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言
依著佛陀的教法,佛弟子如法修行,斷煩惱,契證解脫。由斷八十八使(或說「斷三結」),證得預流果,而後隨著煩惱分分減少,稱為二果、三果,乃至煩惱究竟斷除,稱為阿羅漢果。從預流果至阿羅漢果,一般稱為「四沙門果」。行者從斷三結證初果,即超凡入聖,進入聖者之流。所以四沙門果,都是聖者之果位。
部派佛教中,有關「聖果」的論題,如預流者有退、無退?阿羅漢有退、無退?沙門果有為、無為?住五識退或意識退?等等,有種種異說,且諍論得非常激烈。本文〈論師的聖果觀〉,即採取《異部宗輪論》、《大毘婆沙論》之資料,探究有關「聖果」的內容,以及相關論題之學派諍議,藉以窺見部派佛教時代,論師們心目中的聖者風貌,以及背後的思想內涵。
本文大分為七節
第一節,論「大天五事」。西元前三世紀中,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時代,大眾系的大天,提出了「餘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一時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了整個教界。大天贏得了掌聲,也被披上了異樣的色彩。尤其是以阿羅漢為究竟的上座系——說一切有部,更是對他深惡痛絕——大天被形容為壞事作盡,理應擯出僧團,乃至入無間地獄受苦的惡魔。作為一位受到阿育王崇敬,被派往摩醯沙曼陀羅(今南印賣索爾)弘化一方的的一代大師,何以竟是如此德行?既然大天是犯了三無間罪,而應擯出僧團的惡魔,何以亦有諸多部派,奉行大天的五事學說?尚幸印公導師從經論的記載、歷來大德的描述,淘鍊澄淨,還給大天應有的清白與肯定!筆者以為:大天五事的風波,其實正呈現了部派間不同的聖果觀。
第二節,預流果有退、無退?行者斷三結——身見、戒禁取、疑,證得初果,預入聖流。像這樣已斷三界見所斷煩惱(見惑),晉昇聖者之流的學人,是否還會因現起煩惱而退失聖果?是否會造作無間罪以外之惡事?部派佛教中仍有諍議。大眾部主張「預流者有退義」(大正49.15下),有部是「預流者無退義」(16中)。大眾部說「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15下);以「正性離生」為離煩惱,證得聖性義,一般說是見道位(初果——預流果)。既然證初果可斷一切結(煩惱),已得四證淨,「亦得靜慮」(16上),何以它還要主張「預流者有退義」、「諸預流者造一切惡,唯除無間」(15下)呢?
有部說「世第一法定不可退」(16中),因世第一法心心所無間,馬上引入正性離生,進證初果;而初果聖者,則已斷盡三界見所斷煩惱。所以世第一法、初果都不可退。如此,有部和大眾部的說法,大相逕庭。然而,有部說預流者無退,是否真正不退?也還是值得討論的!
第三節,阿羅漢有退、無退?大眾部認為前三果有退,而「阿羅漢無退義」(大正49.15下)。有部則認為初果無退,二、三果乃至「阿羅漢有退義」(16中)。行者斷盡三界見道、修道煩惱,證得阿羅漢果。阿羅漢果,是應斷已斷,應證已證,是聲聞的究極果位。有部認為初果聖者已不再退墮了,何以二、三果有退,乃至阿羅漢亦有退呢?論者的解說是:時解脫阿羅漢由於五種因緣,引起煩惱現前,故還會退墮。已斷盡煩惱的阿羅漢,猶可現起煩惱退,那麼,佛也是阿羅漢,佛陀是否也會退?又大眾部承襲大天「有阿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15下)等學說,可見它是承認阿羅漢的功德不夠圓滿,猶有缺失的。既然如此,何以它卻說阿羅漢無退呢?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問題。
第四節,經部師之「預流者無退、阿羅漢亦無退」。西元二、三世紀間,有部內之持經譬喻師,脫離了有部,獨立為經部譬喻師學派。經部同於有部,說預流者無退,這是站在「位」不退,轉根有退的角度說。至於阿羅漢,經部師說:時解脫阿羅漢有退,不時解脫阿羅漢無退。如此,則大同於有部說。不過,若詳細分別,有部認為時解脫尚會起煩惱退,經部師認為只是退失「現法樂住」,故實質上還是不同。有部、經部,同樣說預流者位不退,轉根有退,何以一主會起煩惱退,一說只是退失現法樂住,其主要癥結何在?這也是值得探討的。
第五節,阿羅漢與業。阿羅漢是「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的聖者,何以「猶受故業」?何以「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轉」?還要「增長福業」(大正49.16中)?本節將一一討論。
第六節,齊頂阿羅漢。齊頂阿羅漢,是化地部的主張。他以為生在非非想處天的三果聖者,彼處無聖道現前,但是將要命終時,能斷盡煩惱,證阿羅漢果,然後入滅。有部反對這種主張,認為生在非非想處天的三果聖者,是依無所有處之無漏聖道,斷煩惱得解脫的,因煩惱必依定力滅除故。
第七節,輯錄《大毘婆沙論》中,有關阿羅漢的論題。以阿羅漢為中心,為究極聖果的有部,於《婆沙論》中,常出現與阿羅漢有關的話題。本節輯錄:一、阿羅漢行五法,令他相續煩惱不起。二、不時解脫阿羅漢具足願智。三、阿羅漢的隨心轉戒。四、阿羅漢住無記心入涅槃。五、無有在家阿羅漢等。本節輯錄這五個特殊議題,藉以輔釋論師之聖果觀。
貳、大天五事
阿育王時代,大眾部的大天,唱道「餘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為自己帶來毀譽參半,甚至毀多於譽的負面評價。在《大毘婆沙論》裏,說他未出家前犯三無間罪,是應該下無間地獄的惡魔(大正27.510下--512上);而在《分德功德論》裏,卻說「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其餘皆是小節」(大正25.32下)。然而,不管是「惡魔」,抑是「大士」,大天的創說,總為當時沈寂的思想界,注入了一股新生命,帶來無限的生機,影響深遠。
據《異部宗輪論》記載:部派佛教中的大眾部、多聞、制多山、西山住、北山住,以及雪山部等,都承續「大天五事」學說,而主張「有阿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他令悟入、道因聲故起」(大正49.15下--16下,南傳57.pp.221--268,東山住部亦同此說)。據《大毘婆沙論》記載:當大天提出:「餘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是名真佛教」(大正27.511下)的學說時,有部學者反制大天,提出了:「餘所誘、無知,猶豫、他令入,道因聲故起,汝言非佛教」(大正27.511下),來否定大天的教說。他們彼此諍論什麼?以下試分別解說之。
一、餘所誘
「餘所誘」,是指阿羅漢仍會漏失不淨。據《大毘婆沙論》說:大天不正思惟,夢失不淨,弟子為師浣洗衣物時,發現了不淨,因而起疑:和尚是阿羅漢,阿羅漢諸漏已淨,如何猶有斯事?大天答說:這是天魔所擾,汝不應驚怪!何況漏失有兩種:一者煩惱漏,二者不淨漏。煩惱漏,阿羅漢已無,但猶未能免除不淨漏失。如諸羅漢雖然斷了煩惱,豈無便利、涕唾等事!且諸天魔常於佛法而生憎嫉,見修善者便往壞之,即使是阿羅漢亦被其嬈亂。我漏失是天魔所為,汝等不應有所疑怪(大正27.511上)。
大天意說阿羅漢已經斷盡了煩惱,不會再因內心煩惱的攪動而漏失不淨,但阿羅漢生長在世間,還是人數,由生理的反應,自然地會流出不淨。這就像阿羅漢一樣要穿衣、吃飯,一樣要大小便、涕唾等,是很自然的現象。又,天魔常擾亂行者修行,把不淨穢污行者,我衣服上的不淨,就是天魔所為,不是煩惱漏失。
而有部則認為:大天漏失不淨,這不淨是內心煩惱的反應。大天尚未證得阿羅漢,由於內心煩惱攪動,因而漏失不淨,為了遮掩過失,遂推說是天魔嬈亂。這是非因計因,戒禁取所攝的惡見(大正27.510中)。
二、無知
「無知」,這關係到證果的聖者有否有「自證智」的問題。傳說大天一一記別弟子證得聖果(四沙門果)。弟子覺得奇怪,問和尚:阿羅漢等應該有自證智,如何我等都不自知?大天說:無知有兩種:一者染污,二者不染污。染污無知,阿羅漢已無;不染污無知,阿羅漢猶有。由於汝等尚有不染污無知,所以汝輩不能自知是否證果,汝等實不應懷疑,不信自己已證得果分(大正27.511中)。
有部則認為:阿羅漢於自解脫,由無漏智見故,已離無知。大天說阿羅漢猶有無知,是撥阿羅漢無有無漏智的邪見(大正27.510中)。
三、猶豫
「猶豫」,這是阿羅漢是否有「證信」的問題。弟子問大天和尚:曾聽聞聖者有證信,已度諸疑惑,如何我等於諦實中猶懷疑惑?大天說:諸阿羅漢也有疑惑,疑惑有兩種:一者隨眠性疑,阿羅漢已斷。二者處非處疑,阿羅漢未斷,獨覺於此而猶成就,況汝聲聞於諸諦實,不能無所疑惑,遂乃自輕(大正27.511中)!
有部認為:阿羅漢於自解脫,由無漏道,已斷除猶豫,具足證信。大天說仍有疑惑,這是謗阿羅漢無無漏智道之邪見(大正27.510下)。
四、他令入
「他令入」,這是阿羅漢是否有「聖慧眼」的問題。大天弟子披讀經典,得知阿羅漢有聖慧眼,於自解脫能自證覺知。因而問:我等若是阿羅漢者,應自證知。如何但由師之令入,我等都無現智能自證知?大天說:有阿羅漢是但由他人記別,自己不能自知的。如舍利子智慧第一,大目犍連神通第一,佛若未記,彼等亦不能自知。舍利子、目犍連是世尊上首弟子,尚須佛記,汝等於此實不應窮詰」(大正27.511中)。
有部說:阿羅漢實自證得無障無背現量慧眼,身證自在,非但由他而得度脫。若說但由他故得度,則是謗聖道的邪見(大正27.510下)。
五、道因聲故起
「道因聲故起」,是可否由音聲得道的問題。傳言大天在夜裏數唱「苦哉苦哉」,弟子聽到,疑惑驚怪。因而問和尚:起居安否?何故夜裏呼唱「苦哉苦哉」?大天說:我稱呼聖道,汝不應怪。有諸聖道,若不至誠稱苦召喚,命終都不現起,所以我夜裏數唱「苦哉苦哉」,是為了召喚聖道現前(大正27.511中)!
有部說:諸聖道要修方得,若說唱言苦哉能喚起聖道,是非因計因,戒禁取所攝的惡見(大正27.510下)。
以上,依據《大毘婆沙論》的記載,說明大天五事,以及有部對他的批判。《婆沙論》說:大天不僅犯三逆罪,又因創說五事,造成部派分裂(大正27.510中--512上),可說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佛教敗類。由於《大毘婆沙論》是有部論師的著作,其他的資料又缺乏,所以,大天教說的學理根據,弘揚情形,對教界的影響……等等實際情況,不得而知;我們從《大毘婆沙論》得到的訊息,可說是一面倒的負面評價。不過,從五事的內容來看,餘所誘、猶豫、無知,乃至他令入等,都是阿羅漢是否究竟的相關問題;道因聲故起,是修道方面的問題。所以,五事的創說者大天,應是有見於當時傳統佛教墨守成規,堅持以阿羅漢為中心,為究竟解脫,上不能體會世尊因機設教的方便,下而未能適應時代需求,於是創說五事,藉以跳脫傳統窠臼,發揚世尊出世本懷。大天五事的唱說,雖然遭受橫逆與非議,然在大心人士的推波助瀾下,風起雲湧,遂形成一股革新思潮。
從《異部宗輪論》的記載,有大眾、一說、說出世、雞胤、多聞部、制多山、西山住、北山住、雪山部等九個部派(若加上東山住,共十個),奉行阿羅漢為餘所誘等五事。前八個(及東山住),都是大眾部之姐妹學派;雪山部,是說一切有部分裂出來之後的根本上座,轉名為雪山部。如此,可見大天學說相當盛行,對教界一定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印順導師在《唯識學探源》一書中,對大天五事有獨到的見解。如說:
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婆沙》說他毀謗羅漢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聖者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在後代佛教思想上,沒有這種痕跡。居於大眾系領導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樣荒唐。事實上,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阿羅漢有沒有斷的諍論。(《唯識學探源》,p.139)
羅漢有無知、有疑惑,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座面前,簡直等於誣辱,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對者描寫成惡魔。大天的呼聲,震醒了全體佛教界,獲得了新的認識,從狹隘的羅漢中心論裏解放出來。羅漢的無知未斷,還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羅漢不斷餘習的光明下發現。(《唯識學探源》,p.139)
導師又說:大天的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而這習氣與不染污無知,對後來唯識學的種子思想,有莫大的關係(《唯識學探源》,pp.141--142)。而且,大眾部主張羅漢有無知、有猶豫,在有部論者中,亦有歧異。有的認為羅漢「雖斷而猶現行」,只有佛陀才畢竟斷。如說:
邪智有二種:一、染污,二、不染污。染污者,無明相應;不染污者,無明不相應,如於杌起人想等。染污者,聲聞、獨覺俱能斷盡,亦不現行。不染污者,聲聞、獨覺雖能斷盡,而猶現行;唯有如來畢竟不起,煩惱、習氣俱永斷故。(大正27.42中--下)
聲聞、獨覺慧不猛利,雖斷煩惱而有餘習。如世常火,雖有所燒而餘灰燼。佛慧猛利,斷諸煩惱令無餘習。如劫盡火,隨所燒物,無餘灰燼。(大正27.77下)
有的則認為阿羅漢是不斷不染無知的,如說:
有餘師說:阿羅漢等亦現行痴,不染無知猶未斷故。(大正27.78中)
由此可見:當時教界,不只大天主張羅漢功德不盡圓滿,有部論者中,亦有相同的聲音,與之相互輝映。所以,印公導師說:
大抵佛滅以後,成為上座中心的佛教,阿羅漢是無學聖者,受到非常的尊敬。到那時,比對佛的究竟圓滿,發現解脫生死的阿羅漢,還有習氣「無知」,還有種種不圓滿。綜合為五事而舉揚出來,與傳統無保留的讚歎恭敬,不免引起了諍論。由於阿羅漢不究竟,不圓滿的宣揚,使人更仰慕佛陀,歸向於佛陀。五事的宣揚者——大天,是引導佛教向大乘法演進的大師,所以《分別功德論》隱約的說:「唯大天一人是大士,其餘皆是小節」(大正25.32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p.372--373)。
至於大天之「道因聲故起」,也影響後代佛教的修行方法。如大眾部認為「苦能引道,苦言能助」,「眼等五識身有染有離染」(大正49.15下)。所以導師說:
內心精誠的口唱「苦哉」,因耳聽「苦哉」的聲音,能夠引起聖道。這是音聲佛事,與口到、耳到、心到的念佛一樣。大天的「道因聲故起」,只是應用這一原則。五識有離染,也就可在見色、聞聲、嗅香、嘗味、覺觸時修道。所以五識有離染,是修行方法上的理論原則。「苦能引道」,是五識修道的實施方法。這一方法,在大乘佛法中,多方面予以應用。連中國禪宗的修行特色,也可從這原則而理會出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367)
以上,導師從思想史的角度切入問題中心,釐清諍論的焦點,說明了大天五事對未來教界之影響。他認為:五事的創說,促使佛教界從狹隘的羅漢中心論裏解放出來;大天不僅是大眾部弘化一方的傳教師,更是引導佛教向大乘演進的大師!他非但不是造成部派分裂的罪魁禍首,實是當時佛教思想界之先驅者。由導師別具隻眼的解說,使我們瞭解到大乘佛教思想萌芽階段,先驅者擔負著「千夫所指」之輿論壓力,以「雖千萬人吾往矣」之無畏,敲響警鐘,企圖喚醒沈睡的教界,為正法久住世間而努力。大天真是一位值得吾人致上崇高敬意的長者!
