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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的行囊:一位西方佛教信徒眼裏的中國禪宗2
比爾.波特

第六章無相

  到了該跟新聚和酒店那些快樂的服務員說再見的時候了。長途汽車站近在咫尺,走過去也用不了多長時間,但我決定再用一次老楊的車,作為臨別時的小小答謝。在中國,有一個可靠的當地司機做向導是非常重要的,而在洛陽這樣的地方更尤其如此。這座曾經做過十二朝皇都的曆史名城,交織了太多悠遠的時空軌跡,常令我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而老楊和他的出租車就好像我的月光寶盒,每次都能讓我安全返回。

  我在長途汽車站門口和老楊告別,進站買了車票。開車時間尚早,左右無事,我又回到車站外面,站在路旁東張西望。清晨的空氣裏漸漸浮現著暖意,有微風拂動,但已吹面不寒。這是旅程開始之後最溫煦的一天,破天荒地,我在室外拉開了大衣的拉鏈,待了一會兒不見異常,幹脆把大衣脫了下來抱在懷裏,忐忑而又興奮地體會著這初春時節乍暖還寒的微妙滋味。正在我開始反思不穿大衣是否太過冒險的時候,老楊又回來了,他按了下喇叭,把我從愣神中喚醒,然後搖下車窗,遞過一包零食:那是我落在車後座上的。我立刻心中大寬——護法神已經到崗,安全終於有了保障。

  該上車了。下一站是七百公裏之外的合肥市,從洛陽開往合肥的長途車只有早晨九點鍾這一班。通常每天只開一班的長途車總在早晨六七點鍾發車,而對於七百公裏的漫長旅途來說,九點鍾出發晚了點,但我寧願這樣,省得天還沒亮就要爬起來趕路。眼下,長途車賴在停車場裏遲遲不願動身,車門大開著,希望能等來更多乘客。可直到終於出發的時候,車上還是只有六個人。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這可是在中國。我早已習慣了無處不在的永遠都在遷移的人口洪流 可現在,他們都到哪兒去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發現了這滾滾人潮中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隙:三月上旬,這無疑是來中國旅行的最佳時機。

  除了車載電視裏槍聲大作的香港警匪片之外,前往安徽的旅途堪稱愉快。長途車在大多數時間裏都奔馳在高速公路上,而整個車廂的後半部分由我一人獨自享用。我四仰八叉地倒在最後一排座椅上睡了過去。沙塵過敏已被藥物擊潰,過去兩周以來不斷累積的疲憊也在這長達四個鍾頭的昏睡中漸漸消退。終於醒來的時候,午飯時間到了,長途車開進了一座新建的高速公路服務區。巨大的停車場上至少停著二十輛大巴,自助餐廳裏至少擠著五百人。考察了餐廳供應的飯菜之後,我決定還是靠自帶的零食打發掉這頓。按照中國的規矩,午餐時間大巴上是不能留人的。我只好坐在餐廳門外的台階上邊吃邊等。

  一個撿啤酒瓶的老漢從我眼前經過。他停下來搭訕,問我為什么不去餐廳吃飯,我回答說飯菜不對我的胃口。他立刻點頭稱是,說這兒的餐廳的確檔次太低,比他們家差遠了。老漢穿著裏三層外三層的破衣爛衫,嘴裏缺了幾顆牙,看起來很是犀利。我倆四目相對,仿佛心照不宣似地嘿嘿樂了起來。

  食不厭精的拾荒老漢繼續尋找啤酒瓶去了。過了一會兒,食客們陸續從自助餐廳魚貫而出,回到大巴上繼續趕路。開了沒多久,司機駛離高速,上了一條鄉間公路,沿途出現許多擺賣草莓的農民。我突然意識到,就在我埋頭昏睡的時候,長途車已經駛出了黃河沖積扇的勢力范圍,沿著慧可當年南下的道路進入淮河流域。

  當年二祖可大師與弟子們南行避亂時,很可能是沿水路前進的。離開鄴城之後,他們應該先南下至嵩山少林寺,與決意留守的達摩祖師告別,然後便沿著發源於嵩山東麓的潁水一路向東南行去。在淮南以西潁水入淮的地方,可大師與眾弟子渡過淮河繼續向南,又沿淮河的另一條支流淠河上溯,來到它的源頭大別山脈。這條逃難之路的終點就是大別山中的司空山麓。他們在此避世隱修,直到北方的動亂過去。長途車正沿著這條禪宗南傳之路前行,不過它的終點是合肥,到了合肥,再換車去司空山就很方便了。

  合肥曾經是個死氣沉沉的地方,一個不大不小的區域性農產品集散地。1949年以後,安徽省的省會從安慶遷來此地,合肥的命運從此發生改變。六十年間它的人口增加了十倍,長成一座工業化的省會城市。由於制造業的勃興,它的人口數量現在呈明顯的季節性波動:農閑時節,打工人口從全省各地的鄉村湧入,峰值可達六百萬;而到了農忙季節,則又回落至四百萬左右。從外人的角度看,合肥與其他的中國省會城市看起來都差不多,如同一只只破土而出的幼蟬,頭角崢嶸,急於擺脫陳舊的軀殼。然而諷刺的是,那些匆忙堆起的漫畫一般的新房子,和它們急於拆掉的舊軀殼基本上一樣慘不忍睹。

  好在天已經黑了。七點鍾,我們終於開進了合肥市長途汽車站。已經是打尖住店的時間,但當務之急是先把去司空山的行程安排好。車站的售票員說,離司空山最近的長途車站在嶽西縣,而從合肥去嶽西的班車都在西門汽車站發車。我打車直奔西門汽車站,下了車,抬頭看見車站對面一座二十二層的酒店鶴立雞群,招牌上寫著豐樂國際大酒店。它看起來很是招搖,估計價格不菲,但是我已經坐了十個鍾頭的長途車,犒勞自己一下也不算太過分。我走進大堂,理直氣壯地要了間房。房間頗為奢華,而要價也不過二百塊人民幣。

  放下背包,我下樓去找網吧。酒店的門童周到至極,他領著我出門,穿過一條窄巷,把我一直送到網吧門口。上網查了郵件,很不幸,依然沒有古根海姆基金會的消息。每年三月是古根海姆基金會向基金申請人發放贊助的時間,現在三月已經過去了一半,我遞交的申請仍然音信皆無。這已經是我第七次申請了。我倒不在乎被拒絕,反正白日夢做做也無妨,討厭的是每次申請都要到處托人寫推薦信,有時候甚至為此找到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頭上去。

  古根海姆已經拒絕了我一長串申請:一本關於中國隱士的書,一個把廣播節目改編成書的項目(我曾在一家香港電台長時間連播過中國旅行的經曆),《佛本行經》英譯本(以詩體敘述佛陀行跡的古印度經典,這個項目申請了兩次),四卷本《楞伽經》英譯本(就是菩提達摩傳給慧可的那部佛經),唐代詩人韋應物詩集的英譯本。最近的一次申請就是關於現在這本書的,看起來運氣依然不佳。可是除了古根海姆基金會,其他的機構就更沒可能贊助我這些項目了。我決定停止不切實際的幻想。

  回了幾封郵件之後,我在網站上看了看水手隊的近況。球隊到鳳凰城春季集訓去了。最近這幫人有點不靠譜,跟我一樣,老是幻想些個不切實際的東西。

  出了網吧,我走進一家路邊店吃了碗炒面,然後回房間洗澡。在浴室裏,我驚喜地發現皮膚起了變化。之前在北方旅行了十幾天,皮膚每天都極其幹燥,碰到水就覺得痛。這才剛到淮河流域,情況已明顯好轉。我終於可以用上酒店裏配備的浴液了。洗完澡,穿上酒店配備的浴袍,我在靠窗的一張逍遙椅上滋潤地躺下——沒錯,這真是家奢華酒店——從弧形的落地大窗望出去,一輪明月正爬上中天。如此良辰豈能辜負。我打開千裏迢迢從美國帶來的波爾圖酒舉杯邀明月,下酒的是去年萬聖節時剩下的小包裝“士力架”巧克力棒——我們家住在山頂上,萬聖節的夜晚根本少有人來,可那也得准備著,結果剩了不少。不過等到跟月亮道晚安的時候,波爾圖酒和巧克力棒差不多都被我消滅光了。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西門汽車站根本沒有去往嶽西縣的班車。這就是問路太草率的下場,我已經吃了好幾塹也沒長一智。又四處打探了一番,才終於找到了正確的乘車地——合肥火車東站旁邊的新亞汽車站,從這裏開往嶽西的班車每小時一趟。買票上車,幾分鍾之後,我上路了。

  班車在市區裏轉悠了一個鍾頭才終於開出城外。一進入鄉間,觸目皆是清新的綠色,當此美景,再想起枯黃沉悶的北方,簡直不堪回首。班車在國道上行駛了一個多鍾頭,然後在舒城縣附近拐向一條狹窄的鄉村公路,朝著西南方向的山區駛去。山路蜿蜒向前,掠過兩旁綴滿松樹和杉樹的緩坡,竹林掩映的山嶺和汩汩流淌的清泉,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致吸引了車上所有乘客的眼球,每個人都不自覺地凝神望向窗外,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

  車上的司機和售票員表現得令人肅然起敬。他們嚴格地執行了車廂內禁止吸煙的規定,而當我試圖在座位上橫躺下來時,也被他們堅決制止了。售票員解釋說,這樣做太危險,因為山路上隨時可能出現彎道會車,需要格外小心。她說得沒錯,接下來我們的確經曆了幾個驚險時刻。當班車終於開出這片山區,重新回到一條南北走向的國道上之後,我才松了口氣。最後一小時的旅程裏,我們從繁花似錦的果園中穿行而過,遠處的山地茶園綠浪起伏,間或還能看見形單影只的農人在梯田間松土。春天已在安徽降臨。

  離開合肥四個半小時之後,班車開進了嶽西縣城。從我上次來訪至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這座沿著兩條交叉的公路發展起來的小縣城又長大了不少,像樣的街道已經有十幾條了。從這兒到司空山還有七十公裏,長途車站沒有這條路線上的班車,不過站外塵土飛揚的停車場上趴著一排本地小巴,車窗前都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有縣城周邊各個村鎮的名字。我找到掛著“店前”牌子的小巴,它正好還差一個人才肯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鑽進車門,小巴立刻出發了。

  前往司空山的道路比之前更為曲折。山路上的之字形轉彎比比皆是,坐在我後面的一位婦女開始暈車,好在有熱心人給了她一片薑,讓她放在嘴裏咀嚼,似乎很管用。愈向山中深入,車窗外的景色愈發迷人。經過億萬年剝蝕作用形成的花崗岩峰叢地貌在道旁次第展開,時不時還可以看見球狀風化的岩漿岩巨石懸在半空,有生命力頑強的松樹紮根其上,迎風傲立。

  兩小時之後,小巴開進一道狹長的山穀,店前鎮到了。這是個僅有一條街道的小鎮,司空山就在鎮外西北方向屹立著。乘客們都在鎮上下了車,我另外付給司機五塊錢,請他把我直接送到司空山腳下的無相寺。小巴出鎮向西,繼續開了兩三公裏,停在無相寺的山門前。

