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們談起禪觀,常常是南北兩宗,南頓北漸,這是針對唐代禪法及其在後世的影響而言的,而在唐代禪宗之前,禪在中國已經發展了近千年,道宣在其《續高僧傳》(引文中簡稱《續》)中所揭示的禪觀,是非常豐富的,對此加以考察,可以尋找出中國佛教禪觀的發展軌跡。
禪之作用:道宣指出禪修的作用如下:「三乘賢聖,及以六邪諸道,將欲厭煩棲慮,莫不依於初定,良以心殊粗妙,慧開通局,遂有總斯一地,得延邪正之機。」(《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但禪修必須是定慧雙開,「觀夫慧定兩級,各程其器,皆同佛日。」(同上)道宣主張定慧兼重,他對禪觀的評論,也是以此為根據。
羅什對禪法的貢獻:對於中國禪觀的討論,道宣從羅什開始,但羅什對於中國禪法的貢獻,道宣並沒有作更多的介紹,因為這是慧皎《梁高僧傳》(以下簡稱為《梁》)的敘述範圍,可是慧皎並沒有從禪觀的角度提及羅什的作用,道宣則簡要地提到羅什對禪典的譯介,「童壽弘其博施,乃為出《禪法要解》等經。」(同上)這比起慧皎來說,對羅什的評價更為全面。鳩摩羅什譯介了許多大小乘禪籍,對禪籍的翻譯當為最有貢獻者,譯有:《坐禪三昧經》三卷,《首楞嚴經》二卷、《十二因緣觀經》、《禪法要解》二卷、《菩薩訶色欲法經》一卷、《思惟略要法》一卷,《禪秘要法經》三卷,羅什介紹的禪法,屬小乘說一切有部,五部禪法都有介紹,但他對所述小乘禪法,賦予了大乘的立場。
羅什時代的禪法:對於羅什時代中國禪法的發展,道宣敘述如下:「自斯厥後,祖習逾繁,曇影、道融、厲精於准北;智嚴、慧觀,勤心於江東。山棲結眾,則慧遠標宗;獨往孤征,則僧群顯異。」(同上)這裡提到淮北、江東兩處禪法流行中心,山棲結眾和獨往孤征兩種禪修方式。曇影(《梁》卷六)和道融(《梁》卷六)都是羅什的弟子,兩人在淮北的修禪、傳禪,現存史料已難窺其貌。智嚴(《梁》卷三)和慧觀(《梁》卷七)的禪法在江東流行。智嚴曾到罽賓,罽賓流行的禪法屬於說一切有部。智嚴隨佛大先習禪,又和禪僧佛陀跋陀羅一起到長安傳習禪法,佛陀跋陀羅被擯後,智嚴在山中精舍以習禪為務,多有神跡。慧觀參訪過廬山慧遠和長安羅什,對兩人的禪法加以詳辨,他的禪法更多地具有慧學的成份,並強調師承的重要,「禪典要密,宜對之有宗,若漏失根源,則枝尋不全,群盲失旨,則上慢幽昏,可不慎乎!」(《修行地不淨觀經序》,《出三藏記集》卷九)這也是對羅什禪法的批評。慧觀長期隨佛陀跋陀羅,南下廬山,東行建業,特別在建業,為劉宋時禪法在江東地區的發展多有貢獻。慧遠(《梁》卷六)的禪法在廬山流行,慧遠接納了被逐出長安的佛陀跋陀羅,譯出《達摩多羅禪經》,慧遠為之作序,也強調禪法之師承,評論羅什的禪法「雖其道末融,蓋是為山於一簣。」(《廬山出修行方便禪經統序》,《出三藏記集》卷九),慧遠對禪法的貢獻,猶其在於首先結杜,倡導念佛,發願往生西方,是為淨土宗念佛法門之始。道宣特別提到慧遠倡導的山棲結眾式的禪修,應引起注意。僧群(《梁》卷十二)被道宣視為獨自修行的習禪方式的代表,僧群的傳記在「忘身」一類中,他在水中狐山上構立茅室修行。
梁武帝與禪法:道宣論梁武帝和禪法的關係如下:「逮於梁祖,廣闢定門,搜暘寓內,有心學者,總集揚都,校量深淺,自為部類。又於鐘陽上下雙建定林,使夫息心之侶棲閑綜業。」(《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意謂禪法到梁武帝時有大發展。梁武帝對於佛教有多方面的貢獻,然依禪宗正史,他與禪是沒有機緣的,且關於他與禪法關係的資料也確實很少,道宣提到這一點,必須引起注意,鐘山的上下定林寺則都和禪有關聯,下定林寺建於劉宋元嘉元年(四二四年),達摩在梁大通年間示寂後,建塔於此寺。上定林寺建於元嘉十二年(四三五年),梁初,法通禪師入住三十餘年,教弟子習禪、禮懺。
