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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學術與信仰
智林

 佛法的信仰以智慧為本,以修行為用,跟一般的相信不同,相信與否的問題只有在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會存在,並且常常淪為迷信,而佛法的信仰唯有在思考和實踐的道路上走過來的人始有具備的可能。我的一位同道曾打過一個很好的比方:他握緊拳頭問我是否相信他手中有一塊表,這時我只能根據不可靠的猜測來回答,也許我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便相信了,但即使是這樣,我仍然肯定不下來。最後他展開手掌讓我看到了那塊表,也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作信仰。我是懷著感激之情來談論信仰的,如果佛陀不是個把可見的東西留給世間的人,我將投奔到別的地方去,出於同樣的考慮,我已經出賣過很多老師了。佛法是允許人判斷的,嘗到甜頭的,當然會叫好;還沒有領教的,罵幾聲也無妨,但前提是要親自去看看,親自去接觸,倘若只在門外匆匆走過,或是隨聲附和幾句而做了隨風倒的牆頭草,那是值得憐憫的。

  所以佛法是歡迎富有思辨精神的學術的,它絕不把自己設定為此,而把其餘的一律劃歸為彼,因為它是如此地大而無外,乃至把一切視作它自己,哪裡有自己排斥自己的道理?但我們可以說鐵是金屬、銅是金屬,卻不能反過來說金屬就是鐵、就是銅,同樣的,佛法不是學術所能涵蓋的。從這點來說,佛法是不定法,是不共法,它是獨立特出的,是黑暗中的不二明燈。所以以佛法而利用學術,不是佛法老朽不中用,必須靠學術拉一把,而是反過來,學術界總嫌自己的觸角不夠長,要到佛法裡來分一杯羹。既然他們來了,那是因緣到了,由不得人,咱們也得有所反應,便不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學術來武裝自己,到學術中去遊戲一番。我有一句很得意的話:你們愛講學術,我就跟你們講學術。這其實是一個佛陀授意的公式:你們愛講……,我就跟你們講……顯然,只要能將那東西為我所用,而非被它牽著鼻子走,則不論那東西是什麼玩意,都可以拿來用一用。

  不過很悲哀,我們真有那個能力運用它,真能作得了主嗎?有時候我們被自己的語言和文字以及無所不能的思惟騙得很慘,以為那是我們的真實境界,以為我們已經接近甚至達到圓融無礙了。古德說: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高山深海,在眼前否?孔子是何等人物,還要到七十歲始能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實在不敢自視太高。

  我聽說有不少老和尚不大贊成自己的弟子去讀佛學院,想來是很有道理的。是有那麼點捨本逐末的味道。不過沒有辦法,緣生緣滅,有時候選擇來選擇去都是錯,但選擇是必需的,錯了才對,就像擲色子似的,能不能得六點事先不曉得,而要得六點就非擲色子不可,儘管你很可能擲了好幾次都不是六點。我現在做的也正是擲色子的遊戲而已。現實可能是這樣:護城河已被填平,城牆已成殘垣,城門已經敞開,即使城裡的人不走出去,也會遇到城外來的訪客,必然要跟他們打交道,躲都沒處躲去。我以前看過一個片子叫《笑傲江湖》,片中有一句對白說:退出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啊?其悲涼與豪邁可彌漫千古。正因為人無法退出江湖,所以才能笑傲江湖。古德也常常告誡我們不要在黑山背後做功夫,比如六祖說,見性之人上陣殺敵亦是見性,言下大丈夫氣概十足,若自肯承當,見性何難!所以說功夫是在各種環境中磨練出來的,而不是躲在哪個角落裡出來的,即使養得出來,恐怕也是不牢靠的吧。假如我們說,哎呀,我是博地凡夫,一下子做不到,境界一來就迷了,還是讓我靜修靜修吧,那就掉到卑劣慢裡去了;假如我們說,行啊,我做得了主,那會不會有打妄語之譏、貢高之嫌?是不是動念即乖,進退兩難?其實擲色子哪有這許多講究,擲下去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賭徒,不玩花樣,不出老千,只碰運氣。如果要做賭徒,就該做正宗的賭徒;要做佛教徒的話,就該做真正的佛教徒,要放得下,提得起,畫老虎就像老虎樣,畫貓咪就像貓咪樣。針對地說,搞學術就要像搞學術的樣。

