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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論文殊法門的圓頓與漸次----以《維摩詰經》與《諸法無行經》兩部經典為討論範圍
游祥洲

 

印順法師在《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曾將「文殊法門」單獨提出來討論。印順法師對於「文殊法門」的陳述,將是本文主要的討論基礎。雖然大乘佛教與「文殊菩薩」有關的經典相當多,但印順法師則明白地列舉了《維摩詰經》、《諸法無行經》、《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文殊師利問經》、《持心梵天所問經》、《文殊師利問菩提經》等多部經典,歸類為「文殊法門」。[1]的確這許多部經典,它們都有一些共同的思想特色,有別於其它大乘經典。對於這些經典的思想特色,印順法師所陳述的重點,至少包括下列七項。[2]印順法師並且認為,文殊法門具有梵天的色彩。[3]

在「文殊法門」所涉及的眾多經典之中,本文擬以鳩摩羅什所譯《維摩詰經》與《諸法無行經》兩部經典為主要範圍,就下列十個重點,加以探討:

第一、從「深觀法性」切入。

第二、以正念為修行的根本。 

第三、空與業報並存的生命觀。

第四、藉假修真的理念。

第五、不二法門的契入。

第六、即煩惱而證菩提。

第七、即生活而修行----入音聲法門。

第八、善用方便。

第九、入一切諸佛法門。

第十、不動相法門。

本文將藉此逐層探討文殊法門的圓頓義與次第義。就筆者個人的研究而言,在文殊法門中,往往圓頓義與次第義交叉出現,有時圓頓中自有次第,而次第中亦不離圓頓。玆分述之。

第一、從「深觀法性」切入。

筆者以為,文殊法門的根本特色,就是看任何事情,都要從「深觀法性」切入。在文殊法門的眾多經典中,處處可以看到這個特色。甚至於可以說,「深觀法性」是文殊法門的方法學基礎。

所謂「深觀」,當然有別於「淺觀」。看一件事情,如果只看表象,只從肉眼上去看,只在文字上做功夫,只繞著人類有限的世俗經驗打轉,對意識型態的型塑過程缺乏透視力,對「童年自我」的侷限性缺乏反省力,這就是「淺觀」。相反地,「深觀」則是突破這一切的膚淺思惟,凡事透到裡子裡去觀察,也就是徹底地觀察到萬法的本質。

例如一般佛教徒,一談到貪、瞋、痴,第一個反應就是「三毒」。事實確乎如此。因為貪、瞋、痴,所以有種種煩惱,稱之為「毒」,並不為過。但這是表象。《諸法無行經》說:

  貪欲之實性   即是佛法性  佛法之實性   亦是貪欲性

  是二法一相   所謂是無相  若能如是知   則為世間導[4]

這就是「深觀」。也就是從貪、瞋、痴的本質上來觀察貪、瞋、痴的生態。表面上「貪」是不善的,它是種種不善法的根源之一。但從本質上去看,「貪」其實是「匱乏經驗」的潛意識反映。從這一點來看,人的貪心起來的時候,其實是不由自己的,人在這個時候,其實是在對他自己的「匱乏經驗」做出不自覺的反應,換句話說,人在這個時候,還沒有從「匱乏經驗」的傷害中痊癒過來,因此,貪心生起之時,也就是「匱乏經驗」的傷痛復發之時。簡單地說,你是貪心的奴隸。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值得同情呢?這是世間凡夫的常態。聖者所要覺悟的,,也就是覺悟這個真相。從這個角度來觀察貪心的煩惱生態,不但智慧增加了,慈悲心也增加了。這就是「深觀法性」。

《諸法無行經》又說:

  云何諸法性   畢竟無有礙  其性如涅槃   亦同於解脫[5]

這也就是說,唯有真正地深觀法性的內涵,才能夠達到無所掛礙的解脫境界。《諸法無行經》又有一段經文談到通達法性的重要:

爾時文殊師利法王子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說滅業障罪,云何滅業障罪?

佛告文殊師利:若菩薩見一切法性,無業無報,則能畢滅業障之罪。又文殊師利!若菩薩見貪欲際即是真際,見瞋恚際即是真際,見愚癡際即是真際,則能畢滅業障之罪。又文殊師利!若菩薩能見一切眾生性,即是涅槃性,則能畢滅業障之罪。[6]

在這一段經文中,明白地指出了,「見一切法性」是徹底消除業障的捷徑。反之,如果不能通達法性,就會生起種種無謂的虛妄分別,然後造作種種業障。《諸法無行經》云:

所以者何?若人自有所見,即能起業,無知無聞。凡夫愚人不知諸法畢竟滅相,故自見其身,亦見他人。以是見故,便起身口意業。是人妄見憶想分別,作是念:我是貪欲、瞋恚、愚癡。如是分別故,於佛法中出家學道。

復作是念:我是持戒修梵行人,我當越度生死,得於涅槃免諸苦惱。是人分別諸法:是善是不善,是應知、是應斷、是應證、是應修。所謂苦應見、集應斷、滅應證、道應修。而復分別:一切諸行皆悉無常,一切諸行皆悉是苦,一切諸行皆三毒熾然,我當疾捨此有為法。常作如是思惟。於諸行中種種取相而生厭心,爾時便作是念:見諸行如是。是名見苦,惡厭諸行。是名斷集,分別諸行。見於滅諦,即作是念:我今見滅,是名證滅。我當修道,便至靜處,念如是法。作是念已,攝心定住。

是人先得厭心,今得定心,故於諸行中心便捨離,而自愧厭,不喜不樂。復作是念:我今於一切法中已得解脫,更無所作;我身已得阿羅漢道。是人命終之時,見受生處,即菩提中心生疑悔。以此疑故,命終之後,墮大地獄。何以故?是人於無生法中而分別故。[7]

這一段話是非常深刻的。因為不明白法性,不明白一切法畢竟不生的本質,於是在種種無謂的虛妄分別中打轉,結果轉出一大堆自以為是的「所知障」來。自以為是大修行人,卻不自知這個念頭本身就是大障礙。佛法本來只是法藥,卻因為不明白法性,結果法藥反而變成了「法執」,甚至於是另外一種鍍金的三毒。

「深觀法性」的切入方式,貫穿了整部《諸法無行經》。一旦通達法性,整個佛法都活過來了。《諸法無行經》還有一段經文談到修持「四聖諦」的要領,經云:

爾時文殊師利法王子白佛言:世尊!今云何應觀四聖諦?

佛告文殊師利:若行者能見一切法即是無生性,是名見苦。若能見一切法不集不起,是名斷集。若能見一切法畢竟滅相,是名證滅。若能見一切法無所有性,是名修道。文殊師利!若行者能如是見四聖諦,是人不作如是分別:是法善,是法不善;是法應見,是法應斷,是法應證,是法應修,所謂苦應見、集應斷、滅應證、道應修。

所以者何?凡夫所行貪欲瞋恚愚癡,行者見是法皆空無生無所有,不可分別。但積集虛妄,爾時於法無所取無所捨,於三界中心無所礙,見一切三界畢竟不生,見一切善不善法虛誑不實,如幻如夢如影如響如焰。行者見貪欲性即是涅槃性,瞋恚性即是涅槃性,愚癡性即是涅槃性。若能見一切法性如是,便於一切眾生之中不起憎愛。

所以者何?是行者不得是法,若生愛處若生憎處,安住虛空心中,乃至不見佛、不見法、不見僧,是則不見一切法。若不見一切法,於諸法中則不生疑,不生疑故則不受一切法。不受一切法故,則自寂滅。[8]

這段話說明了,即使是貪瞋癡三毒,從法性上去看,也是空無自性的。空無自性的東西,你為什麼要對它做出反應?你為什麼要對它生起愛憎之心?修行修行,不是叫你跟自己的影子戰鬥,而是看清楚影子的真相。影子既然只是影子,所謂真相也就不必把它想成是什麼的東西了。瞭解一切法的本質都是空無自性的,當下就是涅槃,當下就是佛。行住坐臥、著衣喫飯,只要這一念心與空相應,當下四諦現前,你已經坐在金剛座上呀!

