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代茶的普及與佛教
中國人飲茶風俗在南北朝時期的南方就已較普遍了。從北朝人來看,南朝人的特徵之一就是有"茗飲(茶)"的習慣。而在中國北方,一般重視乳製品一類的飲料而蔑視飲茶,當然更談不上普及了。[1]
隋唐統一中國之初,這種情況仍無大的改變,直到開元年間,才實現茶文化的北移。唐代的封演在《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一文中就有描述:"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開元中,泰山靈岩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寢,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其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開元年間(713-741)泰山靈岩寺的降魔師在教弟子習禪之時,為了驅除昏沉或為了代替夜宵(大概許可吃茶果吧),讓大家飲茶,從而推動了飲茶風氣的形成。所謂降魔師或許是載于《宋高僧傳》中的降魔藏師吧。但在其傳中看不出他與茶有什麼特殊關係。[2]
從上段引文還可看出,當時的茶是用稱為"煮飲"或"煎茶"的方法進行飲用的。最初將飲茶方法系統化的是陸羽(733-804)的《茶經》。不過這飲法是將弄碎成粉的茶投入沸水中使之出味而被稱為"煎茶"的。即便在唐代文學中,點茶總是寫作"煎茶"、"煮茶"[3]。
《封氏聞見記》繼續寫道:"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並煎煮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家藏一副。"也就是說,飲茶流行之後,陸羽將其系統化,著茶論(我想即指《茶經》)、裝備茶具。所說"煎茶炙茶之法",如將茶粉碎煮倒也簡單,但要引出茶的真味,對水的煮沸程度,茶末的投放方法,茶的烤炙方法等都有講究,《茶經》對此有詳細的論述。
可是,陸羽自身是俗人。不過據他的《陸文學自傳》,他三歲時為竟陵的智積大師所收養,在禪院受教育[4]。《茶經》的煎茶法,我想就是將禪寺中流行的飲茶法加以改良的結果吧!
因此,唐代的茶受到降魔師和陸羽的雙重影響,淵源於佛教。正象下章看到的,即便是在唐詩的領域,佛教與茶也有著很強的親和力。
象陸羽那樣出身於禪院,在茶藝上有名的人物,據宋朝陶·的《清異錄··茗門》記載還有二人,一是山東金鄉的福金禪師擅長"生成盞"茶技,觀賞的人絡繹不絕[5];一是吳僧文了善"烹茶",得到南平王高季興的賞識[6]。我想這二例都是唐末到五代時的事,表明茶的技術為僧侶所專擅。
不過流傳下來的唐代禪院生活的資料不多,這是因為現有的幾個《清規》資料不過是宋代後複製的[7]。另外在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關於寺院飲茶的記事甚多[8],但具體描述飲茶方法及其儀禮的沒有。近年出土了西安法門寺的茶具不少,考慮到它們是宮中製造後施捨給寺廟而留傳下來的,因此仍然難以獲得直接的資料。
這樣一來,唐文學中尤其是唐詩中大量描述寺院中飲茶情況的資料就十分重要。不過本文並不想通過羅列那些資料再現唐代寺院的飲茶情形,如果那樣就會顯得煩瑣且比較空洞了。下一章擬在唐詩的領域裡圍繞佛教與茶的聯繫以及它給予茶文化以怎樣的影響展開討論,作一概觀性的描述。
二、從唐詩看到的茶文化
唐代以前的詩中,談茶的非常少。從《茶經》例舉的左思的《嬌女詩》以及張孟陽(張載)的《登成都樓詩》以及查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輯佚書來看,晉代以來詠茶的詩實際上只有上述的兩個例子。如從《洛陽伽蘭記》看到的,在南北朝時期,茶(茗飲)是南朝人代表性的飲料,而南朝的詩人們對茶竟然無所表示,不能不令人感到意外。其原因只好推測,或許唐以前的茶僅僅只是作為飲食物的作料或作為藥用[9],無法引起詩人們的興趣吧!
