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菩提得無諍三昧
佛陀在金剛會上問須菩提尊者:「於意云何?阿羅漢能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不?」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實無有法名阿羅漢。世尊!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即為著我、人、眾生、壽者。世尊!佛說我得無諍三昧人中最為第一,是第一離欲阿羅漢。我不作是念:我是離欲阿羅漢。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世尊則不說須菩提是樂那蘭那行者。以須菩提實無所行,而名須菩提是樂阿蘭那行。」
以上一段經文,是闡述菩薩修證的歷程,二道五菩提中,般若道上的證果階段——明心菩提;悟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的境界。此一「諸相非相」的證境,乃是三乘所共,不論如來、聲聞、緣覺,都是證得絕戲論、無所取的平等空性。在諸法勝義畢竟空中,無有定法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可得,也無有定法可說。究竟圓滿的如來是這樣,聲聞道的四果聖人,從初得法眼淨的須陀洹,乃至無學位的阿羅漢,都各各不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我得斯陀含果、我得阿那含果、我得阿羅漢道。須菩提在佛陀座下是解空第一的大弟子,在般若會上,以聲聞聖者的身份,代表佛陀為諸菩薩宣說摩訶般若波羅密法。從「性空唯名」的中觀大乘來看,聲聞聖者不但證得我空,破除我執,也同樣通達法空,離諸法執。如金剛經說:「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則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換言之,若聲聞聖者,不通達法空,於諸法上起自性實有的法執,依空性不二的究竟理趣來評判,他並沒有破我執、證我空,既然肯定聲聞人能證我空;破我執,沒有理由說他還執著實法不空。
大乘稻 經說:「若見因緣,即能見法;若見於法,則能見佛。」增一阿含經也說:「若欲禮佛者,過去及當來,現在及諸佛,當計於無我。」佛陀所覺證的真理,所宣說的教法,乃是緣起的生滅與緣起的寂滅。由甚深智慧而通達諸法實相,此智也即是「法住智」與「涅槃智」。若人具此聖智,悟入於因緣法,他就能面對面的現見佛陀的法身。阿含經所說的:「當計於無我」,說無我,應通於人無我與法無我;也即是我空與法空之意。緣起無我,是佛陀所證與所說,依此而修證者才是禮敬諸佛的忠誠弟子。否則,「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增一阿含經又說:「善業以先禮,最初無過者,空無解脫門,此是禮佛義。」這也就是佛教流傳的故事:佛陀上忉利天為母說法,當他宣告回人間時,四眾弟子爭先恐後要趨前為佛陀接駕。蓮華色比丘尼,依倫理應列在比丘僧之後,但為欲爭第一位見佛者,所以化現為轉輪聖王,飛快到達佛前。從佛陀色身而言,她是先禮佛的弟子。不過,「須菩提觀諸法空,是謂見佛法身。」(大智度論)被佛陀讚歎為最先見佛者。金剛會上,須菩提的自述:「佛說我得無諍三昧,人中最為第一,是第一離欲阿羅漢」。即從上引述的這一典故而來。經論明示:「見法即見佛」,「見空得道」,作為今日的人間佛弟子,也就不必為「不見如來金色身」,而感到一生最大的憾事了。
解空與無諍三昧
在佛教根本聖典雜阿含記載,定慧法門的修習,有四種三昧,又作四種解脫:無量心解脫、無所有心解脫、空心解脫、無相心解脫。依名相解說:無量心是慈悲喜捨的四無量定,由親、中、怨的親疏關係,由近而遠,由少數而廣大,乃至無量無邊,成就慈悲無量心定。無所有心,無色界的無所有處定,超越空無邊、識無邊的定境,達到無所有處定。不過依中阿含淨不動道經所說,行者觀諸行無常苦滅,心淨得無所有處;觀我我所空,心淨得無所有處。也即是修無常無我我所的空觀,而得無所有處定。據此而言,則無所有的實質內涵與空三昧相同。空心解脫,是我我所空的思惟修。無相心是於一切相不作意。如根境識三和生觸,不與無明相應,不起虛妄分別,離貪瞋痴煩惱之意。四種三昧,從共同處看,一切都是離貪瞋痴的空心三昧。因為所說的無量、無所有、無相及其相對的有量、有相、所有,其間的分界線即在於三毒煩惱的空與不空。若於貪瞋痴空,即超越於限量而為無量;超越於所有,而至無所有;超越於相,而入於無相。一切法空,貪瞋痴空,則得漏盡的不動心解脫。於此所謂空心解脫,即不動心解脫,也是無諍三昧之意。
