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作為出世間學,其有別於世間學的關鍵在於它的實修性,所謂因聞生解,由解起行,依行得悟,即表明佛學之智有別于世間之智。而佛學所言「行」,實際上又是特指著禪而言,所以又說無禪不智,認為真實的智慧必須從禪定中生。然而以實修之禪擬之於學,又殊難演說。傳說釋迦牟尼佛於菩提樹下頓悟成佛之後,大概苦於自己的頓悟體驗殊難為人道說,說道:「我法妙難思,不信云何解」,「辛勤我所證,顯說為徒勞」,「寧願不開演,速急入涅槃」,所以他頓悟之後,宣說的只是四諦的道理,教人行的是四諦法和三十七道品,並無什麼超越的玄妙的玄理。其意義在於教人于實地踏實用功,強調實修的作用,是故釋迦身後小乘禪數盛行,小乘諸家都注重於解脫實踐、止觀法門的探索。然佛教各家各派皆有直詣成就佛果佛位元的宿願,其目的在於追究釋迦菩提樹下的頓悟的真諦。然而此過程同時造成了純理論探索的必要,從而使理論與禪觀實修如何結合成為一個極大的問題。這種狀況發展至大乘佛教時期就更為明顯。
大乘空宗以「破」為理論武器,破除一切執著,無所不破,至於以無破為究竟破,即意在於無念處住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其觀行實踐偏重於般若慧解,以慧發心,求得解脫。但是嚴格地說,中觀學派缺乏一種體系謹嚴的禪觀來用以為實踐的修行,它的理論與實修之間缺乏一種內在性。瑜伽行派則重於以理論解析事理,側重於從正面析理入微。然瑜伽行派析理的目的是為了有效的宗教實踐,其理論的旨向實亦以解脫為歸宿。
大乘唯識學本是瑜伽行派的一個分支,只是因當時俊傑齊習唯識,致使其學大為光大,而成為瑜伽行派的重鎮。
據傳,佛滅後九百年,彌勒菩薩應無著論師之請,于中天竺阿踰闍國講堂,說《瑜伽師地論》,《大乘莊嚴經論》,《辨中邊論》,《金剛般若論》等五部論藏,弘傳法相唯識,於中以《瑜伽師地論》為此宗之正所依。無著承彌勒之說,作《對法論》,《顯揚聖教論》等,廣弘此宗。其後世親論師,造《五蘊》、《百法》、《唯識三十》、《唯識二十》等論,盛弘此宗,于中尤以《唯識三十論》集唯識義之大成。佛滅後一千一百年,難陀、護法等十大論師,各造論釋,于中尤以護法論釋為一宗之正義。唐貞觀年間,玄奘周遊印度,前後17年,從戒賢論師等受《瑜伽師地論》及十支論等,又得護法之《成唯識論》草本及《五蘊論釋》于玄鑒居士,兼通大乘小乘空宗有宗及因聲明論。歸國後,翻譯梵本經籍凡七十五部,開立唯識宗立宗規模,弟子窺基從之,廣疏經論,著成《成唯識論述記》,使此宗卓然特立,又有弟子慧沼、智周等廣著釋論,使唯識宗風大盛,至晚唐始歇。
大乘唯識學理論組織縝密,可能是所有佛學流派中最繁富的了。其名相之多,析理之微,首尾相銜,為他宗所不及,致令唯識學有流入純理的玄思之嫌,而令一般學行者望而卻步。但是這不是說,唯識學就缺乏其修行的實踐漸次和禪修的觀行法門。事實上,後者同樣是唯識學的重頭戲。只不過,比起它的理論分析部分,更側重於實踐的階次和實修,故其分量顯得少得多了。
唯識學大體規模本於《瑜伽師地論》,本論分五分,以境、行、果分際,但其組織可概之於《唯識三十論》之唯識相、唯識性、唯識位的分際(或可以初、中、後,境、行、果三分),其中第二十六到第三十頌即是修行法門的唯識五位修行觀,可視作其禪修的實踐階次。茲下以見道為中心依次論之:
所謂五位修行指資糧位、加行位、通達位、修習位和究竟位五位,其中見道開悟的關鍵在通達位。資糧位元猶如遠行需要備足糧食一樣,其所求趣向者在於因順涅槃之果而發心趣向,故亦名之為順解脫分,此位只是修道的準備位,尚未能了二取皆空,仍住散心位;第二位是加行位,於資糧位具修福德智慧既已圓滿,加功用行而趣見道,是為加行位,所修行法門分為煖、頂、忍、世第一四位,這四位都是定:煖是明得定,明是見道的智慧;頂是明增定,即慧解決定明瞭;忍位是印順定,印是決定的意思,順著正確的方向向見道之目標前進;世第一位是無間定,即世間定中沒有超過此定者,到了這一位,很快就要見道開悟。如何修行這四定呢?唯識宗認為要修的主要是四尋伺觀、四如實觀,這是唯識的特別修法,非如小乘人單修四諦法。何謂四尋伺、四如實呢?按唯識家的講法,我們的認識不外乎名、義、自性和差別四個部分,名是事物的名稱,義是名所含的義理,如說「聲是無常」,聲就是名,無常就是義,從名上講,名是其自性差別,自性就是名或義的自性,指事物本身是個什麼東西,差別就是一事物本身同其他東西的區別;自性是就自身來說,差別是就其區別於他事物之名和義而言。所謂四尋伺,就是依此四門仔細地推敲,看是否離開識之外,另有可以認識的名、義、自性和差別的存在,即要認識到名、義、自性、差別都是因緣聚合,並無固定的名、義、自性、差別,它們都不能離開人的認識而獨立存在。
四尋伺屬於煖、頂二位,為明得定和明增定,到了煖位元,就會認識到所緣無非名、義、自性、差別,它們根本就是自己的識的作用;此後就進入四如實智,進而觀察能認識的名、義、自性、差別的認識作用不是實在,而都是識的作用,且能所互為緣起,離開所緣,也就無所謂能緣;到世第一時,就認識到了能緣與所緣都是空的。煖,頂二位元是認識到所緣空而稱為四尋伺觀,忍位是能緣空,世第一位是能所雙空,故稱為四如實智。
通過以上二種觀法,就會領悟到人我執和法我執雙空。按唯識三性講,我法二執為遍計所執性:遍者,周遍義,總包一切,無所不在;計者,分別計執于一切,于一切周遍計度為我,我所有。此遍計所執之我、法二執其實都是因緣所就,本來是空,純是人們虛幻誤認的結果。這種錯誤的認識之生起,得有所依,即「依他起性」,在依他起性上起了遍計所執性,於是乎就有了人、法二執,能在依他起性上斷除遍計所執性也就證到了人法二空,也就悟入了法性,成就諸法之圓成實性,見了圓成實性,即是見道,即是開悟,即是釋迦菩提樹下的頓悟。見道頓悟理屬加行位,而實攝通達位,即見道位。見道分為兩類,即真見道和相見道,或稱為根本智與後得智兩種智:根本智就是親證圓成實性,是沒有分別的,所以也叫無分別智,此時只有見分而沒有相分(因為如果有相分就是有分別),親證諸法真如;後得智是從根本智而起的一種有分別之智慧,是為度化眾生的方便而起之智慧,但後得智的所謂分別並不是在沒有證入根本智以前那樣的計度分別,它依根本智又起如理分別,所謂「帶相觀空」,故又稱為「後得無分別智」。
于通達位悟入真、相見道後,方得談得上真正的修道。修道即修習位所攝,其又分為十地,見道即為初地菩薩。十地依次為歡喜地、無垢地、焰慧地、難勝地、現前地、遠行地、不動地、善慧地、法雲地,十地所要成就的功德與十波羅蜜相配:歡喜地的重點是佈施;無垢地的重點是戒;發光地是忍辱;焰慧地是說智慧像火一樣,對斷煩惱的力量要如火燒薪,故以精進為重點;難勝地的重點是禪定;現前地是般若;遠行地的重點是方便;不動地是願;善慧地是力,能十方方便善巧說法;法雲地得殊勝智,法身圓滿。十地修行,按唯識家的講法要經歷三大阿僧祗劫,也就是說,成佛要經歷三大阿僧祗劫。這種說法大大地使成就佛果的希望變得渺茫,後來遭到中國佛教特別是禪宗的否定。