左思的《嬌女詩》有"心為茶·劇,吹噓對鼎·"之句,描寫茶沸騰的樣子。接下來如果看"脂膩漫自袖,煙薰染阿錫"之句,出"茶·"不過是做飯的一部分,何況主人公是作者的女兒。這與唐代的茶詩帶著隱逸的風格完全不同。
另一首是張載的詩,因為是在成都白菟樓這種場合,因而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上句"鼎食隨時進,為和妙且殊",不過是描述成都食物豐富的文句。在繁華之都飲茶的情形,唐詩中就極少見。
總之,《茶經》引述的這二例詩句,其氛圍與唐代的茶沒有聯繫,以後詠茶的詩作幾乎沒有,只是到了唐代,才誕生了面目一新的茶。
唐詩所詠之茶,如下面看到的那樣,基本上是《茶經》一類的煎茶。而晉代如何飲茶就不大清楚了,或許一般象"羹飲"的情形也未可知。如果那樣,晉詩的茶和唐詩的茶就更看不出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了。
從南北朝到隋朝以及唐朝初期,沒有詠茶的詩。我想茶詩的首次出現是在進入八世紀王維所處的時代。
如前所述,開元年間飲茶之風由於泰山降魔師的影響而在中國全土迅速、廣泛地開展起來。因此在詩的領域裡同時出現茶就不是偶然的了。而且唐詩中所詠之茶一開始即與佛教有著密切的聯繫。例如,開元初活動的葵希寂的詩《登福先寺上方然公禪室》有"晚來恣偃俯,茶果仍留歡"詩句,記述了作者訪福先寺僧然公的禪室受款待之際,以茶果作為夜食招待的情形。這是唐代詠茶最早的一例。這裡的"茶果"與古代有所不同[10],是作為當然的夜食來描述的,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它和《封氏聞見記》的"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的記載完全一致,由此可以窺知當時禪院的日常情形。無論如何,在這個階段,茶還不至於成為禪院代表性的招待品。
作為初期茶的用例,尚有儲光儀的《吃茗粥作》:"淹留膳茶粥,共我飯蕨薇"之句。這大概是訪茅山的隱者時作的,主人可能是道士。"茶粥"一詞很早就有了[11],而"蕨薇"同樣敘述的是隱者的糧食。如後面論及的那樣,在關係道教、道士的詩中,詠茶的極少。不過象這裡以隱逸生活為重點的場合言及茶的詩也是有的,只是這個例子說的畢竟是"茶粥",與唐代流行的煎茶應該劃上一道界線吧!
八世紀初活躍的詩人留下幾首詠茶詩的唯一例子就是王維了。而稍後岑參、李嘉·、韋應物、杜甫等的茶詩就多了。但若對《全唐詩》留傳下來的詩作粗略的統計,一些作家詠茶的次數多半只有幾次,連留下茶詩最多的白居易也不過三十幾次,這與他的全部詩作相比就微不足道了。本論特以茶作為主題進行研究,而令人注意的是把飲茶作為極重要的生活追求的詩人一個也沒有。
王維有三首涉及茶的詩傳世。《贈吳官》有"長安客舍熱如煮,無個茗靡難禦暑"之詠,《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有"君但傾茶·,無妨騎馬歸",讚揚茶有禦暑之功,無醉人之弊。王維另一詩《河南嚴尹弟見宿弊廬訪別人賦十韻》中有"花·和松屑,茶香透竹絲",這也是以茶款待友人以應付·(清酒)的詩句。從以上三個例子可知,當時作為常用飲料的茶已經較普遍了。大家都知道,王維與佛教有著深厚的關係,而他的茶詩竟然沒有佛教色彩,令人感到意外,或許茶與佛教形象上的結合還不夠充分吧。
在盛唐時期最能表示茶剛剛開始普及的是李白,他在《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並序》中介紹了他從親戚(僧人)那裡得到的荊州玉泉寺的"仙人掌茶",是研究茶製造史的有名的資料。序中謂其茶"拳然重疊,其狀如手",描述了偏平且有一定重量的塊體茶的情形。詩中有"曝成仙人掌",可知它是通過日曬來乾燥的。李白總結作序"後之高僧大隱,知仙掌茶發乎中孚禪子及青蓮居士李白也",由中孚禪子和自己擔當起發明此茶的名譽。