北朝禪法:道宣論北朝禪法,首先提出僧稠和僧實,這兩個僧團都是受到官方支持的,「高齊河北,獨盛僧稠,周氏關中,尊登僧實。寶重之冠,方駕澄、安,神道所通,制伏強御。致令宣帝擔負傾府,藏於雲門:冢宰降階,展歸心於福寺,誠有圖矣。故使中原定苑,剖開網領,惟此二賢,接踵傳燈。」(《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以此兩人和東晉十六國時的佛圖澄、道安的禪法相提並論。僧稠的禪法,傳自佛陀,其禪法修行,不見具體的詳細記載,但有小孩見其禪室內「炎火赫然。」(《佛陀傳》,《續》卷十六)此當是火光三昧或火界三昧。少林寺是孝文帝為其所建。僧稠傳佛陀的禪法,佛陀贊其「蔥嶺已東,禪學之最,汝其人矣」(《僧稠傳》,《續》卷十六)在山中修行,北魏諸帝屢召不應,乃在山中供養。北齊文宣帝始奉召赴鄴城,並在城郊龍山為其建雲門寺,是謂「藏於雲門」,又令國內諸州,別置禪寺,大興禪法。國儲三分,三寶之用占三分之一,是謂「擔負傾府」。僧稠還撰有《止觀法》二卷,其法嗣有僧邕(《續》卷十九)、智舜(《續》卷十七)、曇詢《續》卷十六)、智旻(《續》卷二十三《智首傳》)。僧邕又和三階教的信行同修:智舜有弟子智贊,住藍田化感寺習禪,但終遁林泉,影響不大。曇詢很受隋文帝重視,其弟子有真慧等人;智旻傳智首,智首傳道宣,此二人在唐代已轉入律門。僧稠所修的禪法,在投佛陀之前,先從佛陀的弟子道房習止觀,又聽泰岳某禪師言,依《涅槃經》修四念處五年,又從師學十六特勝法,此為數息觀,竺法護的《修行道地經》中有記載,又常修死想,為十想之第六想。在此基礎上,僧稠才向佛陀求學。
僧實的禪法,源自勒那摩提,勒那摩提是譯經僧,但「尤明禪法。」(《菩提流支傳》附《勒那摩提傳》,《續》卷一)僧實還多方求師,其禪法聲振北朝,北周武帝請他作國家三藏法師,是謂「冢宰降階」,冢宰是周代官職名,六卿之首,此喻僧實的僧官職位之高,僧實寂滅後,其畫像被供於福田寺,是謂「展歸心於福寺」。僧實有傳法弟子曇相(《續》卷十六)等人。僧實修習的禪法偏以「九次調心」,即九次第定,色界四禪、無色界四定加上滅受想定。
菩提達摩禪法:道宣又提出菩提達摩禪法,和僧稠、僧實禪法的官方形態不同,達摩禪完全是民間性的,受到流行佛法的「譏謗。」(《達摩傳》,《續》卷十六)「魏晉文學,多不齒之。」(《法沖傳》,《續》卷二十七)道宣概括達摩的禪法、流行區域及影響如下:「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闡導江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市。」(《習禪六,《續》卷二十一》達摩禪法,當時流行於江淮之間及嵩洛地區,所習所傳,乃壁觀法門,道宣對其評價甚高,在《達摩傳》中,道宣對他的二入四行禪法更有詳述。達摩的弟子,有慧可、道育等,以《楞伽經》傳慧可,《法沖傳》中記有達摩的傳承世系。達摩一系的禪法,後人多有研究,已為世人所熟知,不再復述。
道宣對以僧稠和達摩為代表的兩大禪法加以對比,「稠懷念處,清範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這兩類禪法,道宣認為如同車之兩軌,不可缺一。