參、預流者有退、無退
接下來要探討的是:證果的聖者既已斷除的煩惱雜染,是否仍會現起而退失道果?部派佛教中,有三種說法:一、大眾部、化地部主張「預流者有退義,阿羅漢無退義」(大正49.15下,17上);二、有部主張:「預流者無退義,阿羅漢有退義」(16中);三、經部師認為:預流果無退,阿羅漢亦無退(大正29.129下--130上)。三說不同,癥結在那裏?以下依序論究。首先探討預流者有退、無退的問題。
一、預流者有退或無退
大眾部、化地部不但主張「預流者有退義,阿羅漢無退義」,而且認為:前三果的聖者都會退失,只有證得阿羅漢果的聖者,才不會再退墮。為什麼前三果有退?這是因為前三果聖者尚有修道上的煩惱未究竟斷除的緣故。他們把煩惱分為見道所斷的煩惱(見惑)和修道所斷的煩惱(修惑)。行者斷八十八使(或說「斷三結」、「斷三界見所斷惑」)證得初果,尚有八十一使思惑未斷。所以,初果是但以一見無漏斷見惑,身中猶有修惑未得盡除,所修聖法尚未圓滿,所得聖道亦未堅牢,因此預流者會退墮〔註1〕。至於二果斷欲界修道五、六品結,三果斷欲界修道九品結,亦同初果,修惑未盡斷除(上二界未斷),所以一樣的也會退墮。
有部的「預流者無退義,阿羅漢有退義」,則是指初果聖者不會退墮,二、三、四果聖者才會退失聖果。為什麼初果無退,上三果有退?論主說:
修所斷結依有事起〔註2〕,謂有淨相,有不淨相。彼由非理作意,觀淨相時,便於不淨想退。見所斷結依無事起〔註3〕,無有一法是我我所,可令彼觀於無我見退。(大正27.933下)
有部論師認為:初果聖者已斷見惑,已通達無我我所,更無有一法是我、我所可執者——因「見所斷結依無事起」,所以必無再退的道理。後三果聖者,是斷修惑,因「修所斷結依有事起」,故即便斷已,仍會再現起煩惱而退。這是說:一切見所斷結,聖慧斷已,皆永不退;修所斷結則不然,有時由於觸動外境,繫著外境而再起煩惱,於是退墮。如有情的頭髮、手、腳、牙齒、眼睛、嘴、鼻……等,形色、顯色中,有淨相,有不淨相。如觀不淨相,由如理作意故,先離煩惱;後若觀彼淨相(如唇紅齒白、明眸皓齒),由非理作意(愛著)故,就起煩惱而退墮了。又論主說:
永斷三界見所斷結,立預流果,不退三界見所斷結永斷者故。復次,永斷非想非非想處見所斷結,立預流果,無有退非想非非想處見所斷結永斷者故。問:云何不斷彼永斷者?答:以彼非想非非想處見所斷結,難斷難破,難可越度,是故斷已不可復續。復次,以忍對治無事煩惱,立預流果,必無退忍起無事結,故彼不退。復次,由見道力得預流果,定無退失見道者。(大正27.316中--下)
論主再三強調:見所斷結,斷已不會復起煩惱,修所斷結,則可能在觸對境界時,由非理作意而再生起煩惱。此中,又有一個相關問題:論主說「由見道力得預流果,定無退失見道者」。何以見道必定無退?論中有六個解答〔註4〕,論主除了說已斷見所斷結,不復再起煩惱,並說:見道是剎那的一瞬間,在一剎那間,不可能有第二念起,所以不會退失見道。又「諸瑜伽師入見道已,名墮法河,墮大法流,墮法彼浪,墮法洄澓,尚無暇能起有漏善、無覆無記心,況有能起染污心退!」若人跌落在山谷激流裏,隨浪漂溺打轉,連靠岸都困難,何況能出(大正27.316下--317上,22下)!所以,見道譬如跌落激流,是不可能退失的。不過,要留意的是:論主說預流者無退,是就初果的「位」不退而言,「根性」則有退,因預流者「轉根」亦有退者故(大正27.317上--中)。
所謂果「位」不退,是指預流已是最下聖位,再退即成為凡夫異生了,所以不會退失聖初果位。所謂「根性」退,是就種性說。阿羅漢依根性建立,有退法、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不動法等六種性(大正27.319下,大正29.129上,〔註5〕);有學、異生,一樣有此六種性(大正29.130下)。在六種性中,不動法種性是利根者,不會再退了;前五法種性(退法乃至堪達法)是鈍根者,仍會退失。如《俱舍論》說:
四從種性退,五從果非先。(大正29.129下)
「四從種性退」,是說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四種種性,有從種性退,也有從果位退;而退法種性者,只有果位退,種性不退,因退法是最下種性故。「五從果非先」有二義:一、是說五種性皆有退聖果義;雖俱有退失聖果位的可能,但是未修練根時所住的種性不退。這怎麼說呢?如無學聖者(阿羅漢)在學位(初、二、三果)時所住的種性,有學聖者在凡夫位所住的種性,都不會退。會退的是「轉根」所得的種性。如退法種性者,若修「練根」〔註6〕,得思法,或漸昇進得護法、安住法,乃至堪達法,這四種種性會退。有學、無學未修練根前,即是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種性者,所證得的聖果位是不會退失的〔註7〕。二、「無退先所得果,後所得果容有退義」(大正29.129下),這是說行者最先證得的聖果位——預流果無退,後來漸次斷三界修道煩惱所證之二、三果乃至四果,方會退墮〔註8〕。
如此,論主意中,似乎只有「退法」種性者,修「練根」(轉根)所得的種性(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有退果及退性的可能了。因此,說「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有退果及退性」,是就「退法」種性者,「轉根」所得之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而言。這即是《婆沙論》說:「無退預流果者,此說位退,不說根性,預流果轉根亦有退者」(大正27.317中)的緣故。同理,《婆沙論》中問到:思法阿羅漢退住學根時,為得退法種性學根?為得思法種性學根?論主答:得退法種性學根。因為先前在學位時未得思法故,今若退得思法學根,是進而非退故(大正27.320中)。由論主的回答,可見有部是源於「只有退法種性者轉根有退」的主張而來。換句話說,「退法」種性者轉根成為思法種性者,若退墮時,則退回退法種性。然如果本性即是思法種性者,證得無學位後,決定無有退住有學義(320中)。
以上,是初果聖者有退、無退的問題。大眾部因初果只斷見惑,尚有修惑未斷,故以初果身中煩惱未能斷盡,來說「預流者有退」。有部則認為初果已斷見所斷煩惱,已通達無我我所,所以說「預流者無退」;而修道所斷的煩惱,可能在觸對境界時,由非理作意而再現起煩惱故退。不過,說預流者無退者,是說果位不退,但根性有退,因預流者轉根亦有退者故(大正27.317上--中,大正29.129下)。這是他們彼此最大之不同。
二、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
此中,大眾部有個難解的問題。大眾部說「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大正49.15下)。既然如此,何以「預流者有退」,甚至是「諸預流者造一切惡,唯除無間」(大正49.15下)呢?證初果的聖者尚會造惡,如此和凡夫有何差別?以下即探索這個問題。
首先說明「正性離生」。行者由「世第一法」無間引入見道,離異生性,得入聖性,故說「入正性離生」〔註9〕。如此,正性離生,即是見道位。大眾部說:行者由斷三結——我見、戒禁取、疑,得證初果,只是斷盡見道所斷煩惱,修惑尚未斷除,所以主張「預流者有退」。那麼,何以又說「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呢?原來生死的根源是我見,初果聖者斷了我見,生死就解脫了。可以這樣說,大眾部把見惑稱為「結」,因為結是「繫縛義」(大正27.237下)。證得初果——見道,只剩七番生死,不再長期繫縛在生死中了。所以,初果可說已斷了一切結。雖然尚有修惑未斷,但是已不會長期繫縛有情,輪迴於生死大海了。故大眾部的「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是就初果聖者已斷生死根本的我見而言,並非指初果聖者已斷盡一切結縛煩惱了。
大眾部認為:「預流者亦得靜慮。」(大正49.16上)得「靜慮」,必須要有智慧,因為「慧闕無靜慮,靜慮闕無慧,是二具足故,去涅槃不遠」(大正27.693中);又行者以無漏智如實覺知四聖諦理,因而正信三寶,並對戒產生堅固不壞之淨信,亦即初果聖者已得四證淨,淨信三寶及妙尸羅,遠離「不信垢、破戒垢」(大正29.133中--下),既然如此,又何以「諸預流者造一切惡,唯除無間」呢?窺基法師的解釋是:
十惡業道,預流猶造,唯除五無間,以極重故。以此凡聖難可分別。問:如何初果得不壞信,造十惡業,猶有壞戒?答:入觀證淨,出觀行惡,亦不相違。問:若爾,應入觀不疑,出觀便疑?答:疑但迷理,初果總無,十惡業道,其事微細,初果猶有。(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卍續83.449下)
窺基法師以預流者「入觀證淨,出觀行惡」來會通,說明初果聖者入現觀時,已得四證淨,不會造惡,但出觀後仍會造作五無間罪外之惡業,如殺、盜、淫、妄、兩舌、惡口、綺語、貪、瞋、邪見等十惡業。按理說,初果聖者還會造惡,是可能的。如初果聖者斷了見道所斷煩惱,尚有八十一品修惑未斷,至三果聖者方斷盡欲界九品修惑;斷欲界修惑,方得離欲,才能遠離男女情欲。初、二果聖者未離欲貪,有可能犯淫。
根據南傳《論事》記載:東山住部認為「見具足」的補特伽羅尚未捨離瞋恚,若與瞋心相應,會故意掠奪生物之命(南傳58.211--213)。此見具足者,應指初、二果聖者,因瞋恚是專屬於欲界的煩惱,三果聖者才斷盡欲界煩惱故(斷五下分結——身見、戒禁取、疑、欲貪、瞋)。又如《增一阿含》說:「已得阿羅漢,終不犯戒。……若住學地之人,由本緣故而犯禁戒」(大正2.796下)。不過,因為初果聖者已斷了生死根源之我見,剩下的煩惱——修所斷惑,無論作惡、行善、修定,只會滋潤故業,使有情往來人間天上,頂多維持七番生死。
大眾部說預流者尚會造作惡業,唯除五無間業。有部亦說未離欲染的初、二果學者,有「學謀害」事(大正27.654上)。所謂「學謀害」,簡單的說,就是「意憤」(655中)。如未離欲染的有學聖者,若遇他人加害,或有人害法破僧,心生不忍,便作是念:「當令衰壞,母失愛子」(654中)。由此,便構成學謀害事。因此,謀害是以「瞋相應思為體」(655中)的。
有學聖者已得不作律儀,何以初、二果聖者尚心念作謀害事呢?論主說:
答:彼由苦逼,便於自身起如是念:寧當令我衰壞失愛,勿令我為斯苦所逼。不於他身,是以無過。有說:於他亦起斯念,然但欲訶責,不欲加害。所以者何?若彼了知由此謀害,下至能殺一蟻卵者,設救自命,亦不起此心。故此所念,但為訶責。(大正27.654中)
有學聖者之謀害,止於「訶責」,而非真欲加害,然亦有由此「謀害」之動念,而招致護法金剛為護法護教而動怒,致整個城市被雨土堙滅、王都全毀之情形(大正27.654下--655中),可見起心動念之可畏。不過,有部論者是聲聞佛教之奉行者,重視的是表業,及由表業引發之潛在功能(無表業),認為「意業非戒」,「惡戒非意業」。因為「未離欲者,皆成就不善意業,彼豈悉名犯戒或不律儀?」(大正27.723下)所以不像後代重視意業,說「意罰為大罪」(大正31.77上)。
