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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佛法研究佛法
印順法師

 



來寶島一年,對于佛教的近代作品,讀了不少,而最使我同情的,引起非常感想的,是這樣的一句:“我們應以佛法來研究佛法”。這是絕對的正確!“佛法”,“佛法”,我們經常的在說着,寫着,假如離開佛法的立場,本着與生俱來的俗知俗見,引用一些世學的知見,拿來衡量佛法,研究佛法,這還成什么話?還能不東倒西歪、非驢非馬嗎?“以佛法來研究佛法”,這是必要的,萬分的必要!然而,什么叫“以佛法來研究佛法”?論題容易提出,而內容卻還等待說明。趁這還山度歲末的余暇,不妨將我所理解的提出來貢獻大家,作為新年的供養。但這是我所理解到的佛法一滴,不敢說絕對正確,不過貢獻“以佛法來研究佛法”的同人作參考。
  我,也是自以為“以佛法來研究佛法”的。我以為所研究的佛法,不但是空有,理事,心性,應該是佛教所有的一切──教,理,行,果。教,是一切經律論;也可包含得佛教的藝朮品,六塵都是教體,這都有表詮佛法的功能。理,是一切義理,究竟深義。行,是個人的修行方法;大眾的和合軌律。果,是聲聞、緣覺與佛陀的聖果。這一切佛法,要以什么去研究,才算以佛法研究佛法?我以為:所研究的佛法,是佛教的一切內容;作為能研究的方法的佛法,是佛法的根本法則,普遍法則──也可說最高法則。佛所說的“法性,法住,法界”,就是有本然性,安定性,普遍性的正法。這是遍一切處,遍一切時,遍一切法的正法。大而器界,小而微塵,內而身心,一切的一切,都契合于正法,不出于正法,所以說:“無有一法出法性外”;“一切法皆如也”。這是一切的根本法,普遍法,如依據他,應用他來研究一切佛法,這才是以佛法來研究佛法。研究的方法,研究的成果,才不會是變了質的,違反佛法的佛法。
  怎樣是“法性”,“法住”,“法界”的正法?從相對而進入絕對界說,法是“空性”,“真如”,也稱為“一實相印”。從絕對一法性而展開于差別界說,那就是緣起法的三法印──諸行無常性,諸法無我性,涅槃寂靜(無生)性。因為無有常性,所以豎觀一切,無非是念念不住,相似相續的生滅過程。因為無有我性,所以橫觀一切,無非是展轉相關,相依相住的集散現象。因為無有生性,所以直觀一切,無非是法法無性,不生不滅的寂然法性。龍樹論說:三法印即是一法印。如違反一法印,三法印也就不成其為法印了。不錯,真理是不會異樣的。這是佛所開示的──一切法的究竟法,也是展開于時空中的一般法。研究佛法,應該把握這樣的法則,隨順這樣的法則來研究!我以為,這才算是以佛法來研究佛法,才能正確地體認不違反佛法的佛法。然而,我們果曾應用這佛法去研究佛法了嗎?

