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於南宗禪或壇經的思想特質問題
如眾所周知,禪分南北二宗;北宗禪只流行了一段短時間,南宗
禪則自慧能以後,歷久不衰,對中國的思想與文化,有重大的影響。
南宗禪創自慧能;它的思想,也在代表慧能的說教的《六祖壇經》或
《壇經》中奠定下來。故《壇經》所反映的思想,也可以說是南宗禪
的重要思想。本文的目的,是要透過《壇經》這一重要的文獻,看看
它的思想特質為何。這思想特質,自然也可以說是南宗禪的思想特質
。
不過,南宗禪或《繵經》的思想特質問題,很富爭議性。若以自
達摩禪以來所標榜的「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
這一宗旨作為《壇經》的思想特質,則一方面有不符事實之嫌,而且
也搔不到癢處。「教外別傳」,「教」是甚麼涵義,「別」又是怎樣
別法,都不易說清楚。即使說得清楚,也只是外在的說法,與內容無
關。「不立文字」不是南宗禪所特別強調的。起碼不是《壇經》的意
思。(註1)。「直指本心,見性成佛」明顯地表示頓悟的方式,但這
是很表面的方法上的問題,不足以決定思想上的特質或中心思想。《
壇經》便這樣說過:
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迷人漸修,悟人頓契。
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無差別。所以立頓漸之假名,(《大
正藏》48、353a)(註2)。
這是說,就教法來說,並沒有頓漸可言。頓漸是就悟入真理(本
心、本性)的遲速分別言,故是方法學意義的,而且是很表面的,它
不過是假名而已。不過,這裡的「自識本心,自見本性」,與上來所
提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都涵有強調本心、本性的意思,而在
《壇經》中,亦多處提到性、佛性、自性及本心、特別是自性,則這
性、佛性、自性、本心,能否說是南宗禪的思想特質呢?這還是有爭
議的。性、佛性、自性是指向佛性的問題。熟悉中國佛教史的人都知
道,佛性自竺道生以來,一直都是中國佛教的中心課題。禪自然很重
視佛性問題,它也很強調佛性或自性含具萬法,和能生起種種功用、
功德。但這仍談不上思想特質。佛性問題不限於禪,而佛性含具萬法
,能生起功用、功德這些意思,在比禪早出的天台宗智者大師已有充
量發揮了。(註3)。本心的問題,智者大師也談過;《大乘起信論》
與華嚴系的思想也發揮過。這都是學界所熟悉的事。單憑佛性、本心
,並不足以決定南宗禪或《壇經》的思想特質。
或許有人會提出:禪不是很強調禪定、瞑想這一類修行麼?禪不
是由於重視這種修行而得稱為「禪」嗎?又禪不是以強調自悟、自力
以與別的佛教教派區分開來麼?這樣,我們不是可以說禪定修行與自
力成佛是南宗禪的思想特質麼?對於禪定的問題,我們的答覆是,禪
定的修行,並不限於禪,天台宗也有;不過,天台宗比較多用「止」
一名相,而較少用「禪定」。止與觀合起來,是天台宗智者大師的實
踐上的雙軌。實際上,禪定的修行,在印度佛教很流行。般若系的思
想中,有六波羅蜜多( paaramitaa ),被視為菩薩所必須修習的德
目,其中即有禪定波羅蜜多一項。再進一步說,禪定、瑜珈這種修行
,或瞑想的實踐,在原始佛教與釋迦牟尼的教法中,已很受重視,甚
至在印度教中,也有這種實踐方式。(註4)故禪定不能視為南宗禪
的思想特質。至於自力成佛的問題,則我們要反問:禪是大乘佛教的
一支,在大乘佛教中,除了唯識與淨土外,有哪一派思想不強調自悟
、自力成佛的呢?當然,禪是非常強調自悟、自力的重要性的,整部
《壇經》都充滿了教人要自家「識自本心,見自本性」的說法;但這
只表示在提倡自悟、自力成佛的程度上的不同而已,不能視為決定特
質的要素。
有人或者會提出,禪非常平實,富有生活氣息;禪趣與禪機,都
落實到日常生活中去。馬祖的「作用見性」,南泉的「平常心是道」
,龐居士的「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挑柴」,都是在這種脈絡下提出的
。禪門也常提到穿衣吃飯,痾屎送尿,都有道在。這種平實的生活氣
息,是佛教其他教派所沒有的。這應可說是禪特別是南宗禪的思想特
質吧。關於這點,我們的回應是,就平實的生活氣息言,禪表現得
淋漓盡緻,佛教的其他教派確是很少見。它實在有很深厚的現世情懷
( worldly concern )。《壇經》便說過:
佛法在世間,不離日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351-c)
這裡所謂的「世間」,自是指現實的一切日用行為而言。禪道是
不能遠離現實的一切日用云為而表現的。經中也提到游戲三昧:
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
方能建立萬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
解脫知見。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
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
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 358-c )
這游戲三昧,自是就在俗應世間中說,「應用」、「應語」,都
是生活的表現。覺悟(見性,徹見自家的真性、佛性、自性)是在世
間中表現;覺悟後,還是不離世間,以「化身」的形式,化度眾生,
「應用隨作,應語隨答」。這便是游戲三昧。不過,問題不是這麼簡
單。禪很具有平實的生活氣息固是事實,但原始佛教特別釋迦牟尼的
教法,也是很平實的,它不強調理論或形而上的問題,卻是教人注目
現實生活的苦惱問題,想辦法對治它們。關於這點,四部《阿含經》
表現得很清楚,至於說覺悟要在世間中表現,以至覺悟後還要回向世
間,以化身或應身的變化身來化度眾生,這在《維摩經》
(Vimalakirtinirde`sa-sutra)中說得也很多,天台宗的思想也很有
這種說法。無疑禪在這方面表現得更為積極,但也只是程度上的不同
而已,不足以決定它的思想特質。
二、從不取不捨與自性到無
這樣也不是,那樣也不是,到底南宗禪的思想特質是什麼?或者
說,它到底有無思想特質?
偌大的一個佛教學派,南宗禪肯定是有其思想特質的。讓我們還
是從思想的淵源說起。《壇經》載五祖弘忍深夜為慧能講《金剛經》
(Vajracchedikaa-praj~napaaramitaa-suutra),至「應無所住而生
其心」句,慧能便大悟,爆發出智慧的火花,特別提到自性的問題:
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並且說: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其自性能生萬法!