有部主張未離欲染的預流、一來果,尚會起謀害之心念,造成損害,但這心念,出發於「訶責」,不算犯戒;並不同於大眾部主張之「預流者造一切惡,唯除無間」,亦不同於東山住部之主張見具足者會故意損傷物命。
三、世第一法定不可退
有部不僅認為「預流者無退」,即使是登入順決擇分善根之「忍」位,也已認定其「畢竟不退,不作無間業,不墮惡趣」(大正27.30下),乃至「世第一法定不可退」(大正49.16中)。何以故?因為「世第一法」之一剎那心心所法為等無間緣,引入正性離生,即剎那見道,見道即不會退墮故。亦即「世第一法無間剎那,苦法智忍必現在前」,「世第一法與苦法智忍為等無間緣,無有一法速極迴轉過於心者,可於爾時能作障礙,令不得入聖諦現觀」(大正27.22上--中),所以「世第一法定不可退」〔註10〕。
相對於有部的「世第一法定不可退」,大眾部說則「第八地中亦得久住,乃至性地法皆可說有退」(大正49.15下)。此中「第八地」,指四向四果之初果向。大眾部認為:如經上說初果向者能接受布施〔註11〕,故知見道前之初果向,並未立即證初果。而有部認為:「十五心頃說名行向,第十六心說名住果」(大正49.16中)——第十五心道類智忍,無間入於道類智而證初果。亦即從初果向速疾無間證入初果,所以無有住初果向(第八地)者。不過,有部論師為會通大眾部所引(初果向者接受布施)契經,說預流向有二種:一者、世俗預流向,二者、勝義預流向。世俗預流向,是已得順決擇分者;勝義預流向,是已入見道者。有部認為:經上說初果向者能接受布施,是指得順決擇分之世俗預流向者(大正27.679上--中)而言。
大眾部和有部的歧異,在於有部是以見道分凡聖,見道以前是凡夫,從初果向剎那證入見道,他的初果向侷限在第十五心(道類智忍)。而大眾部則以為:見道後得初果固然已是聖者,見道以前的初果向者,也已經不是凡夫了;證得初果向時,並未馬上證初果,其初果向時間較長,所以說「第八地中亦得久住」。
至於「乃至性地法皆可說有退」,這「性地」,隸屬於那個階位?有不同意見。有說是「種性地法」(大正27.6上);有說是「煖、頂、忍、世第一法」(大正25.383中,721上,〔註12〕)。而印公導師說:「世第一法為性地」;大眾部的「性地」,不是有部的「正性離生」——見道位。他與「三乘共十地的性地意義相近,有似於四加行中的頂位」〔註13〕。又據導師的研究,從部派佛教以來,就有「種性」一詞,或略譯為「性」:
如《舍利弗阿毘曇論》,〈人品〉中立「性人」(大正28.584下--585上)。《增一阿含經》立九種人。四向、四果以前,有「種性人」(大正2.767上)。大乘十地說先後成立的共十地,第二為「性地」(大正8.346中)。從修行的階位,立「性人」、「性地」,雖還沒有證入聖位,但已成出世法器,能入聖位。到了性地,一般以為決定不退了。但《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等以為「性地法皆可說有退」(大正49.15下)。如以世俗的種性來說,在入胎、誕生後,可能有夭折的;大乘所說的生在佛家,也有退與不退二類。所以發心趣求佛道的,都是佛種性所攝,不過起初還可能退失。(印順導師《如來藏之研究》,pp.64--65)
歸納以上眾說,「性地」之階位,可說相當於聲聞四順決擇分善根位——煖、頂、忍、世第一法,或者是大乘十地之第二地——性地。以聲聞而言,行者進入「性地」,雖然未進入聖位,但已成就出世法器,將來必能進入聖位了。不過,大眾部認為他們仍會退墮(性地法皆可說有退);而有部則說「世第一法定不可退」。
又大眾部說「預流者亦得靜慮」,但有部則認為「初二果未得靜慮」(大正27.693下)。行者由斷八十八使見惑,入見道位(預流果),尚有八十一品修惑,在修道位慢慢斷除。一來向者,斷欲界修惑之前三品乃至四品,稱為家家;斷前五、六品者,成一來(大正27.276中)。如此,初二果者,倘若「未離欲貪」,則不能起初善靜慮(大正27.693下),亦即未得根本靜慮。有部認為初二果聖者可能未得根本靜慮,與其學說「不依靜慮,得入正性離生,亦得阿羅漢果」(大正49.16中)有關。即行者依未至定、靜慮中間、四靜慮、三無色定,可得入正性離生,及證得阿羅漢果。但筆者以為:說「不依靜慮」,應是就行者依未至定、靜慮中間、三無色定,也能斷煩惱盡漏而言,並非必依四靜慮,亦非指四靜慮不能斷煩惱盡漏。
以上,是關於預流者有退、無退,及與預流果有關的論題。大眾部主張:行者在相當於四抉擇分善根之「性地」時,雖然將來能入聖者之流,但仍會退墮(性地法皆可說有退),乃至「入正性離生時,可說斷一切結」,但是預流者仍「有退義」。又雖然「諸預流者亦得靜慮」,「諸預流者心心所法能了自性」〔註14〕,但是諸預流者仍能「造一切惡,唯除無間」。有部認為世第一法心心所無間進入正性離生——見道,所以「世第一法定不可退」,乃至「預流者無退義」;因為「不依靜慮,得入正性離生,亦得阿羅漢果」,故「初二果未得靜慮」,亦會浮起「謀害」(大正27.654上)之心念。
註1: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卍續83.449上。
註2:修所斷結依有事起:謂所執取髮毛爪等,非無世間少分淨相,若非理作意思惟,此時便於所修不淨想退,起先所斷修所斷結。(大正27.933下--934上)
註3:見所斷結依無事起:所執起我我所相,畢竟無有。故契經說:法無作用、亦無有情、命者、養者、補特伽羅、作者、受者,唯集,諸行中無有我。如以空拳,誑諸童稚,智者了達,如見舒指。(大正27.934上)
註4:問:何故定無退見道者?答:1.見道是極速,疾道不起期心道,無容退失如是道故。2.諸瑜伽師入見道已,名墮法河,墮大法流,墮法彼浪,墮法洄澓,尚無暇能起有漏善、無覆無記心,況有能起染污心退!如人墮在山谷瀑流,隨浪漂溺,尚不能據此彼兩岸,何況能出!3.見道能治三界所有見所斷結,無退三界見所斷結對治道故。4.見道能治所有非想非非想處見所斷結,無退非想非非想處見所斷結對治道故。5.見道能治忍所對治無事煩惱,無有退彼對治道故。6.見道創見四聖諦理,決了明白,無於此理重迷謬故。(大正27.316下--317上,22下)
註5:阿羅漢有六種:一、退法,二、思法,三、護法,四、安住法,五、堪達法,六、不動法。此中,退法者,謂彼應退。思法者,謂彼思已,持刀自害。護法者,謂彼殷重守護解脫。安住法者,謂彼不退,亦不昇進。堪達法者,謂彼堪能達至不動。不動法者,謂彼本得不動種性,或由練根而得不動。(大正27.319下)
註6:練根:在加行位中之修行者,調練其根性,使成勝根。與轉根、增進根同義。《順正理論》云:「我所承稟諸大論師,咸言:『練根皆為遮遣見、修斷惑力所引發無覆無記無知現行。』故學位中修練根者,正為遮遣見惑所發;無學位中修練根者,正為遮遣修惑所發。」(《順正理論》,大正29.723上)
註7:諸無學先學位中所住種性,彼從此性必無退理,學、無學道所成堅故。若諸有學先凡位中所住種性,彼從此性亦無退理,世、出世道所成堅故。若住此位,後修練根,所得思等四種種性,彼從此性容有退理。二先位中住思等性,必亦無退此所得果,唯先退法有退果義。又亦無退先所得果,後所得果容有退義,是故定無退預流果。(《俱舍論》,大正29.129下)
註8:「無退先所得果,後所得果容有退義」。何緣定無退先果者?以見所斷依無事故。謂有身見依我處轉,見所斷惑此見為根,我體既無,名依無事;以無事故,必無退理。……故聖見斷定無退義。(《俱舍論》,大正29.129下--130上)
註9:正性離生,見大正27.12上--13中。
註10:問:何故世第一法定不退?答:1.世第一法隨順諦,趣向諦,臨入諦,此彼中間,無容得起不相似心,令不得入聖諦現觀。問:云何名為隨順諦、趣向諦、臨入諦?答:a.現觀為諦:世第一法隨順現觀,趣向現觀,臨入現觀。b.道諦為諦:世第一法隨順道諦,趣向道諦,臨入道諦。c.見道為諦:世第一法隨順見道,趣向見道,臨入見道。d.苦諦為諦:世第一法隨順苦諦,趣向苦諦,臨入苦諦。e.苦法智忍為諦,謂世第一法,隨順苦法智忍,趣向苦法智忍,臨入苦法智忍。然於此中隨順有二:趣向隨順、臨入隨順。世第一法於苦法智忍具二隨順,為等無間緣引生彼故。此彼中間無容得起不相似心:世第一法和苦法智忍中間,無容得起有漏墮有不相似心。令不得入聖諦現觀:令苦法智忍不得現前(大正27.21上--22中)。2.世第一法與苦法智忍,作等無間緣,無有一法速疾迴轉過於心者,可於爾時能作障礙,令不得入聖諦現觀,是故此法決定不退。世第一法無間剎那,苦法智忍必現在前(大正27.22上--中)。3.世第一法加行廣大,安足堅牢故不退。a.加行廣大:彼所習施、戒、聞、思、修所成善,悉以迴向解脫涅槃,心無所著。b.安足堅牢:增上忍。4.以此法後總證三界見所斷斷,非於三界見所斷斷有還退者,故不退。5.以此法後總證非想非非想地見所斷斷,非於非想非非想見所斷斷有還退者,故不退。6.以此法後必起忍智,非於忍智有還退者,故不退。以此法後必起見道以為重鎮,決定無有退見道者,故不退(大正27.22中)。7.有作是說:以此善根唯一剎那,無有能退半剎那者,是故不退。8.或有說者:以此善根似無間道,非住無間道可有退者,是故不退。9.復有說者:以此善根是順勝分,非住順勝分可有退者,是故不退(大正27.22下)。
註11:初果向聖者能接受布施,如契經說:鄔揭羅長者白佛言:「世尊!我於一時,自手執杓,施僧飲食。時有天神空中語我:『長者當知,此阿羅漢果、此阿羅漢向;此不還果、此不還向;此一來果、此一來向;此預流果、此預流向;此持、此犯。』我於爾時,雖聞彼語,自省無有不平等心,於僧眾中等心而施。」(大正27.679上;《增一阿含》,大正2.791下)
註12:1.所謂性地人,是聖人性中生,故名為性。如小兒在貴家生,雖小未有所能,後必望成大事。是地從煖法,乃至世間第一法。(《大智度論》,大正25.383中)
2.性地者,所謂菩薩法位,如聲聞法中煖法、頂法、忍法、世間第一法,名為性地。是法隨順無漏道,故名為性,是中住必望得道,菩薩亦如是,安住是性地中,必望作佛。」(《大智度論》,大正25.721上)
註13:1.「世第一法為性地」(《說一切有部為主之論書與論師之研究》,p.243)。
2.大眾部的「性地」,不是有部的「正性離生」——見道位。他與「三乘共十地的性地意義相近,有似於四加行中的頂位」(《性空學探源》,p.220)。
3.十地:乾慧地、性地、八人地、見地、薄地、離欲地、已辦地、辟支佛地、菩薩地、佛地。(大正25.664中--下)
註14:關於「諸預流者心心所法能了自性」,筆者於〈論師的佛陀觀〉一文,曾加以討論,今不贅述,詳細情形,請檢閱該文。
肆、阿羅漢有退、無退
一、阿羅漢有退、無退
關於阿羅漢聖者有退還是無退的問題,《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主張前三果有退,而「阿羅漢無退義」;有部主張初果無退,而二、三果乃至「阿羅漢有退義」(大正49.15下,16中);經部師主張預流果無退,「阿羅漢亦無退義」(大正29.130上),中間二果有退。然《雜阿含經》說:
