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被稱為是禪宗六祖,他的禪學理論是佛學中國化和中國禪宗走向成熟的標誌,他的禪學理論同時也是佛學理論上的巨大變革,他的禪學思想是中國唐以後佛學思想的基本理論基礎,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有極為重要的地位,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慧能的禪學思想主要體現在《壇經》一書中,《壇經》是慧能一生講授佛法的記錄,是佛學思想史上的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壇經》被尊稱為禪宗的“宗經”,在中國古代僧人所編撰的佛學著作中,只有《壇經》是唯一一部被稱為“經”的典籍。
《壇經》的禪學基本理論歷來是佛學界、哲學理論界和文化思想界關注的佛學理論焦點,禪宗對佛學的變革,南禪的理論特點,中國化佛學的理論特色等,禪學發展的很多“奧秘”都體現在《壇經》中,所以,精讀《壇經》,瞭解慧能的佛學思想,弄清禪宗的基本理論觀點,是瞭解中國化佛學禪宗的最重要的途徑之一。
《壇經》是具有“經書”級別的佛學典籍,《壇經》是中國禪宗的劃時代理論巨著,《壇經》是南禪的禪學理論旗幟,《壇經》隱藏著慧能禪學思想的秘密。
下面,從佛教哲學的角度對《壇經》的幾個重要的觀點進行解讀,希望有助於對《壇經》奧秘的知解。
一、緣起論:“心即真如”
佛教很重視“緣起論”,講緣起,講因緣。佛教認為,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互相聯繫、依存、轉化的,萬事萬物互為條件。“緣”是生髮的根本,是事物的本原:“起”是起點,是“緣”展開的功能。“緣起”是指一切事物賴以生起的因緣,也就是哲學上所說的宇宙的本原,存在的根源。事物的因緣關係實際上也是事物的因果關係,有因必有果,果為因生。《雜阿含經》卷十二給“緣起”下的經典定義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其意是,因為有此,所以有彼,由此生彼,彼因此生。通俗地說,是因為有這個東西,才有那個東西,有這個東西,那個東西才能生髮出來。“緣起論”是佛教理論的基石,因緣問題是佛教理論的核心論題,佛教的各種理論都是由“緣起論”而展開的,佛教大乘、小乘各派都是以“緣起論”作為理論基石而擴展開來的。佛教各派的思想分化、理論分歧,也都是由於對“緣起”的不同看法而發生理論分野的。在佛教的各派理論中,有“自性緣起論”、“真如緣起論”、“法界緣起論”、“業感緣起論”、“中道緣起論”等等,對事物“緣起”的不同定義和解說決定了佛學各派的理論走向。
六祖慧能所主張的是“真如緣起論”。
“真如”是梵文意譯,其意思是真正如實、常住不變的存在,也可以說是一種脫離現實世界、超越一切的永恆精神本體,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它而派生的。所謂“真如緣起”,就是說以“真如”為“緣”而生“起”在世間和出世間的一切。“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壇經·定慧品》)六祖慧能明確表示“真如”是本體,而且“真如”也能有“用”之功能,所以才能以它為“緣”而生“起”世界上的一切。
在六祖慧能看來,世間萬物的本性就是“真”,而萬物的形相就是“假”,就是“虛妄”。他臨終前說了一首《真假動靜偈》:一切無有真,不以見於真。
若見於真者,是見盡非真。
若能自有真,離假即心真。
自心不離假,無真何處真?