弘忍下印可他的覺悟境界,並謂「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
丈夫、天人師、佛。」(349a)這是關鍵性的地方,從中我們可以窺
測到南宗禪的覺悟的消息,和它的思想特質。這消息是,覺悟並不是
靜寂不動的光板狀態,心卻是在運作著,不過,它對周遭的環境,並
不取著(住)。取著即有所執持,而不免被所執持的所限制、束縛,
而不得自在。不取著便能保持心靈的自在無礙狀態,而能繼續不停地
運作。這心靈是我們的本心、本性,是成佛的潛能,故也是佛性。這
個消息,顯然源於兩種思想:無住與佛性。下面失們即循著這兩種思
想探索下去。
無住是般若文獻的一個重要思想,甚至可說是一種實踐。它的直
接意思,是對諸法,不管是生滅的有為法,抑是無生滅的無為法,都
不住著,不執取。此中的義理背景是,一切有為的生滅法,都是依因
待緣而得成就。因緣聚合便生,因緣離散便滅,此中並沒有一常住不
變的自體( svabhaava )可得,故不應對之取著。另外,對於那些無
生滅的法,或無為法,如空( `suunyataa )、真如( tathataa )
之類,它們都顯示真理,或事物的緣起無自體的狀態,並不是在真理
的世界中,有一個稱為空或真如的常住不變的實體可得,故我們亦不
對之取著。這便是無住。通常說無住,多是針對生滅性格的世間法而
言,而較少涉及空、真如一類。
諸法既是因緣和合而成,其中沒有常住不變的自體,因而不應對
之取著起執。同時,也由於它們是因緣和合而成,沒有常住不變的自
體,因此不會對我們構成真正的障礙,因而也不必刻意去捨棄它們
,甚至毀滅它們,而淪於虛無主義。這便是不捨。故無住的直接意
思是不取,也隱含不捨的意思;它是整全的意思是不取不捨。(註5)
實際上,不取不捨的字眼,常出現於般若文獻中。著名的《八千頌》
,或稱《摩訶般若波羅蜜經》(A.s.tasaahasrikaa-praj~naapaaranmitaa-suutra),便這樣
說過:
於諸法中無取無捨,乃至涅槃亦無取無捨。(註6)
取即是取著。又說:
般若波羅蜜不應取色中求,不應受、想、行、識中求。亦不
離色求,亦不離受、想、行、識求。何以故?色非般若波羅
蜜,離色亦非般若波羅蜜。受想、行、識非般若波羅蜜,離
受、想、行、識亦非般若波羅蜜。(註7)
這裡以、色、受、想、行、識五蘊來說。五蘊是構成吾人的生命
存在的要素,亦可視之為泛指一切法,一切現象。般若波羅蜜指智慧
。其意是,智慧不能單表現於一切法中,亦不能表現於遠離一切法中
。單於一切法中求智慧,有住著於一切法中之嫌;遠離一切法,則淪
於虛無主義,亦不能表現智慧。這顥然有以上所說的不取不捨之意。
同經有時又單說不取,如:
般若波羅蜜是大珍寶,於法無所著無所取。(註8)
有時又單說不捨,如:
不壞假名而說實義。(註9)
假名( praj~napti )是分別諸法而施設的名字,通常可泛指諸
法。關於不取不捨,若就義理方面作進一步的發揮,則可以說,唯其
能不取,心靈才能在變幻無常的世界中,任運流通,而無滯礙,表現
種種妙用。唯其能不捨,心靈才能使其妙用在世界中落實,才能有作
用的對象。能不取不捨,便能還世界一個本來的面目,而不起種種顛
倒見,因而不生煩惱。要做到這個地步,需要有很高的智慧。般若文
獻便強調這種智慧,稱之為般若( praj~naa )。
如上面所說,佛性自南北朝竺道生以來,一直都是中國佛教的中
心課題。這佛性思想在印度佛教中亦有很深厚的淵源。以盛言佛性而
為人所留意、重視的,當推《大般涅槃經》(Mahaaparinirvaana-suutra)
。此經有一段文字,詳闡佛性的義理:
佛性者,名第一義空;第一義空名為智慧。所言空者,不見空
與不空。智者見空及不空、常與無常、苦之與樂、我與無我。
空者一切生死,不空者謂大涅槃。乃至無我者即是生死,我者
謂大涅槃。見一切空,不見不空,不名中道。乃至見一切無我
,不見我者,不名中道。中道者,名為佛性。以是義故,佛性
常恆,無有變易。無明覆故,令諸眾生不能得見。聲聞、緣覺
見一切空,不見不空。乃至見一切無我,不見於我。以是義故
,不得第一義空。不得第一義空故,不行中道。無中道故,不
見佛性。(註10)
這裡提到有關佛性的多方面的義理,由於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解
明了。我們只想強調一點:整段文字充滿著關於真理的正面的、肯定
的,甚至是建設性的涵義,佛性即在這種脈絡下被介紹出來。如我、
不空、大涅槃、常、中道這些具有積極涵義的名相,都用來說佛性。
這與比此經早出的般若文獻集中強調空的義理很不同。空是無自體之
意,它畢竟是遮詮的作用,積極性總是不夠的。只就空來說真理,不
是究極的、第一義的。空固然要說,但亦要說不空,才能顯揚涅槃的
殊勝功德。這不空即是佛性。
上面說佛性是正面的、肯定的、有建設性的語調下被提舉出來。
《大般涅槃經》更以樂觀的語氣說佛性是「常、樂、我、淨」,不是
「無常、無樂、無我、無淨」。(註11)又強調佛性是覺悟的基礎,
是「一切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中道種子」。(註12)又肯定佛性
的普遍性,以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即使是愚癡如一闡提( icchantika
)之流,亦有佛性,只是由於無明覆蓋著,不能顯現而已。(註13)
般若文獻的不取不捨的思想或妙用與《大般涅槃經》的佛性思想,特
別是後者,對中國佛教的發展,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不過,這兩者
卻少有碰頭的機會。般若文獻盛談般若波羅蜜多(praj~naapaaramitaa
),表示完全的、完滿的智慧,又說般若智( praj~naa-j~naana )。
對於諸法的不取不捨的妙用,都從般若智來說。但智或智慧的涵義是
偏於發用方面的,它應有其所本,這應是心體;更徹底地說,應是佛
性。成佛的基礎在覺悟,覺悟是心的作用;而心能發智慧,使人覺悟
而成佛,故心應可說是成佛的潛能,或成佛的可能性,這即是佛性。
這種理解,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般若文獻還是很少談佛性的問題。
其中一個可能的理由是,般若的思路總是傾向遮詮、遮撥方面,透過
否定的方式來展示諸法的真相,或真理。像佛性這種具有正面的、肯定
的涵義的觀念,般若思想大概難以容納。但隨著義理的發展,遮詮或
否定的方式雖然可以避開一些思想的、概念的難題,例如囿於概念的
有限性或做成概念的封閉性之類。但光是說遮詮、否定,終究難免淪
於一偏,而成偏見,或邊見;只見真理的負面,而不見它的另一面,
即正面。為了消除這種流弊,佛性思想便應運而生。《大般涅槃經》
所盛言的佛性的常、樂、我、淨的殊勝德性,顯然可以中和由遮詮、
否定的思路所帶來的偏於一邊的流弊。事實上,《大般涅槃經》是
較般若文獻為後出的。爾後發揮如來藏思想的經典,如《勝鬘經》(`Sriimaalaadevii-si.mhanaada-sutra)和《楞伽經》(Lankaavataara-suutra ),大抵也是基於這種思想背景而興起的。
