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儒佛會通學術研討會論文選輯
(1998.12.26出版)
頁3~16
華梵大學哲學系發行
本文全文由華梵大學哲學系提供,特此致謝
一、前 言
《論語》「子曰:君子和而不同。」[1]這話顯然是從周太史史伯為鄭桓公論周之興衰的話頭轉化出來的。〈鄭語〉:
公曰:周其弊乎:對曰:殆於必弊者也。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見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侅極。故王者居九垓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周訓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於是乎先王聘后於異姓,求財於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剸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2]
我們推究史伯妙喻的絃外之音,知道不博採各方看法,僅只聽取一人意見,就叫「去和而取同」;而「剸同」必然會出毛病,如果嚴重甚至會走向絕境。當然孔子也不致忽略《左傳》裏晏嬰與齊景公的對話: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臺,子猶馳而造焉。公曰:唯據與我和夫?子對曰:據一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且平;鬷嘏無言,時靡有爭。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 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3]
晏平仲論「和」,似乎要比史伯來得深刻、具體。既有和諧的一面,也有相反相成雖似對立而實相濟的一面。學術之所以發展,文化之所以日新,其故蓋在此。
佛教在西漢哀帝元壽元年(西元前二年)自印度傳入中國,到今年已屆二千年,以其特有之豐富內容與絢麗多采的哲理,與中國傳統文化相互影響、滲透與吸收之後,成為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為國人所深知熟悉,無用辭費。或者也可以說,由於佛教本身含蘊著高深無比的知慧特質:洞察宇宙人生,反省人類理性,明析邏輯概念,融入中國文化之後,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確實卓有貢獻。值茲社會日趨世俗化,人心日趨卑下,幾於不講求精緻文化的今日,來談儒、道、釋(至少是儒、釋)的融通,無疑是頗有意義的。對於中國佛學,不佞所持看法,大致與馮友闌氏所謂,「佛學本為印度之產物,但中國人講之,多將
其加入中國人思想之傾向,始成為中國之佛學。」同調。馮氏特別揭出三點:
佛學中派別雖多,然其大體之傾向,則在於說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所謂外界,乃係吾人之心所現,虛妄不實,所謂空也。但由本書以上所講觀之,則中國人對於世界之見解,皆為實在論。即以為吾人主觀之外,實有客觀之外界。唯外界必依吾人之心,乃始有存在,在中國人視之,乃非常奇怪之論。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多與佛學所謂空者以一種解釋,使外為「不真空」。(用僧肇語)「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淨,」乃佛教中之三法印。涅槃譯言圓寂。佛之最高境界,乃永寂不動者;但中國人又注重人之活動。儒家所說之最高境界,亦即在活動中。如〈易傳〉所說:天行建,君子以自強不息。「強不息」,即於活動中求最高境界也。即莊學最富於出世色彩,然其理想中之真人、至人,亦非無活動者。故中國人之佛學者,多以為佛之境界並非永寂不動。佛之淨心,亦「繁興大用」,「不為世染」,而亦「不為寂滯。」(大乘止觀法門語)所謂「寂而恆照,照而恆寂。」(僧肇語)
印度社會中,階級之分甚嚴。故佛學中有一部分謂有一種人,無有佛性,不能成佛。但中國人以為「人皆可以為堯、舜。」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多以為人人皆有佛性,即一闡提亦可成佛。(道生語)又佛教中有輪迴之說:一生物此生所有修行之成就,即為來生繼續修行之根基。如此歷劫修行,積漸始能成佛。但中國人所說「人皆可以為堯、舜。」之義,乃謂人人皆於此生可為堯、舜。無論何人,苟「服堯之服,行堯之行,言堯之言,」皆即是聖。而人之可以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志。故中國人之講佛學者,又為「頓悟成佛」(道生語)之說。以為無論何人,「一念相應,便成正覺。」(神會語)
