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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大歡喜 -- 往事百語3-1
星雲法師

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僧團人多,事業龐大,究竟是如何管理,竟能上下一心,和合無諍?」我往往以一句佛門用語來作答覆,那就是:
  
  「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曾有記者問:「為什麼您總是廣受歡迎,不知有什麼個人的魅力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魅力,我只是以「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理念來待人接物,並且以此身教課徒而已。
  
  回想自小在佛門薰習,師長要求我們背誦佛學名相,當時不甚了解其意,只是囫圇吞棗,沒想到長大後,遇事觸緣,迸發了早年深植在八識田中的種子,使我深深感到佛法的妙用,真是不可言喻。尤其是這一句描述自我法身自性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用在做人處事上,更是屢試不爽的金科玉律。
  
  所謂「法身自性」,就是我們本自具有的佛性,在橫的空間上來說,世上任何一種東西的大小都有其限制,唯有真理和我們的法身慧命大而無外,小而無內,無處不遍,無所不在,故曰「橫遍十方」;在縱的時間上來說,雖然我們的肉體有分段生死,但是我們的真心本性卻能超越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限制,不生不死,永恆一如,故曰「豎窮三際」。所以,簡而言之,所謂的「法身自性」,無非就是亙古今而不變、歷萬劫而常新的真理,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即是真理之用;既然是真理之用,則放之四海皆準,做人處事又何能自於其外?
  
  在佛法的體驗上,我所了解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則是: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應該三思而行,舉凡此事、他事的互動,此人、彼人的關係,過去、現在、未來的發展都應該考慮周全。
  
  有時,徒眾來向我訴苦:「某人嫌我這件事做不好。」
  
  「他責怪你什麼呢?」我問及原因。
  
  「他說我事先沒有和他溝通。」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
  
  也曾有徒眾向我懺悔:「某人說我這場法會辦得不如法。」
  
  「為什麼呢?」
  
  「他們怪我不先向主管請示,也未曾查詢舊例,便莽撞行事,因此紕漏百出。」
  
  「這就是你不能『豎窮三際』。」
  
  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自然在做事上就會有所欠缺。
  我自佛光山退位以來,每逢山上重大活動,繼任住持心平和尚都來請示:
  
  「今年如何做呢?」
  
  「參考往例吧!」我總是這麼回答。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有著很深的意義,早年的活動有我創業的理想,因此注重往例,便是力求與宗風相應,而隨著時移世遷,凡事也應有所改革創新,故言「參考」,而不說遵循。「參考往例」,便是一種「豎窮三際」的表現。論及有所興革,就要商議協調,並且週知四方,開會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程序。佛光山自創建至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用民主的開會方式來解決,因此有所謂的員工會議、職事會議、單位主管會議、各院院務會議……,有時,學生們要求參加,我也從善如流,從不拒絕。這種「橫遍十方」的作風不但減少了做事的阻力,也使得佛光人從開會中學習溝通的藝術。
  
  也曾有徒眾向我報告工作缺失:
  
  「我常因怠慢客人而被主管責怪。」
  
  「是什麼原因呢?」
  
  「我不是開門太遲,就是沒有開燈;不是忘了準備茶點,就是不能及時通知相關單位。」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啊!」
  
  過去在叢林裡擔任職事,從接待賓客中,我培養了敏銳的覺知,凡是一樣事情來了,我就事先從一個點聯想到其他的點,然後由點而線,再由線考量到全面,如果對於事物都能有一個整體的觀念,將時空都能拿捏得恰如其分,就不會掛一漏萬了。後來,我以此教育早期的弟子,如今他們不但在接待賓客上是一流的知客,在策畫活動上也是頂尖的高手。
  