如來藏即是佛性也。不過,這些文獻,卻又少談般若智慧的不取不
捨的妙用方面。
把般若智慧的不取不捨的妙用依附到佛性上來說,或積極地發揚
佛性的不取不捨的妙用的,是南宗禪,特別是《壇經》。不過,《壇
經》很多時不用「佛性」這一字眼,而用「自性」;意思仍是一樣,
只是「自性」更有自覺的涵義,更能顯示作為成佛基礎的潛能的內在
性。關於這點,我們在上一節介紹慧能因聽聞弘忍講說《金剛經》而
開悟這一故事中已可以看到。慧能開悟後後,到了南方,即當眾宣稱
:
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350c)
這是以對一切法不取不捨來說佛性的顯現。這不取不捨,其實即
是佛性自身的作用。慧能在解釋大或摩訶(mahaa)一詞時又說:
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
善,盡皆不取不捨,亦不染著,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
摩訶。( 350b )
這是進一步強調對現象世界的種種物事,不以善、惡的分別心加
以分割之,因而善則取之,惡則捨之。卻是教人超越這善、惡的二元
對立,對善、惡之事物,不取不捨,只是隨機運用而已。這種隨機運
用,亦不限於一般的物事,即作為覺悟境界的涅槃( Nirvaa.na ),
也是一樣的對待。這個意思,可見於下面慧能一偈中:
無上大涅槃,圓明常寂照。凡愚謂之死,外道執為斷。諸求二
乘人,目以為無作。盡屬情所計,六十二見本。妄立虛假名,
何為真實義?惟有過量人,通達無取捨。以知五蘊法,及以蘊
中我,外現眾色象,一一音聲相,平等如夢幻,不起凡聖見,
不作涅槃解,三邊三際斷。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
切法,不起分別想。( 357a-c )
整首偈都在發揮不取不捨的思想或修行。凡夫、外道、二乘修行
者對於涅槃,都有不正確的理解,這都來自妄情計執,以至於生起多
種(六十二種)邪見。只有具有智慧的人,能通達涅槃的真相,因而
對之不起取捨的分別心。不取著涅槃,因而不捨棄世間;不捨棄涅槃
,因而不滯於世間。這便是不取不捨。對於五蘊所代表的現象世界,
也視之為平等平等,空無自體,不起凡聖二分的分別想法。最後幾句
「常應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很有意思
。這很能顯示不取不捨妙用的旨趣。一個能體證佛性或自性的人,他
的感覺機能(諸根)能不斷在世間起用,但並不生起妙用的想法,因
而不為某一妙用所束縛,能起這一妙用,也能起那一妙用。能分別諸
法的相異之處,但並不生起分別的想法,為分別意識所束縛,因而能
於異中見同。對於這「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的意思,慧能在另
一處談到一相三昧的禪定題時,有很重要的補充。他說:
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利
益成壞等事,安閒恬靜,虛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361a-b)
事物的相( lak.sa.na, charateristic ),就作為感官的對象
言,自是各別不同,因而使人生憎愛之情,跟著便有取捨的行為。但
不管是取抑是捨,都足以障蔽吾人對真相的了解;這真相即是緣起無
自體因而是空這一性格。這是平等的,任何事物的真相都是這樣。故
慧能教人不起憎愛,不取不捨,俾能保持虛靜的心境,與真相或真理
相照面。
佛性或自性的這種對於諸法的不取不捨,確有它的奇妙性格。我
們日常的理性,都有排中的思想傾向,這即是邏輯中所說的排中律(
Law of the Excluded Middle )。即是,就有關取與捨的事例來說,
我們不取著事物,便表示我們是捨棄事物;另一方面,我們不捨棄事
物,便表示我們取著事物。取與拾是相對反的,不是這個便是那個,不
是那個便是這個;此中並沒有第三個可能性,或中間的東西。這便是排
中。但《壇經》說自性,卻不是這樣,卻是它既不取著也不捨棄事物,
在事物中表現靈機無滯的運作、作用。這便是所謂「妙用」了。「妙用」
這個詞彙,也出自《壇經》。慧能謂:
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淨心體,
湛然常寂,妙用恆沙。( 360a )
念念無滯,常見本性真實妙用,名為功德。(352a)
即是說,對一事物不起善惡的分別,因而不起住於善而捨惡的行
為。這是體現心體的要訣。一切心念必須不能有滯礙。《壇經》到處
都以心說性,因而亦可說這是體現自性的要訣,實亦是自性自身的表
現。若能這樣,心體或自性便能一方面保持寂然的狀態,一方面卻又
有恆河沙數般無量數的妙用。這真是體用無間,動靜一如也。
對諸法的不取不捨的妙用,預認一種不取不捨的主體,或主體性
,這也是上文提到的游戲三昧的主體性。這主體性是慧能綜合了般若
文獻的不取不捨與《大般涅槃經》的佛性思想而建立起來的。我們以
為這主體性是南宗禪或《壇經》的思想特質。這是佛教的其他派系(
包括北宗禪在內)所沒有的。慧能的自性,便是這種主體性。對於這
樣意義的主體性,慧能更透過具體的實踐的方法展示出來,這便是「
無」的實踐。「無」是道家的一個老觀念,在《老子》中,它指作為
萬事萬象運行的基礎的那個形而上的原理,是實體( Substance )義
。其後佛教傳入中國,為了使艱深的佛教義理,特別是空的義理,易
於為人所理解與接受,佛教徒便以《老子》的無,來詮釋般若文獻的
空。這是「格義」的一種有代表性的表現。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慧能在《壇經》中特別強調無。不過,這無絕不是《老子》的無,也
不全是般若文獻的空。它是指我們的主體性的那種不取不捨的妙用或
實踐。若要說主體性,它便是「無之主體性」。這「無」的義理,是
《壇經》的思想特質。它是具體顯示,便是慧能所極為重視的三面實
踐( threefold practice ):無念、無相、無住。以下我們即詳論
這三面實踐。
三、無念、無相與無住
慧能在《壇經》的定義品中正面地就實踐面來闡釋他的禪法,所
謂「法門」。他宣稱: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
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
,並將為空,不思酬害。( 353a )
這便是無的法門,或三無法門。「宗」、「體」、「本」並沒有
根本的分別,都表示有基本的重要性的意思。對於這三無法門,都需
要就不取不捨這一思路來了解。對於諸法的種種樣相,不必刻意捨棄
,但要和它們保持距離,不要被任何樣相所繫縛,所束縛,要能「離
相」。否則,便是能見一相而不能見其他的相了。這是「無相」。在
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總會有種種想法、念頭生起,這是很自然的事,