  一名上了年紀的比丘尼坐在灑滿陽光的庭院裏穿針認線。我穿過院子,走上前去向她打聽方丈的所在。我拿出七年前來訪時為僧人們拍的照片,她看了一眼,說這些和尚們都不在了,現在住持無相寺的是一位法號能文的僧人。能文也沒在廟裏,他到嶽西縣附近的法雲寺主持法會去了,估計得下禮拜才回來。

  趕了七百多公裏路,沒想到撲了個空。我是帶了一堆問題來的,本以為方丈可以為我解惑。禪雖然發源於中國北方,但如果不是慧可當初避難於南方,它很可能早已被北周武帝消滅。司空山就是禪宗逃離北方之後最初的落腳點,二祖可大師在此居留的時間卻一直沒有准確的記載。本地的文獻裏說他在北齊(550-577)年間來此,這意味著他逃出鄴城的時候,北周武帝的滅佛運動還未開始。更晚些時候的史料則認為他在550年前後來到司空山,而在滅佛運動開始之前便已回到北方。兩種說法都有疑點,因為如果不是因為北周武帝滅佛,慧可長途跋涉到大別山區來隱居就顯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小巴已經開走了,除了在此過夜別無選擇。比丘尼把我領到上次住過的一幢兩層的建築,打開一間客房,朝裏面望了一眼,立刻又把門關上,繼續向前走去。這座僧舍七年前就已經是一座需要修繕的老屋,現在更加破敗了。最後,比丘尼決定讓我住在方丈的房間裏。整個寺院裏只有他的床上配備了全套臥具——鋪著床單的木板床,兩床棉被,一只以穀殼為填充物的枕頭。它們看上去很久沒洗過了,但既然方丈能睡,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呢?再說有地方睡就不錯了。

  很顯然,今天已經沒什么事可做了。我重新撿起在家時的好習慣,睡了個午覺。這是過去一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個午覺,感覺很是奢侈。小睡醒來,依然想不出起床能幹什么,於是靠在枕頭上開始寫日記。剛寫了幾句,就聽見比丘尼在外面敲門。我下床開了門,看見她拎著兩只暖瓶站在門口。喝茶是個好主意。我把桌子上的東西清理到一邊,拉出板凳請她坐下,然後開始沏茶。

  比丘尼是嶽西縣人,法號仁明,今年六十三歲,但看起來至少有七十三歲。我猜想她的一生一定相當坎坷。她從未結過婚,也沒生過孩子。她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就好像是在說她腦子有問題,沒人願意娶她。我習慣性地點著頭,裝作表示理解。但其實就算腦子有問題的人也能結婚生子吧。一定是有別的原因。到底是因為什么,她沒說,我也沒問。

  我問她學的是哪種佛教。仁明回答說,她雖然當了十年尼姑,但其實從來沒學過佛教。她提到佛教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的姑姑波琳。波琳從小在阿肯色州的農場長大,她總喜歡取笑我對佛教的熱情,說我信的是“佛爺教”。仁明有一種開放而天真的氣質,我想不學任何宗教也許對她來說更合適。我們東拉西扯,幾乎除了佛教以外什么都說了,不過她的本地方言我大概只能聽懂一半。但這並沒影響我們的溝通。她一點不做作,說著話便常常放聲大笑起來,我完全被她感染了。後來她告訴我說,她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茶——台灣高山烏龍的確不錯,但心境更重要。當你心情大爽的時候,吃東西也會更香。

  喝過第四泡茶,仁明站起身,說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做完剩下的針線活。她回到院子裏,坐在夕陽下繼續縫補起來,我也趁著落日餘暉繼續寫我的日記。天快黑的時候,一位婦女騎著摩托上山來了。她是住在山下村子裏的女居士,每天來寺裏給僧人們做兩頓飯,飯後還跟僧人們一起做功課。一小時之後,手腳麻利的女居士已經准備停當,敲響了齋板。今晚用齋的只有我們三個人。晚餐由白菜、蘿卜和野山菌組成,原料都是女居士自己帶來的。我向來以為,野山菌原本是仙界的私房菜,要不是當年神仙搬家離開地球時不小心落下幾粒孢子,我們這些俗人如今恐怕無福享用此等美味。

  齋畢,我跟著比丘尼和女居士一起走上水泥台階,到大殿裏去做晚課。這座佛殿剛建成不久,但看起來和其他的中國寺廟也沒什么兩樣,建築材料雖然用了現代的水泥和磚瓦,樣式上卻依然在模仿明清時期的官式建築風格。中國人對待外在形式的態度有時候會顯得極端保守。我一直期待著看到有人設計一種不需要投入大量錢財建造的佛殿——畢竟,大興土木並不能體現佛陀的根本教誨,它體現的只是善男信女們貪婪而執著的心態。不過,在大興土木蔚然成風的今日中國,我的期待顯然還難以成為現實。

  仁明在佛壇前點了幾炷香,然後又燒了些紙錢——前者是晚課的規定動作,而後者卻是她自己的發明,這也許是為了她的父母,或者哪位去世的施主燒的。並不是每一位逝者都需要“冥國銀行”發行的這些鈔票,按道理說,地府裏的一切都應該是免費的,燒紙錢也許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紙錢的火焰慢慢熄滅了。比丘尼仁明走到大殿的一角,開始敲鍾。大鍾懸掛在一座木架上,上面鐫刻著“無相寺”三個大字;和它對稱的另外一個角落裏放著同樣的木架,上面擺著一面鼓。和著鍾聲,女居士也使出渾身力氣開始擊鼓。一百零八記鼓聲代表人類的一百零八種煩惱,而象征著解脫的無相之鍾同樣鳴響了一百零八次。兩位女士發出的聲音搖撼著十方世界,令山穀裏的每一位修行人警醒。煩惱與解脫。二者總是相伴而行。鍾鼓齊鳴中,我靠牆坐在地板上,隨著兩位女士一起念誦叩鍾偈:

  聞鍾聲,

  煩惱輕,

  智慧長,

  菩提增,

  離地獄,

  出火坑,

  願成佛,

  度眾生。

  晚課結束,女居士騎著摩托下山去了,仁明帶我緩步走向僧舍,回了各自的房間。我拿出僅剩的波爾圖酒,對月又浮一大白,飲罷上床,倒頭便睡。

第七章無心

  很不幸,寺院的客堂已經客滿止單了,三祖寺的方丈寬容禪師在電話裏對我說。明天將有超過一千名來賓齊聚三祖寺,參加為期兩天的觀音菩薩誕辰法會,其中的一百多人要留在寺院過夜,因此他建議我在附近的潛山縣城棲身,等到明天下午的法會結束之後再去找他。寬容方丈甚至主動幫我訂好了房,又在電話裏說了旅館的名字,一切都已安排妥帖。我很慶幸自己有打電話的先見之明,否則到之後才發現找不到住處豈不糟糕?

  站在公路邊沒等多久,就攔一下了一輛長途車。前往潛山的路程不過五十公裏,我們先往南行,然後折而向東,沿著一條名叫潛水的湍急而渾濁的河流駛出了大別山區。出山的公路恰從三祖寺門前經過,透過車窗看著它那擠滿各種車輛的停車場,我再一次感到慶幸。進入平原,河水的流速立刻緩慢下來,長江已經不遠了。

  長途車是開往安慶的,路過潛山縣城,它放下幾個到站的乘客,又拉上幾名新的,然後繼續上路。下車的地方,路邊排著一溜人力三輪車——顯然,汽車文明還沒有徹底改變這裏的公共交通業。我跳上其中的一輛,告訴車夫:去“潛陽國際飯店”。聽著這幾個大而無當的字眼從自己嘴裏冒出來,我忍不住樂了。

  三輪車夫看起來足有七十歲,遇到稍微帶點坡度的路面就明顯感覺力不從心。我猶豫著要不要下來自己走,但那樣一來,老漢就掙不到這三塊車錢了。鬥爭了一番,我決定還是留在車上。我的背又開始疼了,天上還飄著點雨絲,帶雨篷的三輪車慢悠悠地拉著我往旅館行去。

  國際飯店的前台已經提前得知了我要入住的消息。寬容方丈不僅訂好了房,還為我爭取到了一天一百六十塊的特別優惠價,相當於門市價格的五折。我又一次感覺到了滿天神佛的眷顧。酒店開業只有兩年時間,條件遠遠超出了我對潛山這座小縣城的預期,房間也很安靜,遠離嘈雜的大街。我放下背包,上街去買零食,並很快在離酒店不遠的一家小幹貨店裏發現了一種好吃的——幹貨店老板稱其為“南瓜餅”,但它絕不是普通的餅——這種精細的油炸甜食外表撒滿了葵花籽,裏面裹著南瓜餡,跟濃縮咖啡簡直是絕配。

  例行的午睡之後,我就著南瓜餅一口氣喝了兩杯濃縮咖啡,然後出門去找飯吃。路邊盡是野味店,店門口的招牌上,產自大別山區的鹿、野雞和野豬們在照片裏東張西望著。我選了一家看起來最幹淨的小店,進門點了一盤木耳炒雞蛋,一盤野山菌。野山菌美味至極,廚師必須受到表揚。離開之前,我向老板和廚師鄭重其事地表達了敬意。

  回酒店的路上,我想起波爾圖酒已然告罄,於是踱進路旁一家雜貨店,選了一瓶本地產的獼猴桃酒。從前來中國尋訪山中隱士的時候,我常看到野生的獼猴桃,卻沒想過有人會拿它來釀酒。它的酒精度只有百分之七,還不及波爾圖酒的一半,但味道相當不壞,有點阿蒙蒂拉多雪利酒的意思。泡在蓄滿熱水的浴缸裏,不知不覺一大杯已經下肚,爽得不行。我忍不住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出浴之後,寫過幾頁日記,我早早上了床,關燈睡覺。

  這是一個漫長而離奇的夜晚。我見鬼了。房間裏有聲音。重物落地的聲音,紙片嘩嘩作響的聲音,還有刺耳的撓牆聲。我打電話給前台投訴,他們說這不可能,我的房間前後左右上下都空著沒人住。我翻身下床搜索,結果一無所獲。聲音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響起,倏忽來去,我能肯定不是老鼠。它時而鑽進床底,時而爬過椅子,上了桌子,時而又躲在窗簾後面,有時還漂浮在半空中。仿佛時空在此發生了扭曲,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不知怎么傳送到我房間來了。一直折騰到三點,我終於精疲力盡,昏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鍾。在中國我還從沒起過這么晚,不過好在上午也沒什么要緊事。拉開窗簾朝外看,雨已經停了。出了門之後,發現天氣也明顯暖和起來。從北京開始就一直纏著我不放的冷空氣貌似終於撤退了。盡管空氣還很潮濕,但雲開霧散必在頃刻之間。我再一次脫掉了大衣。

  方丈囑咐過,不要太早趕到三祖寺。我於是找了間網吧去查郵件。女兒來信告訴我,古根海姆基金會的大信封終於到了,裏面裝著我的申請資料,還有一封短箋:“感謝您寄來申請”。沒關系,被拒絕了這么多年,我早已學會了堅強。不就是日子過得緊巴點么,不就是用好幾張信用卡拆東牆補西牆么,有什么呀,誰還沒過過窮日子啊。我三心二意地開始盤算回國後去是不是應該試著買點彩票,說不定能撞上大運呢。當然,自己心裏其實明白這純屬癡人說夢,可上一個白日夢剛剛被可恨的古根海姆叫醒,總得找點別的念頭緩沖一下,別管它有多不靠譜。

