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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實生活如是禪:一個禪者的處世智慧1
林穀芳

如實生活如是禪》 內容簡介

禪是不離生活的,但我卻不曾想過要寫一本生活禪的書。

  不寫,不因為它無法體現孤輪獨照的絕待、兩刃相交的截然。

  不寫,也不因它缺乏機關不露的綿密、兵法嚴厲的森然。

  不寫,是因寫的人太多,可依文解義的結果卻只能讓人死於句下。

  不寫,還因寫的人多非行者,無有境界現前的勘驗。

  先前的不寫,為的正是這禪者的如實;如今的寫,卻也緣於同樣的如實。

  這本書,只有如實的提問、如實的回答,但若能因此觸動你如實的觀照,則那不離生活、超越生活卻又回歸生活的種種也就離你不遠了。

  考慮到書名的直觀性,我們與出版者權衡再三,最終將書名確定為《如實生活如是禪》,是想再次顯示,禪與生活就是如此的綿密相關。而就這本書的采訪,禪給我的最大啟迪,是它的核心智慧:“臨界點”——無數次,我都從林老師口中聽到這個詞彙。理解其深意後發現,它應該成為每個人人生抉擇的一個標尺——智慧就在於你曉不曉得你的臨界點在哪裏。

  其實在各個領域,都很強調臨界點。而作為個體生命,到底哪一處是你的臨界點,卻需要自己時時追問。很多人在不該犯錯的時候重複一些低級錯誤,生命徒然浪費於此;而禪者的智慧提醒我們,智者是洞悉自己的臨界點的,所以做與不做之間,呈現出了清明的生命軌跡,是林老師常說:識得時間奧秘之人。

《如實生活如是禪》 目錄

如實的生活,如實的禪/林穀芳

  把心放下,隨處安然/孫小寧

  我生人際

  一、位子擺對了,人家才看得對

  二、朋友之間相知相諒,不溺最好

  三、孤獨是一種美感

  四、整個社會都談人際,反而沒有真實的人際可言

  友誼

  一、朋友的前提是單純,你看他對你做錯事,也知道他不是出於惡意

  二、純粹的異性友誼,是否是我們的妄想?

  三、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總經理與科長理論

  四、別人的成就是說食

  不飽財富

  一、有應對才有意義,金錢一樣有它的價值遞減效應

  二、盯死了股市,就把生命盯死了

  三、有過錢的人才能看淡錢嗎?

  四、沒有理財智慧,不代表你沒有生命智慧

  五、簡單的談發展,人就容易活在統計數字裏

  六、感恩與仇富:當代人的一對難題、

  命運

  一、生命可以想象,生涯不能規劃

  二、人生四件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

  三、算命與看星相,謙卑還是褻瀆?

  四、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但上帝如何安排我不信上帝呢?

  加減的世界

  一、擴展自由是生命最大的價值

  二、禪者如何做減法

  三、在最適當的時機做最適當的事

  超越慣性

  一、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

  二、票友的心靈,專家的技巧

  三、當“健康”變成流行資訊社會

  一、資訊經驗不能替代生命經驗

  二、網絡虛擬世界:是想象力釋放還是另一種腦空白?

  三、因為網絡,我們面臨另一種失序

  四、博客的存在就是退回子宮

  五、資訊社會生命最大的困境是不自由

  我愛愛情

  一、沒有誰會永遠年輕,沒有誰感情不受挫

  二、真的是年輕時代爽透了,老了才不留遺憾?照樣有遺憾

  三、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真正懂了為何又難投入?

  四、夫妻間的事情,沒有哪一天是明白的

  五、假如愛情是盲目的,禪者如何了了分明?

  六、出家眾以戒律為重,為何又留下情感公案?

  孩子

  一、孩子有他自己的的生命地圖

  二、四種老師角色,做父母的,你是哪一種?

  三、看清自己是孩子怎樣的參照系

  四、孩子不需要全副盔甲應對社會?

  五、照見自己殘缺,才不會為難孩子

  旅行

  一、旅行是為照見自己

  二、年輕時的流浪叫浪漫,年老時的流浪叫流落街頭

  三、旅行,山河大地都是作品

  四、如果旅遊沒有跟生命相應,所寫的文字就是一種職業書寫

  藝術

  一、做藝術教育,先要想清為什么?

  二、藝術和人格為什么不完全統一

  三、當代藝術是呈現了生命的困境,之後呢?

  四、謝德慶與印度苦行僧:一個東西還需要秀,又能深刻到哪裏去

  五、藝術如果可以作不同詮釋,就意味著沒有判准

  六、懂與不懂之間,我們要持什么態度?

  七、永恒之當機:作為個體生命,我們選擇什么?

  美與歲月

  一、拒絕長大與童心未泯有何區別?

  二、不服老與臨老入花叢

  三、女人如何在歲月裏安然

  我死宗教

  一、痛苦的人才學佛?

  二、我不確定這件事,為什么要信它?

  三、我們可以把佛教當科學嗎?

  四、曉得終點在哪裏,才會選擇怎么活

  五、死若烏有,生又何歡?

  六、好死不如賴活著?

  修行是生活,生活也是修行

  一、宗教感不能代替修行

  二、大法小法如何檢驗?

  三、修行是否意味著對惡退讓?

  四、修行與日常生活會矛盾嗎?