不必刻意壓止;但不能停滯於某一種想法或念中,否則,我們的心思
便會被它所窒息,不能活轉了。這是「無念」。至於無住,慧能是扣
著空來說的。他教人對於世間一切相對的事物與關係,如善惡、美醜
、怨親,都不要刻意起分別,因而起相應的、相對的回應,如怨(冤
)則害之,親則酬之。此中的理由是,諸法都是緣起而得成就,並無
常住不變的自體,它們的性格,為善為惡,為美為醜,都是我們意識
上的施設。若對之刻意起分別與回應,無異是自已以意識封限了自已
。跟著慧能對這「三無」有較詳盡的闡釋。要注意的是,這無念、無
相與無住的三面實踐,意思是相互牽連的,三者的關係非常密切,其
中心思想即在自性的對諸法的不取不捨的妙用中。任何一面「無」的
實踐,都不能在離開其他二者的脈絡下理解。關於無住為本,慧能說
:
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
為繫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353a)
念有所念,這即是境。我們對所思所念的境,在思念過後,便應
忘卻,不應滯著於其中。不然,便會為這境所束縛,不得自由。必須
對境隨念隨忘,心靈或主體才能恆常地保持機靈動感,才能起用無窮
。而對境的忘卻,亦不必是絕對義的捨棄。任何的境,都是可以再現的。
關於無相為體,慧能解釋說:
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此是以無相
為體。(353a)
外境呈現於我們的感官之前,而有種種不同的相狀。這些相狀
只在心境的相對關係中成立,它們自身並無常住不變的自體,不能說
實在性。對於這些相狀,我們不應取著,而應就其為無自體、無實性
而了解之,這即是法體、法的本性。這其實是空的另一表示方式。
關於無念為宗,慧能解釋說:
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
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
大錯。學道者思之。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誤他人,自迷
不見,又謗佛經。所以立無念為宗。( 353a )
無念即是對於外境不起染著。「不於境上生心」,此心是分別心
、妄執心,以境為有自體的心念。這種心念必須捨棄。要注意的是,
無念絕不是不作念想,心靈不起運作之意,不是「百物不思,念盡除
卻」,以至「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之意。若是這樣,則生命便如
槁木死灰,了無生氣。無念卻是在念想、念慮中運作,而又不為念想
、念慮所滯。這無念自是主體性的活動。是甚麼主體性呢?慧能標之
為「真如自性」。他繼續說:
云何立無念為宗?只緣只說見性,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
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
,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故此法門立無念為宗。善知識,
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
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
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
眼、耳、色、聲,當時即壞。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
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 353a-b )
真如自性是一個有新意的概念,而且複合的。它表示真如與自性
等同。在哲學上,這表示真理(真如)與主體性(自性)是同一,真
理並不外於主體性。文中說:「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
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從這裡我們可以了解無念中的念的確義,和
無念自身的確義。於境上有念,念上起邪見,這意思顯然是有滯著,
而起不正確的了解,甚至邪見;以為境是有自體的,常住不變的。這
便不見空的正理。一切煩惱(塵勞妄想)便由此生起。這種念必須要
否定,要無念。是誰去「無念」呢?這便是真如自性。故真如自性是
無念之真如自性,這種主體性是無念之主體性,或無之主體性。從這
點看,文中的後半段在行文上是有些問題的,需要清理的。文中謂無
是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因而無是遮撥之意。但「無念」的「無」
所遮撥的「念」,文中卻說是念真如本性,是發自真如而作為真如的
運作(用)的念,是真如所起的念。這便不順適。因念若是起的念、
運作,則不應有染著,應是清淨的,不必「無」,也不應「無」。我
想這裡慧能其實是說真如的那種沒有念慮、分別之念的運作,或念,
這即是「無念之念」。前一「念」表示有分別妄執的念,後一「念」
則表無分別妄執的念。我們是不可能沒有念想的;沒有念想,心靈的
運作便停滯,失去生機。這不是慧能的意思。他的意思應是,在念想
中,我們不住著於這念想,不在這念想中起虛妄執著。這便是沒有虛
妄念想的念想,亦即無念之念。關於這點,後面會再有補充。
以上是《壇經》第四定慧品對三無(無念、無相、無住)的闡述
、如上所說,這三無的意思是各各相涵的。如無念是不於境上生起邪
見,而滯著於其中,這顯然有無住的意思。於境上生起邪見,這亦是
著於境之相,要避免這種做法,自然要不著於境之相,這便是無相。
這種各各相涵的關係,這裡不多贅。我們要指出的是,在這三無的三
面實踐中,慧能較注重無念。在定慧品是如此,在經中的其他處,亦
顯示這一傾向。為了對這三無作進一步了解,我們要就經中他處說到
這種思想的地方,闡述一下。
首先看無住。上面提到,慧能是扣著般若文獻的空的思想來說無
住的;他開悟的關鍵,是《金剛經》的那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另外,《壇經》多次提到《維摩經》(見第五節),而該經的一個很
著名的說法,是「從無住本立一切法」。(註14)另外,較慧能早
出的天台宗智者大師,亦曾多次論及無住本及以之立一切法的問題。
(註15)
慧能說無住,很可能受到這些說法的影響,起碼受過《金剛經》思想
的啟發。上面我們解釋定慧品所說的無住時,強調慧能是以空的義理
來化解我們對世間事物的相對意識與滯著。這涵有我們對世間事物需
保持一種任運通流的態度的意思,能任運流通,才能無滯礙,心靈才
不會為事物所束縛。關於這個意思,《壇經》在別處說得很清楚:
迷人看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