  我一邊天人交戰著,一邊走出網吧,來到縣城中心,上了一趟去三祖寺方向的小巴。沿著泥沙俱下的潛水河上行了十公裏之後,車子開到了天柱山腳下。飯館裏那些鹿、野雞、野豬和野山菌們都出自這裏,三祖寺在此開山的曆史也已經有一千五百年了。我下了車,看見三祖寺門前的停車場上依然塞滿轎車和旅遊大巴,於是決定不急著進去。山門東邊有道山穀,很適合散步,三祖寺最初的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

  一切得從漢武帝(141-87年在位)說起。公元前106年,武帝將天柱山(當時叫霍山)封為中國的五座神山之一,也就是五嶽中的南嶽。漢朝皇帝崇信道教,因此當時五行觀念深入人心。天柱山為南嶽,五行屬火,漢武帝曾在山穀上方不遠處設壇祭拜,舉行封禪儀式。不過,到了589年,天柱山就失去了南嶽的頭銜——這一稱號被隋文帝改封給了衡山。

  被尊為南嶽的天柱山當年吸引過許多隱士和修行者,寶志和尚(417-514)就是其中之一。高僧寶志以行止怪異著稱,他曾觸怒南朝的齊武帝蕭賾(483-494年在位),以“妖言惑眾”的罪名被投入了都城南京的大牢。直到二十年後改朝換代,梁武帝蕭衍(502-550年在位)登基,寶志才遭大赦。

  此時的寶志和尚已經八十五歲了,但身體依然健康,行動無礙。出獄之後,他雲遊天下去尋找理想的修行道場,最後選中了天柱山,但不巧的是,著名的白鶴道人也看中了這塊地方,兩人相持不下——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兩個人不能同時在山上修行,這也許反映的是兩種宗教之間的競爭。總之,最後兩個人去找梁武帝評理,梁武帝不願意扮惡人,就讓兩位高人鬥法,誰先在天柱山立下自己的標志,道場就歸誰所有。白鶴道人遣坐騎白鶴從南京直飛天柱山,而寶志和尚則祭起法器錫杖飛空,最後,錫杖贏了,於是寶志在天柱山麓選了一處洞窟修行。幾年之後,有何氏兄弟三人入山隱居,在洞窟附近的山穀建起一所茅篷,後來兄弟三人舍宅為寺,請寶志住持弘法,梁武帝賜名山穀寺,這就是三祖寺開山之始。

  這位篤信佛教的梁武帝在他長達四十八年的統治期間一共出資興建了四百八十所佛寺,自稱“皇帝菩薩”。菩提達摩入華之初,首先進入的正是梁武帝的領地廣州。據說他曾上南京面見武帝。武帝問達摩:我修建這許多佛寺,有多少功德?達摩回答說:無功德。武帝一怒之下,將其驅逐出境。正是因為有了這段因果,達摩才不得已而北上,將禪的種子播撒在少室山中。

  我在山穀裏躑躅前行,時不時停下看兩眼前人在路旁石壁上留下的題刻。為了方便遊人閱讀,三祖寺的方丈特意讓人把這些摩崖題刻刷成了紅色。我讀到了宋朝宰相王安石(1021-1086)的一首六言詩:

  水無心而宛轉,

  山有色而環圍。

  窮幽深而不盡,

  坐石上以忘歸。

  還有一首宋朝詩人黃庭堅(1045-1105)的《題山穀大石》:

  畏畏佳佳石穀水,

  隆隆山木風。

  爐香四百六十載,

  開山者誰梁寶公。

  黃庭堅的算術可能不太好。1080年,他被貶謫出京,赴江西上任途中遊天柱山寫下此詩,而這時距山穀寺開山已經大約五百六十年了。和他身前身後許多訪問山穀寺的人一樣,黃庭堅來訪的目的也是為了拜謁《信心銘》的作者,禪宗三祖僧璨。

  僧璨延續了他兩位前輩的低調風格,其行跡在後人的記錄中就如雪泥鴻爪,淩亂破碎且夾雜了許多想象的成分。據推測,他於519年生於開封,俗家姓向——這僅僅是推測,而前提是我們認定前文提到的那位寫信給二祖慧可的“向居士”就是僧璨。關於僧璨的生平,唯一一則較為詳細的記錄裏提到了他年屆四十之時與二祖的初次見面。

  當時的僧璨還是一名白衣居士,他禮敬二祖並有所求:“弟子身患風疾,請和尚為弟子懺悔。”慧可回答說,把你的罪拿來,我替你懺悔。他想了很久,說:“覓罪不可見。”慧可答道:這樣說來,我已經幫你懺過罪了,以後你最好皈依佛法僧三寶。

  居士於是問:“但見和尚,則知是僧,未審世間何者是佛?雲何為法?”

  慧可答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無二,如知之乎?”

  居士聞言,忽有所悟,於是說:“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內外中間,如其心然,法佛無二也。”

  慧可看出這名居士根器不錯,於是為其剃度後收在門下,並給他起了法名:“汝是僧寶,宜名僧璨。”(引自《祖堂集》)

  此後僧璨便追隨二祖在華北各地傳法,直到574-580年間的滅法運動迫使他們南渡。在這六年時間裏,北部中國有超過五百萬名僧侶和道士被迫還俗,而逃往南方的信徒們則躲過了這場劫難。慧可帶著弟子們在司空山待了十多年,重新回到北方之前,他把禪宗法嗣傳給了僧璨。

  590年,僧璨也離開了幽僻的司空山,南行至名聲顯赫的天柱山。雖然剛剛被摘了南嶽的帽子,但天柱山的魅力未減,照樣吸引著大量遊人和朝聖者。我們可以由此推斷,三祖僧璨做出了一項重要決定:他決定將禪大力推廣開來。在人跡罕至的司空山,你最多只能跟偶然碰到的采藥人聊上幾句;而天柱山則完全不同,這裏遊人絡繹,山腳下還有高僧寶志開創的山穀寺,沒有比這兒更合適的弘法道場了。

  然而,根據文獻記載,僧璨並沒能如願吸引到大批追隨者。三祖寺裏的曆代碑刻上都提到,他其實只收了一名弟子,而且還是個小孩兒,但就是這個孩子後來成了僧璨的衣缽傳人——592年,未來的禪宗四祖道信依止在僧璨門下之時只有十四歲。雖然年紀尚小,但他的悟性令三祖璨大師刮目相看。一天,他問三祖:“如何是佛心?”

  僧璨反問他:“汝今是什么心?”

  道信對曰:“我今無心。”

  僧璨於是說:“汝既無心,佛豈有心耶?”

  師徒二人接下來的對話基本上重演了當年慧可在達摩洞前與禪宗初祖的問答:道信向僧璨請教解脫束縛的法門,於是僧璨問他:誰縛汝?

  道信回答:“無人縛”。

  僧璨道:“既無人縛汝,即是解脫,何須更求解脫?”道信於是言下大悟,成為三祖的傳人。(《祖堂集》)

  在另外一則記載中,僧璨對道信說:“法華經雲:‘唯此一事實,無二亦無三。’故知聖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法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語言文字徒勞施設也。”(《楞伽師資記》)

  除了一百四十六行的《信心銘》,僧璨的確再也沒有留下過任何文字教法。

  公元601年,年僅二十一歲的道信從八十二歲的僧璨手中接過禪宗衣缽,成為第四代祖師。如今的三祖寺後門外不遠處,有一座山洞,據說僧璨當年曾在其中修行,而這場傳宗接代的儀式據說也是在那裏進行的。

  盡管年事已高,也或許正是因為年事已高,僧璨決定離開天柱山。他長途跋涉了上千公裏,來到廣州附近的羅浮山。通常的說法是,三祖前往羅浮山意在弘傳佛法,但我常懷疑這趟艱苦的旅行與長生不老的仙藥有關——羅浮山正是道教煉丹大師葛洪(284-343)煉成金丹大藥,得道飛升的地方——否則即便要離開天柱山,周圍可以傳法的地方所在多有,為什么偏要大老遠地跑到嶺南去?

  不管怎樣,僧璨在羅浮山待了兩年之後,又令人不解地回到天柱山繼續傳法。也許是因為金丹大藥並不像傳說中那么靈驗罷。再過了兩年(606),三祖僧璨在山穀寺“為四眾廣宣心要”之時,突然在大樹下合掌而終。圓寂之後,他的不壞肉身供奉在山穀寺中,直到唐朝天寶年間(745)被當地官員火化,得五色舍利三百顆,地方官遂在寺旁建舍利塔一座收藏供養。這塔至今猶存,人稱三祖塔。

  僧璨唯一留存後世的教法《信心銘》,其真偽曾被學者激烈爭論過。有人堅稱它的作者另有其人,至於是誰,至少有六七種不同的說法。不過最近幾年中國的學者似乎又傾向於認為它的確出自僧璨之手。而另一方面,早在唐代就有禪宗僧人在說法時引用《信心銘》教導弟子了。

  《信心銘》的第一句很好地概括了僧璨的教法:“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它提示了禪從北地南來後,發生的一個重要變化。佛教入華以來,一直被中國人視為一種艱深的宗教,證得涅被認為是極其困難的,而佛教徒在修行過程中掌握的各種神通也都來之不易。只有極少數具備慧根的人可以通過苦修一窺佛教的高深境界,而大多數人只能望佛興歎。僧璨的兩位前輩也給人以同樣的印象:達摩祖師在山洞裏面對石壁一坐九年;慧可在雪地裏一站好幾天,最後還砍下了自己的胳膊——這才是大師風范,一般人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

  然而自從禪宗來到了南方,便再也沒有面壁苦修,沒有斷臂自殘。三祖僧璨所開示的修行法門,適合於每一個普通人:你只需要放下分別之心,見到自己的本心,即能成佛。分別之心是人與佛的唯一差別。這種教導人們放棄選擇,放棄對立,放棄差別的教法達摩與慧可也都分別向自己的多位弟子教授過,他們中間也一定有人獲得證悟,但禪宗在北方始終沒有打開過局面。禪的真正繁榮始於南方,始於三祖僧璨將衣缽傳給四祖道信之後。至於個中原因,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且容我在拜訪道信時再行展開。

  看罷前人題刻,我沿著一條分岔的小徑向山上樹木幽深處走去。山路在密林中蜿蜒了一陣,行至一處峭壁。俯瞰山下,三祖寺盡入眼簾,我對面前的風光很是滿意,於是找了塊平坦的大石坐下歇息。俗話說得好:好吃不如餅子,舒服不如倒著——掏出昨天吃剩下的南瓜餅,大快朵頤一番之後,我躺在午後的陽光裏愜意地睡著了。

 第八章不作,不食

  出門在外,沒個跟班的確實麻煩。臨睡前洗好的衣服一覺醒來還是濕的。這讓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氣候潮濕的長江流域。背包旅行講究的是輕裝前進,所以我只帶了兩套衣服,一套每天換洗,另一套絕不輕易動用,以備不時之需。現在這點小狀況還算不得什么,沒到啟用應急裝備的程度。我決定穿上濕衣服回到床上,用體溫把它們一件件烘幹,同時通過寫日記來打發時間,分散注意力。

  寫完三祖寺的現狀,襪子幹了;與寬容方丈的談話烘幹了T;最後,在褲子階段,我翻開了寬容在韓國僧侶代表團到來之前送給我的那本《信心銘》。書中所收的三種評注都相當精彩,很值得翻譯。我開始憧憬出版商找上門來的情景,仿佛看到了書稿預付款,信用卡賬單終於可以還清了 做起白日夢來時間過得很快,不一會兒工夫,褲子就幹到只有我自己知道它還濕著的程度。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將會奇怪地發現床單是濕的,但她不會在意的,反正床單也要換了。或許她們會認為是鬼幹的。

  退房之後,我出了旅館,上了一輛機動三輪。我想盡快趕到長途車站,因為據酒店的前台說,從潛山去黃梅的長途車每天只有一班。已經十點了,我開始擔心是否還能趕上那班車,可到了車站,才發現發車時間是下午一點鍾——照理來說運氣還算不錯,但我一點沒覺得。早知如此,蠻好再多睡會兒,讓衣服再幹透些的,而日記也可以不必寫得這么匆忙。事已至此,抱怨無濟於事,但我可不想在車站傻等三個鍾頭,必須另想辦法。在中國,當主流的交通工具出了問題時,你通常總是能找到一種非主流的替代工具。我調頭向外面走去。?