  五、修行的實證緣自生命的另一套觀念

  六、有人說這是末法時代,我們怎么辦?

  附錄:

  且按這台榨汁機/孫小寧

  手掌上的修行——關於生命困境的一場對話/林穀芳、孫小寧

如實的生活,如實的禪

  林穀芳

  禪是不離生活的,但我卻不曾想過要寫一本生活禪的書。

  不寫,不因為它無法體現孤輪獨照的絕待、兩刃相交的截然。

  不寫,也不因它缺乏機關不露的綿密、兵法嚴厲的森然。

  不寫,是因寫的人太多,可依文解義的結果卻只能讓人死於句下。

  不寫,還因寫的人多非行者,無有境界現前的勘驗。

  先前的不寫,為的正是這禪者的如實;如今的寫,卻也緣於同樣的如實。

  這本書,只有如實的提問、如實的回答,但若能因此觸動你如實的觀照,則那不離生活、超越生活卻又回歸生活的種種也就離你不遠了。

把心放下,隨處安然

孫小寧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MSN上簽名,用的是“我的焦慮綿延不絕”,原本只是當時心情自嘲性的表達,卻不斷有人跳上線問:怎么你也焦慮?我說,難道別人這時也在焦慮不成?回答是,在他們聯線的MSN簽名檔上,好多人都在言說焦慮,大家都是焦裕祿——焦慮、憂鬱、忙碌。

  我一直認為,那些經常更換的MSN簽名檔,既是個人情緒特性的自然流露,也是這個資訊時代情緒的晴雨表,就和那些很奇怪的書一夜大賣一樣,和內在質量都沒關系,反映的只是普通大眾在某個方面的焦慮與饑渴。既然焦慮是那么容易得到共鳴,我常在想,為什么當下的我們這么容易焦慮。印象中,我奶奶這一輩從最困苦的生活中過來,似乎活得都很淡定。樸素的信念與既定的軌道結合在一起,就是簡潔明確的一生——這樣理解他們或許粗淺了些,但有些東西確實是這個時代才遭遇到的:比如資訊的豐富帶來的交錯,選擇的多元帶來的困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同時裹挾著大人和孩子。不甘心的就此追問下去,篤信“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便順著自我慣性一猛子活下去,倒頭來只是感慨: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年輕點兒的,我常歎服於他們的搞笑本事,一個視頻、一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句子組合,就讓人神經舒緩幾分,不過,那樣的笑意終究也是引鴆止渴,像於丹們在百家講壇講莊子、論語一樣,看似深情款款,循循善誘,仔細回味,又啥都沒有。

  無論是網絡還是紙媒,只要聚焦一個教育話題,便口水橫飛。讓人感慨,生一個孩子,怎么就那么難?想撒手又放不開,背後都有一種不能輸在起跑線的緊迫感。一個孩子難倒英雄漢的事情真的是親眼得見:有次在外面吃飯,鄰桌的飯局上,兩個男人喝著酒竟自不語,忍不住好奇地觀察下去,聽到的是一個總結式發言:老兄,你女兒考到那個分數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畢竟是進了錄取線啦,而我兒子呢,考上了研究生又怎樣,現在得了自閉症,不跟人溝通,畢都畢不了業。

  當然,生活不止這些內容,還有車子、票子、房子。婚姻、愛情、性。

  買股票還是買基金,錢掙多少算夠?

  是守著自己的位子不斷攀升,還是不斷尋尋覓覓,尋找更合適的位子?

  是出國留學還是在本土創業,最好也得求職業規劃師來規劃規劃;

  網絡發達了,固然可以網戀,但是虛擬世界的愛情卻常常“見光死”,糟心不糟心?

  出名要趁早,真出了名又身不由己,放棄哪樣更好?

  博客是個成花筒,如果我們樂意,就可以從中刨出許多人的困惑,煩惱即菩提並未見得是,倒是有各種各樣的專家在四處支招兒:

  婚姻愛情專家在教人戀愛秘訣;

  健康專家教人一天喝幾杯牛奶(另一種專家認為不要喝牛奶);

  教育專家一邊呼籲要孩子減負,暗地裏又為自己的孩子上不上舞蹈課音樂課而躊躇;

  電視台最紅火的是談心與談話節目,討論的話題經常是女人應不應該整容。這邊廂醫生數出這類手術N個危險系數,那邊廂小女子仍會置自己的青春貌美於不顧,舍生忘死地挨一刀。看起來這個時代的婦女解放喊得很超前了,倒頭來還是最古老的話最有效:女為悅己者容。

  讀過一本很打動我的小說,叫《我們無法安放的青春》。說它動人,就在於“無法安放”這四個字,道出了這個時代焦慮與內心動蕩的實質。無法安放的豈止是青春?那些有關子女、有關財富、友誼、人際乃至健康、婚姻與性的命題,哪一個不曾讓我們心起漣漪?答案不是沒有——以網絡時代的便捷,敲些字上百度與古狗,各式各樣的答案都不難找到。你若是肯將自己的困惑寫在博客上、暴露在電視談心節目上,都比當年在中青報上發問:人生的路究竟能走多遠,得來的回饋大且真實得多。

  但別人的答案能否代替自己的選擇,這又是另一個問題。還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它可能不是答案,但會讓我們釋然?甚至讓我們看到,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有一些問題?作為日常工作就是在選擇合適的采訪對象的一名記者,這樣的追問一直潛藏在心裏。