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善知識,道須
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自縛
。( 352c-353a )
此中的關鍵語,自是「道須通流」。道是道路、真理。上面我們
解慧能的「真如自性」,說慧能有真理即主體性的意思。故道須通流
、即主體性須通流。能通流才能不滯。通流、不滯都是就主體性在萬
法的運作中說。如何才能達致這個境界呢?慧能謂「心不住法」,即
心靈或主體性不住著於任何事物中。這便是無住。對於這種境界,慧
能又以偈表示如下:
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362b)
主體性不住著於相對性的善惡中,因而是任運自由,蕩蕩然無所
寄。能無所寄,亦自然可以無所不寄。
般若文獻說空,是空卻作為生滅法的事象的自體,亦有空卻作為
不生不滅的真理的空的自體之意,這即是所謂「空空」,表示空的的
自體亦是沒有的,亦要空卻。(註16)這種空空的說法,在《壇經》
的無住思想中亦是相當強調的。慧能說:
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350a)
無著或無住的對象,除了世間法外,還有出世間的空。
上面剛說過的意思,在《壇經》亦以無相的說法被表示出來。這
實是《壇經》定慧品說無相的一個很好的補充。慧能說:
世人外迷著相,內迷著空。若能於相離相,於空離空,即是內
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355c)
此中以外說相,應是指外境而言。以內說空,不一定很順適。其
意都是教人要離相,不住著於外境的相,也不著於空的相。總之,相
是不能執取的,不管是生滅法(外境)的相,抑是不生不滅的真理
(空)的相。兩頭不取,才是無相的整全意思。
至於無念,無論在定慧品或他處,都有詳盡的闡述。例如,慧能
在他處說:
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
,亦不著一切處。.... 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
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
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是邊見。善知識,悟無
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法者,
至佛地位。( 351a-b )
這裡以心不染著一切法來說無念,以念為念諸法,很明顯地是取
無住的意思。無念與無住,意思是相通的。「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
一切處」,有不取不捨之意。用自是佛性或自性的起用,這起用遍及
一切處,在一切物事中作用。若無物事,則這用便無所施了;故這有
不捨的涵意。不著一切處,即是不取。另外,慧能很強調無念不是沒
有念,完全不起思慮作用的意思,而是在起念慮中,要常保持清明自
由狀態,不為所起的念所束縛的意思。「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
生命心靈便枯槁,是不成的。這不斷念慮的意思,在他處更有強調:
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此一輩人,不可
與語。(350b)
莫百物不思,而於道性窒礙。(360c)
惠(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358b)
慧能的意思很明顯,思想或思慮絕不是壞事,我們的自性,也實
在要時常思想、思慮,才能表現與發揮其妙用。問題是自性不能繫於
思想、思慮自身,也不能繫於所思想、所思慮的東西中。這便是無念
,或無念之念,或上引定慧品所說的「念而無念」。種種說法,都是
一樣。
以上是《壇經》對無念、無相與無住的說法。這三無都是就對諸
法不取不捨而起妙用言。無相與無住固是就諸法言,即無念亦不例外
。剛才說慧能以心不染著一切法來說無念,即是以念為念諸法之意。
另外,念自身亦可作為一種心法看,對於這種心法不取不捨,亦可為
無念的所涵。若取著某一心法,則其他的心法或念便無法生起。另一
方面,我們亦不必或更不能捨棄心法或念,因這表示主體性運作的停
滯。故對於心法或念應不取不捨。
總的來說,《壇經》對三無的說法,還是較偏重不取方面的意思
,這從上面的引文也可看到。但不捨的意思還是在那裡。經文多次說
到自性含具萬法,以至建立、生起萬法,如上引慧能聞《金剛經》而
開悟所說的話。他也曾就建立萬法來說功的問題:
自性建立萬法是功,心體離念是德。(352a)
也曾就成一切相說心: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355a)
這是在討論即心即佛的問題。慧能認為心、佛是在根本上無差異
的,只是動態、靜態不同而已:心傾向於動態,佛則傾向於靜態。在
本質上,動靜仍是一如。「成」一切諸法的相,語氣較不捨更為積極
。(註17)故不捨的意思,還是在那裡,慧能只是較多說不取而已
。實際上,他認為最高的教法(最上乘),是同同時不取不捨的。他
說:
見聞轉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
通,萬法俱備,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名最上乘。
(356c)
只會背誦文獻,不求甚解,是小乘,只從事義理上的、概念上的
了解的,是中乘,理解後而依教法來修行的,是大乘。即使是大乘,
還未瑧完滿。必須順著不取不捨的思路或方法來實踐,才是最完滿、
最上乘的教法。「萬法盡通」,而又「萬法俱備」,便有不捨的意思
,且語氣更有正面性、肯定性。能通才能說妙用。「一切不染,離諸
法相,一無所得」,正是不取的意思。
四、無之哲學與實踐
由這無念、無相與無住思路所開出的禪,可以說是無之哲學與實
踐。它的內涵是自性或主體性對諸法表現為不取不捨的妙用,或對諸
法的不取不捨的妙用依附在自性或主體性中說。這裡所謂「哲學」與
「實踐」,是連繫在一起而成一總體或綜合體(integrity)的。哲
學不是離開實踐的概念的組合,實踐也不是沒有哲學觀念所表示的精
神方向的一套行為。卻是哲學表現於實踐中,實踐也以哲學為基礎。
就無相來說,諸法的性格本是緣起無自體,是空,它們有如是如是的
相或相狀,只是這些緣起無自體的東西呈現於我們的感官,使感官有
如是如是的相狀而已。因此我們不應對之取著,亦不必捨棄之。緣起
無自體是哲學,不取不捨是實踐。不過,緣起無自體這種性格,須在
實踐中體會,才有真切、真實的涵義;而不取不捨這種做法,亦須有
義理上的基礎,才能有方向。故哲學與實踐,在禪來說,是密切地聯
繫著的。就無相的情況來說,哲學與實踐的結合,成就了對諸法的相