《維摩詰經》〈弟子品〉也有一段話談到了「法」的本質,其中特別強調「法無戲論,畢竟空故」。[9]法的本質是「畢竟空」,因此法無定法,也無有一法可得可說。任何世俗的言說,都只是方便說。如果在語言文字上起了執著,那便是「戲論」。唯有深觀法的本質,在正覺之路上,才能夠避免一切的錯謬顛倒。也唯有隨時隨地保持這種「深觀法性」的態度,才能夠真正安住於「三三昧」之中。究竟處,甚至於連「一切觀行」都要放下,如此才能夠得大自在。

《維摩詰經》〈菩薩品〉中還有一段話談到了「如」的理念。[10]「如」是「法性」的異名。經中以「如」來說明彌勒菩薩得到授記的本質,既是「如」,則彌勒與眾生無二無別。因為彌勒也好,眾生也好,本來就具有覺悟的能力,在這一點上,二者是毫無差別的。如果把菩提當做是一種外來的東西,那根本就不是菩提。因此,從彌勒與眾生一如無二的角度來看,任何一位菩薩得到授記,都不應該生起「有所得心」,也就是「增上慢」。如果一個人成為大菩薩,或是成佛,在心態上有任何「優越感」,那麼這個「優越感」的本身,豈不就是另外一堆貪瞋癡的精緻結晶嗎?

這就是「深觀法性」的妙用。整個文殊法門的圓頓要義,必須從這裡切入。

文殊法門「深觀法性」的內涵,與阿含聖典所發揮的「緣起」,本質上並無差別。從某一方面說,「緣起」乃是甚深甚深法性之根本原理。大乘經典如《華嚴經》,廣明法界緣起觀,把「一多相即」的深義發揮無遺,這與文殊法門「深觀法性」的精神亦無二致。

第二、以正念為修行的根本。 

文殊法門的圓頓要義,固在於「深觀法性」,而其平實淺易的入手處,則在於修持「正念」。《維摩詰經》〈觀眾生品〉云:

又問:欲度眾生,當何所除?答曰:欲度眾生,除其煩惱。

又問:欲除煩惱,當何所行?答曰:當行正念。

又問:云何行於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又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答曰:欲貪為本。又問:欲貪孰為本?答曰:虛妄分別為本。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答曰:顛倒想為本。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11]

這一段話明白地指出,修持「正念」是消除煩惱的根本動力。與「正念」相反的,就是「顛倒想」。經中追問「顛倒想」從何而來,答案是「無住」。「無住」者,不一定呀!「顛倒想」這個東西,隨時隨地,只要你一念不覺,它就在那裡了。好比說「黑暗」這個東西,它從那裡來呢?它不從那裡來,因為它只是「光明」照不到的狀態罷了。同樣地,你要問「顛倒想」從那裡來,答案是:不一定。因為它只是「正念」不現前的狀態罷了。此所以經中接著說:「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正念」的根本義,就是專注於當下。但從「專注」下手來修持「正念」,並不是叫你死死地看著一個東西,而是說,當下這一念心,必須聚焦,必須念念分明。如果你能夠做到每一個當下,每一個念頭都可以了了分明,那麼,這個正念本身,其實就是一股很強的照明力量。所以,在佛陀所開示的「八正道」之中,「正念」其實是修行的總樞紐。有了「正念」,「正見」才能夠發揮引導的作用。有了「正念」,「正思惟」才能夠發揮貫徹意志的作用。有了「正念」,「正語」「正業」「正命」才有支撐。有了「正念」,「正定」才能夠在「七覺支」當中,維持惺寂平衡。有了「正念」,「正精進」才能夠堅持到底。

用「正念」來面對煩惱,效果最好。如果你懊惱,你念念分明地知道你懊惱。如果你生氣,你念念分明地知道你生氣。只要守住這一念心,然後,懊惱也罷,生氣也罷,它自然地就會在念念分明中,如實地呈現它自己。只要「正念」在,煩惱慢慢地就成了被觀察的對象。觀察煩惱有其要領,舉個例子來說,當「貪」的念頭起來的時候,你一旦有所覺察,這個時候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去責備它,不要去打壓它。你只要輕輕地「照」它一下,那就夠了。那個貪的念頭就會在你「照」它的時候薄弱了。你越是「照」它,它就越薄弱。然後,你繼續守住念念分明的這一念心,煩惱就會慢慢地轉化,慢慢地就變成不煩也不惱了。這個道理,可以把它叫做「煩惱見光死」。這就是「正念」的奧妙。

因此,佛教所謂修行,不用什麼高調,也沒有什麼玄妙,要緊的只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時時提醒自己「堅住正念」而已。禪宗所謂「照顧足下」,所謂「照顧話頭」,其實都只是要你當下提起「正念」罷了。

第三、空與業報並存的生命觀。

文殊法門雖然處處強調法性與空性,但也強調因果業報的相對客觀性。《維摩詰經》〈香積佛品〉云:

維摩詰言:此土眾生剛強難化故,佛為說剛強之語以調伏之,言是地獄是畜生是餓鬼,是諸難處,是愚人生處,是身邪行,是身邪行報;是口邪行,是口邪行報;是意邪行,是意邪行報;是殺生,是殺生報;是不與取,是不與取報;是邪婬,是邪婬報;是妄語,是妄語報;是兩舌,是兩舌報;是惡口,是惡口報;是無義語,是無義語報;是貪嫉,是貪嫉報;是瞋惱,是瞋惱報;是邪見,是邪見報;是慳悋,是慳悋報;是毀戒,是毀戒報;是瞋恚,是瞋恚報;是懈怠,是懈怠報;是亂意,是亂意報;是愚癡,是愚癡報;是結戒、是戒、是犯戒;是應作,是不應作;是障礙,是不障礙;是得罪,是離罪;是淨,是垢;是有漏,是無漏;是邪道,是正道;是有為,是無為;是世間,是涅槃:以難化之人,心如猨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伏。譬如象馬,塩悷不調,加諸楚毒,乃至徹骨,然後調伏。如是剛強難化眾生故,以一切苦切之言乃可入律。[12]

這一連串的表達,就是說一個道理:因果業報。如是因緣,如是業報。這是客觀的現實,也是調伏剛強眾生苦切之言。但是講因果業報,不能講得太死,否則就成了機械的宿命論。因果業報無論如何開展,它本身畢竟是緣起法,緣起法是無自性的,因此它隨時都有改變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在因果業報開展的同時,你的心在那裡。這一點尤其重要。你的心可以因循故事,也可以當下幡然省悟。當下這一念心,在因果業報開展的進程中,擁有極大的自覺的空間。文殊法門在這一點上,顯然十分強調心靈的自覺性與自主性。《諸法無行經》所謂「若能見一切法性如是,便於一切眾生之中不起憎愛」,便是說明當下這一念心,一旦與法性相應,憎愛的習氣便起不了作用。

《維摩詰經》〈佛國品〉有一個重要的偈語,所謂:

說法不有亦不無,以因緣故諸法生;無我無造無受者,善惡之業亦不亡。[13]

「無我無造無受者」,這是空;「善惡之業亦不亡」,這是業報。空也罷,業報也罷,都離不開「以因緣故諸法生」的原理。了然乎此,則不落「有」「無」二邊。這就是生命的中道。

第四、藉假修真的理念。

《維摩詰經》第二品〈方便品〉有一個很重要的理念,就是借「肉身」以成就「法身」。這個理念,簡單的說,就是「藉假修真」。這個觀念,包含三個重點:

第一、「肉身」為假有,因此不可執著。經文中強調:「諸仁者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為苦、為惱,眾病所集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14]但肉身也是我們此生此世非常重要的憑藉,因此也不能有忽視或踐踏肉身的觀念。肉身除了支持我們現實的生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我們修持法身的資糧。

第二、「法身」是生命的最主要目標,它的實現來自整個佛法的實踐。也可以說,整個佛法實踐的結果,就是成就法身。經云:「諸仁者此(肉身)可患厭,當樂佛身[15]法身的意義,在《維摩詰經》中的表達,是十分具體而又容易理解的。它不是指任何抽象而神祕的東西。它是生命與佛法結合的一種呈現。