  時空上的聯繫固然應該注重「橫遍十方,豎窮三際」,人情上的往來也不能偏廢此理。我雖然課徒甚嚴,但是我也很注重個人心理的感受。例如:甲、乙二人工作勤奮,都很值得獎賞,但是我目前只有一份禮物,不知獎勵誰好,在左右為難之下,我只得透過甲送給乙,並且對甲說:「我有一個精美的禮物要送給乙,請你替我轉送,將來如果還有一份的時候,再送給你。」我這麼一說,乙收到了禮物,固然心喜,甲也因為受到重視而感到高興。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由於受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話的薰習甚深,年少時,凡是見到一篇流暢優美的文章、一句金玉良言,我都儘速告知周遭的同學們;凡是聽到一則趣聞新知,我也如獲至寶,廣為傳閱,唯恐無人知曉……,無形中締結了許多珍貴的友誼。直至今日,偶然福至心靈,有了一個很好的構想或計畫,我往往毫不吝惜地與良朋好友們分享,即使被同道們先行採用,心中也非常歡喜;一趟雲遊弘法下來,我也總是迫不及待地將沿途見聞告訴徒眾學生們。
  
  我始終認為:橫向的傳播訊息,是廣結善緣的妙方;而交流聯誼,則是促進彼此進步的增上緣。因此十年前,我就力主佛學院間應舉行院際活動,可惜大家太過保護自我,並不能蔚為風氣。
  
  早在一九六四年的中泰佛教辯論會中,我已提出團結、統一、動員作為討論的核心,當時曾引起在場論師們的一致贊同,直到現在,我仍然不停地以此呼籲佛子們要集體創作,期能眾志成城,發揮力量。我不但奔走提倡,更付諸實踐。
  
  我在信徒裡,成立了念佛會、青年會、婦女會、禪坐會、金剛會……,大家以會會友,互勉互勵,成為紅塵裡的一股清流;在學者中,每年舉辦的佛教學術會議,無論是國內或國際性質,都能普獲學者的肯定;在宗派間,我曾於一九八五年首開先例,舉行「顯密佛學會議」,而今年的「禪淨密三修法會」中,每場萬人的聚會共修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可見只要以真理的法則來行事,自能到處受人歡迎。
  
  「橫遍十方」的空間觀,擴大了我們的心胸;「豎窮三際」的時間觀,則拓展了我們的視野,我一方面尊重歷史傳統,但也主張因時制宜。例如,我過去曾為文批評擅改佛誕的慶祝日期,但也嘗撰稿建議改良寺院傳統課誦;我反對一些人曲意將神佛混為一談,我卻主張應將附佛外道釐定界限;佛教人士將各種修持方法定得繁瑣,我卻主張將法會儀式簡單隆重化,俾能真正攝受眾生;我創辦佛學院達二十八載之久,在生活上,我們一向採取晨鐘暮鼓、早晚課誦、搬柴運水、典座行堂等傳統的教育方式,但是在思想上,我鼓勵教師們要注重現代的變遷,給予學生們啟發式的教育。
  
  為了弘揚正信佛法,從剛來臺灣的單車下鄉,到這些年來的汽車代步、空中來回,深深感受到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確實給予弘法上諸多便利,然而適時的恪遵古制,也能使人認知佛教的真義,例如:佛光山在一九八九年起,每隔一年舉行行腳托缽活動,不但將佛陀的慈悲與光明帶到臺灣各個角落,給予善男信女供養種福的機會,對於出家僧眾而言,也是一項很好的體驗。一九八年後,我們在臺灣北、中、南三區首創的「回歸佛陀的時代」活動中,利用現代的聲光化電,使數萬信眾有如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兩千五百年前的靈山勝境中,享受梵音的法喜……
  
  四十年來的弘法事業,雖未有很大的建樹,但自忖總是兢兢業業,力求遠紹如來之遺緒,以豎窮三際,貫通古今的方式,期使廣大的信眾能真正普獲法益,並且藉此作為後世徒眾的典範。
  