狀同時不取不捨的無相之主體性。
其實慧能的無之哲學與實踐,不必到他在定慧品中提出三無的思
路才開出,早在行由品他提出著名的「無一物」偈時,已具雛形。按
行由品,五祖門下神秀與慧能各作一偈,以顯示自家的開悟境界。神
秀的偈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境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348b)
慧能的偈是:
菩提本無樹,明境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idem)
我們在另一文(註18)中已提過,神秀的偈顯示出作者把心體看
成是一清淨如明鏡的主體性,且把它置定在一個超越的位置,因而造
成心體與萬法、超越與經驗分成兩截的二元對立形勢。慧能偈則無此
二元對立的問題。它並未把主體性與萬法分別置定在超越的與經驗的
位置,本來「無一物」也。卻是兩者同起同寂。有作用時便同起,未
有作用時便同寂。此「時」亦非時間義,而是理論義。主體性與萬法
,都是在作用的脈絡下說。既是在作用方面同起同寂,故主體性對萬
法,並無要取要捨的問題,因而是不取不捨。此中根本不表現取、捨
的意識。但倘若不是這樣,倘若主體性與萬法被分別置定在那裡,不
是同起同寂,則在二元對立的形態下,主體性對萬法勢必有取或有捨
;取則萬法泯沒於主體性中,捨則萬法一寂便永寂。無論是取是捨,
都有泯滅萬法的傾向,這便流於出世與消極。這不是健康的精神方向
。惟其主體性能不取不捨,才能保住諸法,才能真正顯示現世情懷,
才是健康的精神方向。這裡我們是以現世情懷來說健康的精神方向也
。
這「無一物是慧能偈的關鍵語。其後慧能也曾多次提到這語句或
相似意思的語句:
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350a)
說似一物即不中。(357b)
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
方能建立萬法。(358c)
上兩句的所說,都是就主體性言,但仍不出上面的意思。即是,
主體性不能如我們一般看外物那樣,可以被置定於某一個位置中,因
而將之看成一個對象,或對象化。最後的引文:「無一法可得,方能
建立萬法」,意思深微,耐人尋味。此似是就主體性對萬法的作用而
言,其意是,主體性不執取任何一法,才能成就其他的萬法。為什麼
呢?依我們的理解,倘若主體性為任何一法所囿,而執取之,則可能
造成對主體性的束縛,使之無餘暇照顧、成就其他萬法。「無一法可
得」是不取,「方能建立萬法」是不捨。合起來,剛好是不取不捨。
此仍是指涉主體性對萬法的態度與作用問題。
無一物與不取不捨思想成就了禪的主體性,也直逼出這主體性的
一個很根本的性格,這即是「不二」或「無二」。在哲學來說,二表
示二元對立,是相對層面;它的作用是分割(bifurcation)。絕對
的真理是不能由這個層面說的,它是一個絕對的整一體,不能被分割
。任何二元的對立概念,不管是善惡、有無、一多、動靜之類,都勢
必淪於相對的邊見或偏見,障礙真理的呈現,也破壞它的絕對性與整
一性。故要顯現真理,必須破除一切二元對立的關係。這是一種哲學
思想,也是一種實踐:在《壇經》來說,便是「不二」或「無二」。
由慧能以心或主體性來說性或真理,故「不二」、「無二」亦可顯示
主體性的性格,這是絕對的性格。這性格自身是一種思想,需要透過
實踐來體證。
在《壇經》中,有關無二的說法是很多的。以下是一些例子:
佛性非常非無常,....佛性非善非不善。....無二之性,即
是佛性。(349c)
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
實性。(360a)
善惡雖殊,本性無二。無二之性,名為實性。(354c)
識自本心,見自本性,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
是無非,無住無往。(362a)
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法,出入即離兩邊,自性動用,共人
言語,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若全著相,即長邪見;若
全執空,即長無明。(360b)
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淨心體。湛然常寂,妙用
恆沙。( 360a )
最後兩段文字,且有很重要的實踐意味。這點是很明顯的,我想
不必多作解釋。這裡我們要強調的是,任何二元的對立概念,都是「
無一物」,我們都應不取不捨,才能顯現主體性的智慧的妙用。就佛
教的立場來說,二元的對立概念的所指,不管是狀態(例如動、靜)
、關係(例如左、右),或性質(例如善、惡),都是我們的分別心
識計度的產物,在客觀方面,並不是真有那件東西擺放在那裡。它本
來是無的,「無一物」也。對於這些東西,我們習慣於採取一種或取
或捨的反應,例如取善捨惡,或取動捨靜。不管是取抑是捨,都會使
我們的內心失去平衡;也無從發揮主體性的妙用。若是取之,則會為
所取所束縛,不能發揮其他的妙用;若是捨之,則會淪於斷滅,妙用
便無處可施。故慧能教人無一物,不取不捨。這些義理,都是無之哲
學的所涵。無之哲學的目標,自是要我們從相對性的二元對立的層面
超越上來,而臻於絕對的境地。這便是慧能所說的「佛性」、「實性
」,或「自性」。這都是主體性的異名。
說到無二或不二的問題,我們自然會想到《維摩經》。這部經典
以宣示不二法與入不二法門見稱。維摩( Vimalakiirti )居士最後
且現身說法,以「默然無言」的方式,顯示真入不二法門,引來文殊
師利( Ma~nju`srii )菩薩無比的讚嘆。(註19)就不二的涵義言
,《壇經》與《維摩經》的理解都是一樣的,都是要超越相對性的二
元對立的層面以展示絕對的境界。不過,《維摩經》說入不二法門,
是只就菩薩這種理想人格的實踐言,此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開首即介
紹維摩居士對諸菩薩所提的問題:
諸仁者,云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註20)
《壇經》則不同,它是就佛性或自性的性格說,即是,佛性或自
性具有由不二或無二所表示的絕對的性格。故兩者說不二脈絡不盡相
同。
不二或無二是否定相對概念的兩端,這是一種雙邊否定。在佛教
的傳統,雙邊否定總是指向中道這一目標。佛陀或原始佛教教人不要
搞苦行,也不要縱情欲樂,應行中道,便有這個意思。中道的實踐意
味是很重的。(註21)爾後的大乘佛教,大多言中道。特別是中觀
學( Maadhyamika ),更以發揮中道的義理與實踐著稱。《壇經》也
論到中道。慧能謂:
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
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如一問一對,餘問一依此作,
