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詩傳 引子
1706年5月,夜,如是的靜。
青海湖猶如一塊巨大的墨玉寶石,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青凜的光,湖水在微微地泛動,仿佛情人的呼吸,若有若無,勾人心魄。
幾只鳥兒以極快的速度掠過湖面,仿佛一道黑色的剪影,霎時消失在黑暗裏。
倉央嘉措坐在湖邊,一動不動,這樣也不知道幾個時辰了。甚至有愚笨的鳥兒把他當成了固定的雕像,試圖怯生生地落在他的膝蓋上。但不知為什麼,鳥兒剛飛到他身邊又打著旋悄悄離開了。
“大師!您該決定自己的出路了!”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了。
倉央嘉措依然一動不動,他凝視著湖面,那仿佛是一塊巨大的螢幕,所有的記憶畫面在上面一一上演。在那裏,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疼愛他的父母,他成為活佛之後的榮耀與淒涼,他的百萬信眾,因為不舍他的離去,每一張臉都淚流滿面。最難忘的,當然還是他心愛的姑娘,她的笑靨如花,她離別時哭泣的眼,都成了他最清晰而又最心痛的記憶。
“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留有記憶是多麼痛苦的事情,”他在喃喃自語,“因為,這代表你不想遺忘,不願遺忘,而這不願,亦會成為你轉世的因緣。”
“大師,您想最後說什麼麼?”身後的聲音有點不安。她似乎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死的時候居然如此寧靜,如此從容。
倉央嘉措抬起頭,黑夜裏,一隻白鶴沖霄而上,它的長鳴使得湖水也為之震動。
他回頭微笑:“這也是你我的因緣,你就記好這首詩吧。”
潔白的仙鶴
請把雙翅借我一飛
不會遠走高飛
只到理塘一轉就回
吟罷,他撩起袍襟,從容地走向了湖水深處……
史書記載,1706年,倉央嘉措在被押解北京途中,卒於青海湖畔。
一 或曾相逢
昨夜做了一場夢,
夢見我的好駿馬,
天亮了,馬蹄聲還留在耳邊。
昨夜做了一場夢,
夢見了我的好情人,
天亮了,情話聲還留在耳邊。
——西藏民歌
讀過很多關於倉央嘉措的故事,但所有的結局幾乎都是到此戛然而止。倉央嘉措,曆代達賴喇嘛中最桀驁不馴,卻也被最深刻地懷念的一位活佛。1706年,他被迫離開拉薩,從此身世不詳。但他的子民卻沒有忘記他,整個藏地,幾百年來都傳唱著由他詩歌改編的歌謠,他的靈塔不在布達拉宮,信眾們卻為他奉上了幾百尊的長壽佛,不管他身在何處,只求他如意,平安。
青海湖一別,別了六世達賴喇嘛與藏地信眾們最後的牽連,卻未必隔開了他與人世間的緣分,他在哪裏?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1706年之後,我的活佛,你走到了哪裏?
那一年,當我來到拉薩,正是冬天。
深夜的布達拉宮,像一個身形偉岸的巨人,守候在拉薩城最高的山頂。墨藍的天空,依稀點綴著微微的星光。
我長久地凝視著布達拉宮,那座穿越了幾百年曆史的巨大宮殿。布達拉,梵語意為普陀,即觀音菩薩居住的地方。幾百年來,曾有多少曆史、傳奇在這裏上演,又悄無聲息地落幕。
下雪了,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卻也如這夜空般沉默靜寂。我看著布達拉宮的邊門,它就掩藏在白色宮牆的一角,斑駁的木門,死寂般沉靜。但是,我知道,它隱藏了多少的秘密。300多年前很多個夜晚,那位懷揣著如火般情意的愛人,一次又一次地從這個邊門走出來,去尋找他的情人。
這紛揚的雪花讓我的心穿越到了300多年前。
哦,是他,真的是他。那個正小心打開邊門,輕手輕腳走出來的年輕人,他穿著藏紅色的袍子,推開門的那一刹,他似乎被漫天的雪花驚住了。但是,這絲毫沒有停住他的腳步,他把袈裟披在頭頂,圍住臉龐,匆匆地離去。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小喇嘛。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因為,紅袍內純黃色的衣角洩露了他的秘密。
他走得如此匆忙,連飛揚的衣袂輕輕地拂到了我的臉上也毫不在意。哦,我差點忘記了,對於他來說,不管我存在與否,都只是一個影子,他的心裏,只有他的愛人。
可是,我知道你,我在心裏深深地仰慕著你,即使在幾百年之後。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我的口中說不出話,但我的心卻在一遍一遍地狂喊:倉央嘉措!
他停住了腳步,我心中的活佛啊,他一定聽到了我的呼喚。即使這呼喚來自於幾百年後,他回頭,盡管只有依稀的星光,我依然能看清他的臉龐,我看到他微笑的雙眼:請不要叫我倉央嘉措。走出了布達拉宮,我就是宕桑汪波。
我也微笑。是的,是的,我記得你的詩歌,你早就告訴過每一個世人。
夜裏去會情人,
破曉時大雪紛紛;
保密還有何用?
雪地上留下了腳印。
人家說我的閑話,
我自認為說的不錯;
我那輕盈的腳步,
到女店主家去過。
住在布達拉宮,
是日僧倉央嘉措;
住在宮下麵時,
是浪子宕桑汪波。
休道日僧倉央嘉措,
約會情人去啦!
他所尋求的,
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
我站在原處,微笑著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這是他苦難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我怎忍心打擾片刻。我回頭望向那小小的邊門,驚訝地發現,不知道何時,有一隻老朽不堪的黃狗也趴在那裏,它也望著倉央嘉措遠去的方向。
我的心幾乎跳出來,如果它在此時大叫,將會引來多少懷疑的目光。但是,我顯然是多慮了。黃狗的沉默更甚於我,當倉央嘉措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的時候,它安靜地低下頭,重新進入夢鄉。
幾百年前,它就曾被鄭重地囑托:
胡須滿腮的老狗,
比人還要乖;
別說我夜裏出去,
天明才回來。
夜色複歸於寂靜,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見證了剛才那難忘的一刻,似乎又掩藏了所有的一切。我把手伸向夜空,雪花溫柔地落在我的掌心,又瞬間淪入毀滅。
二 追尋之緣起
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
你一生對我揮過一次手,
遠遠地我為你唱一首歌,
靜靜的你露出天邊的笑容。
——西藏民歌
我久久地站在飄舞的雪花中,卻捨不得離去。我不知道,剛才那一情形是真切的,還是幻象?如果是真切的,我為何倏忽間就失去了他的蹤跡?如果是幻象,為何又如此真實地映入我的眼簾,我的腦海?
夜太深了,我幾乎整個人都要凍僵,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我艱難地向一個叫做“瑪吉阿米”的酒館走去。它就位於大昭寺的一側,是幢小小的二層樓小樓。在周遭的房屋中,只有它大膽地把圍牆塗成了黃色。這意義只有一個,在這裏,曾經有一個女人是活佛的最愛。
我踩著狹窄的樓梯費力地攀上二樓,心想在300多年前,倉央嘉措是否有過和我同樣的抱怨。哦,他一定不會的。因為,他和愛人會面的時間如此珍貴,來的時候是甜蜜,走的時候是期待,哪還有什麼時間去抱怨樓梯的狹窄呢?