第三、實現法身,要在日常生活中進行,所以《維摩詰經》中說:「從如是無量清淨法,生如來身。」[16]這也就是說,只要是在日常生活中,勤修無量清淨法,如來身(法身)就在當中逐漸孕育成長出來了。換言之,法身是不離現實的。有人總以為,一旦成就法身,就完全脫離了現實的世間,那是一種誤解。

因此,從文殊法門的圓頓義上說,其究竟處乃是實現「法身」。但其實現的次第,則在於不斷地實踐佛法的各種功課,包括戒定慧三學、六波羅蜜、三十七道品等無量佛法。而其根本動力,則是「發菩提心」。

第五、不二法門的契入。

《維摩詰經》所標榜的「不二法門」,充份地展現了趣入「不二法門」的多樣性與究竟會通性。有人以為,《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品〉中三十二位大菩薩各各講說「不二法門」的內涵,最後,維摩詰居士一人以「默然無言」作結,好像只有維摩詰居士一人是對的,其它人說的都不究竟。這是誤解。三十二位大菩薩所說的是趣入「不二法門」的過程與理趣,每一個人所說的都是究竟的,只不過維摩詰居士很有幽默感,他用默然無言來肯定每一個人的發言,同時,藉著默然無言來突顯:「各位講的都很對,不過,用講的不等於真正的修行,也不是真正的境界。」所以維摩詰居士要來一個畫龍點睛,「默然」,因為「不二法門」是以「行入」,不是「芝麻開門」,叫一叫就進得去的。「無言」,正是說,語言是有缺陷的,「言不盡意」,「無言」,就是不可迷信語言,更不可「以言代行」。

那麼,「不二法門」究竟是什麼呢?簡單的說,就是破除二元對立的思惟模式。人類的思惟模式,是以二元對立的邏輯為主要架構,譬如,「一是一」、「二是二」,這是邏輯的同一律。「一或者為一,一或者為非一,二者不能同時為真。」這是邏輯的排中律。「「一為一,一又為非一,這是自語矛盾,永遠不能為真。」這是邏輯的勿矛盾律。人的思惟如果不接受這三個定律,那就是顛倒錯亂。問題是,人的思惟不能完全用語言概念來概括,也就是不能用邏輯的三個定律來概括。如果對於這三個邏輯定律的限制性,缺乏瞭解,那麼,你永遠站在不二法門之外。不二法門就是要跳出這三個邏輯定律的二元性,不要讓你的智慧死在這個邏輯的框框裡。

在整個文殊法門的實踐上,你必須隨時保持這種不落二邊的自覺。把這一份自覺放在面對煩惱的態度上,尤其好用。煩惱一起來,你只要保持正念,保持覺察,不要與煩惱「對立」!不管什麼念頭起來了,你只要保持正念分明,當下明白這個念頭是什麼就好了。輕輕地「照」,不要太用力,太用力又是一種障礙。只要當下明白這個念頭是什麼,煩惱已經如實地呈現在那裡了。換一個方式說,就是保持正念分明,隨時隨地明白你自己的感覺。「我很生氣」,這是感覺。「我明白我現在很生氣」,這就是「迴光返照」。簡單地說,清清楚楚的感覺本身,就是「觀」。煩惱的念頭剛起來的時候,本來還很微弱,但如果你毫不覺察,煩惱就會偷偷地壯大起來,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消耗你的生命能量。煩惱本來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對它不覺察。所以,修持這個法門一定要養成「即起即觀」的習慣。

只要做得到「即起即觀」,那麼「即觀即斷」就是水到渠成了。煩惱一起來,你馬上觀,而所謂「觀」,只是輕輕地「照」它一下,這就是「即起即觀」。一照過,你馬上「放下」,這就是「即觀即斷」。為什麼一照過馬上可以放下呢?因為你一起觀,煩惱就被你的觀照力量罩住了,煩惱如果是老虎,那麼觀照的力量就是一張網子,只要網子的韌性夠,這隻老虎就跑不掉了。同樣地,只要你的觀照力夠強,煩惱就會逐漸衰減,乃至於不起作用。這一切都是在你觀照的當下完成的。此處所謂「斷」,不是阿羅漢的急斷煩惱之斷,而是大乘佛教的「觀空」之斷。「觀空」之斷,是深觀煩惱的緣起無自性,所以煩惱已被空性的智慧所轉化了。雖說是「斷」,其實只是輕輕地放下,輕輕地化掉罷了。悟此則煩惱與菩提一如,生死與涅槃不二。此即「入不二法門」。

《維摩詰經》〈弟子品〉還有一段經文談到維摩詰居士與阿那律尊者的對話。阿那律尊者雖有天眼,卻還是跳脫不出清淨與污穢的對立。維摩詰居士因此對他說:

有佛世尊,得真天眼,常在三昧,悉見諸佛國,不以二相。[17]

這一句話非常重要。因為只要你心中還有這麼一點對立,你的貪瞋癡就在那裡。為什麼?有對立就有欣厭呀。所謂欣靜厭喧、欣淨厭穢、欣上厭下、欣彼厭此,不都是從對立中生起的嗎?文殊法門十分強調,十方世界諸佛國土淨穢平等,只不過是度化眾生的方便善巧不同罷了。

要而言之,契入不二法門,只在一念之間。《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品〉中三十二位大菩薩各各宣說「不二法門」的內涵,其實每一位菩薩的修持方式都是一道方便門。好像紐約的中央公園,東西南北各有許多不同的出入口,每一個出入口都有不同的景觀。但中央公園原來還是一個,東走、西走、南走、北走,走遍了,你就明白,每一道門都是中央公園的一部份。因此,不二法門不是在眾門之外,另有一門,而是當你走進每一道門的時候,你的心中不作對立想,不作善不善想,不作淨不淨想,只是一念直入法性,一一門當下即是不二門。

第六、即煩惱而證菩提。

處理煩惱的方式,可以說是文殊法門的重大特色之一。一般的法門重在呵責煩惱,避開煩惱,使煩惱不生起。而文殊法門則重在直觀煩惱,轉化煩惱,甚至於轉煩惱為道用,使煩惱變成菩提資糧。

文殊法門的相關經典,對於煩惱的本質,有非常深刻的探討。煩惱有粗有細,有根本,有枝末,所謂生老病死,所謂世間八苦,這些都是煩惱的枝末。所謂妒嫉、懈怠等等,這些是粗煩惱。根本煩惱就是貪、瞋、痴。唯識宗把煩惱稱為「隨眠」,意謂煩惱隨逐於人,三世不離;眠伏於心,不易覺察,的確能夠說出煩惱的特性。

重要的是,如果我們只是畏懼煩惱,排斥煩惱,乃至於逃避煩惱,只要有一念的掛礙,煩惱就消滅不了。大乘佛教用「明」與「暗」來比喻智慧與煩惱的對待關係,確有深意。因為光明與黑暗本來就不是絕對的。多一分「明」,自然就少一分「暗」。修行的功夫,就是不斷地增加這個「明」,相對地,「暗」就減少了。這個「明」,就是人人本然具有的覺性。任何人只要當下正念現前,當下覺性就在那兒。即使正念不現前,覺性也還是在那兒,只是你自己不覺察罷了。

這個當中還有一個要領,就是徹底地認識到「煩惱無自性」。這一點非常重要。為什麼說煩惱無自性?因為煩惱不是自己生起的。如果沒有內因外緣,煩惱如何生起?我的肚子餓了,這是內因,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這是外緣。不管這個東西是不是屬於我的,只因為我非常的餓,於是這個時候,貪煩惱就生起了。這個貪煩惱,在這個當下,就是一個「緣起法」。你先不要急著下道德判斷,因為「該」「不該」的道德判斷,在貪煩惱生起的當下那一念,還沒有生起。重點是,這個貪煩惱在內因外緣的支持之下生起了。不但生起,而且十分自然。大乘佛教清楚地看到了煩惱生起的當下,有這麼一個「緣起性」,也就是「無自性性」,因此他認為煩惱可以解,煩惱可以轉化。更重要的是,在上面舉的例子當中,人對於食物的反應,看似跳脫不出巴伏洛夫(Pavloff)「制約反應論」的範圍,但大乘佛教認為,這種反應,只是一種「串習」,「串習」也是生命經驗在重覆性的過程中所形成的習慣,因此,「串習」也是「緣起」的,也是「無自性」的。更進一步說,不管煩惱如何生起,「串習」如何延續,只要正念現前,煩惱生起的力量就減弱了。「串習」亦然。這就是為什麼大乘佛教面對煩惱的態度,不是逃避,不是畏懼,而是積極地增長正念,用每一個正念,來轉化煩惱,漸漸地,漸漸地,煩惱就沒有力量了。

《維摩詰經》第八品〈佛道品〉有一段文字討論到「如來種」,正可以說明文殊法門「即煩惱而證菩提」,這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於是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何等為如來種?