在山中,特別是與仙人有關的名山中修行的禪僧自己製造的名茶最能說明茶與佛教、禪關係密切的原因。李白唯在這首詩中對茶進行了讚美。李華的《雲母泉寺》也體現了這一點:"澤藥滋畦茂,氣染茶甌馨,飲液盡眉壽,餐和皆體平。"描述在岳陽的山寺中,經名水雲母泉滋潤過的藥或茶有長生之效。在這裡,茶已不單單是茶,而是某種土地上的特殊產物。李白和李華的詩都暗示了茶與仙藥的關係。若認真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給予仙人掌茶活力的,從序中明顯可看出是"玉泉",雲母泉寺的茶則是"雲母泉",玉和雲母都是不老長生的藥品,茶受其"仙氣"之後而有了功效,因此認為一般的茶沒有那樣的活力。這一點是不能忽視的。
茶如已看到的那樣最初是與佛教(禪僧)和隱遁(隱者)聯繫在一起的,表現為脫俗性的飲料。如韋應物《喜園中茶生》詩有"潔性不可汙,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之句,讚美茶不單有驅除昏沉的作用,而且有蕩滌塵煩,忘懷俗事的功能,這與《茶經》"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的精神極為接近。
韋應物《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有"茶果邀真侶,觴酌洽同心"之句,說明對游於隱逸世界者以茶果相款待。所謂"真侶"、"同心",與道教、佛教沒什麼區別吧。
在其他盛唐時期的詩人中,岑參描寫了夜宿寺院之際飲茶及觀茶園的情形[12]。在《暮秋會嚴京兆後廳竹齋》詩中有:"甌香茶色嫩,窗冷竹聲乾。"關於茶的色與香僅有這一點具體性描寫。不過在高級官員的書齋中以茶為主招待客人,引人注目。李嘉·的詩中六次出現茶,如描述陽羨之春的茶園、薦福寺老僧"啜茗翻真偈"的情形以及詠送別席上之茶,自宅飲茶和在宴席上飲茶[13],使我們看到,茶已浸透到官僚生活的各個方面。儘管如此,茶依然與脫俗、閒適、靜寂的形象交織在一起。
例如關於在宴席上飲茶的詩最多,大部分以歡樂、靜寂的氣氛為特色,尤其與送別宴有不解之緣,這是因為生活中這類事情較多吧。李嘉·的《秋曉招隱寺東峰茶宴送內弟閻伯均歸江州》詩,表現的就是為送別在寺院舉行茶宴的內容。
其次例如杜甫的茶詩,與佛僧結合的有二例,與生活閒居相關的有二例[14],尤具特色的是《進艇》詩句:"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描寫和家人游河的情形。"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無謝玉為缸。"作為飲料,茶與甜的飲料一樣能令人歡樂。這裡的茶是放入用瓷器做的容器中的,和唐時流行的煎茶不同,正因如此,才使它適合伴隨妻兒的情景吧。
因為陸羽的《茶經》完成於西元760年至他去世的西元804年間,因此他提倡的煎茶體系產生影響始於八世紀後半葉,從盛唐到中唐之際。著名的大曆十才子之一的詩人耿·和陸羽作過聯句,可見其在詩的領域裡也有一定名聲。和他交往的人物,有在《陸文學自傳》說與他結下"緇素忘年之交"的釋皎然[15]以及顏真卿、皇甫曾、皇甫冉、載叔倫、權德輿等,曾一起聯句和作詩。詳情請參照《陸羽研究集刊》創刊號的《陸羽詩蹤》(朱自振、歐陽勳、熊源棋)。