  把我送來車站的三輪車夫還在。我問他有沒有路過潛山去黃梅的班車。他回答說,長途車現在都走高速公路了,所以不會有過路車從城裏經過,但是由此向南五公裏,高速路邊的籬笆有個缺口,當地人都從那兒上高速。很好,我們也這么辦。十分鍾以後,三輪車夫在高速公路邊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把我扔下。就像他說的那樣,有人用鋼絲鉗在籬笆上弄了個缺口。我把背包從籬笆上扔了過去,身體擠進缺口,艱難爬上路堤。路堤極陡,多虧了忠心耿耿的手杖,我安全抵達路堤頂端。是誰說的來著,“君子不攜美酒、手杖,不遊也”?而我是寧舍美酒不舍手杖的。

  爬上路肩,高速公路上死氣沉沉,老半天看不見一輛車經過,也許是因為這條高速公路剛開通,知道的人還不多。十分鍾之後,一輛大巴駛過,歡欣之餘我連忙招手,司機也禮貌地揮手致意,但完全沒有停車的意思。又來了一輛,司機遙遙招手,依舊棄我而去。下一輛還是。終於,一輛去長沙的大巴停了下來。車門開了,售票員問我去哪兒,我說“黃梅”,車門重新關上,揚長而去。此去長沙尚有五百公裏之遙,途中將經過黃梅,但路程只有一百公裏多點。售票員顯然覺得拉上我不劃算。就在我開始體會到搭車客的絕望之時,又一輛大巴停下了。它去武漢——武漢在西面二百公裏之外,這筆買賣就顯得劃算多了,售票員熱情地說:三十塊,並招呼我趕快上車。車上居然還有一個座位空著。

  長途車繼續風馳電掣,但是十公裏之後又慢了下來。因為修橋,向西方向的道路變窄到只剩下一條車道。經過正在施工的立交橋時,三個在路邊等車的人突然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向我們招手。司機趕緊一個急刹把車停下,等跟在後面的卡車反應過來,已經沒時間踩刹車了,卡車司機猛打方向盤沖進了工地,接連撞翻一串隔離墩才停下。三名乘客上車的時候,只見卡車司機從駕駛室裏跳下,揮舞著一根輪胎撬棍沖了過來。長途車司機趕緊關門,猛踩油門絕塵而去,從此我們再沒見過那輛卡車。

  一小時以後,黃梅出口到了,我提醒售票員放我下車。他說不急,到前面下更好,如果我在黃梅出口下車,要步行很久才能到收費站,然後再走更長一段路才能找到當地的交通工具進城。更好的方案是在兩公裏外的黃梅服務區下車。他顯然對此地很熟。

  在服務區,人們下了車,魚貫進入衛生間。售票員讓我往回走到剛才經過的岔路口去搭車。到了他說的那個地方,我發現路堤底部的籬笆上同樣有一個缺口。應該有人編一本高速公路缺口指南,我心想。翻越護欄的時候,我的手滑了一下,差點把自己撕成兩半。這本指南上需要增加一則警告。戴雙手套會是個好主意。靠,為什么不把鋼絲鉗也帶上?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一邊琢磨,人的腦袋和肺到底是怎么交流的?),我小心翼翼爬下路堤,擠出籬笆,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稻田和魚塘,終於再次回到公路。一分鍾以後,我上了輛面的,它沿途不停地拉客,直到擠得連門也打不開。好在面的開得飛快。十分鍾之後,我們進了縣城。

  黃梅是那種不再有中心可言的城市,至少一個外來者根本無法找到它的市中心。它在五個方向上同時發展。就算是本地人,也常常搞不清楚哪條路通向哪兒。我換了幾輛三輪,終於找到了搭乘“摩的”的地方。去四祖寺的路程只有十公裏,往西走舊公路,轉眼即到。

  四個男人站在路邊,旁邊停著他們的摩的。帶人上山是他們的生計。我問其中的一個,到廟裏去要多少錢。他看了看他的同夥,然後說十五塊。我還價:四塊。他最終同意降到八塊,但這仍然是去年價格的兩倍,而我並不著急。時不時地,我會拒絕接受這樣的待遇:僅僅因為我是外國人,就得付出雙倍代價。我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自己為什么要跟五十美分較勁,就在這時,一輛卡車從公路上拐了過來,停在路邊一家幹貨店門口裝貨。我走過去和司機搭訕。他拉了一車農產品和罐頭正要去廟裏。他說:上車。

  路況不錯。它讓我回想起1999年和山人大衛第一次來四祖寺的情形,那次的經曆幾乎讓我從此放棄陸上旅行。這條路在當時到處是泥濘和深深的溝坎,深到根本不該在上面開車,步行是唯一合理的選擇,而且我們也願意步行,可我們當時的司機是五祖寺的監院,他剛剛搞到駕照和一輛嶄新的越野車。不到十公裏的山路開了一個鍾頭。

  此一時彼一時也。輕松行駛了十五分鍾之後,司機把我放在四祖寺的山門外。跟彌勒佛和四大天王打過招呼,我爬上了通往寺院客堂的台階。知客已經在等我。跟著他來到寺院最後面的雲水樓,一名負責接待的女居士交給我兩只裝滿開水的暖瓶,把我安排在一個三人間裏。我選了中間的那張床。午睡之後,在灑滿陽光的浴室裏,我享用了下午咖啡和背包裏最後一塊南瓜餅。憑窗遠眺,外面是雙峰山松竹掩映的青翠山坡。

  一塊南瓜餅顯然不夠。我走出山門,下了台階,走過廟前的古代廊橋,到兜售香燭和零食的小商店裏去找南瓜餅。南瓜餅沒找到,卻發現了一本舊版的四祖寺簡介。晚飯時間還早,坐在廊橋裏的長凳上,我翻開小冊子讀了幾頁。

  廊橋是當地的著名景觀,建於1350年。它橫跨於一條瀑布之上,瀑布催動著一架水車。過去,僧人在此用水車為他們收獲的稻穀脫殼,但如今一切已成陳跡。寺廟失去了作為廟產的農田,也因而失去了賴以支持數百名僧侶生計的手段。勞作——這正是禪得以生存的根本。

  從沒有人解釋過,禪為何曾經如此繁榮,以至於成了中國佛教的同義詞。多數人相信這是曆史或者意識形態力量作用的結果。但這么多年以來,在我踏訪了中國幾乎所有與禪之濫觴相關的古跡之後,我的結論是,地理因素對禪的崛起貢獻最大,超過其他所有因素。

  最具決定性的地理因素,就在此刻我坐的長凳對面。禪的意義,直到它的實踐者開始在田間勞作方始顯現。他們耕種的山間穀地,地勢平緩而水源充足,且有群山環抱。在長江流域,這樣的山穀到處都是,與幹旱貧瘠的北方恰成對照。

  除了自然條件得天獨厚,以及禪宗大師慧眼獨具的開拓意識,長江流域還遠離苛政和暴君,遠離遊牧民族的侵擾。這裏是流放之地,那些不聽話的詩人和忠臣們經常被皇帝驅趕到這一帶。所有這些因素都對禪宗的勃興有所幫助。但根本的驅動來自禪宗四祖道信所開創的道路:以自給自足的集體勞作作為禪修之道。

  當人們想到禪,通常會想到那些外在的特征:不知所雲的談話,出人意表的行為,或者極簡主義的藝術形式。但這只是從表面看禪。如果深入其中,從心靈中去看,禪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在集體的互助中,遠比個人獨自實踐更為可行。獨處是重要的,尤其是當你在集體中修行之時,但禪的真正力量正來源於那種集體互助式的精神修煉方法。禪宗在中國佛教的諸多宗派中脫穎而出,無論信徒人數還是影響力都一時無兩,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他宗派是由意識形態驅動的,而禪宗由生活驅動。它的信條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如今,中國的禪宗寺院正在慢慢地重新回到這條最初令它們得以存在的道路上去。但並不是所有的禪寺都有能力這樣做——即便是四祖寺這樣的大叢林,也還沒有收回它曾賴以生存的全部土地。

  想到禪與食物的關系,我意識到該回廟裏去了。當然,我並沒有為盤中餐付出勞動,但是在寺院裏作客也是有條件的。我從來路返回,在大殿外遇到了四祖寺的監院明基。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隨他去見方丈。1989年,我曾向淨慧方丈打聽中國隱士的蹤跡,從那以後,我們成了法友。

  淨慧還是一名年輕的比丘時,就做了虛雲老和尚的侍者。從那時起,佛教在中國逐漸恢複其影響力,而淨慧也逐漸卷入到佛教政治中去。與其他宗教不同的是,佛教在中國曆史上通常被認為是一股維持社會穩定的力量。政府喜歡佛教徒。他們平和,勸人向善,而寺院基本上是今日中國僅存的互助組織。

  除了擔任過據我所知至少四座寺廟的方丈,淨慧還是中國佛教協會的副會長。他通常不會遠離北京,而現在,我驚訝地看到他出現在四祖寺的客堂裏,和兩名女居士說著話。他看到我時沒有起身,也令我有些驚訝——以往相見時,他常常跳起來抓住我的手不放。方丈與訪客的談話結束之後,我走過去在他身旁的椅子裏坐下。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我說。淨慧告訴我,一個星期之後,他將在寺裏主持一場水陸法會,許多細節都必須由他親自過問。?