  在教界,我八宗兼弘;在政界,我不分黨派。對於國民黨的官員首長蔣經國、李登輝、李煥、郝柏村等上山,我固然迎為嘉賓,民進黨的許信良、黃信介、康寧祥、余陳月瑛等來訪,我也以貴客相待;各國使節政要前來請問佛法,我一律隨緣開示;大陸流亡分子請益法要,我也從善如流。我以為佛法裡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就是要我們大開普門,接引各界人士、三教九流同霑法益。一九八九年,我回到大陸禮拜祖庭、探視母親,家鄉師長親友,乃至同參學生,無不扶老攜幼,拖家帶眷,前來拜訪,一時之間,門庭若市。凡是與我曾經有一面之緣者,我都出錢資助,廣修供養。但願這一刻的結緣,能帶給他們未來得度的希望。
  
  有些人不明白我為何對於所費不貲,屢賠不賺的文教事業情有獨鍾,其理無他,只因為文字般若能傳之千古,而作育英才正足以承先啟後,二者均能達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效果。此外,我更獎勵佛典翻譯白話,並且成立英文佛學班、日文佛學班,培養國際弘法人才,期使佛法「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光照普世,潤澤群生。也因此,我在海內外廣設別分院,其建設由佛殿到教室,由圖書館到會議室;其活動由各種法會到講經弘法,由禮佛參禪到研讀義理;其佛事由消災祈福到婚喪喜慶;凡是集會聯誼,我們歡迎夫婦連袂參加;凡是佛誕慶典,我們邀請闔家一齊光臨。因此,說到佛光家庭,總是祖孫三代;提起信徒聚會,也是親朋好友齊集一堂。
  
  我們也秉著「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願心來辦理慈善事業。為了使醫療普及偏遠鄉村,我們以數十輛弘法義診車為醫院,每天載著醫師護士,在窮鄉僻壤、山嶺水涯來往穿梭。我們以佛陀的慈心悲願為榜樣,不但為病患治療身體,更為說法慰喻,安撫心靈,從根本上拯救眾生「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慧命。
  
  出家以來,愧不能深入三藏,對於世間的學問,也沒有博古通今的本領,幸好我能運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法則來閱讀書報雜誌,使我在忙碌的弘法行程中,猶能神遊古今中外的典籍。我往往以現在所讀與過去經驗比較分析,綜合組織,並且與日常生活、社會現象加以印證,故能將片面的知識融入自己的生命,所以發而為言,也都能旁徵博引,雖然自慚未能有所高論,唯自忖尚能深入淺出,不曾誤導眾生。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曾多次率領佛教團體出國訪問、朝聖,我也常常獎勵弟子、學生們到各處去參訪巡禮。我希望藉著瞻仰聖跡,大家能從「豎窮三際」的歷史中,激發道念信心,找尋興衰得失的脈絡;藉著走訪國際,我們能從「橫遍十方」的世界裡,廣為汲取經驗,擴大人生的領域。
  
  仔細想來,我一生為所當為的性格不也正是在詮釋真如法性的不變隨緣嗎?例如:我曾撰文維護佛教寺產,也曾在國家殿堂諫言民主;我曾與各黨各派政要會晤敘談,也曾和市井小民閒話家常;孫張清揚女士生前對我個人的種種禮遇,我不曾動容,然而由於她在佛教界卓著的貢獻,我為了她的後事,不辭辛苦,南北奔波。我覺得:既然佛性充滿法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故就理體而言,我與佛陀具有同一尊貴的佛性,所以我不必為威武所屈,也毌庸為富貴所惑。而在另一方面,我與眾生一體,因此,有時我可以高居獅子座,宣佛妙諦;有時我也可以為大眾作牛作馬,犧牲奉獻。於是,我能大能小,能前能後,能有能無,能樂能苦,能伸能屈,能飽能餓……。我雖非生而萬能,但是由於「肯能」,我盡力發揮自性的潛力,因而走出一片寬廣的天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真理中,我得到甚深法益,自然也期盼普天下的眾生,也能分享真理的法喜。於是,我在一九九二年創立了國際佛光會,聚集世界上有信之士,目的無非是藉著交流聯誼,實踐佛法,希望大家都能群策群力,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生命留下歷史,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宇宙留下慈悲。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四月)