顏真卿作為湖州刺史,集合地方文人在席上作聯句,而《五言月夜啜茶聯句》約定以茶為主題。只是這個詩會陸羽沒有參加。其中顏真卿作有"流華淨肌骨,疏瀹滌心源",表現了茶清淨身心的作用。和陸羽的交遊給予了他一定的影響吧,若"流華"即是指《茶經》中所謂的"華"就更說明問題。他與陸羽一起作過許多聯句,留傳下來八首,但特別的是沒有與茶相關的。
上述的耿·,稱陸羽"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將他尊為茶人,而皇甫曾也在《送陸鴻漸山人採茶回》的詩中描述了陸羽在山中來回採茶的情形。釋浩然是陸羽的知己,作詩論述過茶與陸羽的關係(在《九月陸處士羽飲茶》中有"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之句)。此外唐代的詩人們詠陸羽的詩尚未發現(後代之作又當別論)。
從同時代的詩人朋友來看,可以說都認為他是隱者,而把他當作茶人的很少。他並非一生從事茶的事業。如象《封氏聞見記》說的那樣,他晚年曾抨擊茶是事實的話[16],或許與上述情形有關。另外,陸羽自身的詩作除聯句外幾乎沒有,包括有名的《六羨歌》與茶也沒關係[17]。
與能看到的陸羽自身的影響力意外地小相反,其摯友釋皎然留下來的茶詩非常多。在唐詩的領域裡,可以說他是熟悉茶的最早的人物。作為僧侶,尤其顯得重要。
皎然由於出身於茶的產地,抑或由於與陸羽的交往,作了許多茶詩,當然歌詠僧人生活中的茶的內容占了大部分。他的茶詩的重要特點是內容單純,有一部分將禪與茶的結合作了理論性的表述。例如在《白雲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中有"識妙聆細泉,悟深滌清茗";在《答裴集陽伯明二賢名垂贈二十韻今以一章用酬兩作》中有"清宵集我寺,烹茗開禪牖",不過是單純的內容,但具有茶在禪的修行中不可欠缺這樣的氛圍。
又,在《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中有"投鐺湧作沫,著·聚生花,稍與禪經近,聊將睡網賒":將茶末投入沸騰的鐺(釜)中,濺起稱作沫或花的"華",然後將它倒入碗中飲用。具有與禪經近,與睡魔遠的功效。值得注意的是,這與《茶經》論述的煎茶法完全一致[18]。可以說這是在唐詩中見到的具體地描述煎茶法的最早的例子。
更生動表現煎茶法的是在《飲茶歌請崔石使君》中:"越人遺我剡溪茶,采得金牙爨金鼎,青瓷雪色縹沫香,何以諸仙瓊蕊漿。"末後句喻茶如仙藥、玉漿,對應於詩的末尾"熟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所謂丹丘子是《茶經》中飲茶成仙的人物[19]。該詩還說:"一飲滌昏寢,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清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說明依靠茶可以清精神甚至得道,對世人飲酒作了批判。"何須苦心破煩惱"似乎連禪修也否定了。不過這是帶有諧謔口氣的詩,大概是想說茶具有與禪同樣的效果吧!
上詩以丹丘子為例,將茶比作仙藥。若進一步看,有的詩甚至認為茶超乎仙藥之上。如《飲茶歌送鄭客》中有"丹丘羽人輕玉食,採茶飲之生羽翼(原注:天臺記雲,丹丘出大茗,服之羽化)";在《顧渚行寄裴方舟》中描述了山僧摘茶的情形"初看拍出欺玉英,更取煎來勝金液。"[20]無不將茶看得比仙藥之類的玉食、金液更為優越。
從以上的詩句以及詩的表現可以看出,作者極力強調與禪修相結合的《茶經》一類的煎茶是超乎道教仙藥之上的。至於《茶經》本身,《飲茶歌送鄭客》有"雲山童子調金鐺,楚人茶經虛得名",竟說楚人陸羽的《茶經》虛有其名,無論如何這應是調侃而不是非難之語。不過從這句話似乎可以認為,釋皎然自身繼承的僅僅是僧寺中傳下來的茶道,沒怎麼受陸羽的影響。