(見《壇經·付囑品》)
這首偈的意思是說世間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要將假的當作真的來看。如果認為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那麼你的認識就不是真的。如果你能迴光返照,反求諸己,在自性裏就知道它是真的。如果你能離開世間一切的假形假相,那就是你的真心。你自己心裏不離開假,何處能找到真呢?六祖慧能在這裏說的“真”就是“真如”,也就是萬物的本性、眾生的本性、人的本性。六祖慧能認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萬物有生有滅,所以是虛妄不實的,而“真如”則是“性本無生無滅”。
慧能認為:“于自性中萬法皆現”(《壇經·懺悔品》),這句話是“真如緣起論”的典型觀點。這裏的“自性”是指真實的本有體性,也就是“真如”。“萬法”是指包括主體存在和客體世界在內的整個客觀世界,也就是宇宙萬有。宇宙一切都是由“真如”派生出來的。“真如”是世界的本原。“真如緣起論”體現了中國大乘佛教有宗論的基本思想,有宗論承認有本體,有彼岸性的最高存在。因此,六祖慧能的這種“自性”而現“萬法”的觀點,既體現了作為佛教哲學的基本特徵,也反映了中國佛教的傳承與聯繫。
六祖慧能企圖改變傳統佛教對“本體”的煩瑣解釋,他一方面把“本體”看成直接是源于人心的,試圖從現實中活生生的人的心理活動中去尋找活力;另一方面又把人的心理活動看成是本體,把“心”看成是世界的本原。直截了當地指明主體之心即是客體之本原。因此,在慧能看來,所謂“成佛”就是於“自性”求真,也就是說,“證真如”不在於遙遠的彼岸世界,而在於當下的現實世界之中,在於人的自我意識,在於能自覺自悟。
慧能反復說明這種以自悟“證真如”的觀點,他說:“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參看《壇經·般若品》)
“汝今當信佛知見者,只汝自心,更無別佛。”(參看《壇經·機緣品》)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參看《壇經·疑問品》)
“一切般若知,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參看《壇經·般若品》)
“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參看《壇經·定慧品》)
這就是說:“心”就是“佛”,“心體”就是“真如”。而且,“心”要區別“心體”(“念之體”)和它的作用(“見聞覺知”等)。慧能就這樣把“真如”本體看成直接是源于人心的。“證真如”或“成佛”不再是追求超現實的“佛智”、“佛性”,而是自我覺悟,了徹“自心”。由此看來,“般若”從“自行”生,“菩提”向自心覓,佛國樂土與人的自心是合一的,人沒有必要到遙遠的彼岸世界去領悟“真如”,只須通過自我覺悟去頓見“真如本性”,“萬法盡在自心”。
慧能的這一基本觀點,實際上是反對在自心之外去構設一個本體,“自心”之外再無本體,正是人的“自心”,也只有人的“自心”,才是真如佛性的存在,才是萬物的本原。在“自性”、“自心”、“本心”之中自有真如佛性。
在佛就在心中,不用從外面去求佛性,平常,是因為被妄念遮蓋著佛性,因而不見真如。一旦去掉妄念,內外明徹,一念了悟,就可頓見“真如本性”。
傳統佛教所講的“真如緣起”論的重點在於闡述真如隨緣而生萬法,“真如”像是彼岸世界的精神本體,而慧能的“真如論”講的則是“人心”與“真如”的關係,認為“人心”即是“真如”,所注重的是每一個個體當下活生生的現實之心,慧能確信“佛性”即在“自心”之中,自我覺悟是根本,真如與萬法的關係還在其次。
慧能正是在“心即真如”的理論基點上來展開他的禪宗佛學理論的。
二、佛性論:“即心即佛”
“心即真如”回答的是緣起論或本原論的問題,而緊接著就是佛性論問題。佛性論闡述的是眾生能不能成佛,怎樣成佛的問題,這也是佛教理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佛教不同宗派對這一問題有不同的看法,大乘佛教把佛性看成是眾生覺悟之因,是宇宙的本體真如,是至高無上的般若智慧。而在一切眾生是否都有佛性的問題上,有一種看法主張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即佛教所說的“一闡提”的人,是沒有佛性的;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一闡提”的人也是有佛性的,比如,東晉名僧竺道生就主張“一闡提”之人有佛性。竺道生的主張在當時被認為是奇談怪論,為當時僧眾所不容,他被逐出僧團。可是,當後來當《大般涅槃經》被譯出後,才知道,原來佛學主張“一闡提”之人也可成佛,竺道生的學說逐漸為僧眾所接受。
