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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嚴心詮:原人論考釋之二
聖嚴法師

 

本編 《原人論》考釋

釋題

「原人」一詞,非出於佛典,「論」則普見於佛教及世間著述,例如論文的論述,論書的論究。

「原」字在此處,是探索、窮究、考察的意思,典出於《易經
繫辭》有云:「原始返終」,疏云:「原窮事物之初始」,例如《呂氏春秋》有〈原亂〉,《淮南子》有〈原道〉。原字也有源泉之頭,以及萬物之本的意思,例如《漢書董仲舒傳》有云:「道之大原出於天。」在《孟子盡心篇》則有:「一鄉皆稱原人也」句,朱熹註云:「原,亦謹厚之稱。」而在本文的「原人」,則意謂探究宇宙人生之根本。

不過,在中唐時代,有一位以排斥佛、老二教著稱的大文豪韓愈(西元七六八~八二四年),乃與本論的作者圭峰宗密(西元七八
~八四一年),生於同一個時代而略長圭峰宗密十二歲,則頗值得注意。因為韓愈寫的論文之中,以「原」為篇名的,至少有〈原道〉、〈原性〉、〈原人〉、〈原毀〉、〈原鬼〉等五篇。〈原道〉中以經濟及社會觀點排斥佛老。〈原性〉主張人性有三品,上品全是善,中品可引導而使上下,下品全是惡;人性不是生而皆善、不是生而皆惡,也不是生而善惡混。〈原人〉是以天、地、人的三分法,論述他的宇宙觀:

形於上者謂之天,形於下者謂之地,命於其兩間者謂之人。形於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於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於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

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

圭峰宗密寫《原人論》的〈序〉中,即舉出天、地、人的三才,並以人為最靈的論點。三才的出典是《易經
繫辭》,卻為韓愈所用,亦為宗密所引,便不難看出其間的先後因果關係了。也就是說,因為韓愈排斥佛老的迷信消極,宗密的《原人論》則破除儒、道二教的迷執,目的是為收攬儒、道二教而會歸佛教,所以也大量採用了儒、道二教的名詞,乃至論文的篇名,也儒化了。這正是佛教教化世俗的權巧手法:先使自己同於彼,再轉彼方向於己。

 

第一章 序

原文與語體文對照

考釋條目

萬靈蠢蠢 無量種類無限數目的動物,是指具有靈知靈覺的無窮生命,稱為萬靈。蟲類的蠕動,稱為蠢動,無數的生命混雜地亂動,稱為蠢蠢,例如《左傳昭公二十四年》,謂「王室實蠢蠢焉」,意謂當年的王室有亂象,即是奸邪的亂象,無禮儀的動亂,稱為蠢蠢。《原人論》此處是形容無量無數有情眾生,雜亂互動的狀貌。

萬物芸芸 此句典出《老子》十六章,其原句為:「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萬物是統指一切物類,例如《易乾》有云:「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老子》四十二章則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芸芸」是形容草木茂盛的狀貌,例如《老子》河上公注云:「芸芸者,華葉盛也。」

三才中之最靈 此句的出典是《書經》的〈泰誓〉,有云:「惟天地者,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亦見於《易經繫辭》,有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此句出典是《老子》三十三章,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彊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學無常師 原典出於《論語子張》,有云:「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到了韓愈的〈師說〉一文中,便就此申論而謂:「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意思是說,孔子雖是大學問家,雖已被尊為儒家的聖人,但他還能經常不恥下問,向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學習,以他們為師,例如郯子是知道古代少昊氏以鳥作為官名的原因,萇弘是精於歌唱的音樂家,師襄是善於鼓琴的演奏家,老聃是懂得禮儀的專家。此處的圭峰宗密,雖是修學佛法的高僧,他除了專攻大小乘各宗的佛學,親近佛教界的諸大善知識之外,也曾精研儒家道家的學說,並求教於儒、道二家的學者們。在宗密的《圓覺經略疏鈔》卷二所見,至少他在七歲至十六、七歲,二十三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兩個階段,是研習儒學的。由此可知「無常師」的意思,是沒有跟定某一宗派的某一位老師,一直學下去。

博攷內外 是廣博地研究佛教的內典及儒道等教的外典,在印度,學問有五大類,稱為五明,那就是內明、因明、聲明、醫方明、工巧明,其中以佛學稱為內明,又名內典,其餘四明均為世間的學問技術,稱為外典。一般的佛教徒,五明精通的不會太多,大善知識,就能通達五明。在中國的佛教學者,為了要使佛法在中國的知識份子群中不被排斥,就必須兼通儒、道二教的學問。

儒道 儒者,是道學及技術之士的通稱,例如《漢書司馬相如傳》云:「列仙之儒居山澤間」,顏師古注云:「凡有道術皆為儒。」亦有單將孔子之道稱為儒,宗於孔子之道的讀書人,稱為儒士。後世以宗於孔孟學說的,名為儒家,儒家宗師孔孟之教,故又被稱為儒教。

道教與道家,雖然同樣是以老子為始祖,但是,《漢書
藝文志》所載的道家書,有伊尹、太公等,其所言皆所謂人君南面之術,至後世所稱的道家,則專指崇信黃、老之說,和神仙導引者流,長生不老之術,應係此流。自東漢張道陵以咒術符籙等法行世,其子張衡、其孫張魯,相繼行其道﹔至北魏寇謙之,奉老聃為教祖、張道陵為大宗,始立道教之名。進入唐朝時代,由於皇帝姓李,與老子同宗,以是道教盛行。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自始即遭受到儒、道二教的排斥與論難,此在《弘明集》、《廣弘明集》、《集古今佛道論衡》、《辯正論》等所收歷代文獻,足資證明,佛教的生存,經常受到來自儒、道二教的威脅,特別是在宗密的時代,佛教已即將面臨唐武宗的會昌法難,已失去政治權力的保護,加上當時佛教界的內部,對立與混亂的局面也日益嚴重,所以他完成了思想體系完全一致的兩部著作,那便是《原人論》及《禪源諸詮集都序》。尤其是《原人論》的五教判,和法藏大師的五教判已有不同,他把法藏的小、始、終、頓、圓的五教,改為人天、小乘、大乘法相、大乘破相、一乘顯性的五教,會通大、小乘的佛法,開列人天乘,誘導儒、道二教,目的是要將佛教適應儒、道二教的中國文化環境,並且企圖提昇儒、道二教。