若比丘得阿羅漢,盡諸有漏,離諸重擔,逮得己力,盡諸有結,心正解脫:如是像類比丘,我不為說不放逸行。……若諸比丘在學地者,未得心意增上安隱向涅槃住,如是像類比丘,我為其說不放逸行。(大正2.53下)
由《雜阿含》的經文,可知阿羅漢〔比丘〕已斷盡一切煩惱,得無漏心解脫,慧解脫,現法自知作證具足住: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既然如此,何以部派中仍為其有退、無退而諍論不息呢?他們的諍論點在那裡?以下分別討論之。
大眾部「阿羅漢無退義」,《大毘婆沙論》只說分別論者主張阿羅漢無退,未說大眾部,然論中所引分別論者之學說,和大眾部義大體相同〔註15〕,故今即依據分別論者之說法加以探討。
分別論者認為阿羅漢無退,因為「煩惱斷已,畢竟不退」(大正27.311下),亦即:
定無退起諸煩惱義。……如瓶破已,唯有餘瓦,不復作瓶;諸阿羅漢亦應如是,金剛喻定破煩惱已,不應復起諸煩惱退。如燒木已,唯有餘灰,不還為木;諸阿羅漢亦應如是,無漏智火燒煩惱已,不應復起諸煩惱退。(大正27.312中)
隨眠是纏種子,隨眠自性心不相應,諸纏自性與心相應。纏從隨眠生,纏現前故退。諸阿羅漢已斷隨眠,纏既不生,彼云何退?故說無退,是應正理。(大正27.313上)
既然阿羅漢已斷盡一切煩惱,甚至與心不相應之隨眠(煩惱種子)都斷了,怎麼可能再現起煩惱?所以阿羅漢不會再退墮了。有部卻認為「阿羅漢有退義」,因為「煩惱斷已有退」(大正27.311下),亦即:「有退起諸煩惱義」(312中)。若無退者,便違契經。於是論者舉了三個聖教量。第一,經云:阿羅漢有兩種:一、退法,二、不退法。第二,經云:由五因緣,令時解脫阿羅漢退〔註16〕,隱沒忘失。五種因緣是:一、多營事業;二、樂諸戲論;三、好和鬥諍;四、喜涉長途;五、身恆多病(大正27.3下;312中)。第三,經云:有阿羅漢名瞿底迦,是時解脫,六反退已,於第七時,恐復退失,以刀自害而般涅槃〔註17〕。由此故知:阿羅漢定有起煩惱退(312中)。不過,這起煩惱退的,在二種阿羅漢中,是「時解脫阿羅漢」,至於「不時解脫阿羅漢」是不會退的。
分別論者說阿羅漢無退,有部卻說阿羅漢有退,那麼,有部如何通釋分別論者所引瓶破無瓶、火燒木成灰之現喻呢?論主說:不必須通。譬喻非三藏,但是世間粗淺現喻,不應引世間法,難賢聖法。而且:
如瓶破已,必有餘瓦,得阿羅漢已,有餘煩惱不?若有煩惱者,應非阿羅漢;若無煩惱者,即義與喻別,不應為證。如燒木已,定有餘灰,得阿羅漢已,有餘煩惱不?若有煩惱者,應非阿羅漢;若無煩惱者,則義與喻別,不應為證。然世間木無被燒義,但木極微與火極微為因已滅,此火極微與灰極微為因已滅。
〔婆沙論者〕應作是說:木是火因,火是灰因,而世間想,謂火燒木,令木成灰。木既滅已,猶有餘灰,非全無物,故喻與法義不相似。又阿羅漢斷諸煩惱,非令全無,過去、未來煩惱性相猶實有故。若相續中違煩惱道未現在前,爾時是煩惱未斷;若相續中違煩惱道已現在前,斷諸繫得,證離繫得〔註18〕,不成就煩惱,名煩惱已斷。應作是說:修習聖道是希有事,今阿羅漢雖斷煩惱而不令無,是故尊者妙音說曰:「煩惱不在自身中行,說名為斷,非令全無。如說天授舍宅中無,非謂天授餘處亦無。」煩惱斷時,應知亦爾,過去有故,若遇退緣為因,引生未來煩惱,故必有起煩惱退義。(大正27.312中--下)
有部論師以為:「譬喻」不是經律論三藏,不能類比聖教。並將分別論者「瓶破無瓶、火燒木成灰」等譬喻之錯誤加以分析;譬喻既有錯失,如何能類比於阿羅漢之斷除煩惱?分別論者和有部,都承認阿羅漢已斷盡煩惱了,而彼此的諍論點是:分別論者是主張過未體無、現在實有的,又主張「心性本淨,客隨煩惱之所雜染,說為不淨。……隨眠異纏,纏異隨眠。應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大正49.15下--16上)。眾生既然「心性本淨」,何以還是凡夫,不是聖人?原因在於「客隨煩惱之所雜染」。這「客隨煩惱」,就是「與心不相應」的「隨眠」。因為纏是現行煩惱,隨眠是煩惱之種子,所以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阿羅漢不僅斷除了現行纏,連隨眠種子都斷盡了,怎麼可能再現起煩惱退!而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以三世實有的立場說,阿羅漢已斷盡煩惱,但「過去、未來煩惱性相猶實有」(大正27.312下),並未消失,遇到退緣,還可能現前。所以當問:阿羅漢退,是煩惱現前故退?還是退已煩惱現在前?論者說是「煩惱現前故退」(大正27.313下,註19)。不過,煩惱現前故退,是指退阿羅漢果位之「位退」,不說「根性」,因為煩惱現前時,退失的是勝功德果位;若是退種性,不用煩惱現前,不退失勝功德的阿羅漢果位,即有退種性者(大正27.314中)。
有部指出分別論者之喻過,證成斷盡煩惱的阿羅漢有現起煩惱退。而分別論者如何解釋會通有部論師所引瞿底迦自殺之事呢?
答:退時退道非果,以沙門果是無為故。(大正27.312下)
分別論者說瞿底迦阿羅漢退時,是退無學聖道,而非退失聖果,因沙門果是無為法,無為法無有造作,不可能退。但這仍遭受有部論師的質疑,這又關係著兩家思想之歧異。因為分別論者主張:四沙門果唯是無為;婆沙論師卻認為:沙門果亦有為,亦無為〔註20〕。所以論主接著質疑分別論者:
問:既許有退,退道、退果有何差別而說無退?又彼許退無學道時,為得學道?為全不得?若得學道,果亦應退,非無學果成學道故。若全不得,便有大過,退無學道不得學道,若爾,應住異生位故。若非異生、及學、無學,應離凡聖,有別有情;許即便非世尊弟子。故應許有起煩惱退。(大正27.312下)
論主以兩難手法質問:既然你認為阿羅漢有退,那麼,退道和退(沙門)果有什麼差別?又阿羅漢從無學道退時,是得(初、二、三果之)學道?還是全不得?若得學道,則沙門果亦應退,因為阿羅漢的沙門果不是由學道所成就的。若全不得,便有大過。因為退無學道時,若不得學道,則是異生(凡夫)。若不是異生,也不是學、無學,那豈不是離於凡夫聖人,還有別類有情了?又如果是異生,便非世尊弟子;因為異生不是世尊弟子故(大正27.275上,694上)。
以上,是分別論者和有部論師在有關阿羅漢有退、無退問題方面的諍論。他們各自發揮自宗的思想,所以彼此無有交集。最後有部論師甚至批評分別論者是「無知果,是黑闇果,是無明果,是不勤方便果」(大正27.313上),才肯罷休。
然而有部自宗異師在「阿羅漢有退」之共識下,仍有「異見」,茲表述如下:
二、退有自性或無自性
有部認為阿羅漢有退,那麼,「退」以何法為自性?《婆沙論》中有四說:
有作是說:若起如是煩惱,諸纏現前故退,即以此法為退自性。
〔論主:〕若作是說,退以不善、有覆無記為其自性。
有餘師說:若退墮時,隨順退者,是退自性。
〔論主:〕若作是說,以一切法為退自性,由退墮時,諸法皆有隨順退義。
譬喻尊者:退無自性,唯假施設。所以者何?身中先有諸善功德,今遇
退緣退失此法,有何自性?如人有財,為賊所奪。有人問曰:「汝今失財,以何為體?」財主答曰:「我本有財,今為賊奪,但無財物,知有何體!」如人有衣,為他奪去,露形而住。有人問曰:「汝今無衣,以何為體?」衣主答曰:「我先有衣,今被奪去,知有何體!」如人衣破,有人問曰:「汝今衣破,用何為性?」衣破者曰:「我衣先完,今衣破已,知有何性!」如是身中先有勝德,今唯退失,有何自性!
〔論主〕評曰:退自性者,是不成就,無覆無記,即是非得,心不相應行蘊所攝,即在復有所餘如是類法,心不相應中攝。應知退與順退法異,退以不成就、非得為自性,無覆無記,心不相應行蘊所攝;順退法以一切不善、有覆無記為其自性。如僧破與破僧罪異,僧破以不和合為自性,無覆無記,心不相應行蘊所攝;破僧罪以虛誑語為自性。僧成就破,破僧人成就罪。如是退與順退法異,故退自性決定實有,是不相應行蘊所攝,即是非得,其理應成。(大正27.313上--中)
以上四種說法中,第四說是婆沙論正義。論主認為「退」有實在自性,並把「退」分為二:退法、順退法。退法,以「不成就、非得為自性,無覆無記,心不相應行蘊所攝」;順退法,以「一切不善、有覆無記為其自性」。所以,前三說都遭致論主批評。此中,較值得留意的是:第三說,譬喻尊者的「退無自性,唯假施設」。譬喻尊者,是有部中的持經譬喻師,和有部論師在思想上有某種程度的差異。此處諍議點主要是「不相應行法」有無自性的問題。
非色非心之「不相應行法」,有得、非得、眾同分、命根、無想果、無想定、滅盡定、生、住、異、滅、名身、句身、文身等(數量多少,部派所說不盡相同)。有部認為不相應行是實有的,而譬喻師卻主張其無實體性〔註21〕。退,是非得、不成就。所以,譬喻者之「退無自性」,也是「無實成就、不成就性」(大正27.479上--中),這是「不相應行非實有」的一貫主張。而有部「退有自性」,是「成就、不成就實有」,這是「不相應行實有」的一貫立場。
三、退時住意識或五識身
阿羅漢退時,是意識的作用,還是前五識的作用?有部論師中有異論。毗婆沙師認為阿羅漢是:「住意地退,非五識身」(大正27.314中)。《婆沙論》中,有人舉「鄔陀衍那事」、「猛喜子事」、「天帝釋事」〔註22〕等,以證明亦有住眼、耳、鼻、舌、身識而退者,質疑論主何以說是「住意地退」?論主答以:「應知此等住意地退,由眼等識引令起,故作是說,於理無違」(315中)。但尊者僧伽筏蘇(眾世)就有不同主張:
尊者僧伽筏蘇說曰:住五識退,於理何違?五識取境時,亦生煩惱故。謂對治力極羸劣者,眼見色等,亦容退故。
〔婆沙論主〕評曰:應作是說:住意地退,非五識身,對違順境要有分起煩惱故。由此故說:若住意地,有六勝事不共五識:一、退,二、離
染,三、死,四、生,五、斷善根,六、續善根。(大正27.315中)
僧伽筏蘇說「五識取境時,亦生煩惱」,那是認為「五識亦能發身語業,作因等起及剎那等起」(大正27.610上)。所以,阿羅漢可以由五識之分別,引發作用而退。他的見解,相似於大眾部、化地部「眼等五識身,有染有離染」(大正49.15下,17上)的思想。而有部則主張「眼等五識身,有染無離染,但取自相,唯無分別」(大正49.16中),自然會認為:退是意識的作用,五識沒有分別力(唯自相分別,無計度、隨念分別),所以不同意僧伽筏蘇的看法。
四、佛陀有退或無退
以上是關於「阿羅漢有退」,有部自宗內之異師異見。最後再來討論大眾部和有部在「阿羅漢有退、無退」意見上的難題。一、大眾部若認同大天五事,主張「有阿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何以又說「阿羅漢無退義」呢?二、有部主張「阿羅漢有退義」,佛亦是阿羅漢,那麼,佛陀是否也會退呢?
關於第一個問題,大天五事,本文前曾加以探討,印順導師亦說:大天的羅漢「為餘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阿羅漢斷除了煩惱,而習氣未盡。這習氣,是阿羅漢功德上的不究竟,然並不會影響他,再繫縛他於生死流中。至於「阿羅漢無退義」,是就阿羅漢由金剛道斷除的煩惱不會再現起而說。阿羅漢斷除了的煩惱,如果還會現起,那麼,眾生便永無解脫之日了!