大約是下雪的緣故,酒吧的人很少。不過,甜茶很可口,那個藏族的服務生很帥。
我一本正經地發問:“我以為,瑪吉阿米的服務生應該都是女人。”
藏族男孩在微笑:“不一定,因為現在再也不會有倉央嘉措了。”
我沉默:“我很想知道,他真的死在了青海湖畔麼?”
藏族男孩也沉默,過了良久:“其實,我們也很想知道。”他看著我,“你也喜歡他?”
我點頭,不是沒有羞赧的。
“為什麼?”
我茫然地想,為什麼?大約很多愛倉央嘉措的人都沒有深層次去想過這個問題,就仿佛你愛上一個人,沒有原因。如果一定要問,我會告訴自己,只有他,觸動了我靈魂最深處的疼痛。
我疼惜他,更尊敬他。
藏族帥哥微笑著看我,似乎已經懂得了我沒有說出的話語:“如果你那麼愛他,為什麼不沿著他曾經走過的足跡,追尋他,瞭解他,找到一個別人從不曾認識的倉央嘉措。”
“從不認識的?”我愕然。
“是啊是啊!”他熱切地回答,“去門隅,去錯宗那,去一切他去過的地方,然後回來告訴我,你是否真正找到了心中所愛著的那個尊者。”
我聽得呆住了,一時兩人竟默默無語。
窗外,雪花正靜靜地飄過。
三 觸摸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乞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日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只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這一世轉山不為輪回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情歌
這是我看到的第一首署名倉央嘉措的詩歌。和很多人一樣,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就已經淪陷了。然而,隨著我越來越多地瞭解到倉央嘉措的詩歌,我發覺,關於這首歌的作者是誰,還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有些人堅持認為,這就是活佛的詩句。有些人則說,這是一首現代人的歌詞。
唉,多麼讓人掃興的爭論啊,因為,我相信,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情願相信,這就是活佛的親筆之作。因為,這是我們愛上他的最初證明。
春天的時候,我走了很遠的路程,來到了西藏山南那個叫做察隅的地方,這裏距離倉央嘉措的故鄉門隅已經非常近了。門隅,位於雅魯藏布江的下遊,海拔才兩千多米,一大片的平整之地。這在西藏是非常好的農區,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當然,要進入這些地方,路途艱險。但是,那一片土地現在是中國與印度的爭鋒之地,所以,暫時無法進入。
察隅縣屬喜馬拉雅山與橫斷山過渡地帶的藏東南高山峽穀區。梅裏雪山位於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和西藏的察隅縣交界處。地勢險峻,山巒重疊,峽穀深邃。透藍的天,明淨的水,巍峨的雪山,這裏正如天堂般美妙。
但是,進入天堂通常都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你要走過一條異常泥濘的道路。
當我顛簸在路上,一面欣賞著如畫般的美景,一面忍受著道路的崎嶇,不禁在感慨:幾百年前,到底是哪一個神秘的聲音,指引著來自布達拉宮的使者,不遠千裏也要找到他們的轉世靈童?
我真的站在了這片土地上,呼吸著這一輩子都沒感受過的清新空氣。這裏,沒有高原缺氧的稀薄,空氣裏滿含著青草和花香的味道。陽光暖暖地照著我,我看到一個穿著破舊藏袍,頭發蓬亂的孩子飛快地從我身邊跑過,口中還在含糊不清地唱著一首藏族歌曲。
我想喊住他,卻不知所措。
他看到了我期待的眼神,停住了小馬駒一樣飛快的腳步,慢慢地向我走過來。
我看到了他的小小臉龐,面頰處有黑紅色的陽光印記。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這透藍的天空和澄碧的湖水。
我忽然不感覺陌生了,他的眼睛是那樣溫暖可愛。讓我一見如故:“可以讓我知道,你剛才唱的是什麼歌麼?”
孩子看著我,似乎還不太懂我的語言。過了一會,他忽然用含糊不清的漢語重新唱了一遍:
深穀裏堆積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裝扮,
莫融化啊,請你再留三年。
深穀裏美麗的鮮花,
是秀美的深穀的裝扮,
莫凋謝啊,請你再盛開三年。
家鄉俊美的少年,
是阿媽心中的溫暖,
莫離開啊,希望長聚不散!
孩子的歌唱完了,我看著他,默不作聲。他晶亮的大眼睛裏有一絲疑惑,顯然,他不懂得,為什麼眼前這個女人的眼睛忽然充滿了淚水。
我無法告訴他,即使在這童稚的歌聲裏,我也聽到了那溫柔的淒涼。
時光穿越到300多年前,倉央嘉措就出生在這裏,那個時候,他的俗名叫阿旺嘉措。
00 父親紮西丹增是一位出色的紅教教徒,母親是一位普通的民間女子。後來的《倉央嘉措秘傳》裏這樣贊頌他的父母,種姓純正,賢能,聰慧,正直……明察因果之目光如天空般廣闊……當然,這樣的贊美之詞有些誇張,然而,阿旺嘉措的父母的確都是非常善良而智慧的人。他們是一對很奇特而又恩愛的夫妻,說他們奇特,是因為當他們結合的時候,雙方的年齡相差了20多歲。不,這一段婚姻裏沒有任何金錢的利益。紮西丹增除了有高潔的品行外,一貧如洗。他的妻子正是出於對他的仰慕,才毅然決定嫁給他,出嫁時,她只有18歲。
藏族人這樣形容貧窮:除了兩只碗,什麼都沒有。當時,阿旺嘉措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窘迫的環境下結婚的。沒有朋友的幫忙,沒有親屬的援助,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雙手。
幾年的艱苦生活,他們攢下了更多只碗,銅鍋,毯氈,甚至蓋起了自己的房子。1683年,阿旺嘉措出生了。據說,那是一個下著大雨的天氣,產婦在屋內痛苦地掙紮,屋外雷聲大作,雨點稠密地打在房頂下,窗戶上。震聾發憒的雷雨聲讓村裏的人都惴惴不安:難道,現在降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事實證明,他們當時模糊的猜測變成了現實。幾年之後,當兩位來自雪域中心拉薩的大人物,經過一番艱難的跋涉,終於找到這個低矮的住所,他們驚奇於未來達賴喇嘛為什麼竟出生在這樣寒微的環境。因為前幾世的達賴喇嘛,都出身不凡,比如四世達賴喇嘛雲登嘉措,父親是蒙古王爺。五世達賴喇嘛,也是西藏山南瓊結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的公子。但事實就是事實,不管達賴喇嘛選擇了哪裏作為他的出生地,他的身份永遠最為高貴,不容置疑。
這當然是後話,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六世達賴喇嘛的認證,居然會有那樣一個艱辛曲折的過程。
四 靈童,或是其它?
太陽剛升起的時候
烏雲從左邊來擋,
從右邊來擋,
但誰也不能阻擋!