今日二十一世紀的佛教危機,已不是來自儒、道二教的排斥,除了教內教派的分歧以及弘法人才的奇缺,所面臨的世界性的宗教競爭及文化認同,比唐代更嚴峻更複雜,凡是有願於學法、弘法、護法的僧俗道侶,豈能不以大奮志來全力以赴。

乃祖乃父,傳體相續 依據中國人的傳統思想,萬物的元始,是道、是氣、是陰陽、是乾坤,是由乾天坤地而有人及一切生命;人類身體的遞代相傳,是祖宗、是父母;從每一個人的記憶所及,只知道其父其祖,最多是五代同堂,知有高曾祖父的血脈相傳。最切身的事,就是知道如《孝經》所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論語學而》所說的「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慎終是對乃祖乃父死亡之喪事,須盡其哀戚;追遠則是對歷代祖先的緬懷追祭。因為《書經舜典》有三禮之說,根據《隋書禮儀志》的解釋,三禮是指:「唐虞之時,祭天之屬為天禮,祭地之屬為地禮,祭宗廟之屬為人禮。」三禮都是帝王所當為,一般庶民則當祭祀祖先。這就是中國民族以祭祖為宗教信仰的原因。直到晚近,祭拜先亡眷屬的所謂「昭穆宗親」,遠近考妣,依舊盛行於漢民族的文化圈中,那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體,是由「乃祖乃父,傳體相續」而來的緣故。

混沌一氣 混沌又名渾沌,《老子》十四章有云:「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明也),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夷是大象無形,故無色可見,不可取以為用;希是大音希聲,故寂無音聲可聞;微是微妙無質,故觸之不可得。此即是形容混元一氣之道,乃非視、聽、智力、言語思考之所能及。《老子》二十五章又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說,在天地兩儀形成之前,已有一個混然的道了。

「渾沌」一詞,見於《莊子
應帝王》,其所謂:「中央之帝為渾沌」,乃是形容沒有孔竅,清濁未分,兩儀未判的宇宙尚未出現之前的狀態。由混沌一元的元始之氣,一剖為二,成為陰陽的二氣,再由陰陽之二氣,出生天、地、人的三才,三才備而萬物現,所以《原人論》會說他們,究其根柢,人與萬物,皆是以混沌的一氣為其根本。

習佛法者 以文意來看,此處所稱的習佛法者,不是指的全體的佛教徒,而是單指信因果業報的人士,是人天教層次的通俗信仰的佛教徒,以及小乘教和法相教的習佛之士。

前生造業,隨業受報 業的梵文是karma,是造作、行為的意思,前生由於無明煩惱之惑,造了身、口、意的三類惡業及善業,依據業力而到此世,接受果報的五蘊身心,來受苦受樂。如此流轉三世,善惡為因,苦樂交錯,苦多樂少,累生累世,而成業感緣起的凡夫眾生。

阿賴耶識為身根本 若從現代學者們以佛教思想發展史的角度來看,佛教是以緣起論作為宇宙觀及人生觀之基調的。所以《中觀論觀四諦品》中有謂:「若見因緣法,則為能見佛。」眾生(人)的生死流轉於過去、現在、未來的連續三世之間,便是基於惑、業、苦的循環不息,其中的生命現象,即在三世十二因緣的軌道中進行,由於起惑、造業、受報的因果交織,生死苦樂的決定,是出於善業、惡業、(禪)定業的三類原因,所以稱之為「業感緣起」;若能斷惑,便出生死。一直到了初期大乘佛教的龍樹菩薩造《中觀論》,也就是依據《阿含經》緣起觀的「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而提倡諸法自性空的思想。

在原始佛教的聖典中,人只有六識,造業也好,受報也好,除了六識是主人翁,別無其他識。到部派佛教時代的大眾部等,認為六識之外,尚有一個根本識的存在;於是到了大乘佛教的唯識學派時代,便發展出了七識、八識,認為一切萬法,都是從第八阿賴耶識的種子開發出來,因此而構成了阿賴耶識緣起的思想,也就是說宇宙萬物的根本,便是第八阿賴耶識。八個識,又名為三能變,初能變即是第八阿賴耶識,第七識是二能變,前六識是第三能變。由於第八識中潛在之功能而令生起一切諸法的差別相來,所以直到佛果位,都可名為一切種識。可見,不僅凡夫身的根本是阿賴耶識,直到佛果位的根本,雖不名為阿賴耶識,仍與轉成了大圓鏡智的阿賴耶識有關。這便是阿賴耶緣起論的本體觀及現象論了。

佛教緣起論的思想,尚不止於此,另由分別說系的論師,主唱心性本淨說,輾轉而完成了如來藏的教義,認為萬法皆由如來藏心發生出來,便被稱為如來藏緣起論。中國的華嚴宗,依據《華嚴經》,又開出了十十無盡的法界緣起觀。真言宗也提出了地、水、火、風、空、識的六大緣起觀。這些都是屬於佛教思想發展史上的宇宙萬物根本論。

孔、老、釋迦,皆是至聖 這是三教同歸論的說法,佛教傳入中國,自始受到儒、道二教的抨擊與否定,佛教則採取認同儒、道二教的包容態度。儒、道二教排斥佛教是夷狄之教,所以要尊王攘夷。儒、道二教各自把孔子與老子,尊稱為聖人,卻把釋迦牟尼佛,貶稱為夷狄之人。佛教則承認孔子、老子、釋迦,同是至聖;雖然三教的教義,各有內外深淺,站在人天乘的層次而言,孔子、老子各為一類根器的眾生,隨方、隨時、隨物而設置出不同於佛教的教化,但卻都是隱密的佛法,所以佛教也不會排斥他們。

有實有權 這是大乘佛教的教判用語,權是權宜、權巧、權謀、權衡,實是真實不虛。佛說一切法,雖都是真實不虛,唯其有的是佛隨眾生意(根器),方便而說,稱為權教,有的是佛隨自意的內證,稱性而說,名為真實教。對於權、實二教的解釋,由於各宗所依經論的不同,也各有不同的判別法。例如法相唯識宗,是依據《解深密經》第二〈無自性相品〉說「密意說言唯有一乘,非於一切有情界中,無有種種有情種性,或鈍根性、或中根性、或利根性有情差別。」因此唯識學派,主張五性各別,而以為是三乘是真實說、一乘是方便說,也就是說,一乘是權教,三乘是實教。天台宗則依《正法華經》第一〈善權品〉云:「行權方便,因勸化之。」在權巧的方便背後,必有真實,故於《妙法蓮華經》第一〈方便品〉云:「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這就點明一乘是真實教,二乘三乘是權方便了。故在天台教判中,除了《法華》是純圓獨妙的一乘實教,其他藏、通、別之諸教,都是權教。至於華嚴宗,也跟天台相同,認為在三乘的權教之外,別有一佛乘法的實教。不過華嚴宗的五教判是:小、始、終、頓、圓,以小乘教為愚法二乘,大乘的始教(諸部般若及唯識法相),在三乘之初,仍屬權教,終教(不破真如)、頓教(直指本心的真如佛性),談說一乘一性,應該已是實教,但尚未說一切眾生皆具佛之知見,所以猶屬三乘,尚不免稱為權教。終、頓、圓之三教,雖皆可以名為一乘實教,唯有華嚴的圓教,位置最高,故稱為別教一乘;終、頓二教,只能名為同教一乘,也就是說,那二教是同於三乘的一乘實教,是一乘與三乘彼此共同的,所以名為同教一乘。唯有華嚴圓教,才是有別於三乘的一乘實教,故名別教一乘。