  水陸法會是所有佛教儀式之母,1500年前由梁武帝開創。武帝是個在積累福報方面善於創新的人,他請高僧寶志——寶志正是三祖寺的開山祖師——編排出一套高明的法事,好讓法界之內的一切眾生都能感受到解脫的力量。水陸法會的名字也由此而來——“水”和“陸”暗示著法事的效力無遠弗屆。水陸法會不是一場,而是一系列法事,它需要一百名僧侶和數百甚至上千名居士共同參與,在七個壇場齊聲誦念佛經如《法華經》、《楞嚴經》、《無量壽經》和《華嚴經》等。水陸法會連開七天,每天從淩晨持續到深夜。如此法會必定耗費驚人,因此少有寺院會輕易嘗試。法會中我最喜歡的部分,其實也是唯一的部分,是在法會即將結束,紙人紙馬被付之一炬,浩浩蕩蕩開赴冥界拯救眾生的那個時刻。

  淨慧說,法會是專為黃梅地區的信眾舉行的。四祖寺不久前剛剛重修完畢並招募了僧人,所以法會其實相當於四祖寺的亮相演出,它旨在告訴住在附近的人們:如果想要為來世積累福報,去四祖寺是個不錯的選擇。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寺廟的首要功能,就這一功能而言,寺廟間也有高下之分,人們似乎認為有的寺廟與來世保持著更為良好的關系。不管怎樣,水陸法會在吸引眼球方面的功效是無可替代的—— 前提是寺廟不要因此而破產。

  淨慧問到我的來意,我告訴他,我正在收集禪宗早期祖師們的材料。我問他是否有空接受我的采訪,他對這個提議不太感興趣。關於禪,他想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說,我可以自己去讀《楞伽師資記》。他還讓侍者送給我一本書,內容是他曆年冬天來四祖寺打禪七時的開示,其中有些內容談到四祖道信和他的禪法,也許對我有用。他看起來很疲倦,健康狀況也不佳。年齡的增長和身居高位的壓力看來都加重了他的糖尿病。

  談話之間,齋板響了。淨慧站起身,邀我一起用齋。我注意到他的步伐比從前慢了許多,一面依靠侍者的攙扶,一面還要拄著手杖才能行動。我和明基走在淨慧身後,可以聽見他在歎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過得去那七天的法會。

  這正是僧侶生活中令我望而卻步的那一部分。我曾不止一次想要跟紅塵世界說再見,但我真正喜歡的僧侶生活是它的精神層面,而一想到那無窮無盡的儀式,我就從白日夢裏醒了過來。我知道,儀式包含在一切文化之中,我也知道它有不可思議的效力。儀式還讓參與其中的人共同形成或者強化彼此間的集體認同。人們都這么說。可是,大概是因為業障未消,我還是更願意站在佛堂之外,儼然是修行界的托尼歐?克洛格。清風明月才是我心之所向,時不時來塊兒南瓜餅就更好了。我總在想,佛陀當年舉行過什么樣的儀式?我不記得自己讀到過任何這方面的記載。佛祖飯前難道也念供養詞嗎?

  我以為淨慧會帶我們到齋堂或者供訪客使用的小餐廳用飯,可他把我們領到了廚房的後門。廚房裏支起一張可以坐下十二個人的飯桌,所有人都圍著它坐了下來,淨慧和他的侍者,明基,另外幾位年長的僧人和幾名住在寺院裏的居士,還有我。

  沒有人念誦供養詞。大家一坐下就開始動筷子。吃到一半,淨慧突然停下,開始抱怨美國人。我想他很少有機會如此直接地表達自己對美國人的意見。在外國人面前,他通常需要保持禮貌,這是由他的地位以及中國人的禮節所決定的。但我是他的朋友,從他的角度看,我還是他的消息來源和使者,負責將他的意見轉達給我的同胞和我們那個滿腦子錯誤思想的領袖。美國人把事情弄反了,他說。美國人只注意外表而不是內在。他們充滿攻擊性,隨時准備發動戰爭。

  我沒打算為美國人辯護,美國的政策也並非無懈可擊。我對淨慧說,我們都投了票,結果那個戰爭販子贏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也許下屆大選,我們就能把那雜種趕走。至於把事情弄反了這個問題,我覺得並非每個美國人都弄反了,接著我又補充說,美國人的“業”和中國人的是不同的。我覺得最好就此打住。幸運的是,淨慧沒有追問下去,他把話題轉向了飛機:它是地獄的化現;還有原子彈,它比飛機更地獄得多。最後,他用筷子指了指盤子裏的炒南瓜。南瓜涼了,他說。多虧南瓜涼了,我得救了。飯後回到房間,明基來邀我參加晚間的禪修,他說會派人過來領我去新建成的禪堂。引路人始終沒有出現,天色已晚,寺院裏的夜間照明降至最低限度,我不可能憑自己的本事摸到禪堂,卻也並不為此感到遺憾。如此充實的一天之後,我很願意早點上床。

第九章無鏡亦無塵

  我在清晨醒來。寺院裏一片靜謐,教授們大概還在夢鄉之中。衣服差不多幹了,我穿戴完畢,打點好行囊,去向主人告別。下一站是東北方向的五祖寺,距此地直線距離只有十五公裏。我輕叩明基的房門,他已經在等我了,不過說再見還為時過早——他正好也要去五祖寺,我們可以一起上路。

  明基需要時間收拾東西,我趁此機會去向淨慧辭行。他看起來好些了,臉上多了些活力。剛來的那天本來有件事要向他打聽,不巧被開飯的齋板打斷,現在舊事重提,我問他是否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禪宗的尼眾寺院。我知道中國有很多尼眾道場,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修禪宗的,但我好奇的是它們是否能靠互助勞作養活自己。淨慧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寺院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個尼眾寺院在南昌附近,離我要去的地方並不太遠。老和尚再一次幫助了我。我謝過他,又祝願他下周的水陸法會圓滿成功,便告辭了。

  四祖寺的停車場上,三個年輕和尚和兩名中年女居士已經在等著了。他們是來參加水陸法會的,趁法會還沒開始,也想順便去拜訪五祖寺。幾分鍾以後,明基出現了,我們跟著他鑽進寺院的越野車。明基和司機坐在前排,三個和尚坐後排,我和兩名女居士坐中間。

  車子開下山,很快到了黃梅。這次,我們沒有駛向西北方向的苦竹村和未來的山區度假勝地挪步園,而是往正北方向進入了GPS導航系統中的另一片空白區域。身邊的女居士和我攀談起來。她是從北京飛來這裏參加法會的,她問我在這兒幹嗎。我告訴她,我在為一本關於禪的書收集素材,之前我寫過一本關於中國隱士傳統的書,現在這本可以算是續篇。她又問我那本書的名字。我說,中譯本的標題是《空穀幽蘭》。她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抓住我的手不肯松開。她告訴我,這是她最喜歡的書之一。我本以為她不過是出於禮貌作此表示,不料她立刻開始複述書裏的兩段訪問,而且幾乎一字不差。我覺得自己應該為得到賞識而感激涕零,可同時又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有時候,我會覺得寫完東西拿去出版是個錯誤的決定。對我而言,每次寫作都是享受的過程,然而一旦出版,感覺上就好像它已經不再屬於我了。這就好比你有一好朋友,突然死了 這事比較複雜。

  從黃梅到五祖村的路程是八公裏,從五祖村到五祖寺五公裏。剛過五祖村,山路立刻變陡,路的一側就是懸崖,前方的山峰消失在雲霧之中,能見度不超過十米,僅僅能夠讓司機分辨出路邊的岩石和松樹。然而司機只是稍微減了減速,絲毫沒有停車的意思,同車的幾位看起來也毫不在乎。幸好對面一直沒有來車。

  當寺廟的院牆終於出現時,司機按了下喇叭,一個僧人打開了側門。越野車開進寺院,停在一片玫瑰花圃旁,明基下了車,跟眾人約好一個小時之後集合回去。大家紛紛散開,各自進大殿參觀朝拜,明基引著我去見五祖寺的監院惟道。我本想拜訪一下方丈,但明基說方丈這兩天不在。

  方丈的法號是見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是監院。那是1999年,我和山人大衛結伴而行。那也是大衛的第一次中國大陸之行。之前他拿著一張有效期兩個月的旅遊簽證在台灣待了十三年,剛剛被驅逐。他打破了我的另一個朋友鮑勃?本森保持的最長簽證超期紀錄——七年。他們都不願意去應付簽證延期和申請居留許可所必須面對的官僚程序。對於鮑勃和大衛還有我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台灣是個理想的避世之地,一旦來了就難以離開。

  有人曾經向一位西藏上師請教獲得證悟的方便法門。他給出的答案是:離開你自己的國家。做一個外國人可以使你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文化中習以為常或引以為傲的東西,並選擇一些新鮮的、不那么消磨意志的事物來搭建自己的生活。我選擇了中國古詩和佛經,烏龍茶,還有午睡——都是些明顯無害的東西。

  我還跟大衛一起選擇了台北市北面的七星山。我住在靠近山頂的南坡,一個叫竹子湖的地方。我在的時候,湖水早已被抽幹,湖床裏是一片白菜和馬蹄蓮的海洋。從我租住的農舍向窗外看去,整個台北盆地一覽無餘,到了晚上,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在眼前展開,就如一扇珠寶店的櫥窗。蔣介石的避暑山莊就在我的住處下方一箭之地以外。此地海拔八百多米,夏天是台灣北部唯一的避暑地,冬天則是唯一會下雪的地方。每到下雪的日子,有生意眼光的計程車司機就會開車上山,在發動機罩和車頂堆上盡可能多的雪,然後開回城裏,在台北火車站前出售這種閃閃發亮的稀罕事物。那個時候,大多數台灣人從來沒有見過雪。現在他們早已成群結隊地去阿爾卑斯滑雪了。

  住在山上的好處不僅僅是氣候宜人。七星山是座火山,當地的農民拼湊了一條管道,把山頂附近的一個火山噴氣孔和我住處附近的一家簡易澡堂連接起來。在冬季,我一天要去澡堂洗上兩三次,以此犒勞我那因為打字而凍得僵硬的手指。一次沐浴通常可以暖和幾個小時,足夠翻譯一首寒山的禪詩,或者一首石屋禪師的偈頌。澡堂從不關門。躺在燭光搖曳、水汽氤氳的浴池裏,你無論如何也無法設想自己有朝一日會回美國去。不幸的是,澡堂如今已經不在了——因為違章營業被關閉——這片土地現如今成了陽明山國家公園的一部分,當地的農民把他們的房子和棚屋改造成餐館,向那些來自平原的觀光客招徠生意。

  大衛住在七星山背陰的那一面。他的房東是個種植蘭花的園丁,平時住在台北市裏,販賣蘭花的同時享受城市生活。大衛以替房東照看房子為條件,換取了免費居住的權利。從他的住處四望,目力所及之處再沒有別的人家,這正合他的意。大衛是個隱士,他在山中采摘野菜野果為食,每次進城,則要在超市門口的垃圾箱裏大肆搜刮。偶爾他會在城裏給人做指壓按摩或者教英語賺點錢。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靠天吃飯。

  時不時地,警察會上門來找他簽證的麻煩,威脅要驅逐他。但大衛一目了然的隱士生活每每令警察不好意思真的這么做,最後總是勸說他去領一張新簽證,然後便告辭了事。終於有一天,新警察局長上任,他聽說了大衛的故事,並決定拿他開刀揚名立萬,這次大衛真的被驅逐了。在離開之前,大衛和警察局長見了面,結果局長盛情邀請他共進晚餐,並對不得不驅逐他深表遺憾,但為時已晚,已經不可能收回成命。於是局長給大衛出主意:只要改個名字,領一本新護照,就可以重新回台灣了。不過大衛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被驅逐的時候,我正要來中國大陸,於是邀他同行。我們一起去香港申請簽證,並抽空在香港外國記者俱樂部做了場講座,向我的前同行們介紹了我們即將開始的禪之旅。我將這次旅行稱為“五十天,五十禪師”之旅。走到五祖寺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已經拜訪了二十個禪宗大德的故地。