第二個問題,有部「阿羅漢有退義」,是「時解脫阿羅漢」,由五種因緣故,再起煩惱而退。至於佛陀是否有退?有部論師說佛陀有退。因為:
退有三種:一、已得退:謂先已得諸勝功德,遇緣而退。二、未得退,如伽他云:「我觀天、世間,退於聖慧眼,由耽著名色,不見四真諦。」此頌意說:一切有情,若勤方便,皆應獲得諸聖慧眼,但由耽著名與色故,不能精勤修正方便,於四真諦未得現觀,於聖慧眼有未得退。又如頌言:「愚夫眾所敬,是則為衰損,於頂而退墮,斷滅諸善根。」此頌佛依天授(提婆達多)而說,謂彼已起暖善根,不久當起頂善根,中間貪著勝名利,故於頂善根有未得退,從此展轉斷滅善根。諸如是等,名未得退。三、受用退:謂於已得諸勝功德,不現在前,如佛於已得諸佛功德,不現在前(獨覺、聲聞等,亦爾)。(大正27.315中)
在三種退中,佛有「受用退」。如佛「已得諸勝功德,不現在前」,即是受用退。有部中亦有說佛「全無退」者,然婆沙正義是主張佛有「受用退」〔註23〕的。那麼,如何知佛有受用退呢?論主說:
答:契經說故。如契經佛告阿難:「如來所得四增上心現法樂住,我說於彼展轉有退。如與弟子共集會時,若不動心解脫,身作證具足住,我說於彼都無有退。」由此知佛有受用退。(大正27.316上)
論主引契經說「如來所得四增上心現法樂住,我說於彼展轉有退」,證明佛有「受用退」。而所謂「四增上心現法樂住」,是指四根本靜慮〔註24〕。佛陀於四增上心現法樂住有退,意謂佛陀所得四根本靜慮,並非恆時現前。這也符合於論主的「諸阿羅漢皆得靜慮,非皆能起靜慮現前」(大正49.16中)之主張。
五、結語
最後,把阿羅漢有退或無退,作個總結:
有部「阿羅漢有退義」,是指時解脫阿羅漢而言。因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阿羅漢已斷盡煩惱,但「過去、未來煩惱性相猶實有」,並未消失,遇到退緣,還可能現前而退失果位;若是退種性,則煩惱不現前亦有退。阿羅漢退時,是住意識退,非五識身之作用,因為「眼等五識身,有染無離染,但取自相,唯無分別」故。又時解脫阿羅漢,在金剛喻定唯一剎那,盡智流注,長時相續。從盡智出,或起無學正見,或起世俗心,而未起無生智。不動心解脫阿羅漢,金剛喻定及盡智,唯一剎那,無生智流注,長時相續。從無生智出,或起無學正見,或起世俗心(大正27.527上--下)。所以,「非諸阿羅漢皆得無生智」(大正49.16中),是指還會退墮的時解脫阿羅漢而言。
佛陀是阿羅漢,所以佛陀也有退。不過,佛陀的退,不同於時解脫阿羅漢的退。佛陀的退是「已得諸勝功德,不現在前」的「受用退」。亦即佛陀所得四根本靜慮,有時並未現前,所以說「諸阿羅漢皆得靜慮,非皆能起靜慮現前」。殺阿羅漢是五無間罪之一,若殺退失阿羅漢者,不得無間罪,因為退失阿羅漢果者,已成為有學聖者故。雖然退失阿羅漢者,最後命將終時,必住無學,但是殺害者於「無學身無惡心故。殺害者但於有學身中起殺意及加行,非於無學;由無無間因,故不得無間罪」(大正27.620上)。
大眾部的「阿羅漢無退義」,是就金剛道所斷的煩惱不會再現起而言。他是現在實有論者,「過去、未來非實有體」(大正49.16上),不似有部三世實有論,雖斷而猶可現行。甚且「隨眠異纏,纏異隨眠」(大正49.15下),「隨眠是纏種子……纏從隨眠生,纏現前故退。諸阿羅漢已斷隨眠,纏既不生,彼云何退?」(大正27.313上)雖然「餘所誘、無知、猶豫」等習氣,使得所得的功德不夠圓滿,但是「所作已辦,無容受法」(大正49.15下,〔註25〕),已通達甚深緣起,不再執著我、我所為實有,繫縛生死的結已永盡無餘了,所以不會再退墮了。不過,若根據南傳《論事》,東山住部、正量部認為:不管何種阿羅漢(時解脫、不時解脫),若前生誹謗阿羅漢,由此業因牽絆,今世雖證得阿羅漢,亦會從阿羅漢果退轉下來(南傳58.110--111)。這是非常特殊的說法。
註15:此處分別論者說:「隨眠是纏種子,隨眠自性心不相應,諸纏自性與心相應」(大正27.313上),據《異部宗輪論》,大眾部亦說:「隨眠異纏,纏異隨眠。應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大正49.15下--16上)。二者說法相同,故此處分別論者之說法,可類比為大眾部。
註16:阿羅漢有二種:
一、時解脫阿羅漢:1.待時方解脫:a.得好衣時:要得細軟鮮淨勝妙衣服時,乃得解脫。b.得好食時:要得美妙飲食,酥蜜等時。c.得好臥具時:得厚軟臥具床褥等時。d.得好處所時:得寂靜處所勝妙房舍時。e.得好說法時:得如理應機教誡教授時。f.得好補特伽羅時:得具勝德行,秉性柔和,易共住者,與共住時。2.依狹小道而得解脫:若極速第一生中種善根,第二生中令成熟,第三生中得解脫,餘不定。3.依羸劣道而得解脫:於解脫善品加行,不能恆常殷重修故,若於日初分修,於中後分則不能修;若於夜初分修,於中後分則不能修;雖暫能修而不殷重。4.依止增道而得解脫。5.依可引奪道而得解脫:所修道可為適意不適意,饒益不饒益,樂苦資具之所引奪而得解脫。6.依五種種性道而得解脫:退法、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
二、不時解脫:不待時得解脫。(大正27.525上--下)
註17:《雜阿含經》有數則阿羅漢自殺的例子:
1.瞿底迦(Godhika),六反退轉,擔心再退,舉刀自殺。(《雜阿含》,大正2.286上--中)
2.求(德),是時解脫阿羅漢,六反退失,懼再退而自殺。(大正2.382下--383上)
3.跋迦梨(Vakkali),疾病困苦而自殺。(大正2.346中--347中)
4.闡陀(Channa),疾病困苦而自殺。(大正2.347--中348中)
註18:1.離繫果:即解脫果、擇滅無為。「由慧盡法,名離繫果。滅故名盡,擇故名慧,即說離繫果。」(《俱舍論》,大正29.35中)
2.離繫得:即得離繫果。擇滅無為以無漏慧簡擇四諦之理,而得涅槃法,稱離繫得。
註19:問:阿羅漢退,為煩惱現前故退?為退已煩惱現在前?答:1.應作是說:煩惱現前故退(大正27.313下)。2.有餘師:退已煩惱現在前(314上)。3.婆沙論者:前說為善,要起煩惱現在前時乃成退,失勝功德故,此說退位。若退性者,不必要起煩惱現前,不退無學位,有退性者故。(詳見大正27.313中--314中)
註20:分別論者主張:沙門果唯是無為。此依契經。佛告比丘:「吾當為汝說沙門性及沙門果。云何沙門性?謂八支聖道。……云何阿羅漢果?謂永斷貪瞋痴,及一切煩惱。」故說沙門果唯是無為(大正27.336下--337上)。而論主卻認為:沙門果亦有為亦無為。若沙門果唯無為者,便違契經。如契經說:「有行四向,有住四果。」此中住者,住有為果,非無為果,以無為果不可住故(大正27.337上)。他們彼此的諍議,請檢閱《婆沙論》,大正27.336下--中。
註21:譬喻者主張「不相應行非實有」,如非得(退,大正27.27下,182下,313上--中);名、句、文身(70上);異生性(231中--下);命根(730中);有為相——生、住、
異、滅(977中)等,都無有實體。有部則認為都有實在自體。
註22:1.鄔陀衍那事,大正27.314中--下。2.猛喜子事,大正27.314中--315上。3.天帝釋事,大正27.315上--中。
註23:問:已得、未得、受用等三退,佛、獨覺、聲聞,各有幾種?答:1.佛有受用退;獨覺有未得、受用退;聲聞乘中,不時解脫阿羅漢有未得、受用退,時解脫具三種退。2.有說:佛全無退;獨覺唯有受用退;聲聞乘中,不時解脫唯有受用退,時解脫有已得、受用退。3.〔論主〕評曰:此二說中,初說為善。諸佛定有受用退故,獨覺、聲聞於勝根性,有欽慕故,時解脫者有可轉作不時解脫,如何說彼無未得退。(詳細情形,請檢閱大正27.315中--316上)
註24:增上心所現法樂住,即四根本靜慮,見《婆沙論》,大正27.417上--418中。
註25:「所作已辦,無容受法」,窺基法師釋云:「所作已辦」,謂諸無學。「無容受法」,不取於境差別相故。若緣境時,但知因緣所生之法,不執不取境差別相。「無容受」者,不執取義。薩婆多等,無學亦取境差別相。舊解〔指真諦〕云:無二處所:一、所著處,二、受生處;前因後果。其義未詳。(卍續83.448上)
伍、經部師之預流果無退,阿羅漢亦無退
經部師之前身,是有部持經譬喻師,於西元二、三世紀間,脫離了有部,獨立成為經部譬喻師學派。此一學派主張:預流果無退,阿羅漢亦無退(大正29.129下--130上),會退的是二、三果聖者(711下)。
經部師的「定無退預流果」,是說聖果位不退,但還是承認根性會退,因為退法種性者修練根,所得思法、護法、安住法、堪達法之種性會退;原先即住思法等者則不會退(大正29.129下)。這種說法,同於有部論師。而「阿羅漢亦無退」,是說阿羅漢不會退失阿羅漢果位,但會退失「現法樂住」。如《俱舍論》言:
經部師說:「從阿羅漢亦無退義。」彼說應理,云何知然?由教、理故。如何由教?經言:「苾芻!聖慧斷惑,名為實斷。」又契經言:「我說有學應不放逸,非阿羅漢。」雖有經言:「佛告慶喜:我說利養等亦障阿羅漢,而不說退阿羅漢果,但說退失現法樂住。」經言:「不動心解脫身作證,我定說無因緣從此退故。」若謂有退,由經說有「時愛解脫」,我亦許然。但應觀察彼之所退,為應果性,為靜慮等。……由此證知,諸阿羅漢果性解脫必是不動,然由利等擾亂過失,有餘所得現法樂住,退失自在,謂諸鈍根。若諸利根則無退失。……如何由理?若阿羅漢有令煩惱畢竟不起治道已生,是則不應退起煩惱。若阿羅漢此道未生,未能永拔煩惱種,故應非漏盡;若非漏盡,寧說為應[指阿羅漢]!是名由理。(《俱舍論》,大正29.130上—下)
由上引文,可知經部師說「阿羅漢亦無退義」,是指不動種性阿羅漢而言。因不動種性阿羅漢已斷盡煩惱,已拔除煩惱種子,不會再現起煩惱而退了。但是時解脫阿羅漢(退法乃至堪達法)有退,退的是「根本靜慮等持」,也就是「所證之現法樂住」未常時現前;然「諸阿羅漢果性解脫必是不動」,所以聖果位是不退的。
雖然經部說阿羅漢無退,但是細分來說,亦可以說阿羅漢有退;因時解脫阿羅漢有退故。如此,似乎和有部相同:他們同樣認為不動種性阿羅漢不退,會退的是時解脫阿羅漢;時解脫在三種退中,有已得、未得、受用退(大正27.315下,大正29.130上)。但是,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所以認為時解脫阿羅漢若遇退緣,已斷的煩惱還會現起而退。經部師是過未無體的「現在實有論」者,阿羅漢已斷盡煩惱,煩惱種子已去除,所以不可能再現起煩惱退。退,是退失根本靜慮——所證之現法樂住,因現法樂住要待時方現前故(大正29.130上)。有部說「時解脫有退」,是還會現起煩惱退;經部說「時解脫有退」,是退失現法樂住,這是他們思想上最根本的不同點。無怪乎《順正理論》主要以甚多篇幅破斥經部師說(大正29.711下--716上,破上座說,716上--718中)。
經部師認為預流者無退,阿羅漢亦無退,一來、不還果有退。為何有此差別?《順正理論》說:
經主意作如是言:「阿羅漢果亦無有退,一來、不還,世俗道得,容有退義。」引經證言:「聖慧斷惑,名為實斷。」初、後二果,但由聖慧斷惑而證,故無退理。又契經言:「我說有學,應不放逸,非阿羅漢。」(《順正理論》,大正29.711下)