我要是不能沖開雲彩升起來,
那我就算不上是宇宙的驕子,
那我就算不上是溫暖的太陽。
——西藏民歌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貧窮不會對他童年的快樂產生多少影響。當然,會少了許多樂趣。比如,會比富人家的孩子少了許多口福,也穿不起漂亮的衣服。事實上,對於小阿旺嘉措來說,能吃飽即是快樂,能穿暖更是莫大的福分。
後來,曾經有人問過活佛,你對幼時的記憶有多少?倉央嘉措微微地笑:“豈止是兒時的記憶,如果讓我仔細思考,我會想起前世乃至很多個前世之前的回憶。好吧,我就說說我尚在繈褓時的生活吧。自己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家裏非常窮,父母都出去種地,沒有人照看我,只有自己躺在搖籃裏睡覺,醒的時候餓了,卻沒有人喂我,不禁大哭表示抗議。但是,還是沒有。於是,我哭著哭著又睡著了。等到很晚父母勞動回來,才發現,我睡著的小臉上還滿是淚痕。我依然記得那時,母親在勞累了一天之後,驚覺她的愛兒還在忍受痛苦,不禁又痛又悲,抱著我大聲哭泣。”
貧困,始終是困擾這個家庭的大難題。阿旺嘉措四歲那一年,家裏來了兩個神秘的陌生人。兩人衣著普通,但氣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不過,阿旺嘉措的父母心地純善,並沒有想太多,依舊以藏族人善良好客的傳統招待他們,奉上最香的酥油茶和最好的飯菜。很可惜,即使這樣,也並不能入對方的法眼。他們只是象徵性地喝了一口茶,就迫不及待地問阿旺嘉措的父母:“你們的孩子出生時可有奇怪的徵兆?”
老實的父母互相看了看對方,疑惑地搖頭。來客非常失望,只好看著在牆角玩耍的小阿旺嘉措發呆,嘴裏還是嘀咕:“沒有錯啊,就是這裏呢。”這個時候,小小的阿旺嘉措忽然抬起頭,聲音清晰地說:“阿媽,你不是告訴過我,生育我的時候,滿屋子都是香氣麼?”
來客一聽這話,登時大喜:“沒錯,沒錯,這是吉兆,還有什麼?”阿旺嘉措的母親經過兒子的啟發,也漸漸地回想起來:“是的,當時,外面在下著很大的雨,雷聲大得嚇人。”
來客聽到這裏,更加心花怒放:“沒錯沒錯,滿室香氣,那是天雨神花降落到你們的房子,打雷下雨,是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生震動天地,雷聲隆隆,並降下風露花雨。就是這樣。”
阿旺嘉措的父母面面相覷,孩子出生震動大地?那意味著什麼呢?難道說,自己的孩子是寧瑪派的一位轉世活佛?
在藏地,有這樣一個傳統,當一戶人家生下孩子,並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徵兆,比如天邊會有彩虹,山穀中會有持續不斷的海螺聲。對於前來探訪的人們,這個靈童會表現出獨特的氣質。比如,會認識他們,或者認識他們所帶來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據說都是他前世曾經用過的。
阿旺嘉措的父母是寧瑪派的教徒,他們自然非常清楚喇嘛的轉世制度。當父親的也自然而然地相信,自己的兒子或許是一位寧瑪派高僧的轉世。但是,這一次他錯了。他打破腦袋可能也想不到,他家裏降生的是一位格魯派的最大活佛!
很多人對藏傳佛教的教派制度感到迷惑。就他們所知,有黃教格魯派,紅教寧瑪派,白教噶舉派,花教薩迦派,以及覺囊派,苯教等等。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呢?都是藏傳佛教麼?
沒錯,應該如是說,除了苯教,其他的都是藏傳佛教的分支。苯教是西藏地區最古老的本土宗教。在佛教進入西藏之後,雙方還進行過激烈的鬥爭。苯教教徒善使巫術,但是,紅教的創始人蓮花生大士在密法方面更勝一籌。在一次又一次的較量中,使得苯教教徒徹底臣服。由此,佛教才在西藏廣為傳播。而苯教只保留了很小一部分的根據地,目前苯教在川北一帶有不少的信徒及法師。
那麼,格魯派、寧瑪派、噶舉派、薩迦派以及覺囊派又有著怎樣的關系呢?事實上,他們有著不同的祖師。比如,格魯派的宗師是宗喀巴大師,寧瑪派以蓮花生大士為首,噶舉派的祖師是阿底峽尊者。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師尊,那就是釋迦牟尼佛。大家學的都是佛祖時代傳下的佛經。但問題就是,佛祖留下來的學問太廣博了。而且,有八萬四千法門,適合不同的人採用不同的方法進步。這些高僧們,或者說成就者根據學經所得,總結了自己的經驗,也形成了不同的信眾門派。比如,你對噶舉派的大手印法有心得,那麼,這就是適合你的修行法門。而他,非常熱衷於寧瑪派的秘法修持。那麼,這就是你擺脫輪回,求成正果的不二之路。
不管這些佛教徒們修持哪一種法門,目標只有一個,擺脫輪回,最終成佛。
但遺憾的是,有人的地方就必有爭鬥。當藏傳佛教不聲不響地分出了如此多的門派之後,爭鬥也悄悄發生,有人在爭自己的教法更高明,還有人爭自己的教派能夠一統雪域。於是,一場場明爭暗鬥就此展開了。
這都是大人物之間的事情,乍一看與阿旺嘉措的父母沒多大關系。事實則不然。當時,在西藏宗教與政治領域,占最上風的莫過於格魯派。在他家裏,居然誕生了一位格魯派的最大活佛。那豈不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麼?按照常規,一個貧苦農家遇到了這樣天大的幸事,不要說從此烏鴉變鳳凰,至少也要擺脫貧困,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吧?可惜,阿旺嘉措生不逢時,他雖然是一位轉世活佛,但是,他的前世卻給他安排了一條異常曲折的道路。
來使很快離開了,沒有留下任何話語。阿旺嘉措的父母帶著滿肚子的猜疑,莫名其妙地送走了他們。難道什麼也不是麼?看他們的樣子明明是欣喜若狂,為什麼走的時候卻像悶了嘴的葫蘆一樣,一言不發?
沒關系,反正,日子也要過,阿旺嘉措也要成長。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小阿旺嘉措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唯一的一個朋友——瑪吉阿米。她是鄰居的女兒,比他還要大一歲。在阿旺嘉措孤獨的童年,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啊?”小瑪吉阿米瞪著大眼睛,“難道說你是個大人物?”
小阿旺嘉措很疑惑地撓著腦袋:“他們讓我看一幅唐卡,問我是誰,我說那是我,他們就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問完他們就走了,什麼也沒說。”
“這樣啊!”小瑪吉阿米真心實意地替他感到惋惜,“那好吧,我們接著玩吧。忘掉這件事。”
他們真的很快忘掉了,在泥巴和草地之間。
五 別離曲,開始亦是結束
家鄉俊美的少年,
是阿媽心中的溫暖,
莫離開啊,希望長聚不散!
——西藏民歌
事實上,來使是多麼希望馬上把這一喜訊告訴給這戶人家啊。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你們的兒子,是六世達賴喇嘛,是雪域最大的王!”