  我們就是在那時認識見忍的。那次我們相談甚歡,告別的時候他給我留了手機號碼,這讓我驚訝不已。手機在1999年的中國還是個新鮮事物,全國大概只有四千萬用戶。更讓我驚訝的是,他說需要錢的時候隨時給他打電話,他可以把錢彙到中國的任何地方。他之所以這么說,大概是因為我們當時看上去很缺錢。在我的中國經曆中,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做出如此許諾。我期待著再次見到見忍。倒不是因為缺錢。

  見忍去了武漢。他是整個湖北名氣最大的和尚昌明禪師的弟子。昌明住在武漢,他如今年事已高,許多事情要依賴見忍替他完成。1994年,昌明被請去住持五祖寺,他讓見忍做了監院。那時見忍只有二十八歲,皈依佛門不過四年時間。七年之後,昌明又把五祖寺方丈的位置傳給了見忍。全中國的寺院和尼姑庵如今都在進行類似的交接——老一輩的大師指定年輕有為的接班人執掌局面,以便做到“與時俱進”。

  明基帶我去見監院。他對五祖寺的格局了如指掌,我跟著他穿過迷宮般的長廊——上次來時,我就在寺裏迷了路——來到監院惟道的辦公室兼臥室。惟道已經在等我們了,他看上去比三十五歲的明基還要年輕。作為一名僧人,他顯得有點胖,不過因為長得一臉天真,胖點反倒很合適。一笑起來,他的眼睛便消失了。他很愛笑。

  明基來訪的目的是為水陸法會招募更多的僧人。我們一坐下,惟道就拿出他的手機忙活起來,給附近的寺廟打了一圈電話。他確實擅長此道。明基擔任四祖寺監院只有三年時間,他在當地的人脈遠不及惟道,並且缺乏惟道的坦率風格。在電話裏,惟道言簡意賅,一個字都不浪費。他特別說明要和尚而不是尼姑,而且最好是皮膚比較白淨的。我能理解對和尚的偏好,中國文化裏的男權色彩依然明顯。至於對皮膚的要求,我猜是因為白皮膚能給人精於修行的印象,如果皮膚黝黑,容易讓人覺得是因為整天從事戶外勞作。

  公元671年,還未成為禪宗六祖的惠能自嶺南跋涉而來,拜在五祖弘忍的門下。五祖寺正是他當年獲得禪宗衣缽的地方。惠能自幼家貧,長年在山中砍柴,因而皮膚黝黑,當他出現在五祖寺時,甚至被譏為“獠”。如果惠能今天在此,他大概不會被選中參加水陸法會。當然,法會注重的是形象,不是覺悟。

  惟道忙著打電話的時候,明基給我們沏了茶。喝完第四杯,惟道已經組織好兩打皮膚白淨的和尚,如果需要,他還能找來更多。明基抬腕看了看表,說他該回去了。我陪他出去,一直走到惟道住處門外的玉蘭樹下,就此別過。然後,我在樹旁的長凳上坐下,等著惟道打完另一通電話。白色的玉蘭花瓣落了滿地,香氣馥鬱得令人暈眩,不由想起台灣海明寺裏的玉蘭樹。搬到竹子湖之前,我在海明寺住過一段時間,玉蘭花盛開的時節,香氣有時濃到我不得不把窗戶關上。

  眼下,沒有窗戶可關,我等著惟道來救我。他把我帶到雲水堂,交給石女士。石女士遞給我兩只裝滿熱水的暖瓶,安排我住進一個五人間。還沒來得及挑選床鋪,外面已經響起午飯的齋板。齋堂供應標准的寺院素齋:豆腐、香菇、豆芽、白菜,甚至還有一點辣椒。外加一個饅頭,人人都能吃飽。

  回到房間,我選了靠窗的床鋪躺下午睡。剛要進入夢鄉,外面來了一群香客。從房間的窗戶可以俯瞰山腳下從五祖村附近開始的上山小路。大多數人乘車而來,但這群香客為了積累功德,決定步行上山。可能是想吸引神佛的注意,也可能是為了驅散盤踞在周圍的凶神惡煞,他們點燃了幾串長長的鞭炮宣告自己的來臨,鞭炮聲響徹山穀,也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只好告別午睡,出門向山中行去。

  與禪宗五祖有關的遺跡在寺院附近的山中俯拾皆是。弘忍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這一帶,其中的五十年就居住在雙峰山和馮茂山。公元601年,他出生於黃梅城外。624年,當道信在雙峰山創建了中國第一所禪修中心時,弘忍成為這座寺院最早的僧侶。他在那裏一直生活到651年道信圓寂。

  在他之前,承繼衣缽的禪宗大師全都遵循另立門戶的傳統。菩提達摩、慧可、僧璨和道信都在得傳法嗣之後便離開祖庭。弘忍則一直守在道信的身邊直到他圓寂,這再一次說明,禪宗的傳統正在從個人修行向互助修行轉變。禪逐漸變成一種駐留式的修行方式,並且因此廣為流行。道信圓寂時,居住在四祖寺的僧侶達到五百人以上,而弘忍圓寂時,五祖寺的常住僧侶超過了千人。

  弘忍為道信修建了毗盧塔,隨後又在雙峰山繼續生活了三年——這是中國傳統規定的為雙親和師長守孝的時間長度。守孝結束後,他決定另建一所禪修中心。因為是黃梅本地人,弘忍對周圍地形相當熟稔,他選擇的新道場離道信的寺廟只有半日腳程,周圍的地理環境也與四祖道場類似,便於開展互助勞作式的修行。

  四祖寺只是後人對四祖道場的稱呼。道信自己把他的寺廟稱為“幽居寺”——這裏不僅僻遠幽靜,而且適於自給自足的生活。弘忍在馮茂山下選中的道場也有類似的特征。這裏當初屬於一個叫馮茂的人,馮先生聽說弘忍的打算之後,就把這座山送給了他。弘忍為自己的道場取名禪定寺。

  此後的兩百年間,我們看到禪宗的發展之路上一再重現這樣的情景:各代開山祖師盡量選擇僻遠的高山穀地作為修行道場,其中水源豐沛,有足夠的農田可以養活成百上千名僧侶。禪宗曆史上重要的祖師幾乎都以這種方式創建道場。

  這種為禪修精心選擇特定生態環境的做法始於道信在雙峰山的試驗,到了馮茂山則被確立為禪宗的傳統。由於馮茂山在雙峰山之東,因此也被稱做東山,弘忍在此發展出的禪法也因此被稱為“東山法門”。禪定寺開山之後不到六年,當朝皇帝就聽到了消息。他宣召弘忍入宮講法。但是道信與弘忍所傳的禪法並不是什么可以向外行宣講的課程,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弘忍拒絕了皇帝的邀請。

  有人問弘忍,為什么學佛不在城邑聚落,要在山居,他回答說:

  大廈之材,本出幽穀,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後乃堪為棟梁之用。故知棲神幽穀,遠避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林果出也。(引自《楞伽師資記》)

  正是這種對道場的選擇使互助勞作成為可能,而互助勞作則讓修行者將心靈修煉從禪堂擴展到了日常生活的所有領域,隨時隨地,無論做什么都可以修行。道信將其稱為“守一”,弘忍則表述為“守心”。他們教導弟子,當在一切所做所說所想之中守住本心,最終達到所做所說所想之間不再有差別的境界。

  除了散見於各處的一些語錄片段,弘忍唯一傳世的教法是《最上乘論》,它的開篇寫道:

  夫修道之本體,須識當身心本來清淨,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淨之心,此是本師。乃勝念十方諸佛。

  問曰:何知自心,本來清淨?答曰:《十地經》雲:眾生身中,有金剛佛性,猶如日輪,體明圓滿,廣大無邊,只為五陰黑雲之所覆,如瓶內燈光,不能照輝。譬如世間雲霧,八方俱起,天下陰暗。日豈爛也,何故無光?光元不壞,只為雲霧所覆,一切眾生清淨之心,亦複如是,只為攀緣、妄念、煩惱、諸見黑雲所覆。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法自然顯現。故知自心,本來清淨。

  公元672年,到了要為自己選定衣缽傳人的時候,弘忍讓他的弟子們每人作一首偈頌來展示自己對佛法的理解。弘忍的大弟子是一個名叫神秀的和尚,他是北方人,十七年前為追隨弘忍來到東山。然而他的偈頌在後世成了誤解佛法的反面教材: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

  惠能是另一名追隨弘忍的外地人。他來自遙遠的嶺南,此時剛剛進入禪定寺不到九個月。惠能聽說了神秀的大作,於是也作了一首來回應他: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這名皮膚黝黑的新來者真正理解了弘忍所說的“本來清淨”,而神秀卻沒有。於是,弘忍將法嗣傳給了來自嶺南、目不識丁的“獠”惠能。

  晚飯後,我在寺院裏閑逛。我走進惠能曾經舂米的碓房,他用過的石臼還保留著,仿佛其人只是剛剛離開,到門外去喘口氣。我在碓房撞見了惟道,他請我到他房裏喝茶。惟道身上有一種全中國的寺廟監院共通的氣質:處變不驚,隨時准備做任何事情。他還沏得一手好茶。

  惟道是1975年生人,他的家鄉在武漢西北不遠的應城。年輕時,惟道開始對佛教發生興趣,他的第一位師父是家鄉附近山裏的一名隱士。師父教了他幾年佛經和打坐的功夫,便把他送到五祖寺受戒。惟道就此在五祖寺住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父母至今仍不能原諒他出家的決定。時代在變,但在他的家鄉小城,變化來得沒那么快。

  “文革”期間,盡管五祖寺並沒有遭到毀滅,但所有的僧人都被勒令離開。直到1979年,政府重新肯定了宗教信仰自由,第二年僧人們才被允許返回寺院。但回來的僧人並不多。1994年,當昌明被邀請住持五祖寺,並開始重修寺院的時候,寺裏只有七八名僧人。也是在這一年,本煥開始重修四祖寺。

  五祖寺的僧人數量如今已經達到七十人,並有望很快達到兩倍於此的規模,但是五祖寺目前還沒有恢複為一座禪宗寺院。它正朝著那個方向發展。有六名僧人居住在禪堂中,其他僧人則參加每天早晚兩次的坐禪。每年冬季有一次為期三個月的禪七。但不是所有的僧人都修禪。有一些僧人是修淨土的,他們在一間大殿裏念誦阿彌陀佛的名號。五祖寺還有待於建立自己的“風格”。不過惟道告訴我說,寺院裏正在修建一座更大的禪堂,將來五祖寺的主要修行將是禪宗。