  1995 年結識台灣禪者林穀芳老師,這之後我一直很有興趣在接觸與觀察他。這當然首先是因為他是我見到並接觸最多的當代禪者,也因為他曾經如此深入地體察過我們共同關心的文化問題(這在《十年去來》一書中得到過充分體現)。從文化藝術到柴米油鹽,他所給予的那種禪者與文化人兼具的角度,最能打開我的思維疆界,也是我做出版記者生涯中所見,術業有專攻的學者身上缺乏的。我當然承認他們中間不乏佼佼者,但他們要么陷在自己的專業裏面心無旁鶩,要么喜歡以既定的學問來指導生命,無法產生一對一的對應。而林老師吸引我的是,他永遠以一個活生生的修行人姿態呈現著自己,但對於別人,又有著“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 的智慧與應機。自己不擰巴,別人跟他相處也就不擰巴。以現在兩岸傳媒的開放,我當然知道他並不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島上,那個政治與經濟經常亂糟糟的台灣,如何讓他深處其中又超脫於外,也是我分外好奇的部分。

  所以,在我們的往來中,我一直充當著提問者的角色,他也果真能以無所不答應對我的無所不問。問得越多越雜,內心的想法越堅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類采訪對象——觀照並感知一切,又不拘泥於事情本身。有世事的洞察力,也有禪者親曆親證的修為。提問的回饋,不是一個既定答案,而是一種思維的打開——是一面鏡子,照見你思維僵住的那個點。“禪者是沒有立場的立場”,這一點通過他的應答得以真切體現,我也因此,離我向往的禪境界又近了幾分。更主要的是心結解開,心便落下,那一種安然,真實地滋潤著生命。

  漸漸地我也觀察到,這也是身邊朋友的感受。在他曆次到北京的聚會中,他們也都成為像我這樣的提問者。在把生命真實的困惑說給他聽時,先是眉頭緊鎖,然後眉頭舒展,繼而欣然離去,告別時還不忘對我說,等下次他來,聚會時記著叫上我。

  他們一定得到答案了嗎?那倒不一定。但他們分明是帶著安然的心走的,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缺失的不是答案,而是安然。

  為什么有那么多書,都在給出答案,卻不能令我們安然,又是什么才能讓我們享受安然?這是我想做這本書的強烈動機。感謝出版人尚紅科,帶給我這本采訪書出版的契機。它加速了我做這件事的進程,然後更有理由,在林老師台灣事務百忙之際,心安理得地發個越洋短信過去:有幾個問題問,約個采訪時間。

  長達一年的采訪,算是對他數年零星提問的一次集結,也加進了身邊朋友這一年生活中的困惑與心結。采訪與整理當中,我隨時提醒自己,這不應該是一本個人化色彩的書,它應該讓這個時代的普通眾生都有所感應,但又絕非“夫妻兵法”“如何與領導相處”這樣的處世秘方。它應成為一種通道,人們借由這種問答,感受到禪者觀照世界萬物的角度與方式,從而知道生活,原有各種可能。

  基於此,雖然從一開始我們就認定它是一本生活書,但也不希望它從裏到外透出一種形式的瑣碎。所以,我想用“我生”、“我愛”、“我死”統攝這些問題。它緣自於1997年我到台灣時,林老師送我的一本小書——《性是生命中一大公案》(那本書去年有幸在大陸出版,簡體字版叫《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我記得很清楚,在送我的台灣版扉頁上,他只寫了六個字:我生•我愛•我死,卻已讓我領略了禪者的生命格局。將它挪用來作本書結構,是想讓大家看出,許多生命問題,大概只有放在這樣的格局之下,其中的比例分寸才會了然清楚。

  考慮到書名的直觀性,我們與出版者權權衡再三,最終將書名確定為《如實生活如是禪》,是因為,通過漸漸深入的采訪,我才知道禪與生活是如此綿密相關,它給我最大的啟迪是禪的核心智慧:“臨界點”。我無數次從林老師口中聽到這個詞彙,理解其深意後,我發現,它應該成為人生抉擇的一個標尺——智慧就在於你曉不曉得你的臨界點在哪裏。

  其實在各個領域,都很強調臨界點。而作為生命,到底哪一處是你的臨界點,卻是需要每個人時時追問的。很多人在不該犯錯的年齡繼續犯一些低級錯誤,生命就徒然浪費於此;而禪者的智慧提醒我們,真正的智者是有臨界點智慧的,所以做與不做的選擇中,才能呈現出清明的生命軌跡,是林老師常說:識得時間奧秘之人。

  一年的反反複複,這一本書終於出來,雖然林老師和我一直希望它對更多普通讀者帶來啟迪,但最終我仍然發現,一個人終究不可能代替別人提問。也許我要勉力為之的是,將這種局限變成特色。

  最後想說的是,在經曆了一場生命中的劫難之後,我更希望,讀到它的讀者,將它看成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對話。至少對於我,意義是如此。

我生人際

  一、位子擺對了,人家才看得對

  孫:我們先從人際說起吧。這是個世俗話題。我做出版報導,經常看到這方面的書出來,個個賣得還不錯。說明大家都看重人際溝通,希望自己提高這方面的智慧。

  林:從世俗的角度看,人際的確複雜。畢竟每個生命都不一樣,也就沒有什么抽象的人際法則可言,更非一種定型的人格特質所能處理好,所以才帶給我們諸多困擾。但要說這方面智慧也還是有,關鍵在我們對應不同環境、不同人的拿捏能力。有定法的也就稱不上智慧。