但是,他不敢。他怎麼敢說呢?當時,布達拉宮對外的口徑是,五世達賴喇嘛羅增嘉措雖然身體欠安,但並未圓寂。現在,代理他處理所有事務的,是他最親信的寵臣,第巴桑結嘉措。
五世沒有圓寂,誰敢說六世就出生了?所以,他一定要忍。把這個天大的秘密生生地吞到肚子裏。
可是,為什麼不能夠宣佈五世已經圓寂的消息呢?這依然是個秘密。直到現在,仍有人為此爭論不休。我們之後再慢慢地談。現在,我只想關注那個正在努力成長的阿旺嘉措。
雖然他的未來將是活佛,但是,命運對他相當苛刻。7歲的時候,唯一的夥伴瑪吉阿米一家搬到了遠方。兩個小夥伴灑淚而別。阿旺嘉措因此哭了兩天。他父親看著他直搖頭歎氣:“這個孩子,天性善良敏感,會有很多苦頭吃啊!”母親則微微笑,在她的心裏,兒子永遠是最出色的,她想不出任何批評的話語。
十歲的時候,阿旺嘉措的父親去世了。去世的時候不到六十歲。事實上,這在藏人來說,已經是高齡了。住在高原的人們,飽受惡劣的氣候加之貧窮生活的折磨,壽命很少有七十以上的。是真正的“七十古來稀”。
這樁美滿的婚姻只保留了10年便以陰陽相隔而告終。因病去世的丈夫不舍地離開了心愛的妻兒,只留下年輕的妻子帶著幼兒在生活中苦苦掙紮。不過,對於一直飽受著生活苦難的藏族女人來說,任何事情都打垮不了她們的意志。不管是貧窮,屈辱,還是死神的光臨。
她們是頑強的,因為苦難的生活早就磨硬了她們的意志。即使現在,如果你拜訪一個藏族家庭,你會發現,這些家庭的生活支柱永遠是女人,而她們沉重的活計讓我這個為做飯都頭疼的都市女人感慨不已。春天來了,她們要播種耕地,4月的時候要去挖蟲草,8月去草原挖貝母,收割的時候要天天在地裏勞作。除去這些大活計,每天她都要很早起來擠牛奶,打酥油,做飯,照顧一家老小的生活。
對於母親來說,如果兒子陪在身邊,那將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指令,卻奪走了她唯一的希望。
村裏寺院的堪布親自來拜訪,聲稱要接收阿旺嘉措做和尚。在藏地,一個家庭中如果有一個出家人,那是無尚的光榮和自豪。阿旺嘉措的母親只猶豫了不到五分鍾,就馬上點頭應允。但是,對方又馬上提出,阿旺嘉措是一個難得的好苗子,不能在這裏學習,要送到很遠的錯那縣巴桑寺。
母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難道,從此之後,她就要與唯一的兒子天各一方了麼?
沒錯,其實事實比她想的還要糟糕:他們將一直分離,直至生死相隔。
最淒涼的是,在阿旺嘉措離開家鄉的時候,包括他的阿媽在內,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為什麼會走。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孩子就是未來的活佛。大家都以為,阿旺嘉措是因為聰明靈秀而被寺院選作了喇嘛培養。阿旺嘉措也和其他孩童一樣,為這次遠行開心得不得了。對於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新鮮事的出現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呢?!
在村邊那棵老樹下,阿旺嘉措與母親告別。這位勤勞而堅忍的藏族女人,歲月的滄桑已經無情地在她的臉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跡,往日那白皙的皮膚如同蒼老的樹皮。她的腰,因為時常要背負木柴,奶桶等重物,已經再也直不起來。但是,在兒子眼裏,母親是多麼的美麗啊,她的眼睛,永遠對他閃耀著溫柔的光芒,她的懷抱,永遠是這樣的溫暖。
母親也深深地凝視著兒子,哦,他長大了,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了。你看他,雖然和其他孩子一樣,日日在草原上瘋跑,但是,他的皮膚是那麼白皙,眼睛是那麼的明亮。他的頭發柔軟而服順,在陽光下略微有一點金色的光芒。他是那麼的溫和,從沒有對母親發過任何脾氣。即使在母親生氣發火的時候,他也永遠只是溫柔地回答:“好吧,阿媽,都聽您的。”
可是,他今天要走了。母親的心中一種絞痛,她抬眼看到太陽,這一瞬間刺得她滿眼的淚光,哦,我不能哭泣。我不能讓孩子知道我內心的不舍。留在我身邊,固然能陪伴我的孤單。但是,讓他去更遠的地方闖蕩,那才是他的方向。
阿旺嘉措手足無措地看著阿媽:“哦,阿媽,你在哭?”
阿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親愛的兒子,沒有,我只是被陽光刺痛了雙眼。”她再一次擁抱住兒子:“快上路了,你看,天色已晚。”
阿旺嘉措走了,但是,他幾步就要回頭望望,遠山之外還有遠山,雲朵之外還有雲朵,不管他走了多麼遠,當他回望村口的時候,都能看到母親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簡直幻化成了另外一棵老樹。母親啊,你知道嗎?“黃昏時刻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我無論走得多遠,也走不出你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啊,家鄉越來越遠了,而那首家鄉的歌卻在耳邊越來越清晰……
深穀裏堆積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裝扮,
莫融化啊,請你再留三年。
深穀裏美麗的鮮花,
是秀美的深穀的裝扮,
莫凋謝啊,請你再盛開三年。
家鄉俊美的少年,
是阿媽心中的溫暖,
莫離開啊,希望長聚不散!
六 入寺
聖人所在的地方,
有誰重視其他學者?
天空太陽升起的時候,
有誰會看見星星的光芒?
——薩迦格言
從地圖上來看,錯那縣位於喜瑪拉雅山南麓的娘江曲河穀上遊,東北以波拉山口為界,南鄰瑪麻鄉,向西翻越夏拉山通至不丹,這裏是西藏通往印度、不丹的門戶,屬於邊陲地區。距離拉薩大約有410多公裏的距離。阿旺嘉措被安置在錯那縣的巴桑寺。
阿旺嘉措被當成一個神秘的貴賓寄住在這裏。在他離開前的那段日子,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寺院派來了最博學的老經師擔任他的老師。
十歲進入寺院,對一個藏族男孩來說正當年。只不過,他還不需要學習什麼經綸,只要把老師佈置的經文背熟即可。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曾經認識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僧人。看到他時常拿著一摞厚厚的長版書,坐在寺院牆根下,搖頭晃腦地念個不停。
“哦,你在背什麼啊?”
他靦腆地笑:“我也不知道。”
我目瞪口呆:“你不知道自己在背什麼,為什麼還要背?”
他還是笑:“老師說了,讓我們把這些背熟了,然後才可以在他那裏瞭解到意思。”
我驚歎:“也就是說,你是把這些根本不明白任何意思的詞語硬塞到腦子裏?那需要多久呢?”
他依舊笑:“一上午時間,大約能背下三行字吧。”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手上的經書,哦……大約也就是三寸厚吧。
“你將花多少時間學習這些經文呢?”
“我想,大概是十年吧?”
“那麼,你希望花多少時間學習佛法呢?”
“哦,到我成佛為止,我想,那不止是幾輩子的事情了吧?!”