  他說,見忍方丈還打算選一個僻靜的地點修建幾座茅篷,專供那些不喜喧鬧的僧人修行。這些茅篷離禪定寺的原址很近,靠近馮茂山的山頂。

  由於山頂附近空間有限,九世紀時,禪定寺被移至半山腰,也就是它現在的位置。這次移動使得寺院的施主與香客來往禪定寺更為方便,而更重要的是,它也使僧人們能夠更為方便地管理自己逐漸增加的土地。隨著寺院知名度的增加,朝廷開始向它頒賜土地作為廟產。公元763年,唐代宗將馮茂山山腳下的兩千多畝土地賜給禪定寺,在這之前,禪定寺還耕種著山後一處二百畝的菜田。後世的皇帝和富人繼續不斷為寺院添置廟產,以至於到了宋代,五祖寺擁有的土地面積已經超過三萬畝,其中還不包括林地。這片廣大的土地多數分布在寺院周圍半徑五十公裏的范圍之內。這片土地並不由僧人自己耕種,而是租給農民。

  如此廣袤的土地必定產出巨額收入,我不禁想知道這筆錢會對那些從事互助勞作的禪修者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們會如何使用這筆錢?會不會用它來周濟窮人?還是用在修廟上?可以肯定的是,僧侶中一定也有人想過這些問題。既然可以不勞作,幹嗎還要勞作呢?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僧人中間也一定有人在想這個問題。

  幾杯茶過後,惟道帶我去看一座圍繞五祖真身塔所建的大殿。弘忍的真身塔初建於他圓寂之前的674年,它原本也在馮茂山上的禪定寺原址,後來隨著廟裏的其他建築一起被搬下了山。塔外的大殿被毀壞過若幹次,又重建過若幹次,佛座上的弘忍像是1938年重修時的泥塑複制品。弘忍的肉身去向不明。根據記載,它可能已經毀於大火。不過惟道告訴我,五祖肉身還在,它被藏在了真身塔下面的地宮裏。至少前任監院是這么說的。

  弘忍對禪宗的影響難以估量。他的弟子們創建了禪宗的南北二宗,並進入宮廷傳法。他們是禪林結出的第一批碩果,他們把禪傳播到了整個中國。也因此,曆朝曆代從各地趕來向弘忍致敬的人不絕於途。詩人白居易(772-846)也是其中之一(幾天以前,我剛剛在洛陽見過他的後人)。公元815年,白居易因為直言進諫觸怒了皇帝,被貶謫到與黃梅隔江相望的九江。期間,他曾到五祖寺一遊,並寫下一首短詩《東山寺》:

  直上青霄望八都,

  白雲影裏月輪孤。

  茫茫宇宙人無數,

  幾個男兒是丈夫。

  大丈夫弘忍和他培育出的互助勞作傳統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吸引他們的不是某種意識形態,不是某種苦行方法,也不是什么神秘神奇的東西。吸引人們的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我懷疑,那些絡繹而來的朝拜者心中雖然裝著《金剛經》關於“不住於相”的教誨,但腦際更回響著老子的箴言。至少我自己清楚聽到了《道德經》的倒數第二章: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道信和弘忍並沒有開創這一切。但他們為“道”提供了一個可操作的集體平台。我點燃幾支香,在佛前頂禮三寶,然後謝過惟道的盛情款待。天色已晚,我回到房間,寫過日記,便在雨聲中安然入眠。半夜,我聽到一只夜鶯的鳴唱。幾個小時之後,值夜僧人敲響了破曉的鍾板,司晨的公雞立刻在山下響應。天亮之後,該繼續上路了。惟道已經為我安排了寺院的越野車,它將把我一直送到揚子江邊。不必著急,我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然後翻了個身,繼續沉入夢鄉。

 第十章不得閑

  我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下了山,長江對岸就是江西省的名城九江。既然有寺院的順風車把我送到江邊,索性在繁華大都市裏瀟灑一天。

  越野車始終沒有出現。按慣例,五祖寺的司機每天早飯後都會開越野車下山買菜。我坐在床上等著司機來敲門,一直等到八點,門前始終靜悄悄的。事後才知,司機今天一反常態,在早飯前就下山去了。

  無奈之下,我打點行囊出了門,把鑰匙還給石女士,然後向惟道的房間走去。門關著,敲門也無人回應,估計是出去了,但也許沒走遠。我決定守在門口等他回來,便又一次走到玉蘭樹邊,在長凳上坐下。花香一如既往地濃鬱,幾乎到了刺鼻的程度,我快暈過去了。

  我正在嚴肅地思考暈眩到底是件好事還是壞事,一個電工出現了。他也走到惟道的房前敲起門來。仍然沒人應答。和我不同的是,電工有正經事要辦,不能像我一樣不負責任地賴在長凳上無所事事。他繞到房間的另一側,那裏有一扇窗戶,窗戶下面應該就是惟道的床鋪。電工對著窗戶大喊起來:“惟道師父!”喊了幾聲依然不見動靜,他又拉我跟他一塊喊。我們一起大喊:“惟道師父!”還是沒反應。但我們堅持不懈地喊著。

  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屋裏突然有了動靜,我們趕緊回到房間門口。門開了。惟道解釋說,他正在打坐,然後很驚訝地看著我,問我為什么還在這兒。我委屈地說,越野車也沒言語一聲就提前下山去了。惟道聞言,從容不迫地從僧袍的口袋裏掏出手機。一分鍾以後,一輛黑色轎車出現了,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這似乎是所有中國寺廟監院共有的一種超能力,他們一定都鑽研過法力無邊的手機咒語,最擅長的神通變化就是召喚黑色轎車。惟道師父召來的這輛,儀表板上還鑲著桃木裝飾條。

  開車的是一位建築師,他昨晚也在寺院裏過夜。惟道介紹說,五祖寺的新禪堂和佛學院都是由他設計建造的。我謝過惟道,坐著建築師的豪車下了山。可惜,在豪車裏只坐了十五分鍾,建築師就把我放在了黃梅縣汽車站。這是一座無比破舊的汽車站,我由此判斷它一定坐落於黃梅的舊城區。車站裏的巴士也無比破舊,我上了其中的一輛,低頭看得見車下的路面,它的年齡大概和車站一樣老。車開了,我安慰自己:反正九江離得也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可惜我又犯了一個錯誤——車窗上的大字寫的是“九江”,但我沒留意它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長江大橋”——這趟車的確是開往九江方向的,但只開到江邊就不再往前了,甚至連長江都沒過。事實上,要過了四公裏長的九江長江大橋,才算真正到達九江市。

  在橋頭攔車並不是聰明的選擇。過橋的大巴一輛接一輛,我殷勤地向它們招手,可半小時過去了,沒有一輛停下的。終於,一輛本地小巴紆尊降貴停在了面前,而那只是因為恰好有人要在這兒下車。我上了車,小巴剛開過大橋,又停下了——終點站到了,我被撂在了郊區的一大片廉租房旁邊。

  我受夠了。改變命運必須靠自己。一輛出租車駛過,我奮不顧身地攔下了它。

  十分鍾以後,出租車停在了白鹿賓館的門口。這是去年來時住過的酒店,它坐落在老城區裏,離江邊只有幾分鍾路程。白鹿賓館的大堂經理還記得我——肯定是因為我的大胡子——這省去了討價還價的工夫。房價直接打折到二百六十塊一晚,對於我的預算來說,這個價錢還是有點貴,但對於九江來說,這已經算是便宜的了。許多世紀以來,九江一直只是長江邊上一座普通的碼頭城市,但是1995年通車的京九鐵路改變了它的命運,令其一躍成為中國內陸的交通樞紐。城市開始爆炸式擴張,物價也隨之飛漲。不過它的老城區還保留著原來的風貌。

  我放下行李開始出門遊蕩,先去了趟街對面的網吧,查過郵件,家裏人一切平安。轉身出來,拐進酒店背後的一條小巷,去找上次來時發現的一家茶葉店。去年在那裏買到的鐵觀音非同凡響,今朝重訪九江,自然不容錯過。可等我走到記憶中的位置,卻發現茶葉店不見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條街,確認自己沒有記錯,於是再回來一問,原來開茶葉店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家女裝店。店裏的姑娘告訴我,茶葉店確實搬走了,至於去了哪兒,她也不知道。

  茶葉店的名字叫茶緣茶莊,鐵觀音是它的主營品種。這種以菩薩為名的茶葉在制作工藝上屬於烏龍茶的一種,三百多年前發源於閩南的安溪縣。福建與江西兩省相鄰,而店主與安溪當地的茶農相熟,於是做起了這門生意。

  多年來往中國,我培養出一項小癖好,每次都會設法捎點好茶葉回去。茶緣茶莊出售的鐵觀音是我嘗過的最好的茶,就連少林寺的僧值延穎床底下那些極品觀音王也比之不如。我還記得茶莊的老板是位女士,姓曹。不料一年之後,已是人去店空,全無覓處。

  沮喪之餘,我在女裝店門前呆立良久,左思右想還是無計可施,只得歎口氣,轉身離去。女裝店隔壁是家便利店,我信步走了進去,希望能發現南瓜餅之類的好東西。令人失望的是,貨架上所有的零食都包裝精美,讓人一看就沒了胃口。我拿了瓶酸奶,向收銀台走去,付賬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隔壁的茶葉店搬到哪兒去了?便利店老板說它搬去了新城區,具體地址他也不知道。我剛歎了口氣,沒想到他又接著說,茶葉店老板曹女士和他是老朋友了,他有她的手機號。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五分鍾以後,曹女士的弟弟從出租車裏鑽了出來。

  我在狂喜之中走進了茶緣茶莊的新店。曹女士滿臉微笑走上前,述說著重逢的喜悅。我並不是什么大客戶,但貨好也要知音賞,我幸好是個識貨之人。在樹樁做成的茶凳上坐下,面前是一個用巨大的樹根加工成的茶幾,上面放著功夫茶的一整套用具。曹女士開始燒水、燙壺,准備讓我重溫鐵觀音的記憶。

  今天是323日。曹女士告訴我,鐵觀音的春茶要再過一個月才能開始采摘。她知道我不會對去年剩下的夏茶感興趣,因為夏季采制的鐵觀音是品質最低的,而且又隔了大半年時間,觀音早已變成灰姑娘了。秋茶是鐵觀音香氣最為馥鬱的一種,鐵觀音特有的“音韻”也正是在秋季醞釀得最為充分,可惜的是,茶莊裏的秋茶已經售罄,唯一可供選擇的是新到的冬茶——茶壺裏泡的正是冬茶,它的品質雖不及春秋兩季茶,但總好過隔年的夏茶。我端起茶盅飲了一口,確實還不錯。然而,在經曆了失而複得的狂喜之後,僅僅喝到冬茶還是不免令人失望。可是緣分不能強求,也許今年我的“茶緣”就是冬茶了罷。既然如此,買上一點也聊勝於無。我掏出了皮夾,但曹女士看出了我臉上寫滿的失落,她說等等,然後從貨架上無數個巨大的茶葉罐中拿起一個,從裏面掏出一包茶。