此處《原人論》的權實五教,將頓教略去而添入了人天教,法藏大師的五教判,未列人天教,宗密大師的五教判,吸收了人天教,故將儒、道二教,列為「唯權」,佛教之內的小乘教、法相教、破相教、一乘顯性教的四個層次,則是「兼權實」的。實際上在華嚴宗的立場,只承認一乘顯性教是唯實非權。如果對照宗密大師另一部著作《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二的觀點,《原人論》的一乘顯性教,即是《禪源諸詮集都序》所說三種教(第一密意依性說相教,第二密意破相顯性教)的第三「顯示真心即性教」,內容是包含了「《華嚴》、《密嚴》、《圓覺》、《佛頂》、《勝鬘》、《如來藏》、《法華》、《涅槃》等四十餘部經,《寶性》、《佛性》、《起信》、《十地》、《法界》、《涅槃》等十五部論。雖或頓或漸不同,據所顯法體,皆屬此教,全同禪門第三直顯心性之宗。」(大正四八,四
五上)。由此可知,宗密大師的華嚴五教判,不是漏列了法藏大師所說的頓教,而且也不同於傳統華嚴諸師僅把《華嚴經》列為別教一乘的做法。宗密將一切宗派匯入一個禪宗,又把禪宗分為息妄修心、泯絕無寄、直顯心性的三宗,再以前說的三種教,與此禪的三宗相配合,便成為禪教合一的全部佛教。所以不能僅把禪宗所依的《維摩經》列為頓教,就足以說明禪宗的內容了。這是宗密大師的新興教判法,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三教皆可遵行 這是中國佛教史上的思想特色,名為「三教同源論」,又名「三教融合論」,如果站在純佛教的立場而言,內學與外道,當然是有嚴格區別的,佛法或非佛法,也是非常明確的。但是佛教傳入中國後,與儒、道二教經過長時間的融合,佛教必須入方隨俗,必須肯定一切都是佛法,必須承認和尊重儒、道二教對於治世的功能,因此而形成了三教同源一致而互不相悖的思想。此不僅中唐的宗密在《原人論》及《禪源諸詮集都序》等文獻中提出來,早在後漢太尉牟融的《理惑論》中,已經見到。嗣後到了宋朝,明教契嵩的《輔教篇》、張商英的《護法論》,乃至明清以來的佛教諸大師中,包括明末四大師:雲棲、紫柏、憨山、蕅益等,主張三教融合同源的,亦大有人在(參看拙論《明末中國佛教之研究》一章三節)。今後還必須承認世界一切多元文化的共同價值。

窮理盡性 這是借用儒家的《易經》所說:「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宋朝淨源的《華嚴原人論發微錄》卷上的解釋是:「推萬法窮理盡性者,窮真如不變之理,盡萬法隨緣之性。易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文同義別,其在玆乎。」此處是說,儒家的窮理盡性,實則尚未探得宇宙人生之根本源頭,唯有佛教方能做到。也就是以《起信論》的真如不變來釋《易經》的理,以《起信論》的萬法隨緣來釋《易經》的性,問題便明白解答了。

了教 是指的《了義經》所說的「了義教」。了義教是與不了義教相對的。這是《維摩經》卷下〈法供養品〉以及《大般涅槃經》卷六所說的四依之一,所謂四依是選擇佛法來修學的四項準則,那便是:一依法不依人,二依義不依語,三依了義不依不了義,四依智不依識。依據《大般涅槃經》卷六,對於了義不了義的解釋,是指無上大乘為了義經,聲聞乘為不了義經。若依據《大智度論》卷九的解釋:「依了義經者,有一切智人佛第一,一切諸經書中佛法第一,一切眾生中比丘僧第一,布施得大富,持戒得生天,如是等是了義經。如說法師,說法有五種利,一者大富,二者人所愛,三者端正,四者名聲,五者後得涅槃,是為未了義。」(大正二五,一二五中)。

由上可知,若係說的人天教及小乘教,是不了義教,若係說的無上大乘教,讚歎佛、法、僧三寶,並且布施利人和持戒自淨身、口、意三業的,便是了義教。若依《原人論》的前後文義來解讀此處所說的「了教」,唯有「會偏令圓」的一乘顯性教,或名顯示真心即性教。此乃是以《華嚴》為首的四十餘部經,以《寶性》為首的十五部論,凡是宣說佛性、真如、如來藏的,都是「了教」。至於人天、小乘、法相、破相的四教,應該是「習權」守「滯」的「淺」教,是「不了教」(另請參閱本書第四章第一項考釋「佛了義實教」條)。

 

第二章 斥迷執──評析習儒道者

原文與語體對照

考釋條目

人畜等類 此句的出處,也如前面釋題中所舉,乃是韓愈的〈原人〉所說宇宙觀的本體論,該文有謂:「形於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於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於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韓愈是以三分法的一元論,來看宇宙萬物及其本體,目的是在表達他所主張的一個觀念,便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和人生的道理是通體相連的,他以為聖人看待萬物是「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的。因為宇宙的本體是道,所謂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而此道的本質是仁,人生的大道便是應對萬物一視同仁;在道和仁的融合之下,天、地、人的三才,也就合而為一體了。以此道及仁,推衍出來的哲學思想,便認為一切存在於天地之間的夷狄禽獸,都是屬於人的範圍了。因此他又說:「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他是主張本乎道而行乎仁的,所以天、地、人三才,才能各得其行、各得其平、各得其情。聖人既對萬物「一視而同仁」,依此觀點看「人畜等類」,也就順理成章了。儒與道,雖屬二教,但彼二教,都主張宇宙萬物,皆由一個「道」字發展出來的,由此萬物一體觀,便產生了人畜等類的思想了。韓愈主張「文以載道」的道,不僅是狹義的人道,而且還包含廣義的天道和地道。