不要同歸於盡

一九三七年的盧溝橋事變點燃了抗日的炮火。那年我十歲,不久,戰禍延及家鄉揚州,我的外婆劉氏見情勢危急,趕緊召集家人開會磋商,逃避戰火兵難,以決定去留,沒想到一個個都爭著與家園共存亡,在僵持不下時,外婆的一句話令我們茅塞頓開:
  
  「大家不可以同歸於盡啊!」
  
  當我們逃離家鄉百里以外,再度遙望故里,只見遠方一片火海,大家在驚惶難過之餘,無不慶幸能逃過此劫,外婆的那句話也就深深地植入了我幼小的心田。
  
  十二歲那年,我將出家的意願告訴母親,她噙著淚水說道:「李家這棵樹上結的三顆果實,就看你這一顆怎麼紅了!」
  
  我俗家姓李,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後來如願出家,及至和母親睽違四十餘載,彼此再度見面時,她已是白髮皤皤,皺紋滿面的老嫗。兄弟告訴我:數十年來,她每日思我心切,夜夜淚濕衾枕直到天明。我故意問母親:「當初您怎麼捨得答應讓我出家呢?」她說:「家鄉的文化教育落後,留你在家,恐怕會誤了你一生,何必同歸於盡呢?」其實這個答案早已在我心裡,如今只不過是作個印證罷了!我早就知道:堅強的母親秉承外婆的深明大義,不會要求我們聚守在一起,讓兒女們「同歸於盡」的。
  
  出家後,我曾到各處的名山古剎參學,過去佛學院封閉保守的教育,與青少年天真活潑的思想格格不入。記得我們曾經上書院方,建議設立運動場,糾察老師不但不接受,還要全班罰跪,以為懲誡。為了不希望大家「同歸於盡」,我勇敢地獨往承擔,以免大眾受罰。另外一次,全班同學以繳白卷來抗議老師授課不講究方法,教務處追究原因,我自願前去認過,代眾接受處罰,以免大家「同歸於盡」。雖然幾經責罰,乃至一度被師長們視為問題學生,但是想到佛陀在因地修行時,為著不願大家「同歸於盡」,還曾經捨身飼虎,葬身魚腹,我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實在不算什麼!
  
  離開佛學院的時候,許多同學都爭著去有名的大寺作當家、住持,我卻一個人跑到農村去弘揚佛法,一面在田莊耕作,一面在國民小學教書。因為我覺得何必都走同一路線,佛教的僧才種子應該散播十方,不要死守一處,「同歸於盡」。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國共內戰,江南已經不保,南京人心惶惶,佛教青年也感到前途茫茫,我與同學智勇法師談及未來,彼此都有著「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隨即商議:他留守神州護教,而我則率領「僧侶救護隊」到臺灣,大家分頭共為佛教的慧命長存而奮鬥,以免「同歸於盡」。
  
  我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先去棲霞山,向家師志開上人請示去留。他一聽到我有志到臺灣弘法,立即歡喜答應。原來,偉大的師父見到當時危機四伏,不希望大家玉石俱焚,早就已經有計畫地遣走寺眾,而抱定獨守常住的決心。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我餞行,師徒二人對著豐盛的菜餚,卻無心舉箸,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我想起歷史上的道安大師,在東晉末年戰亂連連時,不也安排徒眾分散到各地續佛慧命嗎?他們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大無畏精神是何等令人敬仰啊!我心中暗暗發誓:偉大的師父啊!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回到南京,我聽說上海有一班船要開往臺灣,為了使法脈在危急存亡之際能夠分燈無盡,我連夜坐火車趕往常州佛學院,在黑暗中搖醒與我識與不識的同學,邀集有志的同參共赴寶島,開創新局。到了人地生疏的臺灣以後,我們食宿無著,投靠無門,大家相約各奔前程,以免「同歸於盡」。
  
  當時的同參道友們大都熱衷於經懺佛事,講經說法卻很少有人願意從事,更遑論著書立說的佛教文化事業了。於是,我雖學養不夠,慨然有捨我其誰之懷!我撰文投稿,編印刊物,甚至倒貼車費郵資,義務奉獻。雖然一貧如洗,三餐不繼,我還是一本初衷,不改其樂,我以為文化教育也好,誦經說法也好,殊途同歸,都能達到弘法的目的,又何必大家擠在同一條路上,使佛教不能朝多元化發展,因而走上「同歸於盡」的道路呢?
  