  她狡黠地笑了笑,對我說,其實秋茶沒有全賣光,她還留了點,不過這是沒有經過精制的毛茶。大多數中國茶在采摘時只取嫩芽,而鐵觀音則還要取頂芽下面連帶嫩梗的兩到三片新葉。葉梗的出現,在其他茶葉品種中通常是劣質茶的標志,但對鐵觀音來說則恰恰相反——嫩梗中富含的芳香物質正是成就鐵觀音的關鍵所在。必須通過反複的搖制和發酵,葉梗中的芳香物質才能揮發出來(然而不幸的是,鐵觀音特有的花果香氣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消退,期限通常不到一年。一般在存放了半年之後,梗葉就開始變苦)。在此之後,大部分市售鐵觀音還要經過簸選和風選篩去黃片和嫩梗,而沒有經過這道工序的則稱為“毛茶”。相比之下,毛茶的風味比精茶更為濃鬱。

  她重新燒水、燙壺,為我泡了一泡秋茶。我們都沒有說話。茶壺裏飄出不可思議的花果香氣,它既強烈又微妙,和五祖寺的玉蘭樹大不相同。我願意整日整宿地吸嗅這種香氣,我能毫無困難地聞著它入睡。大陸的情況我不太熟悉,但我知道在台灣的茶王賽上,茶葉的得分一半來自香氣,而對湯水味道的評價只占百分之二十五,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則要看茶湯的色澤。如果讓我做評委,這泡秋茶的香氣無論多少分都不夠給的,而茶湯的滋味也非常甘醇,沒有一絲澀味。

  我問曹女士這秋茶她還有多少,她說只剩下一斤半了。我又問價錢,她說一千塊一斤。我想都沒想,立刻說全要了。曹女士聞言又笑起來,她說我是老顧客了,而且這茶葉已經放了四個多月,幹脆給我打個折,一共只收五百塊。這下可好,我嘴皮子沒動一下,反倒成了討價還價的高手。曹女士還貼心地把一斤半茶葉分裝成十五個真空小包裝,我計劃著,到了夏天每星期享用一包,那將是一整個夏天神仙般的日子。我甚至已經想好了用一本合適的書來跟如此高雅的茶般配——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集。我一直想把它翻譯成英文,現在總算有理由開始了。

  曹女士忙著分裝茶葉,我忙著憧憬夏天,這時,她弟弟又出現了。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幾句,我隨口提到這次旅行的目的是訪問禪宗寺院。曹女士的弟弟聞言,轉頭和姐姐說了句什么,然後立刻掏出手機打了兩個電話。顯然,他也是精通手機咒語的那類人。兩分鍾以後,一輛嶄新的越野車出現在茶莊門口,車主人是曹氏姐弟的叔叔。曹女士的弟弟說,他認識一名廬山上的僧人,想介紹給我,而他叔叔的司機可以開車帶我們去。誰會拒絕這樣的邀請?

  收起包裝好的茶葉,我向曹女士告別,然後上了越野車,和她弟弟一起直奔廬山。廬山是中國著名的風景勝地,以雲霧、瀑布和難以知曉的真面目聞名於世,在曆史上還是個隱居的好地方,但現在則每天都擠滿遊客。好在越野車沒有走進山的主路,它沿著廬山東麓外緣的公路一路南行,朝星子縣方向開了十七公裏,然後向西拐上一條僅容一車通過的狹窄水泥路,從土坯房組成的村莊和盛開的油菜花田野中穿過,向著廬山最南端的山峰開去。天上開始下起小雨。開了沒多久,水泥路到頭了,前方只剩下亂石和爛泥,越野車勉強又開了一段,我們全都下了車,跟在車後面,偶爾推它一把,就這樣走完了最後一百多米。在土路的盡頭,一座小水庫邊上,出現了一座寺廟。

  這座質樸的山寺以石料砌牆,板瓦鋪頂,另有兩座純以木材構築的鍾鼓樓,兩座石頭房子和鍾鼓樓圍成一個院落,四周沒有圍牆。這種就地取材的作風配合著松竹掩映的自然環境,形成了一種簡約脫俗的風格。與此前我在中國各地所見到的千篇一律的寺院建築相比,實在是種可喜的變化。我們朝院子中間走去,這時,一名年輕和尚從石頭房子裏走了出來。

  這位年輕和尚也是個愛茶之人。曹女士的弟弟和他結識,正是因為茶的緣故。相互介紹過之後,和尚帶領我們穿過佛殿所在的石頭房子,來到對面用做接待、辦公和休息的另一座石頭房子,圍著桌子坐下。他拿出一張古琴唱片放進CD唱機,然後擺上功夫茶具,開始泡茶。今天這泡是丹霞山的金毛茶,他介紹說,這是一種功夫紅茶。一般來說,我不太喜歡紅茶,但這泡金毛確實不一般,它散發著一種花蜜般的香氣,湯水的味道則與台灣的名茶東方美人有些相似。我以前從未聽說過金毛茶,曹女士的茶莊也沒有這種茶。我問和尚是怎么得到它的。

  和尚告訴我說,幾年前他曾在廣東韶關的雲門寺佛學院進修過,而出產金毛茶的丹霞山就在韶關北郊。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接觸到金毛茶的。我恰好也去過雲門寺,於是兩下一對時間,發現200111月我拜訪雲門寺的時候,他就在寺裏。當時我是隨同一個美國佛教徒訪問團一起去的,印象最深的是在寺廟的柑橘園裏曾經碰到一名穿著藏紅色短袈裟的僧人在摘柑橘。後來得知,這名僧人是來自越南的一行禪師,當天下午他在雲門寺有一場講座。遺憾的是,我們已經買了下午的火車票,只能與他的開示失之交臂。不料,年輕和尚對我說,那天下午一行的講座很沒意思,錯過也沒什么值得遺憾的。再聊下去,我能看出,他對我這么個外國老頭子跑來摻和他們中國的佛教也很不以為然。謙抑平和的禪師見得多了,突然冒出這么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倒也挺有新鮮感的,更難得的是他還有這么好的茶。

  我問他是否還記得那天下午一行禪師都講了些什么,以至於令他如此失望。他說,差不多五年前的事情了,細節已經記不太清楚,他只記得這個越南和尚不停地使用辯證式的比喻,而且還把證悟說成是可以通過次第修行達到的境界。他又補充說,雲門寺的僧人都比較客氣,沒有提什么尖銳的問題。我覺得他不是記不清楚了,而是對“外國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

  年輕和尚談到,出家之前他在一所大學念書,學的是“中國文化”,大學畢業後決定出家,並進入雲門寺佛學院。從佛學院畢業後,他正式受戒,然後便來到廬山住了下來。很顯然,他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僧侶,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言行舉止總是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讓人很不舒服,好在茶香稍稍緩解了這種不適的感覺。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台灣的經曆。那是1973年冬天,我在陽明山上的 “中國文化大學”上哲學課。當時我剛決定從寺院裏搬出來,因為大家在寺院裏都不太講話,我的中文口語進步太慢了。我搬進了學校的宿舍,和哲學系研究生們住在一起。每個星期天,他們都會坐公交車下山,然後換一趟車穿過整個台北市,去上一個叫孔德成的人講授的國學課。孔德成是孔子的第七十七代嫡系長孫,國民黨在1949年撤離大陸時特地帶上了當時只有二十九歲的他,以此象征國民黨仍擁有中國文化的正宗。孔德成後來飽讀孔門詩書,成為台灣著名儒者,對於那個年代台灣所有哲學系的學生來說,如果沒上過孔德成的課,簡直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學哲學的。

  我對孔門之學抱有崇高敬意,於是便請班上的同學代我去向孔德成申請加入他們每周日的聚會。然而,孔德成對此回複說,一個外國人不可能領會如此深奧的學說。於是,每個星期天,我只好和坐在我後面的女生一起去聽謝幼偉教授的懷特海哲學講座。謝教授早年畢業於哈佛大學,曾師從懷特海,並精研羅素。時隔多年,懷特海說了些啥我早已忘記,倒是一起上課的女生讓我對儒家精神有了切身體會:這名女生愛上了一個老外,而她的父母考慮了整整七年,才同意讓她嫁給這名無法領會儒家思想的外國人。

  眼前的這位年輕和尚和孔德成一樣,相信文化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不管你說什么,只要你一開口,肯定是錯的。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會用禮貌來掩飾自己的想法,但他是個例外。他一點不加掩飾:中國文化太古老了,你一個外國人是不可能理解的。你把不同的宗教都弄混了。你肯定以為我們中國人都是修道的吧?你連和尚都不是,怎么可能理解禪呢?我無話可說,只好悶頭喝茶。

  我的同伴告訴他,我剛從五祖寺來,接下來要去 去哪兒來著?我趕緊接茬:“去大金山寺,那是中國唯一的禪宗尼眾寺院,離南昌不遠。”和尚回過頭去對著我的同伴說:“他太不了解中國了吧。”他甚至懶得親口對我說,“中國有很多禪宗尼姑庵。”

  我問他能否具體指出還有哪些,他卻只是一再說,肯定還有很多。我試圖跟他解釋,我的確碰到過不少修禪的比丘尼,但她們要么是獨自在房間裏修行,要么是住在山中的茅篷裏,專供比丘尼集體修行的禪宗道場據我所知只有大金山寺一處。但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平心而論,他的口才很好。我的同伴問他,佛教都有哪些不同的修行流派。他回答說:“修行隨心而定。如果念佛名號,就是修淨土;如果參話頭,就是修禪。學佛的路有很多條,但修行的時候必須選擇其中的一條深入下去。現在想修禪的人越來越多,但可以接引指導別人修禪的人太少了。想要教別人,自己先得修到境界。

  “佛祖當年拈花開示的時候,在場的弟子有五百人,然而唯有大弟子摩訶迦葉尊者領會了佛祖的教誨,破顏微笑。佛祖於是囑告迦葉,我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付囑於汝。這次傳授是禪的真正源頭。佛陀同時還把象征法脈傳承的衣缽傳給了迦葉尊者。佛祖衣缽如此代代相傳,最後由菩提達摩帶來中土,又曆經六代,傳至六祖惠能。六祖之後,由於佛法已傳遍神州大地,衣缽到此就不再傳承,禪宗一脈相承的譜系則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學禪就是修禪,”他說,“不過它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覺悟。要在靜慮中修行,獲得覺悟,需要有一個安靜的環境。修建禪堂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在禪堂裏修習入定,你的妄念慢慢地就會離你而去,自性的智慧就會漸漸生起。這種智慧是我們自己本來的面貌,是我們的本性。”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雖然聽起來很像在上課,不過確實還挺認真的。而且茶確實是好茶。

  談話又提到我,提到我翻譯過一些佛經和佛教文獻。他不以為然地搖著頭:“西方的語言很難傳達佛陀的深邃思想。古代的高僧把佛經譯成中文是很嚴格很准確的,現在再翻譯成西方語言就很難做到這一點。中國的僧人現在讀佛經還經常碰到不懂的地方。一個西方人,而且還不是出家人,怎么可能去翻譯佛經呢?”

  我只好說,翻譯是我的修行方式,重點並不在文字上。於是他不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我們還有沒有別的問題。我趕緊說,打擾你這么久真不好意思,時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謝過他的款待,我們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站在院子裏道別的時候,我順便誇獎了寺院的建築:我很欣賞它的用材和風格,中國太缺少這樣清新質樸的寺院了。他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在諷刺他的寺廟看起來太寒酸。他解釋說,這兩座石頭房子和鍾鼓樓都是臨時性的,他正在籌劃興建一所規模宏偉的寺院,全部是鋼筋混凝土結構。我再次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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