虛無大道生成養育 此語並非《老子》的原句型,而是意取於《老子》第二十五章,其原文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彊為之名曰大。」又於第三十四章有云:「大道汎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之而不為主,可名於大。」

大道既是先於天地而生,並且是寂然無聲的,又是寥邈無形的,所以便是虛無的大道。又以大道既是泛遍於一切時空,並且資生萬物而不自有其能,是生成萬物、是愛養萬物,也為萬物之所歸屬,卻不做萬物之主宰,所以是虛無的大道。其實虛無的大道,因常無欲,故亦可名於小的,最小則莫過於虛無了,因此大道即是虛無。

道法自然,生於元氣 「道法自然」這句話,出典是《老子》第二十五章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說人順於地,地順於天,天順於道,道循乎自然。這是三分法的一元論,皆以自然法則的道,為萬物生起之本源。道是自然而然,不是人格的神,不是創造天地萬物的主宰者。第五十一章有云:「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亭)之熟(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生於元氣」這句話,也找不到成語的出典,不過在《漢書
律曆志》中,有「太極元氣,函三為一」的記載,也就是一元伊始之氣,涵容有天、地、人的三才,也可以說,元氣便是天地萬物的始氣。

在《周易》第一乾卦的卦辭,便是「元亨利貞」四字。依據孔穎達疏有云:「言此卦之德,有純陽之性,自然能以陽氣始生萬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諧、各有其利,又能使物堅固、貞正,得終此卦。」這也就是萬物生於元氣的道理了。又於《易經》坤卦的卦辭中有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萬物皆由乾元(純陽之氣)所資始、坤元(純陰之氣)所資生,但是坤元之生萬物,必須承乾元之所始﹔天屬乾元,地屬坤元,所以地生萬物必須承順於天,這便是《原人論》所指「元氣生天地,天地生萬物」的道理了。

《原人論》在此處,是引用道教的《老子》,儒教的《易經》,來介紹儒道、二教的萬物本源論,並說明該二教的人生觀是「稟於天,由於時命」,目的是要指出,所謂聽天由命的道理,是不夠透徹的。

時命 時命與時運相當,例如《楚辭》中嚴忌所作〈哀時命〉有「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的句子。所以王勃的《滕王閣序》也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之句。在《易經》的〈無妄〉,有將天道稱為命的,故云:「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在《禮記中庸》所見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是指天所賦與人的意思,因此鄭玄註云:「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能夠順乎天命的人,便知「道」是什麼了。孔穎達《疏》云:「人感自然而生,有賢愚吉凶,若天之付命遣使之然,故云天命。」孔子在《論語為政》中所說:「五十而知天命」,即是孔子到五十歲時,便能接受命運的事實了,因為各人的命運是稟受於天的,不是人為所能強求的,因此而於《論語顏淵》章中,子夏會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了。不過孔子所信的天,就是自然法則的道,不是人格的神,不是萬物之主宰。雖然孔子與老子對於宇宙生養萬物的法則,各有不同的表達用語,但在宗密看來,不論如何表達,內涵都是相同;都不出乎自然也、大道也、天地也、時命也。(另參閱本章第十五項考釋「天命」條)

死後卻歸天地,復其虛無 雖然孔子在《論語先進》章中答季路之問而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對於人之生前事與死後事,乃是未知論者,他不否定也不肯定生前與死後的有或無。但是在宋人淨源的《原人論發微錄》卷上說:「死後卻歸天地者,《禮記》云:魂氣歸于天,骨肉歸于地。復其虛無者,謂歸其根本也,即道經(老子)云: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也就是說,人死之後,返歸於天地,是儒教的《禮記》之見;人死之後,復歸其虛無,是道教的《老子》所說。

其實,《老子》第十六章,在這兩句話的前後,對於「復其虛無」,尚有更清楚的說明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其所謂的「致虛極」,是達於虛無之極﹔「守靜篤」,是保持其虛無的寂寥而至於極點。由虛無寂寥的大道,作育萬物,萬物必然要回到其根本,那根本便是靜篤,萬物復歸其根本的靜篤,名為復命。這是天經地義的恆常之道,能知此常道,便是明智的人。

依身立行 儒家的《大學》「經一章」有云:「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傳」第八章又云:「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相對於《大學》的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以修身為核心,《老子》第五十四章,也有類似的一段話:「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一切大小德行,儒教以正心為基,修身為著力點,道教則直接以修身為開端。

順逆、起滅、染淨因緣 這是站在佛教的立場,看儒、道二教,他們雖說萬物如何形成,卻不說那個生育萬物的大道本身,是否有順逆、起滅、染淨的因緣。其實,儒、道二教是自然主義的泛神論或唯物論者,不會以人的生命現象為中心,來推求人生生死的順逆、起滅、染淨等問題的。

所謂順逆、起滅、染淨,是依據緣起法的觀點而說。順著十二因緣,為生死的生起,是在染污之中;逆著十二因緣,為生死的還滅,是在清淨之中。宋人淨源的《原人論發微錄》卷上,則說:「順逆、起滅、染淨因緣者,若迷真逐妄,從微細順次生起,展轉至麁,此明染因緣也;若悟妄歸真,從麁重逆次斷除,展轉至細,此明淨因緣也。」這是依據《禪源諸詮集都序》的論義而說,也是《大乘起信論》所說的三細六麁。在《外道小乘涅槃論》中,則有云:「外道無因論師作如是說:無因無緣生一切物,無染因、無淨因。……自然而有,不從因生。」由此可知,印度的自然外道,以及中國的儒、道二教,推本窮源,是向人心之外的宇宙大道去求答案,所以無法說得清楚;佛教乃是從人的立足點來以人的身心,作為宇宙萬物的濫觴,人的身心是正報,人處的環境是依報。因此,只要人身的生死問題和人心的起滅問題解決了,生死流轉與生死還滅的順逆問題,也就解決了。宇宙萬物的本源,不在於眾生心外,乃在於隨著眾生心的染淨而有起滅的。這是一種因緣果報觀的真現實論,真正能夠處理宇宙萬物、形上形下、或始或終、合理不合理、公平不公平等的各種問題。泛神論者的道、天、神,只能受人敬愛而不能被人要求,所以無法滿足人的公平待遇及因果觀念。一神論者的神、上帝,是宇宙萬物的主宰,祂有權威施恩於人,普世救人,也有權威懲罰於人,可是,人不得向神要求善惡因果的公平合理。唯有佛教以人為中心的順逆、起滅、染淨的因緣論,才能合理公平地解決、解答這些問題。