文殊師利言: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恚、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入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18]

這一段話明白地主張,所有一切煩惱原來都是成佛的「種子」。在一般的理解中,成佛的「種子」應該是清淨的慈悲與智慧,應該是神聖的發心與行動,怎麼可能是貪瞋癡等「煩惱」呢?煩惱不是垃圾嗎?煩惱不是有毒的嗎?煩惱不是成佛的破壞成份嗎?《維摩詰經》本身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這樣的:

若見無為入正位者,不能復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如是見無為法入正位者,終不復能生於佛法;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又如殖種於空,終不得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於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19]

《維摩詰經》這一段文字,應用了三個比喻。

一、蓮花與淤泥喻。蓮花無法生長在乾旱的高地,反而只能生長在「卑濕淤泥」之中,成佛的智慧好比蓮花,智慧來自苦難的磨練,來自煩惱的衝擊,來自困境的逼迫。人在順境中,心靈容易鈍化,智慧無由生起。人就是因為經常要面臨不同的煩惱,經常要從煩惱的逼迫中尋找出路,智慧因此被激發出來了。因為經常看到週遭的人在煩惱中受苦,慈悲心也被激發出來了。成佛的種子──智慧與慈悲,就這樣在煩惱的滋潤下成長了。所謂「處污泥而不染」,正是此義。

二、殖種與糞壤喻。如果要播種,我們不能把種子撒在虛空之中,因為虛空是沒有著落的,種子唯有撒在土地上,尤其是糞壤之地,愈是污穢,愈是營養。一般人總以為,學佛了,煩惱愈少愈好,這就個人而言,未嘗不是一種「清福」,但這份「清福」卻也是智慧與慈悲的空白。唯有不斷的走入眾生之中,「眾生」雖濁,但你心無掛礙,然後你觀察煩惱的機會增加了,你承擔煩惱的耐力也增長了。所以,成佛的種子絕不是來自空洞的清淨,而是不惜涉足糞壤之中,辛苦耕耘,然後才有豐碩的收穫。

三、寶珠與巨海喻。珍珠、珊瑚等海底的貝類,必須要有深海的環境才能生存,淺水中是養不出來的。同樣的,成就「一切智寶」的優勢,原來不在淺水之中,而是來自無邊深廣的煩惱大海。所謂煩惱大海,也就是「五濁惡世」,煩惱多得不得了呀!發心成佛者,與其日日祈禱生活中少煩惱,不如時時勉勵自己增強面對煩惱的能力。

《維摩詰經》甚至於說「如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於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所謂「入無為正位者」就是阿羅漢,《維摩詰經》意謂,寧可你有極大的我見,也比急斷煩惱、早證涅槃好得多了,因為阿羅漢早證涅槃是一條不歸路,但「起於我見如須彌山」者,反而因為這個煩惱而激發修行的大因緣,在六道輪迴中引生成佛的推力。

上述這一段文殊師利菩薩與維摩詰居士的對話,引起了在座大迦葉尊者的回應,他說:

善哉!善哉!文殊師利!快說此語。誠如所言,塵勞之儔,為如來種。我等今者,不復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乃至五無間罪猶能發意生於佛法,而今我等永不能發。譬如根敗之士,其於五欲不能復利。如是聲聞諸結斷者,於佛法中無所復益,永不志願。是故文殊師利!凡夫於佛法有反復,而聲聞無也。所以者何?凡夫聞佛法,能起無上道心,不斷三寶;正使聲聞終身聞佛法、力、無畏等,永不能發無上道意。[20]

在大迦葉尊者這一段回應當中,我們看到了所謂「根敗」的比喻。大乘法與聲聞法的最大分野,一句話說到底,就是一個「耐煩」,一個「不耐煩」。「耐煩」就是耐煩惱,「不耐煩」就是不耐煩惱。聲聞因為「不耐煩」,所以急著要去斷煩惱,也因此失去了成就菩提的機會。菩薩因為「耐煩」,所以能夠借煩惱為因緣而善修智慧與慈悲,這正是文殊法門的妙諦之所在。

《諸法無行經》在面對煩惱的態度上,也有十分直接的表達。《諸法無行經》云:

分別煩惱垢,即是著淨見,無菩提佛法,住有得見中。
若貪著佛法,是則遠佛法,貪無礙法故,則還受苦惱。[21]

這幾句話很有深意。你在乎煩惱,你與煩惱為敵,你已經落入了垢淨二元對立的圈套中。用這種態度來接近佛法,反而遠離了佛法。

《諸法無行經》又云:

若人無分別,貪欲瞋恚癡,入三毒性故,則為見菩提。
是人近佛道,疾得無生忍。

若見有為法,與無為法異,是人終不得,脫於有為法。
若知二性同,必為人中尊。

佛不見菩提,亦不見佛法,不著諸法故,降魔成佛道。[22]

這也就是說,貪瞋癡來了,你只要做一個「旁觀者」。你不要與它交涉,不要與它糾纏,觀察著觀察著,菩提智慧就漸漸現前了,無生法忍也更接近了。佛之所以成佛,只是因為深觀法性,明白了煩惱實性即是菩提,因此跳脫出二元對立的束縛。所謂「降魔成佛道」,其實這個「魔」,不是別的,二元對立的妄想罷了。

《諸法無行經》又云:

若以菩提心,自高無所畏,自念當作佛,是人無菩提,
亦無有佛法,離菩提寶印。[23]

這也就是說,如果你已經發了菩提心,已經很努力在修行,然後從這個當中生起了修道者的優越感,你就完了。你所達到的修行境界越高,你的優越感就越細微化,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個「魔」還是你自己呀!

唐代玄奘大師所譯的《大般若經》第十一會「布施波羅密多分」當中,有一段極重要的文字,直接標榜「煩惱」雖然是大菩提的障礙,卻能隨順菩提資糧。不但如此,「煩惱」還是菩薩的大恩人。這一段文字的精神與文殊法門十分相應。《大般若經》說:

是故菩薩應作是念;貪瞋癡等相應之心,於大菩提雖為障礙,而能隨順菩提資糧。於菩薩心非極間雜,如求獨覺聲聞地心。所以者何?貪瞋癡等能令生死諸有相續,助諸菩薩引一切智,謂菩薩眾方便善巧起諸煩惱受後有身,與諸有情作大饒益。

(中略)是故菩薩摩訶薩眾,若起煩惱,現在前時,不應於中極生厭惡。何以故?滿慈子!諸菩薩眾於諸煩惱起有恩想,作是思惟:我由彼故,引發種種菩提資糧,令速圓滿,故彼於我有大恩德。

(中略)若如是菩薩方便善巧,以結攝受所依有身,若時若時,由結攝受有身相續,爾時爾時,布施、淨戒、安忍、精進、靜慮、般若波羅密多及餘無量無邊佛法,漸次圓滿。

(中略)爾時爾時,令諸有結漸次衰減。若時若時,令諸有結漸次衰減。爾時爾時,漸得鄰近一切智智。若時菩薩證大菩提,爾時所依身、結俱盡,所作已辦,不須身結,如已入城,車無復用。如是煩惱於大菩提雖為障礙,而於能引菩提資糧有能助力。是故菩薩乃至未坐妙菩提座,不永滅除。若得菩提,一切頓斷。[24]