  一、諸行無常法則:佛法在不斷的演變中,這是必須首先承認的。經上說:“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性法住”,這是依諸法的恆常普遍性說。一旦巧妙的用言語說出,搆成名言章句的教典,發為思惟分別的理論,那就成為世諦流布,照着諸行無常的法則而不斷變化。至于事相的制度,表顯佛法的法物等,更在不斷演化中。
  且以佛教的制度為例:釋尊最初在鹿苑度五比丘出家,人數少,根性利,所以只簡單的提示了師友間的生活標准。到出家的信眾一多,不論從人事的和樂上看,修學的策導上看,環境的適應上看,都非有團體間共守的規約不可。十二年后制戒,組織也就一天天的嚴密起來。僧團的規律,因種種關系,制了又開,開了又制。佛滅后,弟子間因思想與環境的不同,分化為大有出入的僧制:有從嚴謹而走上瑣碎的,如上座部;有從自由而走上隨宜的,如大眾部。佛教到中國來,雖沒有全依律制,起初也還是依律而共住的。后來,先是律寺中別立禪院,發展到創設禪院的叢林,逐漸的產生祖師的清規。這清規還是因時因地而不同。到現在,又漸有不同于過去戒律中心,禪那中心,而出現義學中心的僧團。總之,佛法的思想、制度,流行在世間,就不能不受着無常演變法則所支配。若把它看成一成不變的東西;或以為佛世可以變異,后人唯有老實的遵守,說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可行”;或以為祖師才能酌量取舍,我們只有照着做:這就是違反了佛法──諸行無常法則的佛法。
  無常是生滅的。生是緣起的生起,不是因中有果而生,無果而生。我們得應用諸行無常的無性緣生,去研究理解佛法中某一宗派,某一思想,某一行法,某一制度,某一事件的產生。且以無着的唯識學為例:如果說:像無着所說的唯識學,在佛世已圓滿而具體的成立,無着不過從慈氏那邊聽來,原樣不動的把它傳出而已。這等于說,本來成就了的東西,從新出現,這是“自生”,不是諸行無常的因緣生。若說:佛世根本沒有,無着假托彌勒而獨創的;或從某一學派直接產生的,這也不正確,這是“它生”。如果說:唯識學雖是本有的,但由種種學派的引發,種種環境的需要而出現的,這還是“共生”,而不是緣生。若說:自然而有,沒有因緣可說,那更是“無因生”的邪見了。那到底是怎樣產生、成立的呢?是緣生,緣成,是幻化無性的發展過程。先須理解:無着的唯識學,是發展中的成立階段,到此時,充分而確定地成立了唯識學的特質,唯識學的精義。本沒有不變的自體性,在不斷的演化中成立,成立了也還是不斷的演化。佛世,有唯識的傾向,有可以解說為唯識的章句。演化到無着學的階段,是從種種問題,種種思想,經無限錯綜演化而來;這其中自然有主要的因緣。成立唯識思想的條件,在印度佛教界的某一角落里,發展到快要成熟;除了時代思潮或順或逆的激發,特別是受了無着的師承,燻修,與個人的嚴密思想的融合發揮,才有無着唯識學的出現。成立了,經世親、陳那、護法諸大師的傳宏,還是在不斷的演化中。然而,始終不曾離棄唯識學的特質,主要的意義,始終還是唯識學。如含有大量墨色素的流水,水雖不息的流變,而在不失墨色的特征以前,永遠還是墨水一樣。
  再說到諸行無常的滅,在空行緣起的見地中,滅不是沒有,斷滅,是因緣和合中的一種現象,它與生是同樣的存在。忽略了滅是緣起法之一,才說“滅不待因”。所以研究佛學,對于學派、思想與制度的衰滅廢棄,都應一一研究它的因緣。同時,滅是緣起,所以它必然要影響未來,成為后后的思想制度生滅的因緣。的確,滅去的已經滅去,曆史不會重演,但曆史的事實,在緣起的演化中,對未來始終起着密切的影響。
