以方便開講之意。
(二)不管是道融或僧叡的開講文章,其實很快就不見了,因為約略稍後的僧祐《出三藏記集》中雖有載道融及僧叡的經序,但就是未見談及二人有所謂「九轍法師」之說,如果要從二人當中挑選一位可能是被稱為「九轍法師」者,那麼道融是比較可能的人選,因為《出三藏記集》中收錄僧叡的經序比較多,如果僧叡有《關中別錄》或《二秦錄》這些著作的話,僧祐不當漏掉不加以記錄。
(三)以《法華經》名家的光宅法雲法師及嘉祥吉藏法師皆指稱道融為九轍法師,個人是覺得比較可信的,因為光宅法雲師承淵源數代以來即是法華名家,而吉藏則被視當時目學第一,以二人對經論閱覽之博,自是比較有據,同時,吉藏也明確指出道融的著疏時已不傳,因此對於九轍的名稱連吉藏也說不來,吉藏的言論是甚為明確的。
(四)天台智顗大師雖然指稱僧叡為九轍法師,但恐怕智顗也未見僧叡之著疏,甚至為智顗作筆記而整理成書的灌頂也未見僧叡的著疏,否則灌頂當把九轍之名稱說出了。
(五)荊溪湛然法師之時,竟然可以把九轍的名稱詳細寫出,這是頗為奇特之事,因為連法雲、法藏、智顗都未能看到的書籍,百年之後,湛然竟然可以看到,至於湛然所根據的理由,湛然並未說明是根據那一部著作而發此言,如果依據《法華傳記》所言,應是根據《關中別錄》或是僧叡《二秦錄》了,唯此二書或只是一書而異名連吉藏、智顗諸人皆未嘗見過,即使是與湛然同一時代的《開元釋教錄》中也言明此書只見其目而未見其書,那麼湛然更不可能見到《二秦錄》了。
(六)如果連吉藏、法雲、智顗、灌頂諸人皆未能見到僧叡或道融的著作,連九轍的詳目也未能舉出,那麼百年後的湛然何以能夠舉出詳目?能夠列出詳目,只有二種原因,即此時有僧叡的著作重現,或有偽作之書出現,但這二種情形皆未曾見到,那極有可能就是湛然浮編了,或引用前人之成說,而這個前人之成說只有僧詳的《法華傳記》最可能了。
(七)僧詳所以提九轍的詳細解釋,個人認為最可能的解釋是先由智顗誤植僧叡為道融以九轍說《法華經》,當然也有可能是灌頂在整理智顗的講義是筆誤所致,百年後的僧詳有可能是根據傳聞而補進九轍的解釋,或者有可能是根據當時解經的方式而提出的可能解釋,之所以判斷僧詳為根據傳聞之說,乃因僧詳不可能見到僧叡有何著作留下九轍的原文釋義,僧詳既未能見到原文,那麼僧詳所提九轍之文只能說是根據傳聞而浮編,而這一九轍之文,就被稍後的湛然引用,不過湛然在引用時態度也非嚴謹,因為在《法華文句記》卷一明言道融作九轍之義,而到了卷八則引僧詳之文,湛然也未察覺這之間的矛盾之處,所以說湛然的態度並非嚴謹而肯定。
(八)總結以上所言,除了天台一系之外,絕無論師指認僧叡即是九轍法師者,而天台一系即使連智顗、灌頂都未能明確說明其依據為何,而湛然的論典也無資料可以佐證,反而可能是浮編的,如此說來,天台一系的論點其實甚為不妥當,個人認為九轍法師當指的是道融論師。
【註釋】
[註1] 羅什譯出此經後,弟子們中如慧觀、僧叡、道生諸人皆有作經序,不過目前唯道生的二卷《法華經疏》仍存留,其餘諸人的著作皆已散佚了。
[註2] 《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三六三頁中、下。
[註3] 同 [註2] ,第三六四頁中。
[註4] 《大正藏》第三十四冊,第四五二頁中。
[註5] 同 [註4] ,第一一四頁下。
[註6] 同 [註4] ,第三六三頁下。
[註7] 同 [註4] ,第六五○頁上。
[註8] 吉藏《法華玄論》卷一云:「光宅法華當時獨步,但光宅受經於中興寺印法師,印本壽春人俗姓朱氏,少遊彭城從曇度受論,次從匡山惠龍受學法華,而印講斯經自少至老凡得二百五十遍,春秋六十六,永明元年卒,光宅雲法師息慈之歲隨印在鍾山下定林寺聽法華經,下講竟住寺後石澗中累石為高座及以聽眾,於是自登石座霞述所聞,印未知之密聽其所說,一言靡遺,年至三十於妙音寺開法華淨名二經題,機辨縱橫道俗歎伏,由是已來法華譽顯。」云(《大正藏》第三十四冊,第三六三頁下)
[註9] 《續高僧傳》卷十一云:「在昔陳隋廢興,江陰凌亂,道俗波迸,各棄城邑乃率其所屬往諸寺中,但是文疏並皆收聚,置于三間堂內,及平定後方洮簡之,故目學之長勿過於藏。」(《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一四下頁)
[註10] 同 [註4] ,第三一三頁上。
[註11] 同 [註4] ,第一五五頁中。
[註12] 《大正藏》第五十一冊,第五時五頁上-五十六頁上。
[註13] 《大正藏》第五十五冊,第五七三頁上。
[註14] 同 [註13] ,第五七三頁中。
[註15] 《大正藏》第五十二冊,第五九八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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