《大般若經》這一段有關「以結攝受所依有身」的思想,在大乘佛教中是極重要的一部分。此一「以結受身」的思想,有的經典叫做「潤業受生」、「發業潤生」、「扶習潤生」、「留惑潤生」或「結生相續」。所謂「發業潤生」或「潤業受生」,就是菩薩保留某些煩惱習氣之業,藉此而受生人間,行菩薩道的意思。[25]

第七、即生活而修行-----入音聲法門。

《諸法無行經》主張「貪瞋癡性,即是涅槃性」,對於「不斷煩惱而證菩提」的實踐,有相當具體的陳述。經中提到過去久遠以前,有兩位修行人,一名喜根法師,一名勝意法師。喜根法師因為主張「貪瞋癡性,即是涅槃性」,所以他的修行風格是「不捨世法,亦不分別善惡」;反之,勝意法師則是一位強調頭陀苦行、持戒清淨的修行人。這兩個人因為修行風格截然不同,一方面喜根法師常常讚歎勝意法師「少欲知足」的道風,另一方面勝意法師卻非常看不慣喜根法師「不捨世法,無所罣礙」的作法。在勝意法師的眼光中,喜根法師的作法簡直是脫軌到了極點。由於攻訐不斷,衝突於是發生。經中敘述這一段互動的過程說:

爾時有菩薩比丘名曰喜根,時為法師,質直端正,不壞威儀,不捨世法。爾時眾生普皆利根,樂聞深論。其喜根法師於眾人前,不稱讚少欲、知足、細行、獨處,但教眾人諸法實相,所謂一切法性即貪欲之性。貪欲性即是諸法性;瞋恚性即是諸法性,愚癡性即諸法性。

其喜根法師以是方便,教化眾生。眾生所行,皆是一相,各不相是非。所行之道,心無瞋礙;以無瞋礙因緣故,疾得法忍,於佛法中決定不壞。[26]

喜根法師的道風,本質上就是的典型的文殊法門。文殊法門在實踐上有其極重要的特色,這個特色就是從日常生活中直接體驗空性。佛教所說的「空性」,本來就必須落實在生活中來體驗,但文殊法門強調的是:當下直觀,當下即是,當下安住,當下現證!要在實踐上切入文殊法門,就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隨地自我觀照。貪瞋癡的習氣人人有,但修持文殊法門者,必須在自己每一個起心動念的當下,保持了了分明。貪也罷,瞋也罷,癡也罷,修行人不會沒有這些念頭,要緊的是,貪瞋癡的念頭起來了,你是否當下了了分明的看著它?所謂「不怕念頭起,只怕覺悟遲」,念頭起來並不可怕,怕的是你自己不覺察;不覺察,貪瞋癡的念頭就會偷偷地壯大起來,於是慢慢地你自己就作不了主了。喜根法師的法門在這個地方,就是要你當下提起這個了了分明的正念,只要照明得清楚,貪瞋癡當下即是「諸法實相」。「諸法實相」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只要當下這個念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當下把貪瞋癡的實相看明白罷了。

一般人貪瞋癡的念頭一起來,自己就作不了主,這是因為在那個念頭起處,缺少「覺察」的功夫。好比一棟房子,主人平常若不注意門禁,那就難怪賊進賊出,拿他沒有辦法了。喜根法師的教學,不同於別的法門。別的法門一向都是對貪瞋癡採取「隔離」、「防堵」或「打壓」的手段,而喜根法師則不隔離、不防堵,也不打壓,他只是盯著貪瞋癡,盯著盯著,盯到你變不出花樣來,盯到你無所遁其形,然後,正如俗話所說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要你在「見怪」那個當下,你敢睜開眼睛盯住它,結果當然就是「其怪自敗」!同樣地,當你的覺照力量增強了,貪瞋癡除了呈現出它本身的「諸法實相」之外,什麼都不剩下了,什麼都不是了。

不過,你開始盯著貪瞋癡的時候,可能盯不住,因為你的覺照能力還不夠,你隨時可能被反撲、被俘擄、被吞噬。所以,下手做覺照功夫的時候最為關鍵。喜根法師強調「諸法實相清淨」,就是提醒學人下手做功夫的時候,不要害怕煩惱,你怕它,你就把它膨脹了,「怕」很容易剝奪我們自己的能量。你只要相信「諸法實相清淨」,貪瞋癡的實相也不例外,那麼,貪瞋癡有什麼好怕呢?有此確認,則「貪瞋癡」與「諸法實相」在正念的觀照之下,已經無二無別,這就是喜根法師所謂的「一相智」。有了這個「一相智」,自然而然地,你看到貪瞋癡,貪瞋癡已不再是魑魅魍魎、牛鬼蛇神了,你再也不用憎惡害怕了。

不過,這個法門仍然有高度的挑戰性與危險性,如果不是「爾時眾生普皆利根,樂聞深論」,根本承當不了這種挑戰。換句話說,眾生根機有利有鈍,而佛法中的法門有適合利根者,有適合鈍根者,彼此不可錯亂。喜根法師的法門顯然只適合於利根者。也因此,這些利根的弟子們,在喜根法師的教導下,一個個成就了,此所以經中說:「眾生所行,皆是一相,各不相是非。所行之道,心無瞋礙;以無瞋礙因緣故,疾得法忍,於佛法中決定不壞。」這可是一件極了不起的事情,因為看透了貪瞋癡的實相,所以擺脫了一般修行人對於貪瞋癡的過敏性恐懼症,因此,看人不用貪瞋癡去作分別,是是非非也沒有了,這一念心無時而不安住在諸法一相的境界上,這是何等輕鬆自在,「法忍」因而成就。所謂「於佛法中決定不壞」,也就是說喜根法師的弟子們,個個成就了「不動三昧」,這是真正的大修行啊!但是,在勝意法師那一方面,卻對喜根法師展開強烈的攻擊,經中說:

爾時復有比丘法師行菩薩道,名曰勝意,其勝意比丘護持禁戒,得四禪、四無色定,行十二頭陀。‥‥‥是勝意比丘有諸弟子,其心輕動,樂見他過。‥‥‥後於一時,勝意菩薩入聚落乞食,誤到喜根弟子家。‥‥‥又於居士子前說喜根法師過失:是比丘不實,以邪見道教化眾生,是雜行者,說婬欲無障礙、瞋恚無障礙、愚癡無障礙,一切諸法皆無障礙。[27]

從經中這一段敘述,可以看出勝意法師不但持戒清淨,而且禪定的境界已具足四禪八定,但只因為對於喜根法師的法門缺乏了解,反而攻擊喜根法師「以邪見道教化眾生」。更嚴重的是,勝意法師與他的弟子們因為本身持戒清淨,因而對於善惡罪福的分別心特別強烈,不但如此,他們對於自己的持戒清淨,更生起了「有所得」的傲慢。這個傲慢把他們的攻擊性合理化了。

    試想,持戒清淨不是為了消除貪、瞋、癡、慢、疑嗎?現在勝意法師與他的弟子們卻因為本身持戒清淨,反而生起了傲慢與瞋恨,甚至於形成一種言詞的暴力。請問,這一連串不清淨的言行,為什麼會與原來持戒清淨的目標相違背呢?問題出在修行的態度上。經中有一段文字,清楚的描述了勝意法師的修行態度:

是人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聞佛音聲則喜,聞外道音聲則瞋;於梵行音聲則喜,於非梵行音聲則瞋。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淨音聲則喜,於垢音聲則瞋。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聖道音聲則喜,於凡夫音聲則礙。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樂音聲則喜,於苦音聲則礙。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出家音聲則喜,於在家音聲則礙。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出世間音聲則喜,於世間音聲則礙。

以不學入音聲法門故,於布施則生利想,於慳則生礙想。

以不學佛法故,於持戒則生利想,於毀戒則生礙想。[28]