馮氏又周延地加以論斷:「凡此傾向,非謂印度人所必無,但中國之佛學家,則多就此方面發揮也。」[4]主觀中有客觀,確屬穩健之論。
二、佛家儒釋融通舉隅
早在漢靈帝末年,傳說牟子於其所撰《牟子理惑論》,便倡儒佛道三教調和并立的先聲。他說:
銳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玩五經為琴簧。[5]
魏晉時期,玄學興盛。一些佛學者如道安、支遁等,於講佛經時,每以當時所謂「三玄」中的文句比附之。此不難於《安般經注》及《大小品對比要抄》二序中得窺其略。洛陽白馬寺僧支道林遁尤饒名士風趣,談玄頗為精闢,為劉系之等名士所推重。因而此時有計畫、有系統傳入中國的宣揚真空假有的般若佛學,和闡發有無關係的玄學得到調和。東晉後期慧遠大師,則把儒家禮教與佛家因果報應溝通起來。他認為孝順父母、尊敬君主,符合因果報應的道理。因而於其〈沙門不敬王者論〉強調:「內外之道,可合而明。」並且直截了當提出「佛、儒合明論」。[6]隋、唐時代,天台宗家風獨造,標揭方便法門,融通儒、道思想;華嚴宗居士李通玄「該博古今,洞精儒、釋。」「齎《新華嚴經》,止於偏房中造論,不出戶庭,凡經五載,所造論四十卷,總括八十卷經之文義。次決疑論四卷,綰十會果因之玄要,列五十三為之法門。」(贊寧語)[7]又另一華嚴學者定慧禪師宗密,其調和儒、釋思想更為強烈。定慧禪師未出家時,「家本豪聖,少通儒書;欲干世以活生靈,負俊才而隨計吏。」(贊寧語)所以他能貫通二家,而以《易經》中「元、亨、利、貞」四德來配佛門「常、樂、我、淨」四德;甚至以儒家「五常」──仁、義、禮、智、信來合佛教「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飲酒、不妄語。更難得的是,由於宗密嚴守「遇苦即救,不愛身命」的訓誡,受牽連幾至殞身。且因隨機接引,不主一法,而受質疑「禪耶?律耶?經綸耶?」當時宰相裴休最為相知,所以有的評且能為之辯。裴休論譔說:
議者以師不守禪行,而廣講經綸。遊名邑大都,以興建為務。乃為多聞之所役乎?豈聲利之所未忘乎?嘻,議者焉知大道之所趣哉!夫一心者,萬法之總分也。分而為戒、定、慧;開而為六度;散而為萬行。萬行未嘗非一心,一心未嘗違萬行。禪者,六度之一耳;何能總諸法哉?且如來以法言付迦葉,不以法行。故自心而證者為法,隨願而起者為行,未必常同也。然則一心者,萬法之所生,而不屬於萬法。得之者則於法自在矣;見之者則於教無礙矣。本非法不可以法說,本非教不可以教傳,豈可以軌跡而尋哉?[8]
裴休以宰輔之尊,居然深明佛家大道,可見佛教在當時影響之大與收效之宏。我們繼續再看他的論譔:
自迦葉至富那奢凡十祖皆羅漢,所度亦羅漢。馬鳴、龍樹、提婆、天親始開磨訶衍,著論釋經,摧滅外道,為菩薩唱首。而尊者闍夜獨以戒力為威神,尊者磨羅獨以苦行為道跡。其他諸祖,或廣行法教,或專心禪寂,或禪脫而去,或火化而滅,或攀樹以示終,或受害已償債,是乃法必同而行不必同也。且循轍跡者非善行,守規墨者非善巧,不迅疾無以為大牛,不超過無以為大士。故師之道也,以知見為妙門,寂淨為正味,慈忍為甲盾,慧斷為劍矛。破內魔之高壘,陷外賊之堅陣,鎮撫邪雜,解釋縲籠。遇窮子則叱而使歸其家,見貧女則呵而使照其室。窮子不歸,貧女不富,吾師恥之。二乘不興,四分不振,吾師恥之。忠孝不並化,荷擔不勝任,吾師恥之。避名滯相,匿我增慢,吾師恥之。故遑遑於濟拔,汲汲於開誘,不以一行自高,不以一得自聳。人有依歸者,不俟請則往矣;有求益者,不俟憤則啟矣。雖童幼不簡於應接,雖傲佷不怠於叩勵。其以闡教度生,助國家之化也如此。故親師之法者,貧則施,暴則斂,剛則隨,戾則順,昏則開,墮則奮;自榮者慊,自堅者化,徇私者公,溺情者義。凡士俗,有捨其家與妻子同入其法、分寺而居者;有變活業、絕血食、持戒法、起家為近住者;有出而修政理以救疾苦為道者;有退而奉父母以豐供養為行者。其餘憧憧而來,欣欣而去,揚袂而至,實腹而歸,所在甚眾,不可以紀。真如來付囑之菩薩,眾生不請之良友。其四依之人乎?其十地之人乎?吾不識其境界、庭宇之廣狹深淺矣!議者又焉知大道之所趣哉?[9]
宗密之能為裴休所知心,贊寧以為「蓋同氣相求耳。」並詳加系斷說:
河東相國之論譔,所謂極其筆矣。然非夫人之為極筆,於他人豈極其筆乎?觀夫影響相隨,未始有異也。影待形起,響隨聲來。有宗密公,公則有裴相國。非相國曷能知密公?相續如環未嘗告盡。其二公之道如然,則知諦觀法王法,則密公之行甚圓;應以宰官身,則裴相之言可度。今禪宗有不達而譏密不宜講諸教典者,則吾對曰:達磨可不云乎:吾法合了義教。而寡學少知,自既不能,且與煩惑相應,可不嫉之乎?或有誚密不宜接公卿而屢謁君王者,則吾對曰:教法委在王臣,苟與王臣不接,還能興顯宗教不?佛言力輪,王臣是歟?今之人情,見近王臣則非之。曾不知近王臣人之心苟合利名,則謝君之誚也。或止為宗教親近,豈不為大乎?寧免小嫌。嫌之者亦嫉之耳!若了如是義,無可無不可。吁哉![10]
不佞不惜長篇援引裴休、贊寧論斷宗密語,旨在點出凡能融通儒、佛,且見諸踐履的僧人,不管處於任何時代,對傳統文化的發揚,都會有所貢獻,也必能贏得社會的尊重。
北宋天台宗智圓大師,解釋經義,也是折衷儒、釋的。他自號「中庸子」,作有《中庸子傳》:
……以宗儒為本。……非仲尼之教,則國無以治,家無以寧,身無以安。國不治,家不寧,身不安,釋氏之道,何以行哉?……修身以儒,治心以釋,儒、釋共為表裡。(《閒居編》卷18)
又契嵩作《中庸解》,盛贊儒家中庸之道。復撰《輔教篇》,與《孝論》,前者特別強調儒者之治世,與佛家之治出世;後者則指出孝道在儒、佛間的關係。要之,契嵩之宣揚教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皆造其端于儒,而廣推效于佛。」(《上仁宗萬言書》)禪宗六祖慧能的超脫,見之於所引十字:「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禪比道超脫的地方,就在於他能超脫於超脫,而回到人間來生活。吳經熊先生認為,慧能以下的一首偈子,散發出儒家美德的芬芳: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親養父母,一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聽說依此修行,天堂就在目前。[11]
再舉有明代佛教四大宗師稱號的憨山德清禪師來說,也有極為精闢融通儒、佛的著述。他有一些見解,是相當超卓的。譬如說:
嘗觀世之百工技藝之精,而造乎妙者,不可以言傳。效之者,亦不可以言得。況大道之妙,可以口耳授受、語言文字而致哉!蓋在心悟之妙耳!是則不獨參禪貴在玅悟,及世智辯聰治世語言、資生之業,無有一法不悟而得其妙者。妙則非言可及也。故吾佛聖人說法華,則純譚實相;乃至妙法,則未措一詞,但云如是而已。至若悟妙法者,但云善說法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而華嚴五地聖人,善能通達世間之學。……由是觀之,佛法豈絕無世諦、而世諦豈盡非佛法哉!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之差耳。道豈然乎?……蓋古之聖人無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流出,應機而示深淺者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是故吾人不悟自心,不知聖人之心。不知聖人之心,而擬聖人之言者,譬夫場人之欣戚,雖樂不樂,雖哀不哀,哀樂原不出於己有也。(論教源)[12]
於悟心之妙,有精彩說明。於世諦與佛法之互涵,亦有客觀分析。凡言教之能應機示深淺者,必其人心有妙悟而後能之。進一步則應達心法俱妙,始有望臻於聖人之境:
余幼師孔而不知孔,幼師老而不知老。既壯,師佛不知佛。退而入於深山大澤,習靜以觀心焉。由是而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既唯心識觀,則一切形,心之影也;一切聲,心之響也。是則一切聖人,乃影之端也。一切言教,乃影之順也。由萬法唯心所現,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聖人能之。(論心法)[13]
憨山論學,力主融通,亦極有見。他說:
學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世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不但不知佛意,而亦不知莊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者不盡,自細視大者不明。余嘗以三事自勗,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知此,可以言學矣。(論學問)[14]
進一步更剴切地說:
愚嘗謂:孔聖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絕不柰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世,決不在世間教化眾生。愚意:孔、老即佛之化身也。後世學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故祖師亦云:說法不投機,終是閒言語。所以華嚴經云:或邊地語說四諦。此佛說法未嘗單誇玄妙也。然隨俗以度生,豈孔子經世之心乎?又經云:五地聖人。涉世度生,世間一切經書、技藝、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故曰:世諦、語言、資生之業,皆順正法。故儒以仁為本,釋以戒為本。若曰:孝悌為仁之本,與佛孝名為戒,其實一也。以此觀之,佛豈絕無經世之法乎?由孔子攘夷狄,故教獨行於中國。佛隨邊地語說四諦,故夷狄皆從其化。此所以用有大小不同耳。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似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發明歸趣)[15]