記得當時的我,長歎一聲之後,落荒而逃。
幸虧,阿旺嘉措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僧人。即使沒有被認證,他依然表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和智慧。旁人需要三天才能背完的經文,他只需要幾個小時即可。這使得教授他學習的老經師們贊歎不已。
“將來的你,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格西!”一位老喇嘛這樣對他說。
阿旺嘉措垂下頭,謙虛地接受了這樣的贊美。他知道,這對於老喇嘛來說,已經是最高的贊美。事實上,這也是幾乎所有僧人學習的目標。
格西,意為“善知識”。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的學位。僧人經過二三十年刻苦學習後,精通了佛教的五部經典著作,(包括因明學,般若學,中觀論,俱舍論,戒律學)通過層層嚴格的辯經考核,便可申請格西學位了。當上格西的喇嘛,在宗教領域有很好的晉升機會,可以擔任三大寺或其它黃教寺院的住持,特別優秀的,最後可以升到甘丹寺法台,這是西藏僧人的最高榮譽職位。
我曾經去過拉薩的三大寺院之一——哲蚌寺,看到有的康參(僧人住的宿舍)房頂豎著白色的法幢,有僧人告訴我,這個含義就是,這間屋子裏曾經出了一個尊貴的格西,而有的房頂豎了兩個甚至三個法幢,那意思就是,這屋子的風水太好,接二連三地出了好幾個格西。
“可是,”阿旺嘉措提出他的疑問,“請問,老師,我什麼時候可以正式皈依佛門,我還沒有受戒。”
老喇嘛怔了怔,是的,和阿旺嘉措一般年紀的孩子早就受了沙彌戒,皈依佛門了。只有他,一直還處在半僧半俗的尷尬身份。在藏地,如果你沒有受戒,即使穿了僧衣,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僧人。
如果不受戒,如何在寺院裏繼續學習下去,又如何攀上僧人的最高學位——格西呢?
老喇嘛也對這一安排似懂非懂。他只知道,這是上面的意思,只要阿旺嘉措學經,受戒一事暫且不提。他只能安慰阿旺嘉措:“緣分到的時候,自然水到渠成。”
是啊,只是誰也沒想到,命運早就為阿旺嘉措安排了另一條道路,充滿榮耀,然而也是充滿淚水與痛苦的一條道路。
七 慈悲
在美好的初戀階段
我還是第一次嘗到甘甜
戀人啊,我請求你
千萬別將我的愛情折斷
——西藏民歌
在這裏有必要提一下,幼年倉央嘉措學經的巴桑寺其實是一座紅教的寺院。在當時的西藏,雖然黃教格魯派實現了政教統一。但在藏區的某些地方,依然是某種教派大行其道。比如,整個錯那宗地區就抑制黃教,盛崇紅教。紅教就是人們所稱的寧瑪派。寧瑪的意思即“古舊”的意思。這也是藏傳佛教中最古老的宗派,傳承於西元 11世紀的蓮花生大士。寧瑪派與西藏原來的本土宗教——苯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修習寧瑪派的教徒們,多注重密法修行,修行者多為在家居士。所以,不像格魯派那樣,戒規要求異常清嚴。在錯那地區,生殖崇拜盛行,男女相愛自由,即使在寺院附近,也可以聽到情歌回唱,僧人和女子通婚,在人們看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多時候,阿旺嘉措學習結束了,就坐在窗口,遠眺窗外的風景,那裏有高聳入雲的神山,蔥茂的密林,遍地怒放的格桑花。在某個午後,他會聽到那若有若無的悠揚的歌聲在山林響起。
在那碧波蕩漾的河面
我還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風兒啊,我請求你
千萬不要將我的小船打翻
在美好的初戀階段
我還是第一次嘗到甘甜
戀人啊,我請求你
千萬別將我的愛情折斷
這歌聲隨著風兒傳入耳畔,就仿佛情人的呼吸一樣撩動心弦。阿旺嘉措有點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想聽這歌聲來自哪一位美麗的女郎。怎奈山林悠悠,他只看到一個動人的身影,像精狐般在樹叢花影中閃過,留下一串魅人的笑聲,那笑聲似在挑逗,又似在歎息,為什麼她的情郎還沒有出現?!
說實話,每當讀到少年阿旺嘉措的這段經曆,我都在感慨,這一切仿佛就是宿命的安排。首先,阿旺嘉措出生的家庭就是一個紅教世家。長大之後,又被安排在一個紅教寺院學習。說到這裏,不能不提一下五世達賴喇嘛與紅教之間的關系。西元17世紀,寧瑪派在五世達賴的支持下,在西藏地區得到進一步的發展。西藏地方政府,每遇戰亂、災害、瘟疫等,都要從桑耶寺請寧瑪派僧人進行占卜、作法禳解,可以說,五世達賴喇嘛大大提高了寧瑪派在社會上的地位。因此,布達拉宮安排阿旺嘉措在這樣一個紅教寺院學習經文,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只能說,之後的發展,都是宿命的安排了。
這個午後,註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午後了。似在聽從命運的召喚一樣,阿旺嘉措放下書本,拿起早就准備好的經幡,准備到寺院的後山走一走。
門口遇到了他的老經師:“阿旺嘉措,你要去哪裏?”
阿旺嘉措恭敬地低頭:“我到後山,為三年未見的母親掛上經幡,祝福她老人家身體康健,不要太思念遠方未歸的兒子。”
老經師點頭歎息:“快去吧,不過不要久留,你最好還是呆在寺院裏。”
巴桑寺的極遠處,有一座雄偉的大山,那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樹,高聳入雲,神樹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經幡和祭品。這也是藏人傳統的朝拜習慣,一座神秘壯闊的雪山,遼遠無際的湖泊,都是他們祭拜的神靈。在他們看來,這山,這水,這樹,它們超乎尋常的壯大,一定是某位山神的居所。而對於山神的尊敬與崇仰,一定會帶來風調雨順,闔家安康。
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天氣,阿旺嘉措走出沉暗的房間,多日的苦學讓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他披著紅色的袈裟,慢吞吞地走在去後山的路上。風兒輕輕地在衣袂邊徜徉,仿佛在恭謹地護送他的行程。
幾個老人下山了,看到他走過,微微地行禮示意。他也謙虛地微微還禮,停在路邊,讓出道路。一位老人抬起頭,忽然驚訝地呆住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接受阿旺嘉措的讓路,而是把腰彎得更低了,堅持要他先走過去。阿旺嘉措有點窘迫,只好快步抽身而過。
他沒有聽到,當他離開時,那位老人驚歎的話語:那樣好,那樣莊嚴的相貌,一定是位最了不起的仁波切(活佛)。我何德何能,竟然敢接受他的讓路呢?