十地修行的過程也是轉識成智的過程,按唯識家的講法,從歡喜地起,第六識轉為妙觀察智,第七識轉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是洞察一切法的自相,共相,因果本來。平等性智就是證入一切法平等,但兩者只轉了分別我法二執,此二執又各分為俱生我執和分別我執,見道之後分別我執可以立即斷除,而俱生我執非得到十地修行圓滿成佛才可斷除。前五根要轉,必須先轉七識俱生我執,只有阿賴耶識轉了,第七識所依的根才能轉,前五根才能轉,這叫轉識成智,得了四智,就得了菩提果,因為四智還是智慧,所以還是有為法,佛還有一個涅槃果,是無為法。十地歷劫修行圓滿,到十字的出字上得金剛喻定,斷了阿賴耶識,即得到究竟果位,證入諸法清淨法性,一切煩惱不起,即得到涅槃果。涅槃又分為四種:一種叫自性涅槃,即人人自身的無我性、無自性、空性,不用修持,本來如此;二是有餘涅槃,即已經開始見了道而證得涅槃,但是身體還是有漏的,煩惱習氣還沒有斷盡,所以叫有餘涅槃;三是無餘涅槃,它是四果阿羅漢的果位,沒有了煩惱;四是大乘所趣向的無住涅槃,即不脫離生死,在生死中證得的涅槃,但又不住生死,不樂涅槃,利樂有情而悲願無盡。
五位修行,其中加行位修得世第一定,證入諸法空性,事屬加行,理攝通達見道位,從此一轉折間,無際生涯,無窮開展,故是唯識禪修的關樞所在。從此可以進入十地的實修,而十地實修全是在見道的基礎上斷盡有漏,趣向無漏,數數修行,轉識成智,不住生死,不樂涅槃,直至證入涅槃果位。由此實可知唯識見道是區分真與俗,染識與真智的分水嶺,是唯識觀行的關鍵。
後人又有將此五位修行法門概之於「五重唯識觀」。所謂五重唯識,指唯識觀門次第,從粗至細總有五重:一為遣虛存實識,指外境唯遍計所執虛妄起無有體用,應正遣空,情有理無故;心內諸法,為依他圓成性,體實而非無,應正存有;二為捨濫留純識,指事理皆不離識,但是言唯識不言唯境,是因為識唯內有,境亦通外,恐濫外故,所以只言唯識;三是攝本歸末識,是說見相二分,俱依識有,離識自體本末必無故,是故攝末歸本,名曰唯識;四是隱劣顯勝識,是說心及心所俱能變現,以心王勝而心所劣,隱劣顯勝,名為唯識;五為遣相證性識,是說識之一名所表具有事理兩相,事為相用,遣而不取,理為性體,應求作證,遣事證理,名曰唯識。
以五重唯識的說法較之于五位修行的說法,更可以發現見道在唯識實修中的重要性。可以說,五重唯識的說法是更適合中國佛學的一種說法。五重之中,前四重的作用都在於捨遣遍計所執性而使之歸於依他起性的觀法,所以也可以叫做相唯識,後一重的目的為捨遣依他起性而證得圓成實性的觀法,所以也可以叫做唯識觀。按五重唯識的說法,證入最後的遣相證性識,即可圓滿唯識的實修,達到唯識的果位,但是這種果位的獲得,並不像五位修行那樣要經歷漫長的十地修行的過程,只要證得如五位修行中的加行位的世第一位的見道就可以了。可以說,五重唯識的說法進一步將五位修行的說法予以實證化,使之更具有可操作性,同時點明了見道在唯識禪觀中的重要性。
克實說,五位修行的觀法是唯識禪觀的正義,其所含的十地實修的要求也屬唯識學題中應有之意。然而原始要終地講,佛教唯識學的本義實在無違於釋迦菩提樹下的頓悟見道之旨,佛理追求的無非就是如釋迦菩提樹下頓悟一般的身心受用的菩提之智,故理應於切實處勤加修行,以求得受用的見道解脫。如此五重唯識觀或更可以給我們以見道的方便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