  孫:我記得以前您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好人碰好人,壞人碰壞人。

  林:這是我五十歲之前常講的話,比如你去一個地方,第一次碰到壞人,叫倒黴。第二次如此也叫倒黴;但第三次呢?如果你還碰到,就該照照鏡子自己是什么樣子,因為物以類聚嘛。而也的確,人過四十後,就該有更多穿透表象、直透事物本質的能力,到這時,好人壞人一眼看透,對我來說,人就單純地變成只有兩種,一種是好人,一種是壞人。有人興趣跟我們相同,說話投我們所好,但你知道他不可信任;有人立場與我們相左,說話也不中聽,但我們知道他不會害人。四十歲後,在你的眼中人還很複雜,就是智慧未開。不過,五十歲後,我更喜歡說的是,世上其實也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位子坐得對的人,一種是位子坐不對的人。的確,好人壞人雖然直透本質,但世上哪有絕對的好人與壞人?尤其在我們所說的人際關系上。有這樣的認識,對於不同於我們的人,就不會有簡單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朋黨之念。畢竟,穿透紛繁外象看本質,會發現有些人之所以做錯事,只因為位子站得不對。

  孫:哈,很有意思的想法。說說看。

  林:比如我們一般認為的壞人,要是擺對了位置,也會做出對大家有益的事情。

  孫:網上的黑客就是。造病毒是他,反病毒可能也是他。

  林:相反,一個本質忠厚的人被推到領袖位置,因為缺乏能力、洞見不足,反而會給民眾帶來很大麻煩。

  孫:這和我們說的人際有什么相關?

  林:人際關系第一個前提,首先是看清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該處在怎樣的位置。你只要擺對了別人就看對了,人際關系相對就容易處理。

  孫:有人認為隨和是最主要的,個色的人難處。

  林:也不盡然。藝術家個性多孤僻,還帶著點偏執,但大家通常都不以為意,甚至反而很欣賞,為什么,他坐對了位置。

  孫:對,大家會說,藝術家都這樣。

  林:所以說,現代人講人際關系,常只強調人跟人的關系,實際不如先返觀自我,看自己該擺在什么位置。再來就要能體會佛家講的因緣和合。任何事物都有因有緣,不可能單一成事,也沒有誰能獨立於他人而存在。從這個角度講,你就不會覺得你和別人之間是一種無聊的關系。當你把別的生命放進你的生命環節來看待,並保持一種基本謙卑時,佛家所說的逆緣就會少。

  比如我這幾年在台灣做評論工作,大家感覺越來越溫和,語氣也不那么犀利了。有人問為什么,我的回答是:因為自己能量大了,有時輕輕一說,別人要努力好多年。你難保自己所講的事情都對嗎?從自謙自省的角度調整一下態度,人家體會到你的用心,就帶出些仁者無敵的味道。我在大陸看電視,最不喜歡看那個央視主持人采訪別人,咄咄逼人。

  孫:聽樣子是王志。

  林:應該是。可能是出於節目角色的需要,他認為這樣可以達到一種冷峻客觀的效果。但從另個角度講,這裏面有沒有另外的危機,亦即生命的異化?當你用這樣的語氣和別人說話時,是否意識到背後有一套傳播的機制與權威在支撐。如果這些沒有了,你如何自處?

  孫:做記者我也常想這問題,所以常有危機感。雖然常聽到朋友表揚,但仍不斷地想,到底是文章寫得比別人出色,還是自己恰好在這個位置,更容易發出自己的聲音。

  林:當你站在緣起的角度任事,生命會自然謙卑。還有一點很重要,人要時時領受一種過客的感覺,沒有哪件事是非你不可的,也沒有哪一種東西是你能永遠擁有的。有這種心理准備,生命會保持一種彈性,就不會把事情做絕。

二、朋友之間不溺的相知相諒,最好

  孫:人際的經營說到底是交朋友,進而化敵為友。中國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遍天下,但回到生命的真實,現代人通常所領會的是熱鬧中的孤獨。朋友的確是階段性的:有童年的朋友、小學中學的朋友、大學的朋友以及工作中的朋友。當年無話不談的朋友過了一定階段後就會產生陌生感,連在一起談話都有困難。不知您有沒有這樣的感慨?

  林:我自己過了一個年紀之後,基本已沒有一般人所謂的密友,關系都比較疏淡。像我和你談起的台灣漢聲雜志的負責人藝術家黃永松,好像很熟的朋友,但一年也都見不到一次,這種朋友其實占著多數。

  孫:那您怎么確定你們是朋友?