所謂「入音聲法門」,又稱做「入音聲陀羅尼」。這個法門是指修行人已經悟入音聲的空性,因此對於各種順耳、不順耳的音聲已經了無罣礙。勝意法師的修行態度,很明顯的還停留在「善惡二元」的對立架構之中。善惡在「世俗諦」上,有它相對的真實性,但修行人在觀察善惡的時候,卻不可以把這個相對的真實性,在心靈上予以絕對化。一旦在心靈上把善惡絕對化,宗教的任何救贖與懺悔,就要全盤被否定。勝意法師雖然是戒禪俱尊的大德,可惜他的悟境尚未到此。

喜根法師聽到了勝意法師的攻訐,不但沒有生氣或報復,反而深深地同情勝意法師的偏差。喜根法師為了回應勝意法師,於是集眾宣說了七十餘偈,其中有幾個偈語十分重要:

貪欲是涅槃,恚癡亦如是;如此三事中,有無量佛道。

  若有人分別,貪欲瞋恚癡;是人去佛遠,譬如天與地。

  菩提與貪欲,是一而非二;皆入一法門,平等無有異。[29]

這三個偈語,說明了貪瞋癡的本質,與菩提無二無別,為什麼?因為正念現前的時候,你所看到的貪瞋癡,只是緣起法。緣起法是無自性的,對於時時刻刻活在正念之中的修行人而言,他看不到貪瞋癡,他只看到緣起,只看到無自性,原來貪瞋癡只是假象而已。所以,菩提與貪欲有什麼分別呢?喜根法師還有三個偈語值得注意:

貪欲之實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實性,亦是貪欲性。

 是二法一相,所謂是無相;若能如是知,則為世間導。

 若有人分別,是持戒毀戒;以持戒狂故,輕蔑於他人。[30]

這三個偈語指出了勝意法師修行上的盲點。持戒也好,禪定也好,都是為了成就心的自在,如果心不得自在,那麼,「戒」也會綁人,「禪」也可能只是令人上癮而已。如果我們不自覺地把戒禪的「手段」目的化,那麼我們就會迷失真正的「目的」。

《諸法無行經》這一段有關喜根法師與勝意法師的對諍,決不只是經典中的一段寓言而已,事實上,它也反映出佛教在歷史發展中的客觀現實。旁觀者清,看了這一段典故,我們就可以了解,所謂「道並行而不悖」,本來喜根法師也好,勝意法師也好,雙方的修行方式並不矛盾,「對諍」是完全不必要的。佛法講究的是「應病予藥」,藥只要對症,那有什麼好爭論的呢?當然,在這一段對諍之中,勝意法師的偏差,只因為他在修行態度上仍然停滯在「有所得」的想法上面,「有所得」的想法限制了他的眼界。對於佛教教團內部的紛爭,《諸法無行經》在這裡顯然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反省題材。

雖然如此,但我們仍不可忽略勝意法師在「戒」「禪」並重方面已有的堅持,因為「戒」「禪」並重是佛教實踐哲學的基礎。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諸法無行經》除了描述喜根法師提倡「貪瞋癡實相清淨」之外,還描述他「質直端正,不壞威儀」,可見喜根法師一樣重視持戒,他在「戒」「禪」並重這一方面的立場,與勝意法師完全沒有兩樣。因此在這一段對諍之中,純粹只是修行態度與觀念的差異,絕對不是「持戒」與「不持戒」的對立。

《諸法無行經》在敘述這一段對諍的過程之後,還提到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勝意法師因為毀謗喜根法師的過失,受到墮地獄的罪報,並且經歷了多少世的輪迴,一直都得不到學習正法的機會。幸好喜根法師在他墮入地獄之前,宣說七十幾個偈語,為他預先種下修持文殊法門的種子,所以勝意法師在經歷很長很長的輪迴之後,終於藉著這個種子重新學習正法。

另一件是喜根法師因為直修「真俗二諦圓融無礙」的文殊法門,所以輪迴不久之後就成佛了,他就是現在東方寶莊嚴國的「勝日光明威德王如來」;而勝意法師後來「重修」文殊法門之後,終於成為佛陀座下智慧第一的大菩薩「文殊師利」。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文殊師利菩薩在菩薩道的成長過程中,原來經歷了這麼一大段顛倒與曲折,最後才修成了圓頓直了的智慧門。《諸法無行經》這一段敘述,雖然只是一段「本生譚」,但在修行的態度上,對於後世的佛弟子而言,卻是一個萬萬不可忽視的警惕。

從這一部經中可以發現,喜根法師所代表的「文殊法門」,其真正高明處,乃在於他一方面上達「第一義諦」的境界,入於「一相智」,另一方面則「不捨世法」,在「世俗諦」的境界上無所罣礙。如實而論,喜根法師的修持已經到了「真俗無礙,二諦圓融」的境界,這是菩薩道的最高理想。很顯然地,「文殊法門」當下直觀實相的修行方式,對於「不斷煩惱而證菩提」的法門而言,的確提供了一個非常寶貴的用功方向。

第八、善用方便。

善用方便是文殊法門另外一個重要的特色。這裡簡略地舉幾個例子。

《維摩詰經》〈方便品〉談到維摩詰居士住在印度當時的商業大城毗耶離的情形。

欲度人故,以善方便,居毘耶離。資財無量,攝諸貧民;奉戒清淨,攝諸毀禁;以忍調行,攝諸恚怒;以大精進,攝諸懈怠;一心禪寂,攝諸亂意;以決定慧,攝諸無智。[31]

這一段話說明了維摩詰居士是以六波羅蜜為自度度人的基礎。

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淨律行;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若至博弈戲處,輒以度人;受諸異道,不毀正信;雖明世典,常樂佛法;一切見敬,為供養中最;執持正法,攝諸長幼;一切治生諧偶,雖獲俗利,不以喜悅;遊諸四衢,饒益眾生;入治政法,救護一切;入講論處,導以大乘;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婬舍,示欲之過;入諸酒肆,能立其志。[32]

這一段話進一步說明了維摩詰居士如何實踐他的在家菩薩道。值得注意的是,一般佛教徒視為蛇窟虎穴的賭場、婬舍、酒吧,維摩詰居士不但出入自在,還在這些地方開導人心。這的確是菩薩道的難行處。賭場、婬舍、酒吧是社會上的黑暗面,也是最需要心靈燈光的地方。所謂「入污泥而不染」,這是何等的瀟洒與擔當!

《維摩詰經》〈香積佛品〉也談到了菩薩入世的八種方便善巧。

維摩詰言菩薩成就八法於此世界,行無瘡疣,生于淨土何等為八饒益眾生而不望報代一切眾生受諸苦惱所作功德盡以施之等心眾生謙下無礙於諸菩薩視之如佛所未聞經聞之不疑不與聲聞而相違背不嫉彼供、不高己利而於其中調伏其心常省己過,不訟彼短恒以一心求諸功德是為八法[33]

所謂「不與聲聞而相違背」,的確是一個重要的原則。一般人都知道文殊法門「彈偏斥小」,卻忽略了文殊法門所彈斥的,乃是小乘的不發心,不是彈斥小乘的修行。在修行上,三乘同觀性空,豈可輕率否定。

通達法性者,自然就明白「法無定法」的妙用。「法無定法」是般若智慧的精義之所在。此一精義,在文殊法門中更是發揮無遺。值得注意的是,「法無定法」如果被濫用,那麼,「法無定法」可能就變成無法無天了。因此,所謂「善用方便」,必須以「深觀法性」的智慧為基礎,否則方便的結果反而是不方便了。《維摩詰經》</title>文殊文殊師利問疾品)所謂「無方便慧縛有方便慧解無慧方便縛有慧方便解。」[34]