這位老人或許和劉邦的嶽父一樣,有些慧眼識英雄的超能力。不過,阿旺嘉措顯然比劉邦這個無賴更好認一點。至少他面目和善,清秀溫和。但不管怎樣,像這樣老者一眼識英雄於草莽之中的人還是少而又少的。
阿旺嘉措繼續在走,陽光曬得他有點熱,他有點自嘲;當他還是個在家鄉滿山亂跑的孩子的時候,這點路程算什麼啊?但是,這三年來,他幾乎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學習,如今,竟然連這點路都讓他氣喘籲籲了。
一隻蝴蝶躺在地上,看樣子,它的翅膀似乎受傷了。如果有人不注意,它很快會被某人沉重的腳步碾為粉末。阿旺嘉措彎下腰,把它拾起來,蝴蝶軟綿綿地躺在他的掌心,沒有一點掙紮的企圖。
阿旺嘉措憐憫地看著它,表情嚴肅而溫柔。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這是一隻行將死去的生命。而對於佛教徒來說,任何生命都是值得珍惜與尊重的。
眾生平等。我們同生活在輪回之中。只是因為我們的前世,抑或前前世做了無數的善行,使得我們有緣成為人類。而它們,則不幸淪為惡道(地獄道,惡鬼道,畜生道)。但是,它們的未來不見得不上升,我們的未來不見得不墮落。所以,佛教徒憐憫世人、眾生,同樣也因為是憐憫自己。
這就是慈悲的含義。
蝴蝶依舊躺在他的手心,它似乎也有一份洞悉人心的靈秀。它知道,作為一個小小的飛蟲,它在臨死時居然遇到了最大的幸運。那就是,邂逅了一位未來的活佛。他的一個咒語,就會改變它來世的命運。
不要以為這是誇大其詞。在藏地,的確有這樣的說法。有些飛蟲,比如蚊子,它們會在午夜不停地在一位讀經的僧人身邊亂飛亂叫。而這位僧人如果對著它念一句 “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沖它再吹一口氣,它馬上就會悄無聲息地離去。因為,它已經得到了加持。有了這句真言,來世很可能不會在朝生暮死的圈子裏打轉了。
此刻,這只蝴蝶也得到了它企及的東西。阿旺嘉措一連對它念了六遍六字真言,蝴蝶的翅膀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似乎在表達謝意,接著,就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八 初見
山歌不要對我唱,
請你向著懸崖唱;
只要歌兒能將懸崖唱開門,
我倆就有聚會的地方。
——西藏民歌
阿旺嘉措歎了一口氣,把它放在路邊格桑花的花芯上。這時,一個遊方的乞討僧人和一個孩子走過來了。衣衫襤褸的老人在向阿旺嘉措微笑,阿旺嘉措趕緊去掏自己的錢袋,忽然窘迫地發現,早晨出來,他居然什麼都沒有帶。老僧人咧開沒有牙的嘴巴,沖著阿旺嘉措呵呵地笑,並不介意。但是,那小孩子卻不肯放過他,拽著他的衣襟不撒手。
在藏地,人們沒有拒絕乞討者的習慣。即使是如今的拉薩,你也可以看到遍地的乞討者,他們要的不多,只是一角錢就行了。如果你沒有零錢,沒有關系,你給他整錢,他找給你。不多,只要一角。當地人也把這類事情看得極為平淡。大家都是生活在佛土中的眾生,今生施捨一點,來世就回報一點。所以,這些乞討者甚至是幫助現世的人們,實現了一點善心的願望。
不過,說實話,乞討者並沒有向施主強要錢物的習慣。給則收,不給也不求,他們只是悠然地坐在陽光下面,微笑地看著你,等著你自願掏出錢包來。
這大概是阿旺嘉措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尷尬時刻了。如果這是一個和他年齡身份相仿的人,他不介意馬上惡鬥一場。因為,被揪住討錢,對於藏族男人來說,這不啻於最大的羞辱了。
藏族是一個很好鬥的民族,至今,很多藏族男人還有身上帶刀的習慣。我曾經在拉薩的茶館就看到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兩個康巴男人正喝著茶,忽然跳到桌子上,拿著自己的砍刀相互對砍。一時間,刀光血影,慘呼連連,(這叫聲大多來自圍觀者,且為內地人)不過,很奇怪,沒有人報警。藏族人的事情好像不喜歡麻煩員警,而當地警方也樂得民不舉官不究。
不過,阿旺嘉措是沒辦法向這個調皮鬼動手的,因為很多藏族男人還有一個讓人感動的優點,不打女人、孩子和老人。所以,他只能無奈地被扯來扯去。幸而,一個女孩子出現了,她的到來一下子解了阿旺嘉措的圍。
她拽住男孩子的手,大聲說:“你怎麼可以強迫一個劄巴(和尚)給你錢?你太給我們門巴人丟臉了。”
男孩子絲毫不以為意,他松開手,嬉皮笑臉地回答:“對不起,姐姐,我來晚了。這裏的人們早回家了,我到現在一個角子都沒有討到,只好……”
女孩子拉著他:“走,跟我回家,我做包子給你吃!”男孩子歡呼一聲,回頭扶上老僧人:“我們馬上去!”
阿旺嘉措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眼看女孩子要離開了,不知為什麼,生性害羞的阿旺嘉措竟然喊住了她,當她回頭的那一瞬,他驚呆了。
眼前的女孩子,和普通藏族女孩一樣,烏黑的長發,挽成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她的面龐沒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曬成黑紅色,反倒相當白皙,只是在顴骨處,有一抹淡淡的紅暈,好像點了胭脂一樣迷人。當她望著阿旺嘉措,這個男孩子忽然有一種呼吸被哽住的感覺,為何,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竟然如此熟悉?
你在問自己,曾在哪裏見過她?記憶流轉,飛花逐月般奔回到久遠世前,那時的你們,定也正當少年,或同在西北的草原上牧羊,她一曲悠悠羌笛讓你淚落如雨。抑或某一生,你們同在江南,迎著春花細雨,在斷橋邊共訴離別的愁緒。滿樹的桃花繽紛,紛擾了記憶,蝶戀花成了絕響,蕭郎別去,從此是路人。
每一次相逢的歡喜,每一段離別的愁緒,似乎都有她的容顏在記憶裏揮之不去。只是這記憶似曾相識,清晰卻又模糊,待到再相逢,只有那恍然一笑:哦,原來你也在這裏。
兩百多年後,有一位女作家也曾這樣歎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很巧麼?不巧,佛經中雲,這為機緣,定數。也可以說是因果,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逢,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相愛。只是這機緣也好,愛也罷,並非總是善緣,就如我們看過那許許多多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最終卻只能生死相隔,抑或勞燕分飛,抱憾終身。人們說,這是“有緣無份”。只是,為何無份?亦是因果。
還有那許多也相愛過的人,有的中途離別,反目成仇,仇恨半生;有的一生磕絆,到死也不能原諒對方。這也是一種因果。佛經中如是解釋,這樣的夫妻或許來自慘烈的過去,譬如仇人、冤家。結成夫妻即是相互傾瀉仇怨的機會。(沒有一個人,能比你的愛人更能傷害你。這種傷害讓你一直到死也難以冰釋。)
還是張愛玲,在她的作品裏,能夠像一個外科醫生一樣,把感情這東西解剖得淋漓盡致,皮肉分明。然,在她初遇胡蘭成的時候,還是會如此歎息“喜歡一個人,卑微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來”,當最終胡蘭成辜負了她的情,使得她半生癡情終付流水,幾乎拼盡了全身元氣,才使得負心人的名字如那絲絲沉香屑,灰飛煙滅。
緣分兩字,讓人神往,卻大有深意,糾糾纏纏,剪不斷理還亂。
佛教雖然深諳這個道理,但修行之人卻未必能避開情劫。阿旺嘉措,他到底還是個少年,情竇初開的少年,那一刻,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向喜歡的女孩子表達愛意呢?哦,說喜歡或許為時尚早,但在那一刻,他決不能讓眼前的女孩子像鳥兒一樣,轉瞬間就溜走了。
“你?你說你是門巴人,你的家可在門隅?”終於,阿旺嘉措憋出了這句話。
女孩子聽到這句話,不禁回頭,她的眼睛也亮亮的:“哦,是的!”