  林:就是相知。相知緣於一種高於情感的理解,就是你知道他做事會是什么分寸,什么樣的落點,他有什么事要幫忙,幫就是。這樣挺好,不溺。

  孫:男人女人不同。男人生死契闊,不拘小節。女人就看重一些溫暖的小細節,重在分享,所以有閨蜜一說。

  林:成長的不同階段有一些同伴,絕對不是壞事。除了情感需要,也是一種切磋。一段的朋友就是一段美麗的回憶,但不能將之想成永恒的關系,夫妻尚需要法律來連結,朋友怎么可能?重要的是珍藏那種情分。

  孫:我不記得是哪個朋友所說,有次吃飯,他看另外一桌倆男人,吃一口菜碰一杯酒,根本不說話,也莫逆於心。而我的幾個女友碰一起,就忍不住嘰嘰喳喳,像您所說,修養全無,哈哈。

  林:我聽你們談話就是年輕人的狀態,生命沒那么複雜,沉澱沒那么多,所以一說就通,一通就應,跟朋友的感覺就是一掛的。年事變高,有很多感受就不容易跟朋友分享,所以需要你獨自領受、啃噬,相知相諒已屬難得,真要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其實是種奢求。

三、孤獨是一種美感

  孫:這也是很多朋友所說,年紀越大,生命越孤獨。和你身邊朋友多不多沒關系。

  林:說到孤獨和寂寞,好像很淒然,其實不是,相聚相散是自然,悵然也是一種自然,就好像風吹過樹林、葉子掉下來一樣自然。

  孫:許多人想的不是這樣,曾經有一首歌很深入人心,很大程度是因為歌名,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林:當代人賦予孤獨太多負面意義,孤獨可以是很享受的事情。在孤獨時才可以澄澈地照見萬事萬物。人情擾攘、人際關系錯綜複雜,都會遮蔽一些本質的東西。你甚至可能覺得這個人跟你好,什么事就都好了,不是這樣。

  孫:我覺得孤獨寂寞還是會分好多種。古代閨中怨婦的寂寞是一種,陳子昂“獨愴然而涕下”是另一種。為做心愛的事情甘受的寂寞中絕對有獨享的歡娛,而無所事事的自閉就絕對要自我調適。

  林:孤獨其實是一種樣態,外表看來相同,內涵卻可以完全不一樣,關鍵還在心理。有些人希望相識滿天下,朋友少幾個,他就覺得寂寞了,有些人倒覺得在自我澄澈的狀態下,才能與萬物感通,這時反而坐擁一切。有些人獨處高樓,會覺得高處不勝寒,禪者在高處卻“獨坐大雄峰”。我自己特別喜歡臨濟義玄那句禪語:“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這種孤朗哪有世俗的寂寞可言!?而即便不到此境,也可以體會寂寞是一種美感。生命的深刻與複雜總會為人帶來一定寂寞,但生命也由此有種清冷之美。其實,當你不把寂寞孤獨當做負面詞彙時,它就不會形成生命的困擾。這樣即使冠蓋滿京華,也還可以看淡一切。有天寂然山居,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蕭索。

  孫:這需要一種看透世事之後的定力。也就是古人所說,心遠地自偏。

  林:人本來就是和合體,有內有外。但我們這個時代太強調一種對外的關系,反而迷失其中。

  孫:因為外面物質名利誘惑太多,不說人,就是打開電視看廣告,都不免被它誘惑。

  林:大家跟著電視網絡上的名人追逐熱鬧,你熱鬧我比你還熱鬧,爭相制造熱鬧。最終熱鬧就有了權,但也因此傳媒明星的汰渙率才那么高,倏起倏滅,無有窮時嘛。

  孫:您說過,最當紅的時候就意味著你要走下坡路了。看來還是普通人最幸福,心態不容易失衡。

  林:所以解決人際關系,還得從自我調適入手。學會自處,學會認定自我角色,才能處理與他人與社會的關系。人際關系重要,卻不能如現代社會誇大的那么重要。

四、整個社會都談人際,反而沒有真實的人際可言

  孫:我常看到一些人在忙,不是忙事情,而是忙著編織人際關系。是不是中國人才將人際關系看得格外重要?

  林:這跟一個社會的發展階段或整體狀況有關。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人跟人的關系是被界定的,穩定性相對強。比如歐美,這些我們所謂的先進國家,人際關系就穩定得多。還有日本,一個推銷員賣得東西再小,他都是西裝筆挺,彬彬有禮,大家認為他就該這樣,人際關系也是被界定好了的,想突破也難。所以日本男人下班都去酒館發泄,因為生活太一成不變。而我們現在是發展中社會,流動性強,變動太大,原有的人際關系在解體中,你要生存,就必須找對自己新的關系網,所以特別積極也特別累。

  孫:從另一方面看來,也說明我們的人際關系還有改變的可能。因為還沒被嚴格定死嘛。以前您常和我們聊“平民與世家”的區別,而我的發現是,越是底層出身的,越在乎自己人際關系的營造。因為世家子弟天然擁有這種東西,反而不那么在乎。

  林:的確,社會網絡決定社會影響力,平民在此要費心經營,世家就占了先天便宜,但前者也比較可以有患難之交,後者的真性情就不容易顯現,像許多事物般,了解自己的位置,就能取長補短。你要真還是要大?坦白講,很難兩全。

  人際關系被過度突顯,就像剛才所講跟社會進程有關,社會階層性的流動有軌跡可尋,人際關系相對地就沒那么重要,例如我們為民服務、工商管理的機制健全透明了,你就不需要去特別走後門、攀關系,制度公平了,不正常的人際關系就少,人際之間要濃要淡就回到了個人情感、志趣的領受,整個社會都在談人際,反而沒有真實的人際可言。

友誼

  一、朋友的前提是單純,你看他對你做錯事,也知道他不是出於惡意

  孫:丘吉爾說: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這當然是針對政治關系來說,但我知道,在市場競爭激烈的今天,許多人會私下認可這句話,您怎么看?