  現代的佛法研究者,每以曆史眼光去考證研究。如沒有把握正確的無常論,往往會作出極愚拙的結論。有人從考證求真的見地出發,同情佛世的佛教,因而鼓吹錫、暹式的佛教而批評其它的。這種思想,不但忽略了因時因地演變的必然性,并漠視了后代佛教發掘佛學真義的一切努力與成果。愈古愈真愈善的見地,把清代的漢學者,送到孔子托古改制的最后一步,我想拙劣的原始佛教者,也必然要作出釋尊是印度文明發展中的成就者的謬論。有些人,受了進化說的眩惑,主張由小乘而大乘,而空宗而唯識而密宗,事部行部一直到無上瑜伽,愈后愈進步愈圓滿。這與上一類見解恰恰相反,但是同樣的錯誤。從諸行無常生滅的見地去看:前一生滅系與后一生滅系,前因后果的鉤鎖演變,不是命定的進化與退化。不論是佛法全體,或其中某一思想,某一制度,某一行法,都在或上升或下降或維持現象中推移。在每一階段中,還都有新的確立,舊的廢棄。從個別觀察到整體,是異樣復雜的。愈古愈真者,忽略了真義的在后期中的更為發揚光大。愈后愈圓滿者,又漠視了畸形發展與病態的演進。我們要依據佛法的諸行無常法則,從佛法演化的見地中,去發現佛法真義的健全發展與正常的適應。
  三世如幻,沒有前后隔別的剎那生滅,前因后果的相續,是緣起的,不即不離的相續。因此,因滅果生,不是從甲的斷滅而生起截然不同的乙,甲乙間有着不可離的關系。所以研究佛法,要從無限錯雜的演變中,把握它相續的一貫共同性。這或者是密教的共義,大乘的共義,出世法(三乘)的共義,世出世法(五乘)的共義;這或者是一時一地的共義,一宗一系的共義:這必須在新新非故的無常中去把握它。所謂共通一貫的理論或制度,近于變易中的不易,但它決非有一真常自體的存在,而是流變中的相對安定性,是唯識學所說的似一似常。這樣的研究,佛法才能成為一貫的,有條不紊的。

  二、諸法無我法則:諸法無我,是緣起三法印的中心,是完成學佛目的的樞紐。深入無我而體證的實義,姑且不談,現在從兩方面說明怎樣把它應用到研究中。研究佛法,應有無我的精神。無我,是離卻自我(神我)的倒見,不從自我出發去攝取一切。在佛法研究中,就是不固執自我的成見,不存一成見去研究。若主觀的成見太強,就難得正見經論的本義。依佛法的見地,認識是能知所知間互相緣成的覺用,本沒有離卻主觀的純客觀的認識,并且還是特別受着過去燻習的限制。但如能不有意的預存成見,那在搆成認識時,能更逼近經論的本義;經論本是依着人類共許的假名而安立的。一般宗派的學者,固執他所宗的行解為標准,在研究講說時,不問經的內容如何,只將自己所學的那一套湊上去。等于不問對方的頭大頭小,就拿自己頭上的帽子去套。如果有了這種成見去治佛法,結果是可以想像的。這一步工夫不容易做到,但我們總得注意去學,漸漸的減輕自己的私見。減少成見的方法,這里不妨一談:嘉祥大師說:“將此等戲論掃盡:自見經論本意”,這實在是難得的名言。在研究一經一論時,切莫自作聰明,預存見解;也莫偏信古說,大翻注釋。最好,在這一經一論的本身上去尋求解說,前后互相發明。若不能獲得明確的定義與見解,再從與此經此論思想很接近的經論中去參考。如研究‘般若’,可以參考‘思益’,‘持世’,‘無行’,‘無盡意’等經;‘中觀’,‘智度’等論。如一時不能理解,這盡可由它不懂,應該“多聞闕疑”,把它筆記下來,再慢慢的求參考。勿穿鑿附會,自以為然!只要知道沒有懂,那將來見聞稍廣,一定會恍然明白,于無意中得之。這樣的研究,確乎要多用點思惟,但所得的成果,決不是那些背注解,抄注解,翻(文言為白話)注解的學者所可及的。“無我”,我們說得多也聽得慣了,在治學辦事中,也該多少拿出一點來!