原來是故人!阿旺嘉措的心在歡叫,怪不得我看她那樣親切和熟悉。她讓我找到了故鄉的感覺!
“走啦,姐姐!”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叫央吉的男孩子竟然又跑了回來,他對絆住了姐姐的阿旺嘉措顯然充滿了敵意。那女孩子看到阿旺嘉措,明明也是眼波流轉,大有深意,卻深憾被這樣一個小電燈泡打斷了,只好向阿旺嘉措輕輕施禮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阿旺嘉措張口結舌,卻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只能悵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去。一時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湧上了他的心,似一根細細的羽毛在輕輕撩動,他發覺,不管是這女孩子的聲音,還是她的身形,都似極了山林中那精靈般的魅人女子。
夜半來,三更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匿處。
這邂逅的女子啊,也如精靈般鬼魅,再回首時,已難覓蹤跡了。
掛完經幡,年輕的阿旺嘉措落寞地走下山去,整座山上,只有他一個人孤獨的身影。太陽暖暖地照在天上,碧藍的天空純淨如洗,微風輕輕地拂動他的衣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但所有的一切又都變了。有一種感覺,比風還要微細,已經絲絲地滲入了他的內心。
九 在那東山頂上
在那高高的東方山頂,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臉龐,
浮現在我心上。
——倉央嘉措詩歌
黃昏,很多村民都會來到寺院附近轉經。這個傳統從古沿襲至今。不管是行走在路上,還是聊天,或者看電視,你都會發現,藏民們不會停下手中的轉經筒。順時針旋轉的經筒從不會有片刻的歇息。每一家寺院的周圍,都會有一大圈長長的轉經筒。小的大約半米長,大的比人還要高,轉動一圈,必須傾盡全力。
除此之外,我還在進藏的路上,看過路邊水流之上也有轉經筒,一樣在不停地旋轉。原來,人們是利用水流的連續性,推動轉經筒旋轉的。這種轉經筒也叫“水經筒”,這讓我感慨不已。利用水流的力量能做什麼,我們的腦子裏只能想到發電,但藏民卻一樣把它運用到了虔誠之上。那麼,轉經筒有什麼作用呢?一般來說,轉經筒都不會是空的,裏面纏滿一軸軸的經文。少則百萬遍,多的上億遍。經文多為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當你轉完,就相當於念誦了上億遍的經文。
你或許會問,這不是投機取巧麼?不是的。佛教鼓勵你用各種“合法”的方式念誦經文。不論是默念,轉經,還是掛經幡。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累世的罪孽實在太多了,就算一輩子不斷念經也很難洗清。所以,轉經可以幫助你消除很多罪孽。這大概也是藏區人們對轉經非常熱衷的原因了。
有一個朋友曾經和我探討,她問,如果只是機械性地念誦經文,就算次數再多,有什麼用處呢?我的心並沒有被感動。我也為這個問題思考了很久,後來忽然明白,她說的不對。因為,首先,她認為心是有常的,不管怎樣也不會發生變化。其實不然,就算你對佛教不是很信奉,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夠長年累月堅持不懈地習頌經文,那麼,在你的內心深處,總會有感動,總會有變化。事實上,久遠劫之前,佛祖釋迦牟尼的覺悟之路也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的。當然,只有你承認這個理論,才會有這個熱情。否則的話,一切無從談起。
阿旺嘉措的寺院有這樣一位虔誠的老僧人。他什麼都不做,一輩子就是轉經,早晨吃完了飯,轉一上午。中午吃點糌粑,繼續轉經,晚上有的話就吃,沒有的話繼續轉經,周而複始。他的僧袍已經破舊不堪,紅色都已經褪掉。這身破舊的僧袍卻成了最莊嚴的標志。每當他出來轉經,遇到的人都會低下頭,恭敬地請他先行。阿旺嘉措喜歡跟在他的後面,一邊轉經,一邊看著他瘦弱的背影。老人光著腳一圈又一圈地轉,這裏的道路他可能已經走過千遍萬遍,雖然都是熟悉的風景,但是,如果把他轉經時走過的路程加在一起,可能已經超越了從這裏到達布達拉宮的距離。他的腳踝處全是泥土和裂痕,破舊的袈裟披在肩膀,看上去卻比任何黃衣服(活佛穿的衣服顏色)都要威嚴。他是如何能夠做到把整顆心都奉獻給了佛教呢?這就是所謂的徹悟麼?很多人讀了那麼多大部頭的佛經,也未見得有這樣的出離啊。
佛經中認為,出離心是修行的根本。什麼是出離呢?佛經中解釋為對這個紅塵世界乃至整個六道的厭離,因為厭離,所以,才想出離。而這些,與我們在俗世中奮鬥的方向恰恰相反,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十分熱愛俗世生活,且為之奮鬥不息的人,是無法真正與佛經的思想交合的。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最關鍵的就是這顆心對俗世已經有了厭離。如果沒有出離,修行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在阿旺嘉措努力地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進入了他的視線,哦,就是她啊,雖然一個多月沒有再見了,但她的樣子卻不能再熟悉了,烏黑的長發,依舊結成一個長長的辮子披在身後,明亮的眼睛,微微有點泛紅的臉頰,鮮豔得如同玫瑰花瓣的嘴唇……
多奇怪啊,就在那一瞬間,他平靜如水的心一下子波濤洶湧,仿佛無數個太陽從水面升起,照耀得金光燦爛;無數只鳥兒從心房中飛出來,撲騰歡笑。阿旺嘉措快樂得都有點羞愧了,但是,幾乎是下意識的,他馬上走出轉經的道路,幾乎是本能地奔向自己最幸福、也是最悲傷的源地。那時的他,當然還不知道,那個女孩子,註定將是他一生中最愛的人,也將會是他心中最隱秘的傷痛。
轉經的老僧人停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在轉經的道路上停下腳步,他看著阿旺嘉措如同鳥兒一樣奔向愛人。他的眼睛流露出悲憫,他幾乎想叫住他,卻終於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我們必須經曆,無可逃避。智者能看透一切,但智者選擇沉默,是因為他透悟了這一人生規則。
他已經走到她面前了,微笑地看著她:“哦,你在這裏!”
女孩子看著他,眼睛一下子亮起來,那歡快的口氣一下子洩露她的心事:“哦,是你啊!太好了,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氣!”
他們彼此看著,那樣欣喜。仿佛久未謀面的親人。
——最近怎麼見不到你?
——我一直在這裏。
——平時在寺院轉經麼?
——那是一定的啦。
——你的酥油茶做得好麼?
——請你去我家做客,親口嘗一嘗……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瑪吉阿米,你呢?