  林:朋友的關系不能這么簡單地看成一個適者生存的法則。你剛才也說它是放到政治層面上講的,政治是眾人之事,當然得有妥協,也會有所犧牲。個人之事不同,完全可以操之在我。所以即使一個朋友與你越走越遠,甚至有矛盾在,基於一種過去的情分,一些美麗的回憶,在危難時挺身而出,也是一種可貴的情操。

  我讀曆史,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總讓我神往動容,說明永遠的朋友是我們生命中內在的希冀,盡管形式上永遠的朋友不可能存在。

  孫:古代人的友誼是生死相托、肝膽相照。但回到當代人切身的體驗,朋友間微妙的地方又很多。比如彼此的空間感受、個人隱私能分享到何種程度,都挺難拿捏。美國有部電影叫《醜聞筆記》,內容介紹上有句話:女人間的秘密可以成為殺傷彼此的武器,揭示了人性中幽暗隱微的一面。

  林:朋友也像人際關系一樣,是兩個活體間的關系,當然有無限模式。當我們設定永遠的朋友是一種錯誤時,設定朋友必然要是什么樣子也是一種錯誤。環境在改變,每個時代對朋友的定義要求也不同。

  舉例來講,過去生活環境惡劣,人與人之間的想法比較單純。你幫我幾袋子面粉就已經算雪中送炭了。若要共同成就某項大業與理想,要幫忙我就兩肋插刀。現代社會機制已經滲透到生命各個層次,代為解決許多的個人問題,也就沒有那么多生死相托之事了,反而顯出彼此交往最細微的一面。

  孫:是啊,我的生活出現意外之時,我都覺得多少讓朋友有些為難。因為要關心總要有所表達,但是有些表達方式未必為我喜歡,難免彼此揣度又折磨。

  林:朋友的前提就是要單純。你看他對你做錯事,都曉得他不是在害你。這樣就容易化繁為簡。我為什么強調相知的重要,就是如此。你知道他做事的用心。有這個前提,就不會徒增煩惱。

  你出意外時那些朋友處理的方式盡管不一樣——有人怕觸到你的痛處而不說,是體貼;有人一直關心你天天的進展,也是體貼。這樣看就有了處朋友的智慧,否則會覺得自己一輩子在交朋友,又一輩子被朋友所誤所傷。

  孫:那種傷害坦率講還蠻大的,比被敵人所傷還厲害。

  林:有些事情要看自己的敏感度。你處在特殊情況下,希望朋友為你營造一個舒適的情感環境,是人之常情。但從另外角度,也是智慧不夠。朋友的前提並非投你所好。你受傷,心理希望朋友關心,又不希望人家問得太具體,這都不該是決定他是否是你好朋友的關鍵。有時問是關心,不問也是,是因他們每個人的做事方式決定的。即使手足無措,也是一種體貼。他要是不在乎你,他才不會這樣呢,反而會津津樂道也難說。

二、純粹的異性友誼,是否是我們的妄想?

  孫:談到朋友,不免涉及到異性之間的友誼。網上這樣的討論特別多,我也有這方面的困惑。年輕時候真的相信它的存在,生命越成熟則越懷疑。

  林:異性之間的朋友,一種是沒有性的連接而相知的朋友,另一些是帶有性的吸引的朋友。不過吸引並不意味著一定要得到,那種發乎情止乎禮儀的相知,也許是生命中最可貴的東西。

  孫:真有那種發乎情止乎禮的朋友嗎?

  林:在這裏重要的是:可以有而不是一定沒有。我常說“不要把生命說死”,就是要看到生命種種的可能性,不要限在哪個地方。有性的吸引的相知,與沒有性的吸引的相知,都是一種很美的相知。發乎情止乎禮看起來很難,其實不然,許多事物都可以欣賞卻不一定要擁有,對異性也一樣,尤其年齡益長,就越容易感受事物存在就讓它存在,不一定要有人為改變的道理。“他在那裏”,就如此了。更何況,人在“能不擁有”中,也會有另一種超越的成就在。老實說,這件事情之所以難,是因為我們已先認定不可能有純粹的異性朋友在。

  孫:不管我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話說回來,我們離不開異性之間的這種關系。因為我們會發現,有些不願和伴侶一方談的話題,我們可以和異性朋友談論。甚至家庭鬧矛盾了,也會對異性朋友說。他們代表你沒有的另一邊思維,正如您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所說的:男女相交,是自然之事。

  林:朋友,你真想給朋友下個定義,都很困難,何況什么異性朋友、同性朋友。當我們談論什么叫純粹的異性朋友時,搞不好就是一種假想的概念。我的意思是說當我們把一個概念提出時,這概念並不代表它對生命有真實意義,也可能是庸人自擾。其實生命有多少可能,朋友間就有多少可能,認定這種可能另外一種就不可能,只會把人性單面化。

  要我說,這個問題其實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孫:為什么年輕時相信有,現在開始懷疑,是因為經曆了一些事,發現這種關系太過微妙與脆弱,一不小心就斷掉。如您所說的缺乏智慧也可以,因為總覺得相處雙方需求不同,如果一方要求多,另一方又不能給予,麻煩就來了。比如對性的要求。