  再從法無我的見地研究:世間沒有獨立存在的東西,都與其它的一切有關,在展轉的相攝相拒中,成為現實的一切。所以一切法無我,唯是相依相成的,眾緣和合的存在。一切法如此,佛法當然不能例外。如中國的天台宗,是以龍樹論意為中心的。在這個基礎上,它融攝了北地的地論師與禪宗,南方的成論大乘與三論大乘,同時又批判它。若離了這些──禪宗、地論師、成論師、三論師的思想,就是悟到三智一心中得,也不會有五時、八教、四悉、六即、一念三千的妙論。北地的地論師,又在自己的根本思想上,取舍天台的思想,成立賢首宗。天台到荊溪以后,漸漸引用‘華嚴’、‘起信’的教義,這才演成了山外派。這展轉相關,不但是異時的,內部的,也與同時的其他的學朮,有着密切的關聯。這是無我諸法的自它緣成。還有,諸法的存在,是眾緣和合的。是眾緣和合,所以在那現起似乎整個的一體中,內在的具有多方面的性質與作用。像釋尊的本教,不論從它的真實或方便適應上看,這融然一體的佛法,是無限深廣的。因此,種種差別,必須從似一的和合中去理解;而一味的佛法,又非從似異的種種中去認識不可。這是無我諸法的總別無礙。也就因此,在佛法的演變中,真實與方便,都有偏重發展的傾向。從眾緣和合的一體中,演為不同的思想體系,搆成不同的理論中心,佛法是分化了。它本是一體多面的發揮,富有種種共同性,因之,在演變中又會因某種共同點而漸漸的合流。合而又離,離而又合,佛法是一天天的深刻,復雜。這里面也多有畸形的偏頗的發展,成為病態的佛教;這是無我諸法的錯綜離合。它雖離合無端,但依然很明顯的表現出几個不同的思想體系,几個不同的理論中心。它不是單純的從甲發展到乙,也不是本有甲乙兩者不相關的平行發展,它是錯綜離合的。所以或想像佛法派別思想本來就有種種,或以為單純一線的演進而成,如從小乘而大乘,從空宗而有宗等,都是不解無我諸法的錯綜離合的真相,顛倒說法。

  三、涅槃寂靜法則:涅槃,是學佛者的歸趣所在。有的經中,從諸行無常去成立它,所以說“以生滅故,寂滅為樂”。有的從諸法無我去成立它,所以說“無自性故,不生,不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也有從無常到無我,從無我而顯示這寂滅性的。總之,這是緣起法的寂滅性,是有情(緣起流轉中的眾緣和合體)離卻顛倒戲論而體現到的真實自在的聖境。像波浪掀騰,而轉為風平浪靜的一池春水;像從炎熱的驕陽,而移住露溼桂香的月明之夜。佛法研究,是為了它。它就是一一法離染的實相。它從沒有離卻我們,我們卻不能理會它。凡是佛法的研究者,不但要把文字所顯的實義,體會到學者的自心,還要了解文字語言的無常無我,直從文字中去體現寂滅。古來多少大德,讀一經,聞一偈,就廓然悟入這寂滅的聖境。像舍利弗的聽說緣起偈,慧能的聽“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等,都能直下悟入。“文字性空,即解脫相”,能具足深入這個見解,多聞正思,到工夫成熟時,也不難直入個中。文字研究,不一定是淺學,這在研究者的怎樣研究用心吧了!
  涅槃,有真實、解脫的意思。佛法研究者,在還沒有直接接觸到它的時候,也就該把它作為最后的歸結,勇猛前進。所以,學佛者具備真理的探求,解脫的實現的信念,研究佛法,既不是學點談話資料,又不是為自己的名譽利養作工具,是要想從修學中去把握真理。如釋尊的為真理而犧牲一切;玄奘的去印度求法,不憚一切的危難;趙洲的八十歲行腳,無不是為了真理的探求。研究佛法者,若有了這一念心,一切都有辦法。佛法的探求真實,在解脫自他的一切苦痛,這需要兌現。如把真理放在書本上、口頭上,不能淨化自己的身心,治學、辦事、待人、接物,還是從前一樣,這顯然沒有把涅槃一事放在心中,并沒有體驗真理,實現解脫的企圖。佛法研究,是不應如此的。

  依緣起三法印去研究佛法,也就是依一實相印──法空性去研究。我以為這才是以佛法來研究佛法,這才能把握合于佛法的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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