老莊之教 這是以《老子》及《莊子》二書,為道教的代表。《老子》的作者,姓李,名耳,字聃。是周朝楚國人,其生平事略載於《史記》的〈老莊申韓列傳〉。《莊子》的作者,姓莊、名周,是周朝宋國人,也有說他是楚國人,與梁惠王及孟子同時。其實與其說老子與莊子是宗教家,不如說他二人是哲學家兼文學家,更為貼切。《老》、《莊》二書的文字優美洗練,思想深邃透剔,都是文學及哲學史上的偉大作品。由於道教將《老子》尊稱為《太上老子道德經》,把《莊子》尊稱為《南華真經》,大家就把此二位大思想家,當作道教的祖師了。由於莊子的思想,如《史記》的〈老莊申韓列傳〉所說:「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所以《原人論》中沒有特別引用其內容。

桀、紂,顏、冉,夷、齊 這六個都是古人名。「桀」是夏代的末代帝王,根據《史記》卷二〈夏本紀〉的記載,他是帝發的王子,名履癸,因他「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迺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史家評他恃勇暴虐,荒淫無度,故為商湯征伐,放逐而死。

「紂」是殷商的末代帝王,《史記》卷三〈殷本紀〉有云:「帝乙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於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於鬼神。大聚樂戲於沙丘,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於是紂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由於紂王暴虐荒淫,終於周武王聯合八百諸侯伐紂,紂王殺諫臣比干,而謂:「吾聞聖人心有七竅」,遂剖比干腹,觀其心。結果周武王與殷紂王,兩軍會戰於牧野,紂王兵敗,逃至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取紂王頭、殺妲己,追封比干墓,封殷之後代為周之諸侯。因此,史家凡稱暴君,都以桀紂並列。

「顏」是顏回,字子淵,亦名顏淵,是顏路的兒子,春秋時代的魯國人,被後世尊為復聖。在《論語》中,提到顏回的地方非常多,〈雍也篇〉有哀公問孔子的弟子中誰最好學?孔子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孔子又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先進篇〉中孔子說,在他的弟子群裡「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可知顏回是孔門弟子中的德行第一。孔子又以反面的語氣稱讚他說:「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這是說顏回對於孔子之言,總是默識心通無所疑問,故也沒有提出疑問,來激發孔子更多的智慧之言。但是顏回在《論語
子罕》,對於孔子之道的稱頌,亦非他人所及︰「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因此而孔子讚賞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意思是顏回聽聞孔子之語,便會心解力行,造次顛沛,亦不會相違,不會怠惰,此乃群弟子們之所不及的事。到了〈先進篇〉中,孔子又說道︰「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對顏回的早夭,孔子極感傷痛,而說:「噫!天喪予!天喪予!」並且「哭之慟」。

「冉」也是孔子的弟子,名耕,字伯牛,在《論語》中的相關資料不多,除了〈先進篇〉中提到他是孔子的四大德行的弟子之一,另在〈雍也篇〉中,則有這樣的記載:「(冉)伯牛有疾,(孔)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是孔子來探望重病而將彌留的弟子,從牖窗口伸手進去執冉耕之手,這是臨終的慰問,所以感歎著說,照道理,這樣有德行的青年人,竟然得了這種不治之病,這也就是天命了!因為冉耕的德行,僅亞於顏回和閔子騫,所以孔子極感痛惜。

「夷、齊」是殷商時代的諸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在《論語》中有兩處提到伯夷、叔齊之賢,〈述而篇〉中子貢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另一處則在〈微子篇〉中,孔子將伯夷、叔齊,與柳下惠、少連相對比,而說:「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這是孔子除了讚歎伯夷、叔齊是求仁得仁的賢士,又讚歎他們二人是不降志不辱身的隱逸之士。

有關伯夷、叔齊的歷史記載,則見於《史記》卷六十一的〈伯夷列傳〉,說他們是孤竹君的二子,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說,孤竹君是殷商所封,城在遼西的令支縣,傳至伯夷、叔齊的父親,名初,字子朝;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智,字公達。他們父親預定要將孤竹城的領導權位交給小兒子叔齊,叔齊卻在父親死後把權位讓給兄長伯夷,伯夷則以父命不敢違背,遂逃去,叔齊亦不肯即位而逃走,國人立其中子。當周武王伐紂途中,伯夷、叔齊便前往叩馬而諫,指責周武王未先葬父(周文王)而出兵征戰,是不孝,以臣弒君(伐紂王),是不仁不忠。待「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釆薇而食之。」「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

《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在此篇列傳中接下來還慨歎著說:「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這也正是《原人論》於此處要詰問大道何以會「育虎狼、胎桀紂、夭顏冉、禍夷齊」的依據了。

自然生化,非因緣者 對於宇宙萬物的形成與運作,乃是東西方各高級宗教及各派哲學,都是必須討論和提出主張的重要課題。中國的佛教經論,主要是傳譯自印度梵文文獻,故在印度佛教思想史上,對於破斥各種外教論點的記載,相當的多。印度的哲學思想,總數有六十二見,或說有三十種外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聲論、時論、數論、勝論、無因論或自然論等的外道哲學。印順法師在他的《中觀論頌講記》〈觀因緣品〉的「觀四門不生」項下,將印度的外道,整合為四大類,他說:「像印度外道講生,雖有很多流派,不出這四種:數論主張因果是一的,這是自生;勝論主張因果是異的,是他生;尼乾子主張因果亦一亦異的,是共生;自然外道主張諸法自然有的,是無因生。如果佛法中有執為自性有的,也不出這四門。」因為龍樹大師《中觀論頌》的第三頌,便是針對此四類外道思想而提出的駁斥,頌文說:「諸法不自生(破數論),亦不從他生(破勝論),不共(破尼乾子)不無因(破自然論)。」是以諸法因緣有,一切無自性,來破斥一切外道的妄計。更進一步,雖說有因緣、次第緣、緣緣、增上緣的四緣,生起一切法,由於諸法無自性,四緣亦不能說是真的有其不變的自性,這就是中觀哲學。

此處《原人論》指出的「自然生化,非因緣者」,便相當於印度自然外道的無因論者所抱的主張。且看吉藏大師的《中觀論疏》卷第一末,對自然生的無因論,有如下的一段評介:

從自然生者外道推求諸法,因義不成,故謂萬法自然而生,但解自然有二家:若如莊周所論明,有之已生則不須生,無之未生復何能生,今言生者,自然爾耳。蓋是不知其所以然,謂之自然。此明自然有因自然無因。二者,外道謂諸法無因而生,名為自然。故經云:藾頭自尖,飛鳥異色,誰之所作?自然爾耳;《成實(論)》者謂:無明元品之惑,託空而生。皆無因之類也。(大正四二,一五中)這段疏文中,指明自然外道,共有兩類:第一類是莊子的自然有因無因論;第二類是外道及小乘《成實論》的自然無因論。以此可知,《原人論》要破斥的自然生化的無因論,是什麼對象了。

老、莊、周、孔 這是四位古人的簡稱,即是老子、莊子、周公、孔子。此四人在《史記》中,均有資料記載,老、莊代表道教,周、孔代表儒教。道教的傳承系譜,一向是以黃帝、老子、莊子為其祖系的正統;儒家的道統,一向是以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為其遞嬗相傳的正統。《原人論》則取其中四位,為儒、道二教的代言人。

老子與莊子的傳記見於《史記》卷六十三的〈列傳〉第三;周公的傳記則見於《史記》卷三十三的〈世家〉第三;孔子的傳記見於《史記》卷四十七的〈世家〉第十七。有關老、莊,已在本章考釋第八條目中略作介紹。

周公旦,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文王在世時,周公事父王極為孝順,兄弟之中無人能及。武王即位,周公常為輔翼武王用事居多,討諸侯、伐帝紂,殺紂爾後,封紂子以續殷祀,無一不是周公策畫建議、協助。嗣後武王遍封功臣,亦封周公於曲阜,是為魯公,周公寧願繼續留下來輔佐武王而未就封,當武王重病,乃至武王崩,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惟恐天下諸侯叛變,乃踐祚代成王攝政,勤政愛民,禮賢下士,「一沐三握髮,一食三吐哺」,但還是有人說他會害掉成王,因而作詩〈鴟鴞〉呈成王,得到成王的信任。等到成王長大而能親自聽政時,周公便還政於成王,並且北面而就臣位,以臣禮謹敬事成王。周公是一位多才多藝,能事鬼神的能臣。故為周朝改定官制,創制禮法,周王朝之文化,因此大備,奠定了嗣後八百年江山的根基。周公的確是位典型的儒教楷模。

孔子,是春秋時代的魯國人,名丘,字仲尼,傳說是周朝諸侯宋之後代,生於西元前五五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其實是魯襄公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即夏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卒於魯哀公十六年四月,世壽七十三歲。曾為魯國司空、又為大司寇,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魯國大治。其後周遊齊、周、衛、曹、宋、陳、蔡、葉、楚諸國,凡十三年,未被用於列國,周敬王三十六年,孔子六十八歲,回到魯國,著手致力於整作六經的大事業,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作《春秋》。並以五德六藝教授弟子,立教範,垂道統,杏壇設教,有弟子三千人,德行卓越的有四人,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他自己是學無常師,又對學生是因材施教,有教無類,循循善誘,確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準則。中國的歷代帝王,多以儒教立國,故以孔子之教為中華民族的道統所寄,對於孔子的尊號,歷代多有追諡、加諡、改諡,唐開元年間諡為文宣王,直到清朝順治帝,諡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順治十四年改稱至聖先師。《禮記
中庸》所謂「唯天下至聖」,因為孔子對中華民族而言,乃是萬世師表。

歘生之神 此非儒、道二教的用語,只因從印度哲學的觀點看儒、道二教,是屬於自然論或無因論的流類,除了本章考釋第三、十條目中,已引用自然外道的思想,與儒、道二教對比說明,現於此處,再引用無因外道的思想作對比。所以「生」一詞,源出於內外古典。是古字,音忽,忽然的意思。《康熙字典》謂此本為欻字,引《關尹子四符篇》云︰「吾之神一,無起滅。」又引石崇〈思歸引序〉云︰「……與欻同,忽也、疾也。」

在《長阿含經》卷十四的《梵動經》,有介紹無因論者的論點說:「我本無有,今忽然有,此世間本無今有,此實餘虛。……諸沙門婆羅門,因此於本劫本見,謂無因有。」(大正一,九二上)這是印度外道中的無因論師,討論宇宙人生的根本源頭時,說出的本來無有,「忽然」而有的主張。

唐代道宣律師的《四分律行事鈔》卷下四,說到破斥十種外道的一段文字之中,有云:「破自然外道,如犢子飲乳、棘尖、烏黑、火上、水下、風輕、地重,並無有因,自然而生。」(大正四十,一五
下至一五一上)這是將自然外道與無因論師,算作同一思想的說法。

唐代華嚴宗第四祖澄觀大師的《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十三,也曾介紹《瑜伽師地論》中破斥無因論,有云:「見世間無有因緣,或時欻爾,大風卒起,或時一日寂然止息,或時忽爾暴河瀰漫,於一時間,頓即空竭。」(大正三十六,一
三上、中)這裡便見到以「欻爾」、「寂然」、「忽爾」等詞,來形容無因無緣突然發生的想法了。據澄觀大師自己說,此可參考《瑜伽師地論》、《顯揚聖教論》、《大毘婆沙論》、《金七十論》、《廣百論》等。

彌勒菩薩造的《瑜伽師地論》卷七,的確有如下的一段文字,記述無因論師的觀點:「問:何因緣故,彼諸外道,依止尋思,起如是見,立如是論:我及世間,皆無因生?答:略而言之,見不相續,以為先故。諸內外事,無量差別,種種生起,或復有時,見諸因緣,空無果報,謂見世間,無有因緣。或時欻爾,大風卒起,於一時間,寂然止息。或時忽爾,瀑河瀰漫,於一時間,頓則空竭。或時鬱爾,果木敷榮,於一時間,颯然衰紲,由如是故,起無因見。」(大正三十,三一
下)這段論文幾乎就跟前見《華嚴經隨疏演義鈔》的內容相同。

可知,宗密大師的《原人論》,所引的「生」二字,大約就是《華嚴經演義鈔》的或時「欻」爾,以及《四分律行事鈔》的自然而「生」了。《原人論》此處的「神」字,是指人的神識,或俗稱的靈魂、靈智。依自然外道的無因論者所說,人的生命既是忽然而有的,人的神識同樣也是生之神了。

誰為鬼神 有關中國漢民族對於鬼神信仰的話題,我在拙著《比較宗教學》第五章第二節,有較多的論述。其中有說:

(中國漢民族的)自然之神,是天神地祇;祖先之神便是鬼。在印度宗教及基督教,對於鬼的印象都不太好,印度的佛教以鬼道眾生稱「餓鬼」,或無祀的幽鬼,基督教則稱為魔鬼,若不是可憐的,便是祟禍人類的東西。但在古代的中國人,對鬼卻感到很親切;《說文解字》中說:「人所歸為鬼」。〈釋言〉則謂:「鬼之為言歸也。」……可見古人深信,人死皆為鬼,視死如歸,做鬼並不可怕,只是從人轉往另一個社會而已。並且相信,人鬼之間,尚可交往,做了鬼尚有機會對人間的怨家報仇,也有機會對人間的恩人報恩。

至於對神的信仰,從《禮記
祭義》,知道中國先民,曾有圖騰崇拜;普遍而歷久不衰的則為庶物崇拜,對象是日月星辰、自然氣象、自然山水、社稷。由社稷崇拜,然後演變為祖先崇拜,乃至城隍、土地,也是從社稷崇拜衍生出來的。歸結而言,共有三類神:圖騰神、自然神、祖神。有功勞有德行的人死後,不一定是否直系親屬,皆得被尊為漢民族共同的祖神,一般的庶民死後,即歸到祖先處去,稱之為鬼。因此後代民間,都將為自家祖先所立的木主,尊稱為神主。可知漢民族所信鬼與神的界限,是很複雜而有些模糊的。

此處《原人論》要提出的詰難,是說,若照儒、道二教的自然與無因觀念,既然萬物皆是忽然而生,忽然而滅,沒有來源,沒有去處,那麼儒、道二教所信所講的鬼神,究竟是有還是沒有?如有,又是從何處來的?如果說人死之後,由於靈知不斷,而成為鬼神,鬼神也是萬物之一環,為何又不是無因而欻生的呢?人死之後,既可為鬼神,足徵也不是氣散而欻無了。

至於《原人論》所舉「鑒達前生、追憶往事」、「死而蘇者,說幽途事,或死後感動妻子,讎報怨恩」等事,在古今的正史、野史中,也多有記載。清朝陳夢雷編的《古今圖書集成》中之《神異典》,即有七十部共計三百二十卷。如果不信有鬼神的因緣,那豈不是頑固?

祭祀求禱,典藉有文 有關對於天地鬼神祭祀和祝禱的記載,在中國古籍中是相當豐富的。最具代表性的一部書是《禮記祭法》,有祭時、祭寒暑、祭日、祭月、祭星、祭水旱、祭四方。「有天下(的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又說:「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曰戶、曰灶。」君王自為立七祀,諸侯為國立五祀,士庶及庶民立一祀,或立戶、或立灶。君王的七祀,如除去司命及泰厲,又被稱為五祀。這些祭祀的內容繁複,今人不輕易懂得,我們所知的是祭自然、祭天象、祭庶物、祭祖先、祭門戶、祭灶君。迄今的中國民間,還有不少被流傳著。另在歷代的經、史、子、集之中,多多少少,均有祭祀的記載。

中國古代的「天」,是有意志的,是能賞善罰惡的,縱然老子和莊子,把天的理念,轉化成無意志的「道」而名為自然,可是尚會主張「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雖然孔子曾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卻又主張「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又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卻照樣要祭祀天地鬼神。可見儒、道二教,雖不願承認有人格的天、鬼、神,但也無法否定天有懲惡的意志,對於天地鬼神,也不得不祭。這是相當有趣的態度。

天命 在本章考釋第四條目「時命」條下,已對天命的意義,作了一些介紹。其實在《詩經》及《書經》中的天,是有意志的,甚至是人格化的,例如要「敬天之怒」,「畏天之威」,故說「上帝監民,罔有馨香」,又說「天亦哀於四方民」。所以君主是稟天命來牧民,例如《詩經》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故稱君主為天子。但是到了老莊,便把人格化的昊天上帝,轉變為自然的大道,例如莊子說,「道」是「無所不在」,道乃遍於萬物,萬物無不是道。至於孔子,則認為天不是人格的神,是無意志的,所以主張「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其實《原人論》所指的儒、道二教,便是針對先秦的孔孟及老莊哲學,所作的辯駁,不是針對秦漢以下由巫術、方士轉化成的道教,也不是董仲舒於《春秋繁露》中,以儒者身分來提倡陰陽五行的迷信而所謂的儒教。由於老莊孔孟的天命,不是一神論的人格神;自然的大道,也不是第一因,故與印度的無因論相同。假如說自然大道的天命,也算是造化萬物的第一因,為何對於萬物之靈的人類,會給予各式各樣的差別待遇呢?所以《原人論》要問:「苟多少之分在天,天何不平乎?」

聖人設教 不論是老莊的言教,或者是孔孟的言教,最高目的,都在教人如何成為聖人。何謂聖人?《易經乾卦》云:「聖人作而萬物睹。」《白虎通聖人》條云:「聖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可見,聖人是萬物的準繩,是萬德的表率。

孔子、老子,都以聖人之心行,作為普世人間的準則。具體的說,孔子在《中庸》第十七章有云:「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這是大德聖人的標準楷模。又於《中庸》二十七章中說:「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這種標準,可能只有孔子心目中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才最合格稱為聖人。因此在三十一章中對於聖人的標準要求是: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

這樣的至聖,實在唯有能以王道一統天下的君王當得,必須以德服人,以仁行政,勤儉治國,愛民如子,智勇兼備者,方能稱為聖人;理想的聖人,必須是內聖而外王的人。因此,儒家雖然尊稱孔子為聖人,但他只承認是在傳授聖人之教,他自己卻謙虛地說:「唯聖與仁,則吾豈敢。」孔子將人類分為聖、賢、君子、小人的四等,因為他不能跟上古的聖君相比,最多他是一位賢相。但他的確是聖人之教的集大成者,也是傳授者。

至於老子,也經常以聖人的心行來勉勵人,現在抄錄《老子》對於他理想中的聖人風範,所說的話:

四十七章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這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例子。

四十九章有云:「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也是以有道有德的君主作為楷模。又說:「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這是說,為君王的人,必須是為天下人的幸福而憂勞勤奮,與天下人同一條心,百姓在他的耳目中,都像是慈母看待嬰孩那樣。

六十三章云:「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是說身為聖人者,必不為己而自大,所以聖人虛心而能容萬物,終成其大。七十二章又說:「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是說聖人雖有自知之明,卻不自見有何了不得;雖能潔身自愛,卻不以為自己有何高貴。所以去自慢與自貴,而取自知與自愛。