  林:男女相交,當然不排除有慢慢發酵轉化的可能。但我們不能因為有這個變化,就認定對方原來就有這個意思,與你交往的目的不純。佛家談情感,第一個前提是生命意識是處於不斷改變中的,當我們探討一個所謂的純粹時,要問問自己追尋的這種概念上的純粹是不是也是種妄想,是否沒有充分觀照到愛情的緣起性。不理解這個,你就無法理解許多離婚後的男女會變成朋友,那真的是沒有性的吸引了吧!例子還很多。

  孫:我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假設兩人的交往發生需求性的改變,我們又怎樣智慧應對,使它更持久呢?我是說在盡量不傷及對方的感受的前提下。

  林:有原則有方法就不叫智慧。智慧永遠是對應於一個事件當下的反應與處理。我的意思是,當我們問有沒有一種純粹的男女友誼並打算很好地維持它時,其實問題的本身就蠻多餘的。因為正是問了這個問題,你就開始起疑,到底有沒有?本來人關系蠻純粹的,一問之後就怪怪的。

  孫:是這樣。()

  林:其實男女關系就像人與人之間的其它關系一樣,可以有很多種。何況朋友本來就是後天建立的,不像父母、兒女那樣先天,可能性也更多。我們盡可放寬心,一切就看你怎么選擇。要說智慧也就是選擇的智慧,而非限制的智慧,不必用概念將自己限死。

  孫:不過至少在相當一部分人心中,異性友誼純不純粹,還是有個明確界限,那就是性。突破了就變得曖昧,或者說就應該叫情人了。

  林:那我們能不能再從另一方面想,有沒有離開性的男女吸引呢?比如過了一定年紀之後,性在生命中比例會越來越低,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還是會有男女之間的相互欣賞存在。可見友誼一定程度是可以跟性做分割的。因為你不能說一個五六十歲的人,當他有一個異性朋友時,真是把對方當同性看待,這個邏輯顯然不成立,對不對?再往寬裏說,女性之所以是女性,男性之所以是男性,差別不只是性,它還有一些性別特質,是站在我們這個性別上恰好缺乏的。比如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有非常多陽剛、粗獷的男性,對於一個弱女子百般呵護,甚至因為愛慕這個異性,惟恐破壞她的美,而不敢與她有任何性關系。再有像文學作品中的鍾樓怪人,他對美女愛絲美拉達的愛,你會認為與性有關嗎?不會嘛!有時候,我們對生命中所沒有的品質的欣羨、向往、崇拜與欣賞,都有可能超越性這個層次。

  孫:道理我能認同,但又確實覺得,性是一個關口,尤其對於兩個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跨不跨界,分寸非常難拿。

  林:我承認,年輕人的性沖動不容易抑制,也因此可以這樣說,年輕時的純粹友誼不容易突顯出來。年輕時的錯位反而是:當一群子女孩子願意和一個男孩子交往時,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的。

  孫:()有些女孩子也是啊。你看她和男孩子玩在一起,誰都不會想到什么是非。這種女孩常被稱為假小子。

  林:的確得等生命變得成熟了,彼此相互欣賞的質地才能漸漸顯現出來。但即使這樣說,我還是不希望我們將這個命題看得太嚴肅,因為狹義的愛情在生命中的比例就被放大了。從某種意義上,我們追問這個問題,就像追問世間有沒有絕對永恒的愛情一樣荒謬,因為是在一個本質變化的事情當中追尋一個不變的答案。

  孫:那您個人就不被這種問題困擾嗎?

  林:我是不想把單純關系複雜化的人,因為人生本來已夠複雜。但我也不反對有些人就此去發展,搞不好還成就一段真摯的愛情,都不一定。這種事沒有答案,只能就個案論個案。

  孫:我的朋友曾經想用一句話做他一本書的書名,叫“有些事你把它當事它就是事兒,有些事你不把它當事它就不是事兒”。最後當然沒當成,因為太長了。但意思是好的,我們大多數人活得不放松,就是看不開這個,處處起疑。

  林:起疑是因為不踏實,想得到終極答案,忽視了事物的變化才是本質。回到佛家說的無常,你就不會較真一些事。佛家講“法如是”,“如是法”,意思是“法就是這樣”,體會了天地無親,就知道事情的本質是什么,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面對無常,也就不會追尋所謂的永久與純粹,就不會庸人自擾。

三、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總經理與科長理論

  孫:像您所說,現在是個變動社會,當年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也可能際遇不同,有了社會階層與貧富改變。過去大家指責一闊臉就變,但現在一些朋友困惑於他作為成功者想去幫助失意的一方,對方非但沒有感恩之心,反而覺得你是找到了闊人的感覺。

  林:那我首先會勸他一句:什么叫做夫妻?恩怨情仇;什么叫做朋友?愛恨交加。能這樣看待,就對了。

  孫:好難啊。(大笑)

  林:能夠體會這兩句話,就比較能做長久的夫妻和相知相諒的朋友。朋友哪是和你臭味相投的?夫妻又豈是永結同心?那都是一輩子跟你愛恨情仇最多的人。

  孫:我理解這個朋友的苦惱,是一個成功者如何和一個失意者維系友誼的問題。

  林:這裏要觀照到人性。我們前面提到朋友的前提是單純,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溺在一起,問題就來了。你有沒有聽過我的“總經理與科長理論”?