陸羽去世後,關於他的名聲,皮日休在其《茶中雜詠》序文中有詳細的敘述。唐末僧齊己作有《過陸鴻漸舊居》詩,達到淩駕於茶人之上的程度,這並不奇怪。因為這和釋皎然的情形一樣,是茶經的直接影響大還是以《茶經》為代表的僧院流行的煎茶文化的影響大,這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但不管怎麼說,《茶經》時代--中唐以後,茶得到了進一步的普及。
中唐詩人述及茶仍然以僧院或隱者居多,例外的也有二、三個。
盧綸《新茶詠寄上西川相公二十三舅大夫二十舅》有:"三獻蓬萊始一嘗,日調金鼎閱芳香,貯之玉合才半餅,寄與阿連題數行。"將半個餅茶鄭重地貯於玉盒中,可見茶的珍貴。從唐詩中所看到的茶大概是僧俗或隱者手制的茶,與價勝黃金的宋代團茶一樣珍貴[21]。這首詩詠的昂貴的獻上茶,和盧仝說的貢茶一樣[22],是王公們用的茶。關於貢茶或宮中飲用的茶,唐詩中出現得不多。其中典型的例子可看中唐王建的詩。《宮詞一百詞》是描寫唐代宮廷生活的詞,其中第七首有"天子下簾親考試,宮人手裡過茶湯。"另外在王建詩中有不少關於茶的具體資料,如將茶碗裝箱運輸、以薑茶供僧、將茶裝入密封容器以及茶商賑災等,頗有意思[23]。
中唐詩人袁高在《茶山寺》中詠茶農的辛勞"悲嗟遍空山,草木為不春",值得當政者反省。在唐代這種論題的詩較少。但通覽歷代的茶詩,往往以此取為主題。
劉禹錫強調詩與茶的關係,在《酬樂天閑臥見寄》中有"詩情茶助爽,藥力酒能宣",說明詩興能得到茶的幫助。在白居易的詩中,詩、茶、酒、藥等都是重要的。我想這是該時期的一個特徵,說明茶已浸透於生活之中了。
孟郊常以寺院中的茶入詩,如在《送玄亮師》中有"茗啜綠淨花,經誦清柔音"。而張籍的茶詩多與閒居、寂寞的意境相結合。盧仝以《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較著名。此詩是從高官處得到剩餘的貢茶而表示謝意的詩。在"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句中可見到煎茶的情形。後半部分詩有"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數舉茶有止渴、提精神、忘俗事的功效,五、六碗下肚,就能涉入仙人的境界,如同上述釋皎然的詩所揭示的那樣。詩的末尾有"山上群仙司下士,地位清高隔風雨",對不知民眾疾苦的官僚進行了諷刺。總起來看,盧仝的詩集中了唐代關於茶的觀念,給後世以很大的的影響。
元稹也喜好茶,並給我們留下了以茶為主題《一字至七言詩》:"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轉·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唐代象這麼簡練地總結茶的要領的作品還沒有,說明元稹對茶的造詣很深。用碾和羅代表茶道器具是適當的,而將銚與碗並舉,則抓住了煎茶的特徵,黃蕊和·塵表現了細的黃金色的茶花。
白居易是唐代作茶詩最多的詩人。他茶詩的特徵是將茶與酒並舉吧。既有單純並舉的情形,也有描寫治療酒渴的情形(《蕭員外寄新蜀茶》:"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還有和藥並列的情形(《酬夢得秋夕不寢見寄》:"病鬥和藥氣,渴聽碾茶聲")。另一方面,以敘述酒力比茶更優越的詩居多。在《鏡換杯》中表現為"茶能散悶為功淺,萱縱忘憂得力遲,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盞使開眉";在《府西池北新葺水齋郎事招賓偶提十六韻》中有"午茶能散睡,卯酒善銷愁",認為真正能去除心中愁悶的還是酒!