  來臺的最初幾年,也曾遇到一些善緣,例如妙果長老請我住持苗栗法雲寺,宋修振居士邀我前往佛教會館,無上法師請我負責靈隱寺,吳隨居士要將一善堂送我管理,高雄縣政府請我為其管理仁愛之家,高雄市長陳武璋先生欲將壽山公園交給我負責。對於這些好因好緣,我深深感激,然而每次想到我既沒有徒眾,又沒有同參,即使有了道場,也無法發揮。為了恐怕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我一一予以婉拒。
  
  雖然如此,為了使其他同道能發展長才,為了使信徒能有更多的機會長養慧命,我向林務局爭取阿里山的慈雲寺,交給倫參法師;我介紹真華法師到羅東念佛會;我推薦成一法師到頭城念佛會;我引介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當我籌建完成高雄佛教堂之後,極力邀請月基長老擔任住持……。看到這些地方的佛教陸續發展起來,我感到滿心歡喜。「不要同歸於盡」的性格開拓了我的人生觀,使我隨時隨地都能以眾生的需要為前提。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蘭陽地處偏僻,沒有出家人駐錫弘法,心生慈愍,便立即束裝前往弘法。在宜蘭,我胼手胝足,以悲心願力為犁,以忍耐精進為鋤,將一片缺少法雨潤澤的沙漠耕耘成菩提花果的淨土。但是,保守的當地人仍存有狹隘的地域心態,我把雷音寺重建得富麗莊嚴,他們以我不是本省人為由,不願讓我擔任雷音寺的住持,我也不以為意,因為當初我是本著「不要同歸於盡」的想法,才來到這裡弘法利生的。所以,我在宜蘭數十年,除了講經弘法以外,從來沒有計較過名位,後來甚至推薦宜蘭人的心平、慧龍擔任住持,雷音寺終於成為佛光山的分院。當初假如我計較於名位,何有後來「皆大歡喜」的盛事?
  
  到了雷音寺之後,我以講經弘法為主,經常到監獄、軍營、工廠、電臺、學校、山區等地佈教。我創辦幼稚園,設立星期學校、學生會、青年會、婦女會、弘法團、歌詠隊,我要把佛法種子播撒到社會每一個階層之中。
  
  佛光山開山時期,在經濟與人力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我毅然將慈莊、慈惠、慈容、慈嘉、慈怡、依空等人送到國外深造,許多信徒認為到日本留學,會一去不還,豈不流失人才?甚至將來他們一一歸國,我又怎麼領導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呢?我自忖縱然結果如此,也不能因噎廢食,讓佛教的未來與弟子的前途「同歸於盡」吧!我還是一心一意只為培養佛教的人才而努力。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他們陸續學成歸國後,無論是在佛光山主持佛教事業,或者在大學教書授課,都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承襲了「不要同歸於盡」的觀念,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近十年來,佛光山學佛的人與日遽增,除了隨順弟子們的個性,分派他們擔任寺院行政、弘法、文教等工作以外,我更力促各單位多方延聘專家人才,授以專業訓練。我自從佛光山退位以來,對於徒眾學習的事更為熱心,除了為海內外弘法以及國際佛光會的事務而到處雲遊行腳以外,我總是在忙碌的行程中,儘量撥出時間,為徒眾上課,與會員們座談,聽聽他們的心聲,將自己平生的經驗傾囊相授。凡此無非希望弟子們以及會員們都能青出於藍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代代有人才輩出。
  
  就在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理念下,佛光山的徒眾自然而然也養成了分工合作的性格,遇有大型活動,一經會議決定,便分頭進行;逢有出國參訪的機會,也不會一窩蜂地爭先恐後,而能彼此謙讓。全佛光山千餘位僧眾弟子,在去年年底以前,全部都已輪流到過國外參訪。
  