文殊法門的方便善巧很多。如實而論,在本文上下文中,很多法門都可以說是方便門。限於篇幅,此處不再廣引細談。

第九、入一切諸佛法門。

《維摩詰經》(菩薩行品)中,特別談到了一個法門,叫做「入一切諸佛法門」。阿難尊者在維摩詰居士向香積佛請飯之後,不禁大為讚嘆。佛陀便為他說了一番開示。

阿難白佛言:未曾有也,世尊!如此香飯能作佛事。

佛言:如是如是,阿難!或有佛土以佛光明而作佛事,有以諸菩薩而作佛事,有以佛所化人而作佛事,有以菩提樹而作佛事,有以佛衣服臥具而作佛事,有以飯食而作佛事,有以園林臺觀而作佛事,有以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而作佛事,有以佛身而作佛事,有以虛空而作佛事,眾生應以此緣得入律行,有以夢幻影響鏡中像水中月熱時炎如是等喻而作佛事,有以音聲語言文字而作佛事,或有清淨佛土寂寞無言無說無示無識無作無為而作佛事。如是阿難,諸佛威儀進止,諸所施為無非佛事。

阿難!有此四魔,八萬四千諸煩惱門,而諸眾生為之疲勞,諸佛即以此法而作佛事,是名入一切諸佛法門。菩薩入此門者,若見一切淨好佛土,不以為喜,不貪不高;若見一切不淨佛土,不以為憂,不礙不沒,但於諸佛生清淨心,歡喜恭敬,未曾有也。[35]

這一段話有兩個重點。第一層,施作佛事,方便多多。香積佛可以用香飯來轉化人心,阿彌陀佛可以用五塵說法來接引眾生,這是何等豐富的啟示!因為施作佛事的方便不同,因此菩薩對於十方佛土的淨與不淨,應當一視同仁。

第二層,八萬四千煩惱,表面上看來,是八萬四千魔,芸芸眾生為之疲勞不已,但從文殊法門看來,這卻實是諸佛施作佛事的另一種方便。為什麼?因為眾生有所貪,你貪福報,你貪功德,很好很好,我來教你佈施法門吧,佈施可以修福呀!佛不我欺,佈施修久了,貪心慢慢也就化掉了。《大般若經》所謂「如是煩惱於大菩提雖為障礙,而於能引菩提資糧有能助力。是故菩薩乃至未坐妙菩提座,不永滅除。若得菩提,一切頓斷。」[36]貪瞋癡等煩惱,對凡夫而言,雖然是苦惱的根源,卻未嘗不可因勢利導,把它轉化為引生菩提的資糧。你不用擔心,貪福報、貪功德不也是「貪」嗎?沒關係,「若得菩提,一切頓斷!」這一層奧妙,值得善加體會。

《維摩詰經》〈佛道品〉也有一段經文,與上文善用煩惱而施作佛事的理念可以相互輝映。

若菩薩行五無間而無惱恚至于地獄無諸罪垢至于畜生無有無明憍慢等過至于餓鬼而具足功德行色無色界道不以為勝示行貪欲離諸染著示行瞋恚於諸眾生無有恚閡示行愚癡而以智慧調伏其心示行慳貪而捨內外所有不惜身命示行毀禁而安住淨戒乃至小罪猶懷大懼示行瞋恚而常慈忍示行懈怠而懃修功德示行亂意而常念定示行愚癡而通達世間出世間慧示行諂偽而善方便隨諸經義示行憍慢而於眾生猶如橋梁示行諸煩惱而心常清淨示入於魔而順佛智慧不隨他教示入聲聞而為眾生說未聞法示入辟支佛而成就大悲教化眾生示入貧窮而有寶手功德無盡示入刑殘而具諸相好以自莊嚴示入下賤而生佛種姓中,具諸功德示入羸劣醜陋而得那羅延身一切眾生之所樂見示入老病而永斷病根超越死畏示有資生而恒觀無常實無所貪示有妻妾采女而常遠離五欲淤泥現於訥鈍而成就辯才總持無失示入邪濟而以正濟度諸眾生現遍入諸道而斷其因緣現於涅槃而不斷生死文殊師利菩薩能如是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37]

這一段話說明了菩薩道的廣大彈性。但不管彈性有多大,一切作為的業報,都必須由你自己承擔。此所以經中說「示行毀禁而安住淨戒,乃至小罪猶懷大懼」。為什麼?戒律是死的,生命情境卻是活的。在常態下,當然要嚴守淨戒,但遇到非常狀況,這個時候,開緣的判斷,就非常重要。因此,有些作為,看來好像是犯戒,其實不然。

不但如此,在佛教的修行上,最大的障礙之一,就是「罪惡感」。罪惡感會干擾禪定的生起,罪惡感會摧毀善念的增長,罪惡感會導致自暴自棄,最糟糕的是,罪惡感會障礙智慧的開顯。從佛教的觀點來看,罪惡感愈重,修行愈不容易得力。此所以佛教只許「懺悔」,不許「後悔」。「懺悔」與「後悔」不同。「懺悔」是斷悔,是利用改過遷善來斷除心中的悔恨之根。「後悔」則是讓自己的心靈在悔恨中不斷地「重覆」而已。《維摩詰經》〈弟子品〉也觸及這個問題。

憶念昔者有二比丘,犯律行以為恥,不敢問佛,來問我言:唯優波離!我等犯律誠以為恥,不敢問佛,願解疑悔,得免斯咎。我即為其如法解說。

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優波離!無重增此二比丘罪,當直除滅,勿擾其心!所以者何?彼罪性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如佛所說,心垢故眾生垢,心淨故眾生淨,心亦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罪垢亦然,諸法亦然,不出於如。如優波離,以心相得解脫時,寧有垢不?我言:不也。維摩詰言:一切眾生心相無垢,亦復如是。唯優波離!妄想是垢,無妄想是淨;顛倒是垢,無顛倒是淨;取我是垢,不取我是淨。優波離!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炎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其知此者是名奉律,其知此者是名善解。[38]

「犯律行以為恥」,這是罪惡感。這個罪惡感的延續,只是增長這兩個比丘對戒律與僧團的逃避傾向罷了。經中所謂「不敢問佛」,正是一個訊號。文殊法門的過失管理,是從「深觀法性」上,深觀罪性不可得,否則「戒垢」就可能被內化為「心垢」,這根本不是佛法。此所以維摩詰居士直接了當地告訴優波離尊者說:「無重增此二比丘罪,當直除滅,勿擾其心!」

第十、不動相法門。

《諸法無行經》在佛陀與文殊師利菩薩的對話中,出現了一段有關「不動相」的說明。

世尊!一切諸佛皆成就貪欲,名不動相。

文殊師利!云何是事名不動相?

世尊!一切諸佛皆入貪欲平等法中故,遠離諍訟通達貪欲性故,世尊!貪欲即是菩提。何以故?知貪欲實性,說名菩提。是故一切諸佛,皆成就貪欲,名不動相。[39]

拿貪欲做例子,很多人一聽到貪欲,心理上就會起排斥。但《諸法無行經》經中說,一切諸佛因為已經深入了一切法的平等性,在貪欲法上,已經通達了貪欲的法性,也就是空無自性,所以一切諸佛對於貪欲法,已經安住在「不動相」之中。所謂「貪欲即是菩提。何以故?知貪欲實性,說名菩提。」這句話是總關鍵。菩提菩提,不是別的,只不過是通達了貪欲的真實性。明白處叫做菩提,不明白處叫做貪欲。已明白者稱之為佛,不明白者稱之為凡夫。就是這麼簡單。

文殊法門在整個佛教的傳承上,基本上是以「阿佛」為中心,「阿佛」意為不動佛,在五方佛的信仰體係中,屬於東方之佛。《維摩詰經》也特別提到,維摩詰居士來自「阿佛」的佛土。這個「不動相」法門,在文殊法門的修持上,顯然是非常重要的。

 

文殊法門極為深廣奧妙,上文所述,只不過是筆者個人把這幾年來研讀《維摩詰經》與《諸法無行經》的心得,稍作整理而已。限於時間與篇幅,有些細微的地方,不及詳論。再如《文殊.般若經》詳述一行三昧的修持法要,深入闡明「即心即佛」的念佛觀,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容當另文述之。