四種三昧皆以空心、無諍為中心,如雜阿含卷二十一解說:「云何法一義,種種味(名)?答言:尊者,謂貪有量(恚、痴亦然),若無諍者第一無量。謂貪者是有相,恚、痴者是有相,無諍者是(第一)無相。貪者是所有,恚、痴者是所有,無諍者是(第一)無所有。復次,無諍者,空於貪,空於恚、痴,空常住不變易,空非我非我所。是名法一義種種味。」空、無量、無相、無所有三昧,以無諍三昧最為第一。所謂無諍三昧是:「空於貪,空於恚、痴;空常住不變易,空非我非我所。」也即是經文常說的:「眼(等)空;常恒不變易法空,我我所空。何以故?法性自爾。」眾生所執著的常恒不變易法,我我所,其自性畢竟空,從本以來一向是空無所有,法爾如是,「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性法住,法界常住。」這是空心解脫,也是無諍三昧的究竟義。
從修行的方便,所觀想的對象而安立四種三昧(解脫),如約佛法的解脫道,空掉一切煩惱,貪欲空、瞋恚空、愚痴空,其目標是一致的。解空第一的須菩提尊者,也是阿蘭那行的愛好者,住空閑靜處的阿蘭若,專心修習禪觀,觀空、無相、無所有、無量,則不為紛煩的外境所干擾,內心不起煩惱,已空諸欲——「離貪、離欲、離愛、離渴、離熱惱、離渴愛」;通達世間空——「眼、我我所空;色、我我所空,眼識、我我所空;眼觸、我我所空;眼觸因緣所生受,若苦若樂若非苦樂,我我所空。」六根、六塵、六識、六觸、六受,無我無我所。覺悟生死世間是空的,無毫許的實法可取可著,無掛無礙,貪瞋痴等煩惱都空了,當下即是出世的涅槃。學人修習禪觀的法門,無量三昧、無所有三昧、無相三昧、無諍三昧、不動三昧,徹底的說,無非是為空於貪、瞋、痴,成就無諍三昧——空心三昧,作為最終的目標。
世間的諍根——見與欲
世間多憂苦,經論中分析三苦、八苦,無量諸苦,而綜合為:「五蘊熾盛苦」。有此五蘊和合的生命,本質上即免不了苦。五蘊之中,色蘊屬於物質,包括物理與生理現象;受想行識四蘊屬於精神,也即是心理現象。依阿毘達磨論書的解說,受與想二蘊原是四十六(大乘說五十一)心所中的遍行心所之二種心所,為何特以受、想別立為蘊,而其他心所則攝在行蘊中?俱舍頌解答為:「諍根生死因」。意思是:眾生的煩惱根源於受和想,依受而發起愛諍根本,由想能發起見諍根本。經論綜合根本煩惱為:貪、瞋、痴、慢、疑、惡見。前五種名五鈍使,從見道要經修道位的漸修才能根除。惡見,分為: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名五利使,在見道位的初果聖人即能盡斷。眾生的煩惱主要是這兩類,前者是「欲諍」,後者為「見諍」。為何有諸見和諸欲的生起?由「想」的顛倒,認識上出問題故有見諍;由「受」與無明相應,領納境相的苦樂與捨,而起貪瞋痴,構成形形色色的欲諍。受與想二心所是產生煩惱的動力,也是眾生輪迴不得解脫的主要因素。
世間一切亂象,不外是「愛欲」與「知見」而衍生出來的問題。思想的錯誤,知見偏邪,配合內心愛欲的煩惱,人與人之間的糾紛就沒完沒了。如經所說:「以欲為本故,母共子諍,子共母諍;父子、兄弟、親族,展轉共諍。……以欲為本故,王王共諍、民民共諍。」這是「以欲為本」而起的爭。同樣地,也可以說:「以見為本故」,構成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層出不窮的大大小小紛爭。
有人說,資本主義的社會,主要在爭錢;而共產社會,在於爭權。事實上,錢與權是分不開的,俗語說「升官發財」,權力在握,爭錢就容易;有錢的人,就希望擁有權力。爭權出於「見諍」,爭錢出於「欲諍」。經上說:「以見繫著故,出家與出家共諍。」意思是:思想界、宗教界、學術界,各各固執己見,自是非他,而引起信仰與思想上的鬥諍。一般世俗人,則「以欲為本故」,甚至最親的父子、兄弟、姊妹,也鬥諍得你死我活,互不相讓。從口舌之諍,對簿公堂,乃至於明槍暗箭,無所不用其極。這已是現實社會裡司空見慣,共知共見的現象。世間的欲諍與見諍,自古已然,於今尤烈。人類的「欲壑難填」、「盲人摸象」的偏執,自我中心的固疾,除了實踐佛教的中道法,實在找不到其他治本之道。
佛教的無量法門,要在對治眾生的見諍與欲諍。如六和敬的「見和同解」,使思想正左右;「利和同均」,致產消均貧富,從而減免人間世的紛諍;提倡少欲知足,布施、持戒、正命的生活,淨化社會,促進人類的和樂善生。對於見諍的調解,則須從緣起深義的聞思中,勤修無諍三昧,慢慢克制與生俱來的自性妄執。運用佛法的智慧,宏觀細察,實踐思想的革命,了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才能從無明大夢裡覺醒,過著正覺的生活。
西元二○○三年十一月十九日
於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