——阿旺嘉措……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後山,而且,就坐在同一塊岩石上。不知道說了什麼,兩人都沉默了。只有初戀的人才知道,這是一種幸福的沉默。快樂盈滿了內心,一不小心,它就會溢出來。
太容易拉到的手,會失去興趣,太容易愛到的人,終究會別離。短暫的相思,才會讓曖昧有了發酵的時機。
他偷偷看著她,夕陽的光輝在她的臉龐上映出溫柔的光芒,烏黑的長發,有幾縷正好垂在耳梢。微風輕輕吹動,那發梢竟軟軟地拂到他的耳根,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和幸福。
唉,她的眼睛為什麼總是那樣深情地凝視著自己,還有她的嘴唇,微微地翹起,泛動著溫柔的光澤。不要再沉默了,仿佛樹叢中那個精靈已經潛入了他的內心:眼前的她,是多麼好的愛人,她的手就在你的身畔,她的呼吸就在你的耳邊啊……
他歎了一口氣,那一刻,激情猶如洪水一樣,淹沒了所有的羞澀,他張開雙臂,女孩子也如溫婉的羊羔一樣,瞬間就融化在了他的懷抱裏。
山林微風,落日斜陽,此刻,一切的一切,都成虛空。在那一瞬,阿旺嘉措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種類似於成就般的喜悅。這喜悅,寧靜,深遠,直入心的最底層。
苦修者耗盡幾劫的時光,尋找的大抵也是這種感受吧?
阿旺嘉措想的沒錯。事實上,佛經中所謂的快樂圓滿,真的就是一種類似愛情的感受。在這世間,沒有什麼情感能比情人之間碰撞的激情更能直入心髓。所不同的,後者的這種感受猶如流星,瞬間即逝。而成就者的快樂可以永恆,並無所不在。
女孩子的小臉貼著他的胸膛,好奇怪,聞不到普通男人身上像犛牛一樣的腥膻,反倒有一種淡淡的檀香味道,她倚在他懷裏,滿足地歎氣,“你真是我的福氣,”她悠悠地說,“我修了多少世,積了多少功德,才會遇到你啊。”
阿旺嘉措微笑了一下:“你真的覺得,遇到我是你的福氣麼?”不知道為什麼,剛說完這句話,他心裏有一絲不安的悸動,一種類似於悲傷的感覺劃過心頭。但那太快了,就像呼吸一樣轉瞬即逝。
我默默地看著這對熱戀的情人。穿越300年的時光,也能感受到那如火的愛戀。這一刻,抵死纏綿,仿佛要償盡幾世曾擦肩而過的遺憾。只是,這一見也並非永遠,交彙之後,又要各奔茫茫前程。片刻歡愉,要付上一生的苦難與相思。
十 情人的容顏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難來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顏
心中卻明明亮亮
——倉央嘉措詩歌
時間不疾不徐,卻始終沒有停駐腳步。從那天開始,阿旺嘉措發現,他的房間外面總有做好的食物被人送來。有的時候是煮好的奶茶,茶壺還是熱乎乎的,還有的時候,是包好的包子。一打開房門,就聞到撲鼻的香味。
藏族人喜歡吃包子,好像已經形成一個傳統。這種包子最初是和尚做的,所以也叫和尚包子。包子內有湯,包子皮為死面。和尚包子餡種類繁多、頗具特色。肉包子有犛牛肉餡,“素”包子有人參果餡、酥油糌粑餡、雜菌餡、蕨苔餡、元根餡……混合型包子:有豬肉蘑菇餡、豬肉木耳餡、豬肉白菜餡、豬肉菲菜餡。包子的形狀千姿百態,櫻桃嘴包子是較常見的一種,這種形狀的包子不但容易製作,而且大方好看。尤其包子中心張著的圓圓小嘴,讓人恨不得一口吃掉。
瑪吉阿米的手非常巧,包出來的包子玲瓏可愛,拿起來就像一朵花一樣盛開在手掌心。阿旺嘉措真是不忍心把它吃掉,但是,一想到這是瑪吉阿米辛苦做出來讓他品嘗的,就狠狠心,小心地在包子皮上咬出一個小洞,然後噘起嘴,將裏面的“湯”啜飲完,再一口口把包子吃掉。
美味的包子啊,出自甜美的姑娘的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被包子迷住了,還是被包包子的人呢?看來,只要陷入愛河的女人,都非常明白一個道理,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首先抓住他的胃。在這方面,阿旺嘉措是徹底地被瑪吉阿米征服了。
轉經的時候,阿旺嘉措總是看到她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沖著自己微笑。
“是你麼?送來那麼多食物?”他用眼睛詢問。
“哦,當然,喜歡麼?”她也用眼睛回答。
不知情的人只看到,兩個少年在人群中傻傻地笑,彼此對望,眼裏充滿了幸福。
快樂的日子似乎一轉眼就過去了好多天。有一天,阿旺嘉措忽然發現,他轉經的時候沒有看到瑪吉阿米。不管他繞著轉經場怎麼走,就是不見她的身影。或許她正好有事情,阿旺嘉措這樣安慰自己。但是,他的心還是說不出的慌亂,那一天,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他才帶著悵然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裏。
折磨人的痛苦似乎沒完沒了,兩天,三天,他依然找不到她。他的心真的開始慌亂了。每天天一亮,阿旺嘉措就盼著趕緊天黑,天剛剛暗下,他就馬上趕到轉經場,可是,還是沒有瑪吉阿米。
不過,這一次他看到了央吉。小家夥漫不經心地坐在路邊,似乎也沒有精神乞討了。
他趕忙跑過去,塞給央吉一把零錢:“你姐姐怎麼不來轉經了?”
央吉也皺著眉:“我不是她弟弟,我哪有那麼好福氣,有這樣一個好姐姐?”
阿旺嘉措很詫異:“那麼你是?”
央吉做了個鬼臉:“我就是個小乞兒,姐姐是個好人,總給我飯吃。不過,我聽人說,她阿爸要把她嫁掉。”
仿佛有一個炸雷,在阿旺嘉措的頭頂一下子炸開,把他的心思都炸亂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慘白:“什麼?她要嫁人?她不能啊!”
“為什麼不能呢?”央吉看著他,樣子好詫異,“女人不都是要嫁人的麼?我姐姐這麼好看,喜歡她的男人多著呢……”小家夥顯然是瑪吉阿米的忠實擁躉,但很遺憾,阿旺嘉措沒法迎合他的贊美。沒等央吉說完話,他就已經轉身離去了。
黃昏,落日隱在了雪山背後,滿天燦爛的雲霞仿佛是天界在放焰火。轉經的人們,幾百年來,都這樣沿著順時針方向慢慢地行走,他們用右手推動著沉重的經輪,嘴裏在喃喃地念誦著六字真言的咒語。
一個年輕的僧人也在隊伍中慢慢地行走,可是,他卻走了逆時針的方向,他走得那樣茫然,以至於時不時就要撞到其他人的身上。人們忍不住奇怪地看著他,有人幾乎要發火,但是看到他的臉也終於忍住,啊,這個少年人啊,他的眼裏竟然全是淚水!阿旺嘉措看不到這些,無論是奇怪的,還是疑惑的眼神,他都渾然不覺。我愛的人,當我剛松開手,就如空氣一樣,消失不見啦。
我和市上邂逅的姑娘
雖立下海誓山盟
卻像花蛇盤的結兒
沒碰它就自動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