整體而論,文殊法門處處不離圓頓要義。但圓頓要義不是空談高論,其切入處乃在當下這一念心。圓頓要義的實現,也離不開日用尋常之間的漸進漸入。

本文寫作之際,筆者心中忽現一偈,爰題之為「文殊法門攝頌」,錄之如下。

如實深觀法界性,當下煩惱即菩提;
觸處皆是不二門,圓成方便妙吉祥。

* 參考書目另附

 



[1] 此外還有《離垢施女經》、《須真天子經》、《入法界體性經》、《法界體性無分別經》、《文殊師利佛土嚴淨經》、《如幻三昧經》、《文殊師利巡行經》、《濡首菩薩無上清淨分衛經》、《文殊師利現寶藏經》、《文殊師利淨律經》、《魔逆經》、《順權方便經》、《大淨法門經》、《阿闍世王經》等經典。詳請參閱印順著《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p.928-990. 台北市:正聞出版社。

[2] 印順法師所陳述的七項特色,包括:第一、如來法身是無相不可見的;有相可見,是不能正見如來的。第二、文殊法門,依勝義而開示(般若的)甚深法相,又廣明菩薩的方便。第三、文殊法門,對於現實的娑婆穢土,始終給以積極的意義:讚歎釋尊的大悲方便;穢土修行,比在淨土修行更有效率。第四、文殊法門在「如、法界、實際」上,特重「法界」,更進而對「界」作廣泛的應用。第五、諸法是菩提,進一步的說,煩惱是菩提,業是菩提,苦──蘊、界、處是菩提,眾生是菩提。第六、彈偏斥小。第七、文殊法門,傾向於在家出家平等,男女平等;由於特重方便,所以留下了重在家、重女人的跡象。詳請參閱印順著《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p.928-990. 台北市:正聞出版社。

[3] 印順法師認為:「有梵天特性的文殊師利,是甚深法界的闡發者,大乘信心(菩提心)的啟發者,代表『信智一如』的要義,所以被稱為『大智文殊』。文殊所宣說的──全部或部分的經典,在初期大乘中,部類非常多,流露出共同的特色:多為諸天(神)說,為他方菩薩說;對代表傳統佛教的聖者,每給以責難或屈辱;重視『煩惱即菩提』,『欲為方便』的法門。文殊法門,依般若的空平等義,而有了獨到的發展。在家的,神秘的,欲樂的,梵佛同化的後期佛教,文殊法門給以最有力的啟發!」《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19。台北市:正聞出版社。

[4] 諸法無行經卷上(1) T15, No. 650, p0750

[5] 諸法無行經卷上(1) T15, No. 650, p0750

[6] 諸法無行經卷上(1) T15, No. 650, p0750

[7] 諸法無行經卷上(1) T15, No. 650, p.753

[8] 諸法無行經卷上(1) T15, No. 650, p. 754

[9] 維摩詰經》〈弟子品〉,經云:夫說法者,當如法說。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法無壽命,離生死故;法無有人,前後際斷故;法常寂然,滅諸相故;法離於相,無所緣故;法無名字,言語斷故;法無有說,離覺觀故;法無形相,如虛空故;法無戲論,畢竟空故;法無我所,離我所故;法無分別,離諸識故;法無有比,無相待故;法不屬因,不在緣故;法同法性,入諸法故;法隨於如,無所隨故;法住實際,諸邊不動故;法無動搖,不依六塵故;法無去來,常不住故;法順空,隨無相,應無作,法離好醜,法無增損,法無生滅,法無所歸,法過眼耳鼻舌身心,法無高下,法常住不動,法離一切觀行。唯大目連,法相如是,豈可說乎?p.524, T14, No. 475

[10] 《維摩詰經》〈菩薩品〉,經云:云何彌勒受一生記乎為從如生得受記耶為從如滅得受記耶若以如生得受記者如無有生若以如滅得受記者如無有滅一切眾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眾聖賢亦如也至於彌勒亦如也若彌勒得受記者一切眾生亦應受記所以者何夫如者,不二不異若彌勒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一切眾生皆亦應得所以者何一切眾生即菩提相若彌勒得滅度者一切眾生亦應滅度所以者何諸佛知一切眾生畢竟寂滅,即涅槃相,不復更滅是故彌勒無以此法誘諸天子實無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亦無退者彌勒!當令此諸天子捨於分別菩提之見所以者何菩提者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寂滅是菩提滅諸相故不觀是菩提離諸緣故不行是菩提無憶念故斷是菩提捨諸見故離是菩提離諸妄想故障是菩提障諸願故不入是菩提無貪著故順是菩提順於如故住是菩提住法性故至是菩提至實際故不二是菩提離意法故等是菩提等虛空故無為是菩提,,無生住滅故知是菩提了眾生心行故不會是菩提諸入不會故不合菩提離煩惱習故無處是菩提無形色故假名是菩提名字空故如化是菩提無取捨故無亂是菩提常自靜故善寂是菩提性清淨故無取是菩提離攀緣故無異是菩提諸法等故無比是菩提無可喻故微妙是菩提諸法難知故。」

[10] 《維摩詰經》〈觀眾生品〉,p. 547, T14, No. 475

 

[12] 《維摩詰經》〈香積佛品〉,T14, No. 475, p. 552

[13] 《維摩詰經》〈佛國品〉,T14, No. 475, p.537

[14] 《維摩詰經》〈方便品〉,T14, No. 475, p. 539

[15] 《維摩詰經》〈方便品〉,T14, No. 475, p. 539

[16] 這一段經文的詳細內容為:「諸仁者,此可患厭,當樂佛身,所以者何,佛身者即法身也,從無量功德智慧生,從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生從慈悲喜捨生從布施持戒忍辱柔和勤行精進禪定
解脫三昧多聞智慧諸波羅蜜生從方便生從六通生從三明生從三十七道品生從止觀生從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不共法生從斷一切不善法集一切善法生從真實生從不放逸生從如是無量清淨法生如來身諸仁者欲得佛身斷一切眾生病者當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維摩詰經》〈方便品〉,T14, No. 475, p. 539

[17] 《維摩詰經》〈弟子品〉,T14, No. 475, p. 541

[18]《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T 14, p. 549

[19]《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T 14, p. 549

[20]《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T 14, p. 549

[21]諸法無行經卷下, T15, No. 650, p. 759

[22]諸法無行經卷下, T15, No. 650, p. 759

[23]諸法無行經卷下, T15, No. 650, p. 759

[24]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密多經》,卷580T 7p. 998。引文中「彼」字,《大正藏》所依版本原作「反」字,此處依《明藏》改為「彼」字。

[25] 有關「不斷煩惱而證菩提」的內涵,請參閱游祥洲撰,〈「煩惱免疫學」導論〉,「方東美先生百歲誕辰紀念學術研討會」論文, 1999,台北:中國哲學會。

[26]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9

[27]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9b

[28]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9b

[29]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9

[30]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9

[31] 《維摩詰經》〈方便品〉,T14, No. 475, p. 539

[32] 《維摩詰經》〈方便品〉,T14, No. 475, p. 539

[33] 《維摩詰經》〈香積佛品〉T14, No. 475, p. 552

[34] 《維摩詰經》文殊文殊師利問疾品)T14, No. 475, p. 544

[35] 《維摩詰經》</title>菩薩行品),T14, No. 475, p. 553

[36] 玄奘譯《大般若波羅密多經》,卷580T 7p. 998

[37] 《維摩詰經》〈佛道品〉,T14, No. 475, p. 548

[38] 《維摩詰所說經》〈弟子品〉,T 14, p. 541

[39] 《諸法無行經》,卷下,T 15, p. 756。接下來的經文為:「世尊。一切諸佛皆成就瞋恚。名不動相。文殊師利。云何是事名不動相。世尊。一切諸佛皆說有為法過罪者。安住瞋恚平等性中。通達瞋恚性故。是名一切諸佛皆成就瞋恚名不動相。世尊。一切諸佛皆成就愚癡。名不動相。文殊師利。云何是事名不動相。世尊。一切諸佛能度一切貪著名字眾生。安住愚癡平等性中。通達愚癡性故。是名一切諸佛成就愚癡名不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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