經部師認為:二、三果是由世俗道所證得的,故容許有退;初、後果由聖道力得(聖慧斷惑),所以無退。世俗道所證得的二、三果,也稱為「假名果」;初、後果由聖道力得,故稱「實義果」(大正27.340下)。何以世俗道力能證得二、三果?據《異部宗輪論》,有部認為「若先已入正性離生,依世俗道有證一來及不還果」(大正49.16中)。這是說,行者入正性離生——見道(初果),由聖道力,已離三界見所斷斷(見道所斷煩惱)。若以聖道力,離三界見所斷斷,及以世俗道力,離欲界修所斷斷(修道所斷惑)前五、六品染,名一來果;若以聖道力,離三界見所斷斷,及以世俗道力,離欲界修所斷斷前九品染,名不還果(大正27.340中--下)。然則,二、三果雖說是世俗道得,實是由聖道力和世俗道力相雜的作用。依偏重而言,二、三果由世俗道得;實際上,證二、三果還是要具足無漏聖道力的。
陸、阿羅漢與業
《異部宗輪論》說:有部主張「有阿羅漢猶受故業」,「有阿羅漢增長福業」,「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轉」(大正49.16中)。證得阿羅漢者,應斷的煩惱已斷,應證的智慧已證,所以經上說阿羅漢是:「得無漏心解脫、慧解脫,現法自知作證具足住: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大正2.10下)。然而何以煩惱已盡,已捨罪福,自知不受後有的阿羅漢,還會受故業報?又如何使其增長福業?復次,十二緣起支中,那些隨阿羅漢轉?以下擬分別探討之;至於詳細的「業」說,將於拙作〈論師的業力觀〉中進一步作討論。
一、有阿羅漢猶受故業
有情造業,自作自受。「假令經百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大正24.94上),這是最一般的說法。但是何以斷盡煩惱,不受後有的阿羅漢,也如一般有情,猶受故業?《大毘婆沙論》卷一二五,有二則阿羅漢猶受故業的事緣〔註26〕。有部律典,亦多處說到證得阿羅漢果之佛弟子,仍遭受故業罪報,乃至世尊都不例外〔註27〕。類似於有部「阿羅漢猶受故業」的說法,分別說部系的化地部,亦說是「宿對因緣」(大正22.1中)。而大眾部則解說是示現世間,啟示後學。如世尊身體不和,耆舊童子曰:
聞世尊不和,可服下藥,世尊雖不須,為眾生故,願受此藥。使來世眾生開視法明,病者受藥,施者得福。(大正22.481上)
不過,值得留意的是:雖然阿羅漢猶受故業,但是由於阿羅漢已得聖道,縱使身體受苦,也不同於凡夫眾生所受業苦。如目犍連尊者被外道毆打,遍體鱗傷,肢節爛碎,僅餘殘命,是時尊者尚能「以神通力,息除苦痛」(大正24.288中)。嗢缽羅色尊者(蓮華色),被提婆達多打破頭顱,然尊者體悟諸法無我,寂靜涅槃,遂以種種神變,入無餘依涅槃(大正24.148上)。又世尊於鞞蘭若安居,三月食馬麥,阿難悲苦啼泣,念言:世尊三大祇劫,修諸善品,何以食斯馬食粗麥?世尊云:「如來凡所入口,皆為甘美,百味中勝」(大正24.47上,大正23.99中)。如上所述,可知已證聖果的阿羅漢,內心解脫自在,俱解脫阿羅漢如目犍連者,甚至具足深定神通之力,雖然仍受故業罪報,但是已不同於凡夫眾生所受苦楚。如此解說,方符合「自作自受」的業報理論,修道解脫也才不至於唐捐其功。
二、有阿羅漢增長福業
部派之中,有部主張「有阿羅漢增長福業」,安達羅派也說「有阿羅漢積集福業」(南傳58.311);但是化地部就主張「無阿羅漢增長福業」(大正49.16中,17上)。
阿羅漢如何使福業增長?據《大毘婆沙論》說:
阿羅漢成就神通,得心自在,以資生之具等布施,施已發願,即入邊際第四靜慮。從定起已,心念口言:「諸我能感壽異熟業,願此轉招富異熟果。」時彼能招壽異熟業,即能轉招富異熟果。(大正27.656下)
據論文,阿羅漢由布施、發願、入定的思業力量,「能招壽異熟業,即轉能招富異熟果」。這即是阿羅漢「增長福業」的情形。何以由布施資身具、發願、入定,能轉招富異熟業?論中引契經證成:
為捨壽行,以衣缽等施僧別人,依契經說。謂世尊說:諸福業事略有三種:一、施性福業事,二、戒性福業事,三、修性福業事。於施性事,若習若修,若多所作,感大富果。……彼審觀察,為施僧眾當獲大果?為施別人?若見施僧當獲大果,便施與僧;若施別人當獲大果,便施別人。故於僧眾或別人所,以衣以缽,或以隨一沙門命緣眾具布施。施已發願,即入邊際第四靜慮。從定起已,心念口言:「諸我能感壽異熟業,願此轉招富異熟果。」時彼能招壽異熟業,即轉能招富異熟果。(大正27.656下)
三種福業事中,由布施之功德,可以感富果;而阿羅漢由布施、發願、入定之力,能轉去壽異熟業,變為富異熟業。此富異熟業,是由什麼力量引發呢?有說由施,有說由定,論主說:
俱由二種。雖多行施,若不入定,彼終不能引富果故。雖數入定,若不行施,彼終不能引富果故。然施力能引,定力令決定,由此故言:俱由二種。(大正27.657上)
有部論者認為:諸阿羅漢由布施、發願、修定的思業力量,「能招壽異熟業,即轉能招富異熟果」,所以說「有阿羅漢增長福業」。同樣的,由布施、發願、修定的思業力量,「能招富異熟業,即轉能招壽異熟果」,所以阿羅漢也能增長「壽業」(大正27.656上)。
與有部相反,化地部認為:「無阿羅漢增長福業」,如《婆沙論》所說的布施、發願、修定等思業力量,是不能增長阿羅漢的福業的。羅漢的留壽、捨壽,是由過去的業力,不是現在的思業力量,因為阿羅漢已斷盡一切煩惱,不再能令福業增長。
安達羅派說「有阿羅漢積集福業」,是就阿羅漢若布施衣食等資身之物,禮拜支提(塔)、獻華鬘、塗香、乃至右繞支提等而言,認為這都是積集福業的事。而《論事》論主則認為:若阿羅漢猶有積集福業事,那麼,也應有積集非福業事;而阿羅漢是已捨離罪福者,所以不應說阿羅漢有積集福業事(南傳58.311--313)。
有部說阿羅漢由布施、發願、入定之力量,能增長阿羅漢的福業,這是阿羅漢可轉異熟業說。阿羅漢可轉業,《婆沙論》中引《施設論》云:
頗有不受順後次〔次來生〕受異熟業,而受順現法〔現生〕受業及順次生〔來生〕受業異熟現前耶?答:有。謂順後次受業異熟不現在前,順現法受業及順次生受業異熟現前。此要證得阿羅漢果,方有是事,非不得者。
問:有學、異生,亦應有如是事,何故彼〔施設〕論但說阿羅漢耶?答:唯阿羅漢有勝定慧薰修身,故有如是能,有學、異生無如是事。復次,唯阿羅漢能善知自業有近有遠,有可轉有不可轉;諸可轉者,以修力轉之,若不可轉者,引現前受,無後有故。……有餘師說:有業前生雖受異熟而有餘殘,今時證得阿羅漢果,以勝修力及決擇力,引現前受。唯阿羅漢有如是能,故彼偏說。(大正27.103中--下)
論者說唯阿羅漢能善了知業力可轉、不可轉,「可轉者,以修力轉之,若不可轉者,引現前受,無後有故」。世友尊者也說:若證得阿羅漢果,由殊勝定慧薰修身故,能引地獄苦事人中受,此非諸有學及諸異生之所能(大正27.100上)。這都是「有阿羅漢猶受故業」的另類說明。然而阿羅漢何以能知業力可轉、不可轉呢?論主說:因為阿羅漢已成就「願智」〔註28〕的緣故。而願智唯有不時解脫阿羅漢,已「於定得自在,及相續不為煩惱所持」(大正27.896中),方能現起。所以,唯不時解脫阿羅漢可轉業力,時解脫者不能。然論主說業力有可轉的,有不可轉的,與譬喻師「以一切業皆可轉故,乃至無間業亦可令轉」(大正27.593中,359中,774上),有程度上的不同。
阿羅漢已斷、已證,已捨罪福,何以須求福業增長?據《增一阿含經》記載:阿那律聽法時睡眠,被佛呵斥,發憤精進,終日不眠,致雙眼失明。由於眼根已壞,雖得天眼,而欲以凡常之法縫衣時,因無法穿針引線,故呼求幫助。是時,世尊慈護,與縫衣服。阿那律言:「向所稱說者,謂諸世間欲求其福者,與我貫針。」世尊言:
「世間求福之人無復過我,如來於六法無有厭足。云何為六?一者、施,二者、教誡,三者、忍,四者、法說義說,五者、將護眾生,六者、求無上正真之道,是謂六。阿那律!如來於此六法,無有厭足。」阿那律曰:「如來身者,真法之身,復欲更求何法?如來已度生死苦海,又脫愛著,然今日故為求福之道。」世尊告曰:「如是,阿那律!如汝所說,如來亦知此六法,為無厭足。若當眾生知罪惡之原、身口意所行者,終不墮三惡趣;以其眾生不知罪惡之原,故罪墜墮三惡趣中。」爾時,世尊便說此偈:「世間所有力,遊在天人中,福力最為勝,由福成佛道。」(《增一阿含經》,大正2.719中)
世尊為盲比丘穿針縫衣,龍樹《大智度論》亦有記載。世尊說:功德果報甚深難量,我向求無厭足,故得以成佛,於今雖更無功德可得,我欲心亦不休。論中問:
問:如佛嘗斷一切善法中欲,今云何言欲無減?答:言斷一切善法中欲者,是未得欲得,得已欲增。佛無如是欲,佛一切功德具足,無不得者,亦無增益。今言欲者,如先說佛雖具得一切功德,欲心猶不息……佛智慧火亦如是,燒一切煩惱,照諸法已,智慧相應欲亦不盡。復次,佛雖一切善法功德滿足,眾生未盡,故欲度不息。(《大智度論》,大正25.249中)
綜合以上諸說,有部「有阿羅漢增長福業」,是否可能演變成如《增一阿含》所說的「福力最為勝,由福成佛道」?或是否有演變成如《大智度論》所說的,「佛雖一切善法功德滿足,眾生未盡,故欲度不息」之可能?筆者不得而知,不過,當時部派中的說假部,已說「由福故得聖道」(大正49.16上),安達羅學派也已以布施、禮拜、供養佛塔,為積集福業事了!
三、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轉
《婆沙論》說:「一切有情皆具有十二支緣起,從無始來乃至證得無學果位」;「三界皆具十二有支」(大正27.118上,下)。所以,緣起遍三界,三界有情皆具有十二支。凡夫眾生,流轉生死,具有十二支,然而無學聖者斷盡一切煩惱,不受後有,是否仍具足十二緣起支?有部說「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轉」(大正49.16中)。那麼,是那幾支隨阿羅漢轉呢?
據窺基法師《異部宗輪論述記》云:
「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者,幾支隨轉耶?答:無明、愛、取是,或生、老死,在未來定無。若中有中得阿羅漢果,是生支方便,容許有生;若於識支不得果者,以一念故,其受支中亦得果,定不隨轉。名色、六處、觸三支中,有說:亦得果,先生已修習,今至名色識容起聖道故。若作此說,名色、六處、觸中入涅槃,名生般;受中,分有行、無行。有說:名色、六處、觸三支,猶根未明,即非但不能起聖道,無得果理。唯在受愛支之中,分三種般。若依前釋,即四支隨阿羅漢轉;後釋,即一支。其業已得果,行分攝,未得果,有分攝,更無異有支隨阿羅漢轉。(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卍續83.457上--下)
窺基法師意說:阿羅漢已斷盡煩惱,不受後有了,所以,定無有「無明、愛、取」三支。若有情在中有位,證得阿羅漢果,此中有是生支方便,這樣就有「生」支;又阿羅漢未涅槃前,有「老死」支,因為不受後有,所以未來定無「生、老死」。識支,是轉世投胎的主體,只是一剎那,所以無得阿羅漢果,由受支方得。所以「識」支不隨阿羅漢轉,「受」支隨轉。「名色、六處、觸」三支,有二說:一、「名色、六處、觸」,隨阿羅漢轉。因為過去生中,已修集資糧,現生至名色、六處,或觸支時,生起聖道而般涅槃——生般涅槃;在「受」中,分有行般、無行般涅槃〔註29〕。二、名色、六處、觸三支,根尚闇混昧鈍,不能起聖道,以證阿羅漢。唯有在「受」支分三種涅槃——生般、有行般、無行般,所以「受」支隨阿羅漢轉。
至於「行、有」二支,則分為已得果和未得果二種。如《婆沙論》說:
問:阿羅漢所造業,為名無明緣行,為名取緣有耶?答:不名無明緣行,不名取緣有,阿羅漢無「無明」,亦無「取」故。然彼業已與果者,當知攝在「行」支分中;未與果者,當知攝在「有」支分中,是彼類故,然非十二有支所攝。(大正27.126下)