憨山顯然是想藉知行的手段,把三家的理想來加打通。
三、歷來文人哲士儒釋融通舉隅
孔子實施「有教無類」之教,顏、孟等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突顯出儒家的平等主義。佛家認為人人都可成佛:佛是已悟的眾生,眾生是未悟的佛。佛與眾生,只有悟與不悟之分,本質上毫無差別。亦即與竺道生所宣揚「一闡提人皆得成佛」和「頓悟成佛」的理念,或者說平等主義無別。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與二祖慧可的「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初祖達磨許之為「諸佛所傳心印,」[16]也是相通的。至若淵明〈形神影〉一詩: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
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者,奄去靡歸期。
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悽洏。
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遊崑華,邈然茲道絕。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陰若暫乖,止日終不別。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
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其末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實有佛家「斷常見」意。難怪宋人葉夢得於其《玉澗雜書》稱讚他說:
此公天資超邁,真能達生而遺世,不但詩人之辭,使其聞道而達一關,則其言豈止如斯而已乎?[17]
宋人周密於其《齊東野語》也說:
此乃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泰然委順,乃得神之自然。釋氏所謂斷常見者也。[18]
清潘德輿則評說:
淵明詩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又云:「古人惜分陰,念此使人懼。」進道觀化,兩義並行而不相悖,此真知六籍之蘊者。[19]
其時「博綜六經,尤善老、莊」的佛門大師慧遠,入廬山結「白蓮社」,名士如劉遺民輩,皆依習淨業為。淵明亦時相過從,思想之互相激盪,自屬必然。惟以天生曠達之性,信其必非以生死縈懷也。清人邱嘉穗於其《東山草堂陶詩箋》,頗有的評:
末數語真實,見道之言。與裴晉公所謂:豬、雞、魚、蒜,逢著便吃;生、老、病、死,至即行者同一達觀。此君子之所以行法俟命,而壽夭不足以二之也。陶公有些卓識,其視「白連社」中人膠膠於生死者,正不直一笑耳,尚安肯褰裳濡足於其間乎?[20]
方宗誠《陶詩真詮》也說:「委運縱浪大化,不喜不懼,應盡須盡,無復多慮,是謂順天理而行。與孟子順受其正,修身以俟同旨。」[21]
不佞早年曾有〈歸去來辭的禪味〉一文,於評論淵明「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二句時,認為他已經看到人生的曙光,而超脫以往痛苦經驗的煩惱。也就是說,已經洞澈這個虛幻的世界,悟入真實不變的本體了。[22] 南朝宋代謝靈運,則對竺道生所立「頓悟成佛」的義理多所發揮。對於儒、佛為學、為道有著精闢的分析。他在其傑作《辯宗論》指出,佛家說「聖道雖遠,積學能至。」係點明成佛須用漸修功夫;而「累盡鑒生,方應漸悟。」強調積學久遠,方能成佛。孔門之教,初看功夫似無不同,如稱顏回「回也其庶乎屢空;」然「聖道既妙,體無鑒周,」終必「理歸一極。」則儒家實主頓悟。所持理由是:「華人易於鑒理,難於受教,故閉其累學,而開其一極;夷人易於受教,難於鑒理,故閉其頓了,而開其漸悟。」竺道生對於謝康樂的見解頗為欣賞,而說:「究尋謝永嘉論,都無間然。有同似若妙善,不能不引以為欣。」慧琳也為二家作調和,他說:「釋云有漸,故是自形者有漸;孔之無漸,亦是自到者無漸。何以知其然耶?中人可以語上,久習可以移性,孔氏之訓也;一合於道場,非十地之所階,釋家之所唱也。如此漸絕文論,二聖詳言。豈獨夷束於教,華拘於理。將恐斥離之辯,辭長於新論乎?」[23]
唐代王維詩多禪理,「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劉昫《唐書本傳》)清趙殿最贊其「唯右丞通於禪理,故語無背觸,甜徹中邊;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於沈實也,果之於木瓜也,酒之於建康也。使人索之於離即之間,驟欲去之而不可得,蓋空諸所有而獨契其宗。」[24]試略舉其集中滿溢理趣佳句,來充實殿最的高論。請閱以下所引:「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輞水去悠悠,南山獨何在。」「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現在,讓我再引摩詰〈能禪師碑〉文中的一偈,以見其融通儒、佛之一般:
五蘊本空,六塵非有。眾生倒計,不知正受。
蓮花承足,楊枝生肘。苟離身心,孰為休咎。
至人達觀,與物齊功。無心捨有,何處依空。
不著三界,徒勞八風。以茲利智,遂與宗通。
愍彼偏方,不聞正法。俯同惡類,將興善業。
教忍斷嗔,修慈捨獵。世界一花,祖宗六葉。
大開寶藏,明示衣珠。本源常在,妄轍遂殊。
過動不動,離俱不俱。吾道如是,道豈在吾。
道遍四生,常依六趣。有漏聖智,無義章句。
六十二種,一百八喻。悉無所得,應如是住。[25]
四、結語
佛教自漢哀帝元壽元年(西元前二年)傳入我國內地時,儒學(經學)雖然仍是社會主流思想,但是已經無復董仲舒時期的獨尊。東漢末世以後,傳統價值觀受到質疑和批判,原來神聖不可侵犯的經學,地位日趨動搖。到了南北朝時期,戰爭頻繁,社會動盪;不少儒學名士,與佛教名僧多所交往,公開主張儒、佛會通。例如東晉儒者孫綽,於其著作《喻道論》便高唱「周、孔救其弊,佛教明其本」、「周、孔即佛,佛即周、孔。」[26]可謂儒士中開儒、佛融通之先聲者。南北朝末期的顏之推,於闡發儒家綱常倫理而外,也宣揚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在其《顏氏家訓》,他強調:「內外兩教,本為一體。」隋末大儒王通,於「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讚易道」之餘,也竭力主張:以儒為主,三教合一并行。唐代學者如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等,或多或少均主調和儒、佛。到了宋代,王安石、蘇洵、蘇軾父子三大文學家,也無不主張為學為道應儒、佛兼治。至若理學家之受禪學影響,則更無論矣!觀夫周敦頤〈題大顛壁〉:「退之自謂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識大顛何似者,數書珍重寄寒衣。」以及邵雍〈乾坤吟〉:「道不遠於人,乾坤只在身。誰能天地外,別去覓乾坤。」[27]可得其略。限於篇幅,無法多舉。
要之,佛氏大乘慈悲濟物精神,與儒門王道大同思想蘄合無間;亦即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和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相一致。為學為道一也:為學未至聖人,則期以必至;為道則求其放心,物我一如;如此則道學兼備矣!誠然,為學為道之始,難免見犄重犄輕之跡,及其終也,要皆歸於道。佛曰:「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會萬物於己者,其為聖人乎!」旨哉,言乎!是以為學為道之極致,率皆以「無緣慈」、「同體悲」而發「民胞物與」之思,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願借憨山大師「直須入海深撈摝,莫滯蘆花淺水邊。」句,與同道共勉。
註釋
[1] 《十三經注疏》,〈論語〉,台北,藝文印書館,頁119。
[2] 《國語》,〈鄭語〉,台北,九思出版有限公司,民國67年11月,頁515-16。
[3]《十三經注疏》,〈左傳〉,台北,藝文印書館,頁858-61。
[4] 馮友蘭,《中國思想史》,頁661-63。
[5] 《儒佛道與傳統文化》,方立天,(略論中國佛教的特質),中華書局,頁159。
[6] 仝注5。
[7] 宋‧贊寧,《宋高僧傳》,台北,文津出版社,民國80年8月,頁574-75。
[8] 仝注7,頁126。
[9] 仝注7,頁126-127。
[10] 仝注7,頁127-128。
[11] 朱秉義,《美必能拯救這世界》,台北,幼獅公司,民國64年,頁211-212。
[12] 憨山大師,《老子道德經憨山註》,台北,建康書局,民國45年6月,頁2─4。
[13] 同注12, 頁4-5。
[14] 同注12, 頁9-10。
[15] 同注12, 頁48-49。
[16] 惟明法師編述,《禪林珠璣》,上編,台北,文津出版社,民國77年3月,頁3。
[17] 楊家駱主編,《陶淵明詩文彙評》,台北,世界書局,民國53年1月,頁33。
[18] 同注17, 頁34。
[19] 同注17, 頁44。
[20] 同注17, 頁36。
[21] 同注17, 頁37。
[22] 仝注11, 頁17。
[23]《辯宗論》引文,請參閱馮友蘭,《中國思想史》,頁688-694。
[24] 楊家駱主編,《王摩詰全集注》,序,台北,世界書局,民國78年11月,頁。
[25] 仝注24,頁350-351。
[26] 仝注5,頁61。
[27] 錢穆選輯,《理學六家詩鈔》,台北,中華書局,民國63年1月,頁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