陳隋兩朝的禪法:此一段禪法,道宣又特別提出天台禪法。首先提到的是慧思,「有陳智璀,師仰慧思,思實深解玄微,行德難測。」(同上)道宣專門為慧思立傳,依天台傳法世系,慧思之師乃慧文,道宣沒有為慧文立傳,但在《慧思傳》中談到慧文,「慧文聚徒數百,眾法清肅,道俗高尚,乃往歸依,從受正法。」(《續》卷十七)在從師慧文之前,慧思已經修苦行並習《法華經》等經典,「迥棲幽靜,常坐綜業,日唯一食,不受別供,周旋迎送,都皆杜絕,誦《法華》等經三十餘卷,數年之間,千遍便滿。」(同上)歸依慧文後,在禪坐中頓悟,「放身倚壁,背未至間,霍爾開悟法華三昧大乘法門,一念明達十六特勝背捨陰人。便自通徹,不由他悟。」(同上)法華三昧,依慧思所解,是圓頓禪觀,而依般若類經所修,是次第禪觀,他向智顗說:「汝向所疑,此乃《大品》次第意耳,未是《法華》圓頓旨也。」在天台禪法中,可以看出從次第禪向圓頓禪的發展。十六特勝等法是小乘禪修法,天台圓頓止觀不廢小乘。圓頓禪觀又是止觀雙修之禪,慧思「以大小乘中定慧等法敷揚引喻,用攝自他。」(同上)但不為北朝以來重定輕慧禪風所容,慧思向南方發展,最後在南岳設立道場。
道宣又提到智顗的禪法,「當朝智顗,亦時禪望,鋒辯所指,糜不倒戈,師匠天廷,勞冠朝列,不可輕矣。」(《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道宣為智顗立傳,智顗的禪法,也是止觀雙修,他將禪分列為三個層次,第一是漸次止觀,二是不定止觀,三是圓頓止觀,而以圈頓止觀為最高境界,分別撰有專論闡述之,這也是世人所熟知。
其他重要的禪僧:這一時期的其他重要的禪僧及所習禪法,道宣還概述如下:「慧越之捋虎鬚,道舜之觀牛影,智通之感奇相,僧定之制強賊。」(同上)慧越在羅浮山習禪,「曾有群獸來前,因為說法,虎遂以頭枕膝,越便捋其鬚,面情無所畏。」(《慧越傳》,《續》卷十七)道舜也曾為虎說法,開皇初年他在一村落說法,但不為一女子授戒,因為他看出該女業報,當生為牛,「汝當生牛中,其相已現。」(《道舜傳》,《續》卷十八)踩其牛尾影,該女不能起身。智通的禪法,已通淨土宗的念佛禪,寂滅前,還命侍者「稱彌陀佛名,回心攝念,願生彼土。」(《智通傳》,《續》卷十八)他自己則見淨土世界寶幢華蓋、塔廟莊嚴等奇相。僧定則為隋唐之際禪僧,其床前庭下,也常有虎跡,大業末年遭賊,而無懼色,「縱有郎賊,吾尚不怖,況奴賊耶?」(《僧定傳》,《續》卷十九)這四位禪僧是得神異者的代表,可知道宣並不排斥禪法中的神異。
道宣最後提到的重要禪僧是慧瓚,「又如慧瓚禪主,嘉尚頭陀,行化晉、越,門庭擁盛。」(《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慧瓚本是律僧,亦習定慧,「宗重行科,以戒為主,心用所指,法依為基。」(《慧瓚傳》,《續》卷十八)「其所開悟,以離著為先,身則依附頭陀,行爾若法,心則思尋、念慧、識妄,知詮。」(同上)這是戒定慧三學兼修的一類,就其中之禪法而言,則是重頭陀行的一類。
批評禪法之弊:道宣論禪法之弊如下:「於時佛化雖隆,多遊辯慧,詞鋒所指,波涌相凌。至於徵引,蓋無所算,可謂徒有揚舉之名,終虧直心之實,信矣!」(《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這針對的是南朝的禪法,這是自般若學傳入中土之後,禪法也常常帶有慧學的印記,或者說是依附於慧學,大乘佛教兩大禪法,般舟三昧和首楞嚴三昧,都和般若學有關,而從般舟三昧又發展出念佛禪,從首楞嚴三昧則發展出實相禪。由於般若學的流行,人們多重於對禪理的理解,而忽略對禪法的真修實証,重慧輕定,以慧代定,兩晉佛教、十六國時的長安羅什僧團、南北朝時的南朝佛教,都有這種情形。道宣的批評,非常中肯。隋唐教下之三論、唯識、華嚴等宗之禪觀,也有這種弊病,即使是當代的中國人也帶有這種文化心理。