  看到徒眾都能在「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中互相成就,無我奉獻,心中真是倍感欣慰。想起過去,我以著作出版弘揚佛教,有人便譏諷我:「他只會搖筆桿,不會做事!」等到我努力奉獻,從事苦役時,又有人嘲笑我:「他只不過塊頭大,有力氣而已,不會說法,怎能稱為法師呢?」後來,我到各處講經,又聽到別人指責:「現在是國際化的時代了,他只會用中文開示,不懂得ABC,有什麼用呢?」我問對方會什麼,他也什麼都不會,只不過希望我和他一樣一事無成,同歸於盡罷了。
  
  其實,一個人可以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但是心裡面不能沒有大眾。駑鈍如我,不也憑著一股「不要同歸於盡」的信念,建立起海內外數十個道場,培養了無數的佛教人才,樹立佛光人「以眾為我」的精神嗎?
  
  一個人如果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是永遠不會快樂的。社會上有一種人往往只看到別人發財,不但不為對方歡喜,反而在背後批評:「他不知是用什麼手段發了橫財?」看到別人升遷,不但不去道賀,卻在一旁冷冷地說:「一定是阿諛奉承得來的!」這種人連隨口的讚美都吝於布施,又那裡會有良好的人緣與成功的事業呢?
  
  記得數年前,佛光山普門中學有一個女學生,長得非常清秀,人稱「校花」,卻因此招來嫉妒,許多同學譏諷她是「妖精」。有一天,我應邀為學生們開示,就趁這個機會和大家說:「你們說這位同學長得美麗不好,難道要我們學校裡的每一位同學都是醜八怪,你們才歡喜嗎?」
  
  「同歸於盡」的心態只會造成自惱惱他,一個人如果不喜歡別人成功,不喜歡別人擁有,那麼對於自己究竟有什麼利益呢?
  
  四十年來,我在臺灣致力於弘法利生的工作,但是受到來自於教界的傷害真是無法說盡。除了屢次遭遇毀謗打擊不說,譬如中國佛教會藉故扣留我的資料,不讓我出國參加會議;甚至各地教界人士也多方阻撓佛光山的別分院在各地的建設……。憶及三十年前,我正開辦「東方佛教學院」時,一名長老召集教界人士開會,在會議中,他不集合群力研究佛教如何薪傳,也不謀求共識,討論佛法如何弘揚,反而提議:「如何打倒東方佛教學院?」幸好席中有人仗義直言,說道:「耶穌教辦聖經書院,天主教建立神學院,我們都沒有想要去打倒他們,為什麼卻要打倒佛教人士創辦的佛教學院呢?」眾人聽了這番正義之聲後,啞口無言,東方佛教學院才得以倖存。
  
  諸如此類的人為障礙不勝枚舉,儘管教界人士一再置我於絕地,我不但從不失望沮喪,也未曾以牙還牙,反而主動和他們廣結善緣,譬如每次佛光山舉辦三壇大戒時,我禮請佛教耆宿擔任和尚阿闍梨;舉行國際佛教會議時,我也力邀各地佛教菁英共同參與;我不念舊惡,協助教界辦學;我盡釋前嫌,居間調和佛教人事問題;我曾為同參道友覓地建寺;我提拔後生晚輩學有所成……。我並非企圖他們的感謝酬報,更不是以此來籠絡人心,我只是不願大家「同歸於盡」,讓佛教蒙害,而希望佛法廣被,眾生有福。
  
  多年以來的事實證明只要自我健全,別人無法使我們「同歸於盡」。希望普天下的眾生,應有共存共榮的理念,涵養尊重包容的雅量,捐棄同歸於盡的偏狹心態,建立歡喜融和的人間淨土。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一月)

語言要像陽光、花朵、淨水

多年以前,曾經在一篇文章裡,讀到這麼一句話:「語言,要像陽光、花朵、淨水。」當時深深感到十分受用,於是謹記心田,時刻反省,隨著年歲的增長,益發覺得其中意味深長……
  
  我自幼出家,叢林的教育雖然嚴苛,但是從師長的對話裡,我體會到佛門深睿的智慧與無限的慈悲。例如見面時,常說到的:
  