但不管怎麼說,在白居易的生活中似乎是離不開茶的。他在《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中稱自己為"別茶人"。如果看該詩"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塵"句或《睡後茶興憶楊同州》的"沫下·塵香,花浮魚眼沸",可窺知其對煎茶技法的精通。
白居易對茶與宗教是如何看的呢?他在《勸酒寄元九》詩中有"既不遂禪僧,林下學楞伽;又不隨道士,山中練丹砂"。既不想做禪僧,又不想作道士,因此好飲作為"錯愁藥"的酒。在《和知非》的詩中,謂天下之事"第一莫若禪,第二無如醉。禪能泯人我,醉可忘榮悴",與上詩也並不矛盾。他之於禪並不徹底。不過在晚年的《早服雲母散》詩中有"藥銷日宴三匙飯,酒渴春深一碗茶。每夜坐禪觀水月,有時行醉玩風花。"描述自己以茶愈酒渴,又參與坐禪的出家似的生活。從以上詩例可推測,他處於離不開禪和茶,同時又割捨不下與禪、茶對立的酒這種狀態。
李德裕的詩也顯示出他對茶表現的深度。在《故人寄茶》中有"碧流霞腳碎,香泛乳花輕。"在《憶茗芽》中有"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可以說描寫都很纖細。
同是元和時期人物的施肩吾,隱居于洪州的西山,號稱"華陽真人",是一個頗具道教色彩的人物。不過他和僧人交往甚多,在《蜀茗詞》中有"山僧問我將何比,欲道瓊漿卻畏嗔。"由於瓊漿是道教的仙物,而茶被認為是僧家的東西。如果將山僧送的茶比之如仙藥的瓊漿,恐怕遭致僧人的嗔怒吧。施肩吾留下二首茶詩,均認為茶是比仙藥更適合隱者的飲料。
姚合在《玉芝觀王道士》詩中有"蠹根停雪水,曲角積茶煙",詠的是道觀中的茶,這例並不奇怪。因為在飲茶普及化的時代,在道觀不飲茶是沒有什麼理由的。
下面敘述一下晚唐時期。杜牧雖作湖州刺史,詩中涉及茶的少,僅有四處。許渾也約有六處,但都沒什麼新的發明。稍稍有些意思的是薛能、李群玉、皮日休、陸龜蒙和鄭穀的詩。
薛能的茶詩一般以禪院的茶和山中隱棲者的茶為對象。在《蜀州鄭使君寄鳥嘴茶因以贈答八韻》中有關於得到茶葉珍品的情形"得來拋道藥,攜去就僧家。"一方面說明茶比道藥價值高,另一方面反映出茶為僧家所專擅,因而攜去共僧家鑒嘗。這是關於茶不屬道教而與佛教有聯繫的最好例證。
李群玉詩《龍山人惠石廩方及團茶》描寫了衡山龍山人饋贈的手制石廩茶的情形"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灘聲起魚眼,滿鼎漂清霞"、"顧渚與方山,誰人留品差,持甌默吟味,搖膝空諮嗟",說明石廩茶的確不次於顧渚(江蘇)或方山(福建)的茶,生動表現出慢慢品味茶的樣子。將各種各樣的茶比較其優劣進行競爭,這緣于福建鬥茶的影響,是北宋茶文化的特徵。在唐代象上詩那樣描寫的很少,說明晚唐茶文化更加深化。
賈島、溫庭筠這樣有名的詩人分別留下茶詩七首、四首,沒什麼特殊發明。
皮日休和其友人陸龜蒙留下的茶詩相當多。皮日休甚至在《茶中雜詠並序》中以陸羽的繼承人自任。還分別以茶塢、茶人、茶筍、·、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甌、煮茶為題連續作詩,對於考察當時茶的製造方法有一定的參考作用。其中在《煮茶》詩中,使用連珠、蟹目、魚鱗、松帶雨等詞語詳細作了敘述,可看出他的確是繼承發展了《茶經》的方法。
陸龜蒙和皮日休相同,以酒與茶以及茶與僧關係為內容的作品較多。他在《奉和襲美茶具十詠》中也以相同的題目作了連詠。
鄭穀留下有十首左右的詠茶詩。他是和寫了許多茶詩的僧人齊己交遊的人物。在《宗人惠四藥》詩中有"宗人忽惠西山藥,四味清新香助茶",似乎是將藥(香料?)加入茶合飲,實不多見。