道宣又批評如下:「偏淺之識,隨墮之流,朝入禪門,夕弘其術。相與傳說,謂各窮源。神道冥昧,孰明通塞?是知慮之所及,智之所圖,無非妄境域心,斯是不能返照其識,浪執境緣,心靜波驚,多生定障。」(同上)這是批評北朝禪僧習定之功不深,淺學輒止,執著于定,習定時不能明見心的本體,而在心之相用上著力,形成定障。這倒是對達摩明心見性禪法的肯定。
道宣又批評隋唐之世的禪法重定輕慧之病,「頃世定士,多削義門,隨聞道聽,即而依學,未曾思擇,扈背了經,每緣極旨,多虧聲望,吐言來誚,往往繁焉。或復耽著世定,謂習真空;誦念西方,志圖滅惑,肩頸掛珠,亂掐而稱禪數;衲衣乞食,綜計以為心道。又有倚托堂殿,繞旋竭誠;邪仰安形,苟存曲計。」(同上)這都是北朝以來重定輕慧之禪的遺病,各種禪病,習者可以對照之,今世仍不乏染者。如果沒有慧解,而追求禪定的各種形式,道宣認為只能增加愚魯。天台止觀雙修禪法,正是對治此類禪病,道宣對此讚賞有加,「向若纔割世網,始預法門,博聽論經,明閑慧戒,然後歸神攝慮,憑准聖言,動則隨戒策修,靜則不忘前智,固當人法兩鏡,真俗四依。達智未知,寧存妄識?如斯習定,非智不禪,則衡嶺、台崖扇其風也。」(同上)衡岭指慧思的禪法,台崖指智顗的禪法,天台禪法以禪融攝戒定慧於一體,特別是將定慧雙修,開一代禪風。
道宣還批評說:「復有相述同好,聚結山門,持犯蒙然,動掛刑網,運斤運刃,無避種生,炊爨飲噉寧慚宿觸?或有立性剛猛,志尚下流,善友莫尋,正經罕讀,瞥聞一句,即謂司南,唱言五住久傾,十地將滿,法性早見,佛智已明。」(《習禪總論》,《續》卷二十一)這段批評之語較長,也是對唐世禪法弊端的批評,一是習禪而遺戒,二是習禪而忘慧,這裡尤其批評了禪宗的一聞而悟容易引起的弊病,不思真參實証,不思修習經論。
結語:就道宣所述自東晉十六國到隋唐之世的禪觀發展來看,禪觀的存在體現為譯經、師承、修習等形式,在東晉十六國時期,禪典翻譯以羅什為代表,而此項工作可以上溯至東漢譯僧安世高。對禪法的師承,慧觀和慧遠都是最早期的重視者,習禪的方式,以慧遠的群修和僧群的獨修為典型。禪法流行的區域,則有長安、淮北、江東和廬山等地。北朝和隋代,大致有五類典型的禪法,一以僧稠為代表,為北朝禪法之「顯學」,影響最大,二以達摩為代表,在民間展開,三是天台宗的禪法,四是神異類禪法,五是頭陀禪。體現出禪觀的多元性。而隋季禪法,實際上是僧稠系禪法的衰落和天台禪法的上升構成的地位交替,天台禪法體現出止觀雙修的特色,以修正北朝禪法的重定輕慧和南朝禪法的重慧輕定,並以圓頓為歸趣。因此,道宣所揭示的中國禪觀,在多元的基礎上,由小乘禪向大乘禪發展,由定慧分修向兼修發展,由漸次向圓頓發展。慧能的禪觀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生長,承達摩以來禪脈,從教下禪向教外別傳之禪發展,從定慧雙修向定慧等一發展,從融漸之禪向唯頓無漸之禪發展。如果忽略道宣對這一段禪法的討論,慧能禪法的歷史感將會降低。從東晉十六國及南朝的慧解之禪到北朝的習定之禪,從北朝的定法到隋代的天台禪,從天台禪到禪宗之禪,從北宗神秀禪到慧能的南宗禪,有其內在的歷史性聯繫,這是道宣給予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