六祖慧能在“真如緣起論”方面主張“心即真如”。與此相聯繫,他在《壇經》中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實際上,在《壇經》中,慧能反復闡明佛性,並用各種不同的名詞來指稱,如真如、本性、自性、法性、法身、淨性、真心、直心、本心等等,從緣起論方面看,慧能講到宇宙本體時多是用“真如”等辭彙來表達佛性;而當講到眾生皆可成佛,都有其成佛的根據時,就用“真心”、“本心”、“佛性”等詞語來說明。
慧能認為,自性清淨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前提。他說:“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雲。善知識!智如日,慧如月,智慧常明,於外著境,被妄念浮雲蓋覆自性,不得明朗,若遇善知識,聞真正法,自除迷妄,內外明徹,於自性中,萬法皆現。”(參見《壇經·懺悔品》)
也就是說,人的“本心”,人的“佛性”,人的“自性”本來就是清淨明澈的,猶如藍天清明一般,只是由於雜念妄念、“無明”煩惱的幹憂,就像是被浮雲遮蓋了,所以“自性”不明,只有讓智慧常明,撥去浮雲,去除妄念,方能內外明徹,豁然開朗,使清淨的自性頓現,一念覺悟而成佛。
在慧能看來,世人性本清淨,不僅皆有佛性,而且皆是平等之佛性。當他第一次參見五祖弘忍時就表達了佛性平等的觀點,他說:“人雖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獦獠(當時對南方少數民族的侮稱)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壇經·行由品》)顯然,在他看來,獦獠與和尚一樣,有同等的佛性。這種佛性平等的思想為更多下層民眾參修禪宗打開方便之門,使禪宗更加大眾化,民間化。
從佛性論上看,既然人人皆有平等佛性,而且,佛性就在人的心中,那麼,去除妄念後,人的“本心”、“真心”就是“佛性”。“自性”就是“自佛”。慧能說:“佛者,覺也。”(《壇經·懺悔品》)“自性覺,即是佛。”(《壇經·疑問品》)正因為人人皆有佛性,所以人人皆能悟佛,“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壇經·般若品》)“我心自有佛”,“自性若悟,眾生是佛。”(《壇經·付囑品》)從頓悟了悟的角度看,“我心”已是“真心”,因而“我心”亦是“佛性”,心即是佛。這就是慧能說的“即心即佛”(《壇經·機緣品》)的觀點。“即心即佛”的觀點使佛性與人心、真心與我心、真如與本心等統一起來了,抽象的佛性被落實到具體的人心之上。真如、佛性變成了不僅人心所能達到的,而且本來就在人心中,並且還是每一個具體的、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所能夠從自己的心中所覺悟到的。
大多數的佛教都主張把佛性與人性分開,人為只有在修行中用佛性取代人性,才能成佛。慧能則不僅主張人人皆有成佛的本性,而且把佛性與人性統一起來,佛性成了人的本性,“人心”即有“佛心”,正像慧能所說的:“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壇經·疑問品》)其含意是如欲成佛,尋於自心,別去外求。心外無佛,佛在心中。
慧能的“即心即佛”的觀點,實際上是使佛由神秘的、高不可攀的神降為活生生的人心,去除了對神的偶像崇拜,突出了人性的自由自覺。眾生自心是佛,心的自覺便是自性清淨,便是智慧常明,便是覺悟成佛。這樣的觀點對於傳統佛教,具有巨大的衝擊力和解放的作用。
三、覺悟論:“明心見性”
從佛性論看,人人皆有佛性,那麼,佛與眾生有何區別呢?
慧能認為佛與眾生的區別關鍵就在於“覺”與“迷”。他說:“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壇經·疑問品》)“覺”即是對佛性的覺悟:“迷”即是對佛性的不覺悟。“自性”是“人心”,是“自心”,是個人之心。如果“自性迷”,即“自心”不覺悟,那麼,誦經、拜佛、坐禪等,都是無用的,覺悟不了,悟不到“佛性”。只有“自性覺”,即於“自心”中去除妄念,覺悟到“佛性”,才能成佛。這種“覺”而不“迷”的過程,在慧能看來,就是“明心見性”。去除妄念,還心性本淨,便是佛性頓現。慧能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參見《壇經·般若品》)也就是說,無論佛或是經,所表現的佛性本來就在人的心性中,心性通佛性,人心即本心,而本心即有菩提智慧。人一旦識其本心,便覺悟佛性,因而就解脫成佛。
傳說中,慧能有一首著名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是把大乘佛教所講的“一切皆空”進一步推到了“自性真空”的境界。心空一切空,“菩提”不是“樹”,“明鏡”也不是“台”,本來就無一物存在,何來“樹”與“台”,何處來塵埃呢?
只有“明心見性”,“自心”於“覺”中悟覺真如,方能頓悟成佛。
這就是心佛統一,心性與佛性一體,人心即真心,真心亦真如的“徹底”的禪學思想,是慧能對佛學禪宗的巨大貢獻,亦是佛學中國化的最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