如此,已招感今羅漢身的與果業,攝在過去行支中,故不在現身中轉;未與果業,則攝在感未來果的有支中,阿羅漢已得無生,不受後有,故亦不隨轉。如此,可說「行」、「有」二支都不隨阿羅漢轉。
總之,「亦有緣起支隨阿羅漢」,有二解:一是說十二緣起支的「生」一分、「名色、六處、觸、受支」,隨阿羅漢轉;一是只有「受」支隨阿羅漢轉。
柒、齊頂阿羅漢
四禪八定中,經說:依七依定——初、二、三、四靜慮,空無邊、識無邊、無所有處,能盡諸漏。又說:比丘依四靜慮,乃至三無色定,能起智斷煩惱,修道盡漏(大正27.929中)。於是有部說:修道斷煩惱必依定滅。然而化地部卻說:「亦有齊首補特伽羅」(大正49.17上),「有諸煩惱不依定滅」(大正27.310下)。
何謂「齊首補特伽羅」?齊首補特伽羅,即是齊頂阿羅漢。如《舍利弗阿毘曇論》云:
云何(齊)首等人?若人未行道,若有漏、若壽命,一時俱斷;復次,斷漏無間命即斷,是名(齊)首等人。(《舍利弗阿毘曇論》,大正28.589中)
《大毘婆沙論》云:
分別論者:有諸煩惱不依定滅。彼作是說:「若有聖者生在非想非非想處,彼無聖道現在前義,壽量盡時,煩惱亦盡,成阿羅漢,名為齊頂。」(大正27.310下,929中)
分別論者——化地部,認為:斷欲界九品修惑的三果聖者,若生在非想非非想處,彼處無有無漏聖道生起,用以斷惑證無學果,但是將命終時,自能拔盡一切煩惱,得阿羅漢果,入般涅槃。亦即:三果聖者不由聖道,亦得阿羅漢果(大正27.929中),因煩惱不一定依七依定方能滅除故。
有部論者則認為:無有「齊頂阿羅漢」。三果聖者生在非想非非想處,是依「無所有處」之無漏聖道,得阿羅漢,因無所有處最靠近有頂故(大正27.929中)。亦即生在非想非非想處的三果,必須依無所有處起無漏聖道,斷煩惱,方能證得阿羅漢果,因煩惱必須依定才能滅除故。論中問:七依定中,以下諸地亦有鄰近下地無漏,何故不說依之盡漏,而但說生有頂者耶?論主答道:
答:下諸地中有自地惑,上地聖道易可現前,非於下地,以下地繫善皆已捨故,聖道難起,由此無有起現前者。生有頂不爾,自地無聖道,又無上地可依,不可不由聖道而能盡漏。是故下地雖難而起,然彼聖道由因力強,非加行,暫起現前斷餘煩惱,得阿羅漢果已,設更住壽經八萬劫,終不重起,以無用故。(大正27.929中)
分別論者有「齊首(頂)補特伽羅」,是說煩惱不必定由無漏聖道及根本定,才能斷除;而有部論主則認為:一定是要由無漏聖道及根本定,方能斷除。他們的歧異點,在於定、慧偏重不同的緣故。有部論師中,亦有這種情形。如
尊者侍毘羅作如是言:……如是永斷,是聖者,非異生;是聖道能,非世俗道。所以者何?因《七依經》造此論故。彼經唯說七根本地,謂四靜慮、下三無色。非根本地有世俗道能斷煩惱。故知唯聖者用無漏道斷。
尊者瞿沙伐摩作如是說:……如是永斷,是聖者,亦異生;是聖道能,亦世俗道。……聖者及諸異生,依七根本及八邊地,起聖、世俗道,俱能永斷結。
〔婆沙論者:〕如是二說,俱得善通;此本論文,容二義故。(大正27.311上)
此中,侍毘羅說:聖者唯依七根本定,無漏聖道,才能斷盡煩惱,顯示尊者是重慧者。瞿沙伐摩主張聖者、異生依七根本及八邊地,聖道、世俗道,都能盡除煩惱,表示尊者是重定者。而《婆沙論》者的意見是:「如是二說,俱得善通;此本論文,容二義故」。如此,何以有部論者質疑問難分別論者「齊首補特伽羅」之主張呢?從另一則來看:
尊者時毘羅,偏稱讚慧;尊者寠沙伐摩,偏稱讚滅定。時毘羅作如是說:慧勝非滅定,慧有所緣,滅定無所緣故。寠沙伐摩作如是說:滅定勝非慧,滅定唯聖者有,慧通異生有故。……〔婆沙論者:〕此二所說,俱唐捐其功;於文無益,於義無益。(大正27.734下)
此二尊者,被論主批評為「唐捐其功」,主要因為:定、慧都是佛法中的重要項目,偏於任一邊,都非所恰當。然而,若以此一角度來看分別論者之「齊頂阿羅漢」:二百卷的《婆沙論》中,破斥分別論者之「齊頂阿羅漢」的,有二個地方:一、「為遮彼執,顯無煩惱不依定滅」(310下);二、「為止彼意,顯盡〔煩惱〕非俱,必由聖道」(929中)。此二說「無煩惱不依定滅」、「盡〔煩惱〕非俱,必由聖道」,近於侍毘羅說。如此,分別論者和有部論主,亦只是各得一邊而已。所幸《婆沙論》主是「此本論文,容二義故」(311上),採取二義並容的態度,否則豈不是自相矛盾!不過,由此亦顯示所謂「無煩惱不依定滅」之「定」,是有漏,還是無漏?從《發智論》至《婆沙論》以來,並未給于明確界定〔註30〕,致有如上情況出現。
註26:1.有一阿羅漢在寺自染袈裟,城中失牛犢者,見衣似牛皮,染汁如血,煮札似肉,器如牛頭,以為偷牛賊,加以鞭撻,縛送王所,禁閉牢獄。由彼業力故,囚禁多時,門人無人知曉,待業力盡,方省救出。
2.有一阿羅漢未關門戶而入深靜慮,城中有離家出走之婦女投寺,藏匿彼床下,為夫捉得,疑其共作不淨,與以鞭撻,縛送王所,由業力故,囚禁多時。(大正27.654下--655中)
註27:1.阿羅漢受故業報,如神通第一之目犍連,被外道毆打(大正24.287上--289下)。
2.世尊還受故業報。如《十誦律》,大正23.98下,98中--99中,187中--188中,263上--264中。《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大正24.45上--50中,94上—97上。
註28:問:願智云何?答:如阿羅漢成就神通,得心自在,隨欲知義,發正願已,便入邊際第四靜慮;從定起已,如願皆知隨欲知義者。(大正27.895上--中)
註29:中般涅槃、生般涅槃、有行般涅槃、無行般涅槃、上流往色究竟,見《大毘婆沙論》,大正27.874中--875中。
註30:1.《發智論》:問:三結乃至九十八隨眠,依何定滅?答:三結或依四,或依未至滅。……九十八隨眠中,欲界三十六,依未至滅;色界三十一,及無色界見所斷,或依四,或依未至滅;無色界修所斷,或依七,或依未至滅。(大正26.939中--下)
2.《大毘婆沙論》:問:三結乃至九十八隨眠,依何定滅?問:何故作此論?答:欲顯諸佛出現世時有勝事故。……為遮分別論者「有諸煩惱不依定滅」。……為遮彼執,顯「無煩惱不依定滅」。此中「定」者,顯對治道。謂對治道,或說為定,或說為道,或名對治,或名作意,或說為行。言雖有異,其義無別。(大正27.310下)
捌、輯錄《大毘婆沙論》中,有關羅漢之論題
上來已把《異部宗輪論》中有關聖果部分,歸納為六大項;除此之外,《異部宗輪論》中,尚有「諸預流者心心所法能了自性」(大正49.15下),「諸阿羅漢亦有非學非無學法」(16中)等,本文尚未說明。大眾部的「諸預流者心心所法能了自性」,筆者於〈論師的佛陀觀〉,有關佛智部分,已作了說明:證得初果的聖者,在一剎那心頃,就能緣、能了心心所法的自性,這是站在「智等能了為自性,故能了自他。如燈能照為自性,故能照自他」(大正27.42下)而說的。有部一剎那心不了一切法,心不能了自性,是因為「自性不與自性相應」(大正49.16中)的緣故。
至於有部「諸阿羅漢亦有非學非無學法」,是就阿羅漢身是有漏、無漏說。所謂「非學非無學法」,《大毘婆沙論》解釋為:學法,是有學五蘊;無學法,是無學五蘊;非學非無學法,是有漏五蘊及三無為(擇滅、非擇滅、虛空,大正27.396下)。《俱舍論》的解釋大致相同:學法指的是有學者無漏有為法;無學法指的是無學者無漏有為法(大正29.127上);非學非無學法,指一切有漏及三無為(大正29.23上)。
依據《婆沙論》、《俱舍論》的解釋,可知「諸阿羅漢亦有非學非無學法」,是說:阿羅漢尚有有漏(五蘊)法和三無為法。如正理論師說:「十八界中,前十五界一向有漏,經所說故。謂契經言:有漏法者,諸所有眼,諸所有色,諸所有眼識,如是乃至身、觸、身識。」(《順正理論》,大正29.332上)所以,阿羅漢身之十五界亦是有漏。由於如此,所以說阿羅漢身是有漏的;此點和法藏部「阿羅漢身皆是無漏」(大正49.17上),正好相反。正因為「諸阿羅漢亦有非學非無學法」(阿羅漢身猶是有漏),就難免有人因阿羅漢而起貪瞋痴等,這就進一步為有部的「佛身有漏」說,作了更具體的說明。
以下輯錄《大毘婆沙論》中,有關羅漢之論題。
一、阿羅漢行五法,令他相續煩惱不起
有部以為:有漏法是「從漏生,故說為有漏;能生他漏,故名有漏」(大正27.392中,872上--中);「除道諦,餘有為法」,因為「諸漏於中等隨增」(大正29.1下)故。所以,有漏是除道諦以外的一切有為法。這些有為法,與煩惱相應,或為煩惱所緣,又有增益煩惱的力量。以此有漏的定義來看,佛陀、阿羅漢,都難免有人因之而起貪瞋痴。這是有部的「佛陀、阿羅漢猶有漏法」,最重要的理論依據。
因此,阿羅漢自己的煩惱已斷除,為避免別人因他而起煩惱,而行淨威儀路、應時語默、善量去處、分別應受不應受、觀察補特伽羅等五法〔註31〕,以遮他相續煩惱,令不現起。《婆沙論》說:
問:何故阿羅漢已得解脫,而修此法自拘縛耶?答:彼阿羅漢先是菩薩種性,不忍有情造惡招苦,為拔彼故,恆作是念:「我無始來,與諸有情互起纏縛,輪迴五趣,受諸劇苦,我幸得免,復應救彼。」又作是念:「我無始來,或作倡妓,或作淫女等,鄙穢之身,百千眾生於我起結,尚由此故長夜受苦。況我今者,離貪恚痴,為世福田,於我起結而不招苦。故我今者不應復作煩惱因緣。」故阿羅漢雖自解脫,而為有情起無諍行。(大正27.898下--899上)
阿羅漢在日常生活、行住坐臥、說法教化中,謹慎奉行五法,因此得以免除別人因為他而生起煩惱,即是具足「無諍行」者。不過,阿羅漢中,唯不時解脫阿羅漢具足無諍行,因為「要得自在定,及相續不為煩惱所持者,方能起故」(大正27.899下),時解脫阿羅漢於定不得自在,故未住無諍行。
論主說「不忍有情造惡招苦」的「菩薩種性」阿羅漢,修五法,遮斷自他相續煩惱,是為住無諍行者。那麼,「於無諍中,愛樂尊重,恆時修習」(899下)的善現(須菩提),可說是菩薩種性行者了。這是否和大乘佛法中須菩提為諸菩薩說般若波羅蜜(大正8.11上,425下),有所關連?或許論主是受到興起於東南印,西元一世紀後已流行於北印的《般若經》之影響吧!
二、不時解脫具足願智
願智,就是隨自己之意願而能知的智慧。若阿羅漢成就神通,得心自在,隨自己欲知的內容,發正願已,入邊際第四靜慮,從定起已,能如願皆知。阿羅漢常為了饒益弟子、住持佛法、知世間安不安等三種因緣,而現起願智(大正27.895上--下)。而阿羅漢中,唯有不時解脫「於定得自在,及相續不為煩惱所持」,方能起願智。時解脫阿羅漢,於定不得自在,是不能現起的(896中)。
在阿羅漢現起願智的三種因緣中,較特殊的是「住持佛法」。論中有說:
阿羅漢或有經營窣堵波、毘訶羅、僧伽藍等佛法僧事時,法應觀察久近成辦,盡我壽來為能成辦不?設不辦者,我命終後,為有餘人能續辦不?或有國王、大臣、長者,及商主等,欲於佛法作衰損事,有阿羅漢念欲化之,即便觀察彼可化不?設可化者,為久近耶?我壽盡來化事果不?設不可者,我命終後,有能續不?此等皆以願智故知。諸如是事,名住持佛法。(大正27.895中)
由本段可知:本由在家居士營建的塔寺〔註32〕,漸轉為僧眾所經營、修建、管理。出家眾之職責,本為梵行久住,正法久住而說法教化,而今經營塔寺等修福事業,竟也成為「住持佛法」之要項,無怪乎遭譬喻者質疑!而被否定為佛說的《四梵住經》,論主也引用以作為「建塔、蓋僧伽藍能生梵福」之聖教量(大正27.425下--426上)。由此,不僅顯示佛弟子思想之遞變,同時亦表示當時北印建塔、蓋寺之風氣盛行。此一風氣盛行,也表示佛教興盛了,寺塔莊嚴了,修福事盛行了,因而以建塔、蓋寺之修福事,作為住持佛法之要目!