即不失理也。( 360c )
這樣說中道,與傳統佛教的說法不同。它充滿靈機與動感,可使
人當機立悟。即是,它是以相對概念的一端(如有)與另一端(如無
)作對比,而將之消去,自家亦消去,結果兩端都否定掉,同歸於寂
,中道即在這種兩端否定,同歸於寂的脈絡下顯示出來。這表示絕對
的真理是不能以任何相對的概念來說的。傳統佛教說中道,通常是透
過同時否定相對的兩端而顯;以一端來抵消另一端,而同歸於寂的方
式是很少見的。從這點亦可看到南宗禪妙用的一面。
以上所述,是《壇經》所展示的南宗禪的無之哲學與實踐,它的
思想骨幹在佛性、自性或主體性對諸法或現象世界的不取不捨的妙用
方面。《壇經》和南宗禪的思想特質,都應從這裡說。從哲學理論言
,慧能實已把「無」在主體性對世界的不取不捨的妙用這一脈絡下,
提煉成一個理念( Idea )。爾後南宗禪的發展,不管是義理方面,
抑是實踐方面,都是環繞著這個理念而展開的。這點可以在南宗禪的
很多基本典籍中得到證明。即使是發展到公案禪,「無」字也成為一
核心的公案,為修禪者所必須通過的門關。著名的公案結集《無門關
》,便是以「無」字命名。作者無門慧開在這部公案結集的開首,便
開宗明義地說:
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註22)
又說:
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註23)
「無門」中的「無」,可指遮撥義的無,亦可指理念義的無。若
取後者,則是無之門,是參透無之哲學的實踐或方法、門徑。在該結
集的第一則題為「趙州狗子」的公案中,無門慧開又說:
參禪須透祖師關,妙悟要窮心路絕。.... 且道:如何是祖師關
?只者一箇無字,乃宗門一關也。遂目之曰禪宗無門關。透得
過者,非但親見趙州,便可與歷代祖師,把手共行,眉毛廝結
。同一眼見,同一耳聞,豈不慶快!莫有要透關底麼?將三百
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毫竅,通身起箇疑團,參箇無字。晝夜提
撕,莫作虛無會,莫作有無會,如吞了箇熱鐵丸相似,吐又吐
不出。蕩盡從前惡知惡覺,久久純熟,自然內外打成一片。如
啞子得夢,只許自知,驀然打發,驚天動地。如奪得關將軍大
刀入手,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於生死岸頭,得大自在;向六
道四生,遊戲三昧。且作麼生提撕?盡平生氣力,舉箇無字。
(註24)
這段文字的涵義,精妙之極,禪的無之哲學與實踐的動感與力量
,表露無遺。這實在把禪推至一個高峰。不過,由於這不是本文要討
論的範圍,這裡便就此打住,由讀者自已去推敲、領會其中的精妙之意。
五、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取不捨文字
最後,我們想澄清兩個問題,這都與上面所說的禪的思想特質有
關。第一個問題是,很多人把禪理解為以孤寂為目標的修行法,所謂
「禪寂」。禪當然有其孤寂的一面,特別是在修行的途徑中,到某一
個階段,是需要與外界隔離,俾能專心於生命的淨化。但這決不是禪
的終極目標。禪的終極目標,就南宗來說,還是在轉化世間方面,一
切不取不捨的妙用,都不能離開這個目標。修禪而淪於光板孤寂,超
離世間,只是不善修學而已。這在宗門被譏為蛤蟆禪、老婆禪,或野
狐禪。(註25)
另外一個問題是,很多人以為禪是不立文字,甚至要捨棄文字,
排斥以文字來記載祖、佛的覺悟經驗的經典。這是不正確的,起碼作
為南宗禪的哲學與實踐的基礎的《壇經》,並不是如此。南宗禪是禪
的主流,我們通常也以它來概括禪。
實際上,慧能在《壇經》中常提到或引用佛經。此中包括《金剛
經》(註26)、《大般涅槃經》(註27)、《維摩經》、《淨名經
》(註28)、《楞伽經》(註29)、《法華經》(註30)(註 30 )、《
菩薩戒經》(註31)。另外,整部《壇經》有很多處提到般若波羅
蜜多,可見它與般若思想的淵源,非常深厚。慧能自已也曾明確地說
:
吾傳佛心印,安敢違於佛經?(359a)
經有何過,豈障汝念?只為迷悟在人,損益由已。(355c)
慧能對經典的態度,非常清楚。他自認自已的所傳,並不違於佛
經;佛經自身絕不足以構成吾人在思想方面的障礙。吾人或迷或悟,
都是自已負責。這裡似隱含一個意思:慧能固不排斥經典,亦不鼓勵
人過份倚賴經典,卻是要人努力修為,基本上以自家的力量進於佛道
。至於文字,那是用以構成經典者,慧能亦從未排斥,亦未提倡不立
文字。他對文字的態度,就關到誹謗經典的問題,表示如下:
執空之人有謗經,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語
言。只此語言,便是文字之相。( 360b )
又說:
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文字,亦是文字。汝等須知,自迷猶
可,又謗佛經。不要謗經,罪障無數。( Idem. )
慧能不但反對人誹謗經典,因為這樣會招來罪障、惡業。他對那
些要捨棄文字的人也不以為然。文字的外在表現(相),便是語言;
捨棄文字,也應捨棄語言,這是不當的。另外,「直道不立文字,即
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即是說,文字有它自身的作用,即使我們
說不立文字,否定文字的存在的價值,我們仍要靠文字來表示這個意
思。這種論證不是很好的。維摩居士不是以默然無言來表示入不二法
門麼?這顯示出要超越文字,並不一定需要文字來做,不一定要「以
言遣言」的。不過,慧能的意思很清楚,他未有提倡不立文字,也未
否定文字作用與價值。
儘管這樣,宗門發展至後期,還是有呵祖罵佛的事發生,有人燒
毀佛經,和焚燒佛像。這殆是慧能想像不到的。這些極端的事情的發
生,恐怕有其背後的原因。一般的推測是,禪發展至末期,佛、祖師
與經典的地位越來越高,特別是前二者,高至被宗徒當作偶像和咒文
來崇拜,這大違六祖慧能強調自悟、自覺的理性的精神。因此有人呵
祖罵佛,燒毀佛經、佛像來提醒宗徒不要攪偶像和咒文崇拜。這是很
可理解的。這種做法,實有其象徵意義(symbolism)。不過,這並
不足以顯示禪特別是慧能禪不立文字。
慧能對文字經典到底持甚麼態度呢?他未有說不立文字,也對不
用文字的人不以為然。這很明顯表示他對文字(經典)持不捨的態度
。但這並不意味他非常重視文字經典。他雖說佛經沒有「過」,又說
自已不敢違背佛經,但他畢竟念念在自悟,強調「迷悟在人,損益由
已」。覺悟的關鍵,在乎自己已能否憑自已的力量,開出智慧的火花
。佛經在這方面幫不了很大的忙。若自已能開出智慧的火花,而得覺
悟,則一切佛經都可以作為覺悟的註腳,因而可以「轉經」。否則,
若只識背誦經文,而不求自悟,則只能跟著經文的腳跟轉,或是「被
經轉」。對於這個意思,他說:
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是被經轉。(355c)
他並說下面一偈:
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誦經久不明,與義作讎家。(Idem.)