齊己作的關於僧侶生活的茶詩較多,但在《赴鄭谷郎中招游龍興觀讀題詩板謁七真儀像因有十八韻》中有"始貴茶巡爽,終憐酒散遲。"記述了在道觀受茶、酒招待之事,頗為珍貴。
在五代的詩人中,南唐的李中詠茶詩較多,依然是關於禪僧和閒居的。同樣,徐鉉在《和門下殷侍郎新茶二十韻》中詠陽羨的新茶:"任道時新物,須依古法煎"。從後文的"陸氏有經傳"之語來看,可知《茶經》一類的煎茶法被作為古法予以繼承。
三、唐詩中看到的茶
總結前章的論述,可以歸納如下:
1、唐代的茶詩不是對以前的時代的繼承,而是在開元年間流行的茶影響下產生的。
2、開元年間茶的普及伴隨著佛教(禪)的發展而推進。因此在唐詩中一開始就將茶與佛教聯繫在一起。
3、由於較符合在山中禪修的情境,或者由於茶原具有原先仙藥的素質,茶常和隱遁、隱士的生活聯繫在一起。
4、《茶經》所說的煎茶法是嚴密的,而從唐代到五代,詩中所詠的茶是煎茶而非點茶。
5、陸羽對茶的研究成果是受到茶愈益流行的影響並對僧寺中流行的茶予以總結提高而完成的。但一般認為他在唐詩的領域影響不大。
6、和陸羽交往的釋皎然是最早大量援茶入詩的詩人,影響也很大。
7、在中唐,白居易和其朋友們在表現茶的方面深入一層,對後世以較大影響。
8、在晚唐,李群玉、皮日休等是詳細表述茶的詩人,對茶的表現深化了一步。
若通盤研究,還可以發現,茶經常與佛教聯繫在一起,而言及與道教關係的詩極少。《全唐詩》刊載的道詩絕對不少,但其中詠茶的只看到三例。而能顯示茶在道教中被重視的例子完全沒有。與此相反,象前面已經介紹的那樣,在佛教徒中留下來的茶詩很多,以皎然、貫休、齊己的作品為代表。
其次,如前章接觸到的那樣,唐詩中詠宮中生活的茶詩少。即便從這一點看,可以說唐代的茶尚局限在隱遁或閒適的領域。況且在其他的主題上(美人、塞外等)茶都沒出現。即使作為官僚飲茶,也只是在自家的書齋裡或在送別的宴席上,在靜寂的場面下進行。應該說這是唐代茶文化的一大特徵。
(譯自日刊《社會科學研究》第37卷第3號)
附 注:(正文及注釋有刪節)
(1)《洛陽伽藍記》卷二有陳慶之誣衊吳人之詞“菰稗為飯,茗飲作漿”;卷三在魏王侯間有以“酪奴”、“水厄”等隱語輕視茶的話。“自是朝貴宴會,雖設茗飲,皆恥不復食,惟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
(2)《宋高僧傳》卷八《唐兗州東嶽降魔藏師傳》雲:“釋藏師,姓王氏,趙邵人也。父為亳州掾。稚齒尋師居然慕法,而性好獨處。譙多厲鬼,持魅于人,藏七歲支影閒房,孤形迥野,嘗無少畏。至年長彌見挺拔,故號降魔藏歟!……九州靈跡罕不登。後往遇北州鼎盛,便誓依棲……尋入泰山,數年學者臻萃,供億克周,為金輿谷郎公行化之亞也。”或許他是在遊歷各地過程中掌握的烹茶技術,或在泰山以指導者身分許可、提倡飲茶而產生了特殊影響吧。
(3)《茶經》的煎茶法當時一定是最精練的方法,並且具有類似“茶道”的形式(可以看在《封氏聞見記》中陸羽和伯熊在高官前煎茶的一段話)。陸羽煎茶的水準當然不一定完善,我想將茶碾成粉,用鍋煮供飲用的形式稱為煎茶,與此相對,則是將茶末投入沸水中的飲用方法,稱為點茶,在唐代不常使用。下一章例舉的唐詩中的茶大概就是近于陸羽的煎茶法。不過《封氏聞見記》記載在首都茶店賣的煎茶具體情形怎樣嚴格說不大清楚。
(4)《陸文學自傳》(《全唐文》卷四三三)雲:“始三歲,煢露,育乎大師積公之禪院,九歲屬學文,積公示以佛書出世之業。”被認為是在做寺院雜務時掌握的茶藝。在《自傳》中,陸羽以文人自任,對茶並不特別看重。
(5)《清異錄》為宋代書,所記為唐末五代之事。“生成盞”為“饌茶而幻出物象於湯麵,茶匠通神之藝也。沙門福全生於金鄉,長於茶海,能注湯幻茶。”這就是點茶,可知唐末的點茶也從佛門開始興盛的。同書的“茶百戲”、“漏影春”飲茶法基本是點茶,流行於唐末。不過這和佛教沒什麼關係。