三、阿羅漢之隨心轉戒
論主說:色界戒及無漏戒,隨心轉;欲界戒及餘身語業,不隨心轉(大正27.82下)。因此,隨心轉戒有二種:一、道俱有戒,二、定俱有戒。道俱有戒,是無漏戒;定俱有戒,是色界戒(83上)。不過,論中說:
問:得阿羅漢果,得幾地身隨心轉戒?西方諸師作如是說:得二十六處身隨心轉戒,謂欲界九,色界十七。迦濕彌羅國諸論師言:得二十五處身隨心轉戒,以大梵天無別處故。是未來修,非皆現起。謂欲、色界,隨何地身得無學果,即彼地身隨心轉戒,亦未來修,亦得現起。所餘地身隨心轉戒,雖未來修而不現起,無彼異熟所依身故。生無色界,得無學果,雖得彼戒而不現起,生上不起下地定故。(大正27.85中)
如此,得阿羅漢果時,得欲、色二界隨心轉戒(無色界雖得而不現起)。西方師說「得二十六處隨心轉戒」,是因為西方師主張:「色界十七」天,即別立有大梵天處——初靜慮有三:一、梵眾天處,二、梵輔天處,三、大梵天處(大正27.509上)。不過,有處又說「外國師說:第四靜慮處別有九」(784中),無想定攝在此處;那是別立「無想天處」。如此,色界就有十八天了。迦濕彌羅國諸論師說「得二十五處身隨心轉戒」,是因此國諸論師主張:大梵天住在梵輔天中之高勝靜處(509上),因此「大梵天無別處」。又無想天於廣果天攝,以高勝寂靜,故別立名,未別立無想天住處(875中,〔註33〕)。如此,色界就只有十六天。
得阿羅果時,得幾地身隨心轉戒?答案是隨著各學派所立色界天數之多寡而不同的。此中,西方師,是指迦濕彌羅之西方——犍陀羅地方的學者。外國師可泛指為迦濕彌羅國以外之學者。據印公導師之研究:西方師、犍陀羅師、外國師,三者並無嚴格界別;大致上是以犍陀羅為中心,迦濕彌羅以外的西方師(《說一切有部為主之論書與論師之研究》,p.306)。又當時色界天數多少,亦尚未嚴格界定。到《俱舍論》時代,俱舍論者仍採用色界十七天說,有大梵天,而未別立無想天(大正29.41上,〔註34〕)。
四、阿羅漢住無記心入涅槃
有關「阿羅漢住無記心入涅槃」一節,筆者在〈論師的佛陀觀〉,討論佛陀「在等引位必不命終」(大正49.16中)時,曾加以說明,此處不再贅述〔註35〕。現要討論的是阿羅漢將涅槃時,最後心的所緣境,及何種阿羅漢得最多非擇滅。
關於阿羅漢最後心的所緣境,有多種說法。此中,有說緣自身中諸根大種;有說緣內六處;有說緣外六處;有說緣十二處。而:
尊者說曰〔註36〕:阿羅漢最後心為何所緣?答:緣自身。彼於自身作無命,離命者想,空解脫門現在前而般涅槃。有說:彼心緣一切行,以於諸行深見過失,無願解脫門現在前而般涅槃。有說:彼心緣涅槃,以於涅槃觀寂靜功德,無相解脫門現在前而般涅槃。〔論主:〕應知此中依阿羅漢相續命終心說,非剎那最後心,以彼心唯無記故。大德說曰:阿羅漢最後心緣所見聞覺知境,以彼心是異熟生自體所攝,由先業行盡,故自然斷滅。如陶家輪,勢極則止。(大正27.954上)
有部諸師依不同之解脫門現前,而說阿羅漢最後心緣自身、或緣一切行、或緣涅槃,論主則認為這些都是「依阿羅漢相續命終心說,非剎那最後心」,因為阿羅漢最後剎那是住無記心入滅;非善非惡的無記心,其性是羸劣而無所作用的。
又,非擇滅,是由「緣缺不生」,不由擇慧得此滅。所以「非擇滅唯於未來不生法得」(大正27.164下)。而無色界阿羅漢住最後心時,成就非擇滅最多,因無色界無色,一切色法不現行故。爾時,雖沒有過去未得、今始能得之非擇滅,但有無量「非擇滅得」猶現在前,故說成就非擇滅最多(大正27.167上--中)。有部異師說:無色界阿羅漢住最後心時,不得非擇滅。阿羅漢不受後有,雖然無量蘊、處、界相續永滅,但於彼畢竟不得非擇滅。論主則認為「無有蘊、處、界相續永滅,於彼不得非擇滅者」,無色界阿羅漢住最後心時,於不相續永滅蘊、處、界,「雖非今得,而名成就,先已得故」。無色界阿羅漢,般涅槃時,「除未來世正起剎那,於餘蘊、處、界,皆得非擇滅」(大正27.167中)。
論主說:以三事建立十八界::一、以所依建立六內界,謂眼界乃至意界。二、以能依立六識界,謂眼識界乃至意識界。三、以境界立六外界,謂色界乃至法界(大正27.367中)。有問:若以所依、能依、境界,各有六,故立十八界有差別者,諸阿羅漢最後念心,應非意界,依彼不能生後識故。論主說:
答:彼亦是意界;依彼不能生後識者,非彼為障,但餘緣障,故後識不起;設後起者,亦作所依。如有餘緣不生芽等,豈沃壤地非芽等依。(大正27.367中)
雖然阿羅漢生死永盡,不受後有,不再轉世輪迴,後有識不再生起,但有部是三世實有論者,認為阿羅漢最後心還是緣意界。障礙後識令不現起的,是無漏聖道;只是阿羅漢身中已無煩惱,無有滋潤後有生起的溫床,即使最後心仍緣意界,後有識也不會再現起了。
五、無有在家阿羅漢
在家眾可否證得阿羅漢?據《增一阿含》記載:有象利舍利弗出家修學,後捨戒還俗,行五欲樂。未久,又出家證得阿羅漢果,遂招致梵志譏毀。時諸多居士往問象利舍利弗:尊者昔時是阿羅漢否?有阿羅漢還捨法服、習白衣行五欲樂否?象利舍利弗言:我昔時未證得阿羅漢,尚在學地;五通與六通不同,五通仙人,欲愛已盡,若生上界,復來墮欲界;六通阿羅漢如來弟子者,得漏盡通,即於無餘涅槃界而般涅槃。又「無有阿羅漢還捨法服,習白衣行」,以「得阿羅漢終不犯戒」,但卻有「住學地之人」因煩惱而犯禁戒的。以下他說:有十一法,漏盡阿羅漢所不習:一、終不捨法服習白衣行,二、不習不淨行,三、不殺生,四、不盜,五、食終不留遺餘,六、終不妄語,七、不群類相佐,八、不吐惡言,九、不有狐疑,十、不恐懼,十一、不受餘師,又不更受胞胎(《增壹阿含經》,大正2.796上--797中)。
由《增一阿含》的「無有阿羅漢還捨法服,習白衣行」,可見證得阿羅漢者,不可能再過家庭生活,行五欲樂。這種說法,《婆沙論》亦有記載:
問:〔預流者七返生死,〕若滿七有,無佛出世,彼在家得阿羅漢耶?有說:不得,必要出家受餘法服,得阿羅漢。有說:彼在家得阿羅漢已,後必出家受餘法服。〔論主:〕如是說者,彼法爾成佛弟子相乃得極果。如五百仙人在伊師迦山修道,本是聲聞,出無佛世,獼猴為現佛弟子相。彼皆學之,證獨覺果,無學不受外道相故。(大正27.241上--中)
論中有二說:一說必須出家,方能證得阿羅漢果。一說在家得阿羅漢果後,必出家受法服。論主雙存二說,可見有這二種情形存在。不過,論主仍強調「佛弟子相乃得極果」,「無學不受外道相」。又,有部說後三果(二、三、四果)有退。那麼,若阿羅漢退住於二果,是否還會沈浸於情欲等所不應作事呢?論者說:不復能作。因「退上果者所作事業,與先未得上果聖人,事業異」(大正27.319下)故。《俱舍論》亦說:「住果所不為,慚增故不作」(大正29.131上)。由此,亦說明得阿羅漢者,即使退住有學,亦不可能再過繫縛之習俗生活。
在家是否可以證得阿羅漢?或證得阿羅漢的聖者,是否仍過著居家之習俗生活?印公導師在《初期大乘之起源與開展》,有非常詳細的說明。以下,引該書之一段文字,作為本篇章之結束。印公導師說:
在家與出家,歸依三寶的理想是一致的,在修證上有什麼差別嗎?一般說,在家者不能得究竟的阿羅漢(arhat)。這是說,在修證上,出家者也是勝過在家者的,出家者有著優越性。然北道派(UttarApathaka)以為:在家者也可以成阿羅漢,與出家者平等平等。北道派的見解,是引證經律的。如族姓子耶舍(YaZa),居士鬱低迦(Uttika),婆羅門青年斯特(Setu),都是以在家身而得阿羅漢,可見阿羅漢不限於出家,應有在家阿羅漢(《論事》,南傳57.342--344)。《論事》(銅鍱部論)引述北道派的見解,而加以責難。《論事》以為:在家身是可以得阿羅漢的,但阿羅漢沒有在家生活的戀著,所以不可能再過在家的生活。《彌蘭王問》依此而有所解說,如「在家得阿羅漢果,不出二途:即日出家,或般涅槃」(南傳59下.43)。這是說,得了阿羅漢果,不可能再過在家的生活,所以不是出家,就是涅槃(死)。這一解說,也是依據事實的。族姓子耶舍,在家身得到阿羅漢,不願再過在家的生活,當天就從佛出家。這是「即日出家」說,出於律部(大正22.105中;789下--790上;大正24.129中)。外道須跋陀羅(Subhadra)是佛的最後弟子,聽法就得了阿羅漢,知道釋尊快要入涅槃,他就先涅槃了,這是「般涅槃」說,如《遊行經》等說(大正1.25中;大正24.397上)。依原始的經、律來說,《彌蘭王問》所說,是正確的。北道派與《彌蘭王問》,都是根據事實而說。吳支謙(西元二二二~二五三)所譯的《惟曰雜難經》,說到「人有居家得阿羅漢、阿那含、斯陀含、須陀洹者」(大正17.605上)。在家阿羅漢說,很早就傳來中國了,不知與北道派有沒有關係!(《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p.185--186)
在家是否可證得阿羅漢果,長久以來即是諍論的焦點,尤其是對於一方面嚮往著斷煩惱得解脫,一方面又難捨五欲之樂的人而言,無不企盼兩者得兼。於是搜索枯腸,遍尋三藏,冀望由聖言量以撫慰脆弱之心靈。印公導師的解說,無疑著給我們更清楚的答案:在家可以證得阿羅漢,但是不是即日出家,就是入滅,因阿羅漢者不可能再有為欲樂所繫縛的行為。
玖、後記
學佛修行,斷煩惱,超凡入聖,乃至成佛,是行者努力的目標。但是「初地不知二地事」,筆者自學佛以來,空負歲月而無消息,以〈論師的聖果觀〉為題,內心難免虛怯,深怕以一凡夫異生偏狹之心,揣測聖者的汪洋智海,會有所誤解。然而基於「雖未能至而心嚮往之」的心情,還是以《異部宗輪論》、《大毘婆沙論》為根據,探討部派佛教時代,北方論師們對於「聖果」的看法。
在研讀印度佛教思想史的過程中,深深體會到,在缺乏歷史記載的印度,佛教經、律、論三藏中所記載的思想學說、歷史事件,往往是當時現況的縮寫。由三藏中透露出的訊息,正可彌補佛教歷史之空白,藉以瞭解佛教之傳揚,思想之流變。所以,〈論師之聖果觀〉,一方面以各部派,主要是大眾、分別說部,以及有部思想為主,探討他們對於聖果之看法,以及彼此的爭議點。另一方面,亦試圖從論書的記載、論主的說辭中,去聆聽法音,聆聽時代的心聲,藉以認識當時佛弟子所開展之時代新思潮!
本文的撰作,除了依據《異部宗輪論》、《大毘婆沙論》外,也參考了印公導師的《唯識學探源》、《說一切有部為主之論書與論師之研究》等著作,受到導師思想的啟發甚多。寫作的過程中,為了詳細分別部派的諍議,在彼此比對中,幫自己釐清了諸多問題,這是一件很愉悅的事!
註31: 1.淨威儀路:彼阿羅漢先一處坐,若他來者,即觀其心:以何威儀令不起結?若知由此生彼結者,即便捨此住餘威儀;若不起結,即如本住先住。
2. 應時語默:彼阿羅漢見他來時,即觀其意:為應與語?為應默耶?觀已,若見語起彼結,雖即欲語,即便默然。若見由默起彼結者,雖不欲言,而便與語。若涉道路見二人來,即觀誰應先可與語。觀已,若見與此語時,彼起結者,即與彼語(與彼亦然)。若俱與語而起結者,即便默然。若語若默,俱起彼結者,即為避路,令不起結。
3. 善量去住:彼阿羅漢隨所住處,即便觀察:我為應住?為應去耶?若見住時起他結者,處雖安隱,資具豐饒,隨順善品,而便捨去。若見由去生他結者,處雖不安,資源匱乏,不順善品,而便強住。
4. 分別應受不應受:彼阿羅漢若有施主以資具施,即觀其心:為應受?為不應受?觀已,若見受起彼結,雖是所須,而便不受。若見不受起彼結者,雖所不須,而便故受。
5.觀察補特伽羅:彼阿羅漢為乞食故,將入城邑里巷他家,觀察此中男女大小:勿有因我起諸煩惱。若知不起,便入乞食;若知起者,雖復極飢,而便不入。無如是事為分別故,假使一切有情,因見我故起煩惱者,我即往一無有情處,斷食而死,終不令他因我起結。
彼阿羅漢修行如是五種行法,則能遮他相續煩惱,令不現前。(大正27.898中--下)
註32:據《遊行經》記載:世尊將欲滅度,阿難請問世尊:佛滅度後,葬法如何?佛告阿難:汝且默然!思汝所業,諸清淨士,自樂為之(大正1.20上)。由此,世尊滅後之荼毘、建塔供養,皆是在家居士之所應為。建塔,以香花、繒蓋、伎樂供養,並非真正供養如來,唯有「能受法,能行法,斯乃名曰供養如來」(21上)。
註33:1.參考印順導師《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p.307。
2.毘婆沙師:無別立大梵天、無想天。如問:聖者上流亦於二處有礙,謂大梵王及無想處,何故得名上流?答:彼無別處,即梵輔、廣果二處攝故。(大正27.875中)
註34:第一靜慮三天:梵眾、梵輔、大梵。第二靜慮三天:少光、無亮光、極光淨。第三靜慮三天:少淨、無量淨、遍淨。第四靜慮八天:無雲、福生、廣果、無煩、無熱、善現、善見、色究竟(《俱舍論》,大正29.41上)。迦濕彌羅國諸大論師皆言「色界處但有十六」。彼謂即於梵輔天處有高台閣,名大梵天,一王所居,非有別地(41上)。
註35:何以阿羅漢住無記心入涅槃?見大正27.953下--954上。
註36:據《說一切有部為主之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尊者和大德,為同一人,即是有部持經譬喻師大德法救(p.248)。
1998.04.12完稿、1998.08.06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