「法華」即《法華經》,泛指一般佛經。「心行」即是主體性能
作用,能實踐。「心不行」則否。這「心行」是覺悟的關鍵,要靠自
力。口誦經文是無關重要的。若主體性能開發出智慧的火花,則能覺
悟,一切經典都成了覺悟的註腳。這表示慧能並不很重視經文,或口
誦經文。他對文字經典的態度,殆是勸人不要取著它們,一切要以自
家覺悟為主。
我們以為,慧能對文字經典的態度,是既不捨棄,亦不取著,即
是不取不捨。這亦可以說是主體性或自性的一種妙用。
後記
這是一篇透過《壇經》來看南宗禪的思想特質的文字。我們把南
宗禪的思想,歸結到無之哲學與實踐上去;此中的焦點,是無之主體
性對諸法的不取不捨的妙用。實際上,學界研究《壇經》思想的文字
很多,我自已也看過不少。這裡我只把自己的見解寫出來。這些見解
,恐怕也受了現有的研究成果的影響。關於這些研究成果,我並不全
感覺滿意。我在這篇文字中能做到甚麼程度,自已也不敢說,也不便
說。這有待高明的讀者來作評論了。
在這裡我只想補記一點,這便是日本的禪學宗師久松真一以「無相的
自我」來說禪(特別是南宗禪)的主體性的問題。對於這一說法,我
是抱保留態度的。依久松,「無相的自我」( Formless Self )指那
超越一切相對相狀、不執取任何特徵的真正的自我, 或真我( True
Self )。這個說法,散見於他的很多著作中。(註32)首先,「無
相」一詞與般若思想和中觀學有密切的關連。它們盛言三三昧(三種
禪定、觀法),其中即有無相三昧(註33),其意是我與我所有的
東西都是緣起而成,都無自體,都是空,因而沒有固定不變的相對相
、差別相,我們不應對之起執。慧能說無相,大抵也是這個意思,不
過,他是附在自性或主體性的脈絡下說。故「無相」不必能「在性格
上確定」( characterize )禪的特質。再者,《壇經》說三無:無
念、無相、無住,如上所示,無念佔較重的分量:若說禪是無相,倒
不如說禪是無念。實際上,無念更能顯出主體性的靈機與動感。
至於以「自我」說禪,也是可爭論的。《壇經》盛言自性,以之
為吾人的主體性,但卻少說我。這「我」在佛教中是有些問題的。原
始佛教說「無我」,大乘佛教則說如來藏我、佛性我,以常、樂、我
、淨來說涅槃。當然這兩種我的意義層面是不同的。「無我」所無的
「我」,是執著的我、生死的我;如來藏我、佛性我或涅槃我的「我
」則是精神意義的主體性,它有無限性、絕對性、主宰性與規範性。
這正是哲學上的「主體性」( Subjectivity )的意思。不過,為了
避免引起誤解,我想還是少用「我」為佳,用「主體性」便很恰當。
實際上,久松自已也常用「主體」、「主體性」這些字眼來說大乘佛
教的精神主體。
在這篇文字中,筆者用「無之主體性」來說禪的精神主體,而不
說「無相之自我」,便與上面的考慮有關。「無」固可涵無相,同時
亦可涵無念與無住。這「無」當然不是虛無,一無所有,而是對諸法
不取不捨的妙用。
註釋
註02 我們所根據的《壇經》是宗寶編的本子,收於《大正藏》第48
卷中。以下所引《壇經》文字,為省篇幅起見,不再標「大正
藏四八」字樣,而只標頁數與欄位。
註05 有關般若文獻的無住的說法,參看拙文〈般若經的空義及其表
現邏輯〉,載於拙著《佛教的概念與方法》中,台灣商務印書
館,1988,頁28-30。這裡說無住有不取的意思,也有不捨的
意思,可以說是基於般若文獻的雙非或雙邊否定的思考方式,
即同時否定相對的兩邊或兩端。取與捨正是相對的兩邊也。有
關這雙邊否定的思考,參看上提拙文,頁27-28。
註07 《大正藏》八,541a。
註09 《大正藏》八,541a。
註11 《大正藏》一二‧768a。
註13 《大正藏》一二‧769a。
註15 例如:《法華文句》卷三,《大正藏》三四,37c;同書卷七,
《大正藏》三四,91a-b,《維摩經玄疏》卷四《大正藏》三八
‧545b;《維摩經略疏》卷八,《大正藏》三八‧677a。
註17 要注意的是,慧能說建立一切法,或生起一切法,並不是構造
論或創造論的意思,如西方哲學的那種。他仍然是就佛教的根
本的緣起的義理來說。建立與生起一切法,實是成就,成全一
切法之為緣起因而無獨立的自體這一性格之意,而不是要建立有
獨立的自體的法,亦不是要透過從無到有的方式來創造一切法
之意。
註 19 關於《維摩經》所論的不二法與入不二法門,參看《大正藏》
一四‧550b-551c。
註21 有關中道及其踐,參看拙文〈從巴利文與漢譯經典論原始佛教〉
載《獅子吼》,第二十八卷第四期,1989年4月。
註23 Idem.
註25 蛤蟆禪、老婆禪都指疲弱無力,了無生氣的禪法。野狐禪則特
別指那些以遠離世間、不落因果的現象界以獨善其身的禪法。
參看《無門關》第二百丈野狐公案(《大正藏》四八‧293a)。
註27 349c、356c、359a。
註29 356a。
註31 35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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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2 較易找到的有〈究極的危機再生〉,載於《久松真一著作集》
,第二冊,理想社,1972。此文有英譯本:"Ultimate Crisis
and Resurrection",in The Eastern Buddhist,Vol.VIII,
Nos.1 and 2,1975.<A NAME="n33>
註33 其他兩種三昧是空三昧與無願三昧。
摘 要:
本文主要指出,決定禪之所以為禪的特質的要素,應不是「直指本
心,見性成佛」,不是禪定,不是平實的生活情懷,那麼是甚麼呢?
作者由「佛性」與「無住」兩觀念探源而下,探尋出:第一、般若智
(空)之所本「應是心體」,就是佛性(不空),即如來藏,故透過
具體實踐方式之展示而「預認一種主體性」,無非「無的實踐」,南
宗禪正是發揚此「不取不捨」的妙用而依附於佛性上。
第二、對境隨念隨忘的無念、不取心境相狀的無相、心不住法的無
住,是為「真如自性」(主體性的活動),真箇念、相、住,皆「無
一物」。所以,作者慎重宣說:不取不捨與無一物思想「成就了禪的
主體性」,也逼出其特質為不二或無二,故《壇經》所展示的南宗禪
的無之哲學與實踐的特質勿寧在此。
最後作者提出「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取不捨文字」之特別見解
,也附帶評介了日本禪學宗師久松真一,認為用「無相的自我」,不
如用「無的主體性」說禪的精神主體,來得恰當!這篇文章,扭轉了
某些過份實體化的佛學主體性觀念,實有更深廣的議題,可引借此文
論點以資反省。(編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