(6)《清異錄》“吳僧文了善烹茶,游荊南,高保勉伯子季興延置紫雲庵,日試其藝,保勉父子呼為湯神。”
(7)唐百丈懷海作的《清規》已不傳,北宋長蘆宗賾制定的《禪苑清規》為最早的清規。(現存南宋盧翔刻的《重刻補注禪院清規》),包括元代作的《敕修百丈清規,》要從中了知唐代的內容不易。在這些清規中,將茶稱為“煎點”為特徵,不知是否正確。不過為了供給僧堂中眾多的人飲茶,將水煮沸而注入茶中,或許稱為“煎點”吧。
(8)在《入唐求法巡禮記》中列舉了細茶、蒙頂茶、團茶等茶名。關於飲茶方法僅有“啜茶”。
(9)《爾雅》釋木“·,苦荼。”郭璞注“可煮作羹飲”。《述異記》關於茶有“煎服,令人不眠,能誦無忘。”記載其有藥效的文獻很多。
(10)《太平御覽》卷八六七引《晉中興書》:吳興太守陸納招待謝安時“納所設唯茶果而已”。
(11)《茶經》七之事引傅咸《司隸教》說“聞南方有蜀嫗作茶粥賣”;《食療本草》“煮取汁,用煮粥良。”
(12)《聞崔十二侍禦灌口夜宿報恩寺》:“然燈松林靜,煮茗柴門香”;《群齋平望江山》:“庭樹純裁橘,園畦半種茶”。
(13)《送陸士倫宰義興》:“淺流通野寺,綠茗蓋有春山”;《奉和杜相同長興新宅即事呈元相公》“當山不掩戶,映日自傾茶”;《秋曉招隱寺東峰茶宴送內弟閻伯均歸江州》:“幸有香茶留稚子,不堪秋草送王孫。”
(14)《寄贊上人》:“柴荊具茶茗,逕路通林丘。”《巳上人茅齋》:“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又《重過何氏五首》:“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迥·》:“強飯專添滑,端居茗續煎。”
(15)《陸文學自傳》“洎至德初,秦人過江,余亦過江,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皎然比陸羽年長許多。可以看皎然的傳《宋高僧傳》卷二九。
(16)《封氏聞見記》:陸羽在御史大夫李季鄉之前表演煎茶,僅給予三十文錢,因感到悔辱而著《毀茶論》。
(17)《六羨歌》“不羨黃金·,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唐國史補》記載這是陸羽悲悼智積禪師之死而作的望鄉歌。
(18)《茶經》五之煮將“湯之華”的厚薄度分為沫、餑、花。從此在唐代煎茶中,華成為最顯著的外在特徵。
(19)《茶經》七之事:“陶弘景雜錄,苦茶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
(20)在《全唐詩》中“拍”作“怕”。在《茶經》三之造中有“拍之”,乃是將茶葉搗爛裝入模子中成為塊狀體,故正之為“拍”。
(21)在歐陽修的《歸田錄》說:小團茶二十個一斤,一個值黃金二兩。
(22)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天子曾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在唐代,高官給下屬賜茶已成風氣。不過在詩的領域這種情況尚未出現。
(23)《酬柏侍禦聞與韋處士同遊靈台寺見寄》:“各自具所需,竹籠盛茶甌”,當屬《茶經》所說的“都籃”之類。在《飯僧》中有“願師常伴食,消氣有薑茶”。在《茶經》六之飲中,有將蔥薑放入茶中合煮的記載,詩中例子不多。反過來說,一般應是什麼也不加的。《原上新居十三首》有“鎖茶藤篋密,曝藥竹床新”;《寄汴州令狐相公》有“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
(原載《法音》1996年第6期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