  孫:沒有啊。

  林:好,就講給你聽,我自己說的。當你和你的朋友在同一公司上班,你們同時進去,交情莫逆,無話不說。隔了幾年你當科長,他當科員。他會說,這個孫小寧啊,能力也就那么回事,當年學校考試,他還差我幾名,還被老師叫起來罰站過,現在怎么爬上去了,就是會經營人際關系嘛!他這么說時,你再示好都沒用。

  什么時候怨言會不見?一是你從位置上落下來,他也許會幸災樂禍,但人性的純良有時就又顯露出來,他會對別人說:其實他做得還不錯啦。另一種是你升到總經理,他口氣也會轉變:你別看那孫老總,人家爬那么高,也是有道理的,他就是念舊,沒事情還找我喝兩杯,我對公司的事情隨便提兩句,他也會當真,放在心上,當做事情幹了,所以人家成功是有道理的。你看多反映人性!

  孫:仔細想想,的確是這么回事!

  林:朋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最主要原因是太親了,有我們所說的計較心、思慮心在。你當科長,他那么說你,未必是真的沖著你來,而是要對自己的挫折有個交待,必須找理由,使之合理化,當然要找你些碴兒。等到有一天,這種把你說得不堪的做法已經無法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時,他就會自然改變語氣說:我沒看錯這個人,他這樣子難怪會成功。

  孫:其實是個距離問題。

  林:對,距離拉大了,對方心理才平衡。朋友間就要能看到這一點。不信你那個朋友可以試試,有朝一日他都中國第一個XX的時候,他可能不經意地對對方說:我想在哪個地方開個分店,你上學時讀書點子多,能幫我一下嗎?他不幫你才怪。

  所以我講朋友愛恨交加就是這樣,他罵你,只因為你們是哥倆兒,你的高升讓他難以自處。

  孫:我記得您也有被朋友罵的經曆。

  林:對啊。就是我們在《十年去來》中講過的,很早前,那時我還沒有出來做公共事務,只教樂器。一個朋友教古箏,房租到期,想和我同租一處。但我那個地方卻是與另外一個朋友合租的,本來就擠,不過一想人家有困難,也就想答應。正拿起電話准備和他說這事時,恰好電話被同屋使用,電話是串機,所以我聽到了,同屋正和那個朋友在講話,他們本來相熟,談論的正是我,話語甚是不堪。打了一小時,我也聽了一小時。第二天我花了一把鈔票請他們吃日本料理,他們吃得好爽,事情也就過去了。一年後他們想起這事來就問我,為什么沒事要請他們吃飯?我說,拿起電話,恰好聽到你們在罵我,我就想用甜的東西堵你們的嘴。

  孫:就是說他們心中也有不平衡?

  林:當然,有時當朋友抱怨你時,不見得你有多討厭,而是你的某些地方讓他們有壓力。我那時就想,既然我不能立馬搬走,就只有對他們更好一些。後來證明,他們也就這么罵罵而已,其它方面對我還不錯。

  孫:說一個人大人大量,也就是這個。但這前提是對人性有這樣的體察,你的退讓才不是倍感委屈。

  林:對,人性的幽微你要照顧到。舉個我們家的例子,我弟弟的音樂班我一年難得去一次。別人問我怎么不幫親弟弟?我說我能幫嗎?我不去他在那裏還自在,因為那是他的空間嘛。你一去,反而亂了。

  孫:體察了之後我們怎么辦?

  林:強者要學會示弱,這才是大的表現。示弱是一種智慧,否則你就會遭怨由。古人說“夫唯不爭,故無尤”,那個“不爭”不只是通常所說的無為,淡然,不爭也是一種示弱。還有“謙受益,滿招損”,你滿了還沒影響到別人,別人可能都會先損你兩下。為什么我們要說人情練達,指的就是深知人性。

  孫:明天我就把這個理論告訴朋友,我說你左右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是還沒有做大。

  林:你要是最近閑話越來越多,敵人朋友都在說,你首先應該慶幸,說明你現在還算得意。過了一陣子罵你的人都跑過來說你是大師,那你就知道自己到了總經理之位了。就像以前台灣國樂界邀我出席會議,是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願。現在我去了,會議的照片說明還會特意加上,文化界大老林穀芳教授也蒞會指導。你看了也只能一笑。

  還是那個道理。俗話說:“人不遭嫉非賢才”,一般情況下,閑言閑語往往並非表明你做了什么壞事,而是對方要對自己交待過去。而他如果覺得你已經大得不得了,罵你只會自取其辱時,自然會調整態度。你要告訴你那個朋友,就因他還沒過那臨界點。過了那個點,情況就不同了。這不僅是人情練達,而且是強者要接受的智慧考驗。

  孫:這么說對強者是個激勵,也是提醒,沒有被誤解與罵的經曆,你還不知道自己沒有過臨界點。

  林:過去講君子憂讒畏譏,在我身上,那個“讒”、那個“譏”可能都夠編幾本書啦。現在學生說好羨慕我,好像處處享受尊榮,我說你們現在看到的是過了臨界點的我。我也知道,過了那個點以後,尤其要“有所不為”。所謂的大音希聲,就是話要講得少,事也要做得少,有容乃大,既然大,就要更能容。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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