八十一章云:「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這是說,聖人只想到要貢獻給他人,沒有想到要為自己爭取什麼。結果是愈努力奉獻給人,自己所獲得的卻愈來愈多。

從老子之言來看,他所稱頌的聖人,固然也有對君王的期許,但亦未必要做到了君王,才能成為聖人,像老子自己這樣的一位國家圖書館館長(藏室史、柱下史),也就可以被稱為聖人了,只是他沒有說自己是聖人,因為他的聖人之教,便是教人要去自慢與自貴的。

由此可知,《原人論》所說的「聖人設教」,便是儒、道二教的聖人之言。是指四書五經以及老莊的著述。同時,也必須瞭解,儒、道二教的聖人,跟佛教的聖人、跟基督教的聖人,標準都是不同的,同樣可以稱為聖人設教,此一教的聖人之教和彼一教的聖人之教,是無法混為一談的。

責人不責天,罪物不罪命 站在儒、道二教立場,天命是屬於形而上的大道和元氣,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屬於一元的泛神論,甚至「自然」雖是萬物的本源,也屬於物質的範圍,不是造物的主宰,因此,天命就是自然現象的自律運作,是原理、是規則,不是可被人類來期待和要求的特定對象。人類發生了任何狀況,雖是出於天命,卻不可以責問於天,也不可以怪罪於命,而是要人類自責自罪;故所以天命作孽是應該被諒解的,人物作孽乃是不可以不糾正的。因而養成了中國民族「聽天命」而「盡人事」的人生觀。此謂樂天知命,無怨無尤,接受自然,重視人文而輕於自然科學的民族性,也是在這種思想下形成的。

《原人論》之所以提出此一論點,是看出了自然的元氣和天命的造化之間,是有矛盾的,自然既是無意志的,天命造化,又是有「意」有「心」的,若說有意有心的天命,為人間製造了許多不合情理的事,那就是非常的不妥當了。

 

第三章 斥偏淺──評析習佛不了義教者

原文與語體對照

考釋條目

佛教自淺之深,略有五等 歷代的佛教諸大師們,為使包容一切層次的佛陀教法,所以需要用教判方式來整合全部的佛陀教法。分為五等,乃是華嚴宗的教判思想方式。教派發源於印度,盛行於中國,不僅各種宗派各有自家的教判標準,在同一宗派之中的前後兩代之間,也有不同的判法,乃至同一位大師的一生之中,早年期與晚年期的判法也有差異,此在華嚴宗是特別明顯的。例如華嚴宗的第二祖智儼,從其青年期所著的《搜玄記》來看,用的是漸、頓、圓的三教判,把《華嚴經》置於頓、圓二教;於其《五十要問答》是用小乘、三乘、一乘的三教判,當然把《華嚴經》置於一乘教;就其晚年作品《孔目章》而言,是採用小教、初教、終教(熟教)、頓教、圓教(一乘)的五教判,將《華嚴經》置於圓教(一乘),已不把《華嚴經》和頓教說成有關係了。

法藏是華嚴宗的第三祖,他繼承了第二祖智儼《孔目章》的五教判模式,又參考了當時最新傳入中國而成立的法相宗,所主張的八宗之教判(見於窺基的《法華玄贊》),形成了法藏的五教十宗之教判,這是在他《華嚴五教章》以及《華嚴經探玄記》中表現出來的。根據《探玄記》卷一所說的五教,即是小乘教、大乘始教、終教、頓教、圓教。小乘教即是小乘諸部經論所說的。大乘始教是依據《解深密經》認為定性二乘不能成佛,未盡大乘法理,論書則有《瑜伽師地論》及《雜集論》等,故名始教。大乘終教,是依《楞伽》等經,《寶性》等論所說,許可定性二乘及無性闡提,悉當成佛,方盡大乘至極之說;然以始教及終教,皆須依照各地位階漸次修成,故俱名漸教。大乘頓教,是依《淨名經》(《維摩經》)所說,但能一念不生,即名為佛,不循位地,不落漸次。一乘圓教,是依《華嚴經》所說,是一位即一切位,一切位即一位,帝網重重,主伴具足,是故十信滿心,即總攝五位,成等正覺,名之為「信滿成佛」。

至於《原人論》的著作者宗密,雖被尊為華嚴宗的第五祖,他所說的五教判,跟智儼、法藏的五教判,立場不同,內容也不同。他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以禪之三宗,配教之三教;到了《原人論》,則將三教分判為五教。玆以列表說明

法藏的五教十宗判,與宗密的五教判,是有滿大出入的,試對照如下︰



宗密與法藏五教判的相同點,是故意要把玄奘及窺基師徒所新成立的法相宗,貶抑成為大乘始教,理由是法相宗不承認定性及無性的眾生能夠成佛,原因也可能是當時的唯識學,正被當時的佛教視作顯學來研究吧!宗密與法藏不同之處,則更明顯,除了三宗配三教的不同之外,五教的判攝,增加了人天教,減少了頓教,並且,將始教的法相教獨立,將始教的空宗或終教,甚至跨入頓教,合併為大乘破相教。然後不討論頓教及圓教,而立第五的一乘顯性教,若與《禪源諸詮集都序》的三宗三教對照,《原人論》的一乘顯性教,已經涵蓋了法藏的頓教及圓教,故在一乘顯性教項內,攝屬《華嚴經》,並未將《華嚴經》,稱為圓教及別教一乘。這是值得注意的,這是華嚴宗的新五教判。有關教判思想的發展,請參閱拙著《天台心鑰──教觀綱宗貫註》〈緒論〉第二節「大乘佛教的教判源流」。

為何《原人論》一改自印度以來各家教判的慣例,竟把人天教的儒、道二教,也列入佛教的範圍?其原因是中唐時代,像韓愈這樣的儒家大學者,正在如火如荼地推展著闢佛排道的運動,而道教的祖師爺老子李耳,又跟唐朝的李氏宗室同姓,佛教為了援引儒、道二教而來融入於佛教,宗密便以儒、道二教的人天乘法,納為佛教的初門,也屬於佛陀密意依性說相教第一個次第的前方便,接之成為人天因果教。這是三教同源論的一種教判法,也是中國大乘佛教的特色,能夠兼容並包內外各種思想學說,還能明確地指出:何者是迷,何者是偏,何者是淺,何者是深,何者是密意方便說,何者是顯了真實說。這也是給「圓人說法,無法不圓」及「佛觀一切法,無一非佛法」,作了最好的詮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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