  那麼搞學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的人用它來增加知識,有的人用它來消遣娛樂,更有人用它來養家糊口,而用它來求真理、求完善人格的大概很稀有。(這純屬道聼塗説,性質跟學者們通過查資料瞭解事實差不多。)而在學術之外,還有一個詞叫做學術精神,好像和求真求善才有那麼點關係。可能真善這種東西太過於玄虛,或是簡單得乏味,人們需要更精彩的東西、更適合消磨時光的東西來填補令人恐懼的,所以把學術變成了考據,把生活變成了故事。學術界是否意識到這樣的異化?當我們看到搞了一輩子佛教研究的學者仍然坐在飯桶邊挨餓的時候,我們就會變得慈悲了:學術界太需要真正的佛法了。四攝法中首出佈施,歸於同事,就像地藏菩薩是地獄眾生的同事、觀音菩薩是娑婆世界眾生的同事一樣,佛學研究所的師生就是學者的同事--我不入學術,誰入學術!

  學術界需要佛法是一回事,我們有沒有本事佈施佛法又是一回事,或者退幾步說,如果願意佈施,先不管能力大小,要怎樣佈施、怎樣弘法?當然,學者也許不需要我們贈書結緣,他們的藏書說不定已經全到不能再全,甚至反過來批評佛教界的資訊如何如何了。或者,我們可以講經說法,但是在這個提倡平等的時代,恐怕很少有願意虛心(心裡不預存任何成見才叫虛心)地、低聲下氣地聆聽第二人心聲的人了。更可怕的是,假使我們把這一套搬出來,我們就成了學者二代,最多也不過是原來的修正版。我想即使要和他們相容,也不該在這點上相容,那樣會很被動,可能在度眾生之前,早就被眾生度了,這種自卑是應該有的。

  還是太虛大師說得好: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其間一個字,正是佛教徒千辛萬苦萬苦千辛的所求,倘若輕易看過,即是逃避現實而離佛萬里了。想到這裡,不能不歎歎氣,古來聖賢老婆心切,只叫人自淨其意,見到本來,便一勞永逸,奈何後生小子往往不見棺材不掉淚,愛拿佛法當帽子,客來時用,客去時不用;風雨來時用,風雨歇時不用,到緊要關頭,每每自救不得,空悔無益。就光看自己吧,實在很可憐,學佛不知道學到誰的身上去了,至今五毒俱全,這個樣子,怎麼有資格說張家長李家短,更不要說勸人學佛了。我也曾經跟一些朋友說,我發現一樣好寶貝,就是佛法,很希望你來與我分享,但是他們甚至不想看看我的佛法究竟是什麼東西,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心目中的我的佛法,而我的版本似乎沒有理由比他們的更高。既然我的德行、境界並未達到令人歡喜的程度,他們能用什麼理由來說服自己奉行我那套東西呢?所以我左思右想,總覺得盲人是不宜給盲人引路的,盲人甚至不能判斷別人是盲是明。於是結論就是:度人也好,度己也罷,都與我無關,我若能管好自己,少放逸一點,當下即造就淨土,全民離苦得樂,多麼簡單痛快!佛法無多子,何不用佛法的簡單與清涼替換學術界的繁複與浮躁,讓學術恢復它智慧的真精神,這樣既救活了學術,也壯大了佛教。

  學術真的是個壞東西,也幸虧它是個壞東西,佛教才顯得如此正義,佛教徒才有那麼多事可做而不至於吃閒飯,前途才更光明而非絕望。最近我從一行法師的書裡讀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說的是魔有一天來拜訪佛,很沮喪地告訴佛說,他當魔當膩煩了,說任何話都必須裝得很凶,做任何事都要表現得很壞,他已經無法忍受,並且他的弟子開始喜歡談論人本主義什麼的,於是他想當別的,問佛該怎麼辦。佛很客氣地接待了他,對他的這位老朋友表示同情,然後開始發自己弟子的牢騷,說他們把他沒說過的話硬塞在他的嘴裡,把他的像放在佛臺上吸引香蕉和橘子。他們的親密使阿難恐懼萬分,他擔心佛也會像魔一樣,終有一天厭倦了佛的身份而想當別的……。佛的高大形象居然會是這樣,我對佛的信心馬上就動搖了,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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