  「歡迎法駕光臨,在此為您接駕。」
  
  「後學初參,請您老多多開示。」
  
  「我能為您服務什麼嗎?」
  
  「感謝您老提拔。」
  
  「感謝您給我學習機會。」
  
  「請您慈悲原諒。」
  
  「打擾您了!非常對不起。」
  
  這些叢林用語和雅謙恭,不就像初春和煦的陽光一樣,給人溫暖親切的感覺嗎?在佛門常聽到的讚美辭,如:
  
  「您好威儀。」
  
  「您真親切。」
  
  「您很發心。」
  
  這些話像夏日綻開的花朵,美麗芬芳,讓人心曠神怡。最叫人回味的是:在佛門中,即使對某人不滿,在語言的表達上也極具藝術,例如:
  
  「不知慚愧!」
  
  「不知苦惱!」
  
  「拖拉鬼!」(指做事慢半拍者)
  
  「初參!」(指初來佛門,行事冒失者)
  
  「老皮參!」(指在佛門參學已久的老油條)……等等,既具有教訓意味,又不失厚道,能令人心生警惕,恰似淨水一般,能滌人習染。
  
  及至年長,與社會進一步接觸時,我不但保持過去在叢林裡養成的習慣,以謙遜的言語待人接物,更廣為運用,藉著口說筆書,散播樂觀進取的思想。
  
  我從弱者身上學習到強者的真理,並且發而為言,利樂大眾。
  
  我告訴啞巴:「你們是世界上口業最清淨的人。」
  
  我告訴聾子:「不聽是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告訴盲者:「方寸之間是最美麗的世界。」
  
  我告訴肢體殘障者:「心靈的健康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資產。」
  
  面對怯弱膽小的眾生,我鼓勵他們前進;
  
  面對缺乏信心的眾生,我讚美獎勵他們的優點;
  
  面對自卑心重的眾生,我甚至不惜說出我自己的缺點,鼓勵他們面對現實,超越心裡的障礙。
  
  我對因故失學的青年說:「我一生從沒有領過一張畢業證書,有志氣的人應該以天下為我們的教室。」
  
  我對成績不佳的學生說:「我過去在佛學院讀書時,也曾一度吊在班尾扛榜,但是我的發心、熱誠不落人後,一樣也能獲得大家的肯定。」
  
  我對家境貧苦的兒童說:「我幼年時曾以拾荒為生,由於少時多能鄙事,故能在日後承擔艱鉅的工作。」
  
  我對生下畸形兒的婦女說:「我剛出生時半邊臉紅半邊臉白,長相駭人,許多人都說我母親生了一個妖怪,如今這些人卻改口說這是『瑞相』。」
  
  我不以為這樣會損害我的形象,破壞我的尊嚴。我覺得:只要能使失意的對方揚起信心的風帆,駛向希望的港口,則於願足矣。
  要使語言能像陽光一樣,不只要用愛心溫沃人們冷卻的心靈,更需要付出心血,發心為眾生作光明的指引。因此我留心各行各業的型態,為他們應機說法。
  
  我勉勵文藝人士應善運如椽之大筆,立千秋之偉言;
  
  我呼籲軍警人士應抱持菩薩般的慈悲心腸,行金剛般的霹靂手段;
  
  我提醒政界人士應時時不忘初心,為民服務;
  
  我開示商業人士應賺取合理的淨財,帶動社會的繁榮;
  
  我建言農工人士應不斷研究發展,造福全球人類……
  
  我不僅追溯歷史,也分析現況;我不但舉出方法,更陳述理由。我雖非天生具有雄辯滔滔的本領,亦非後天習得滿腹經綸的學問,但是由於我擁有一份光照普世的熱忱,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一股沛然莫禦的動力。
  
  由於我曾在大時代的動盪中歷經多劫,又曾數度被國共兩黨誣告下獄,幾至死地,我深知遭逢苦難的人們特別渴望法水的滋潤,失去自由的人們尤其需要佛光的照耀,所以四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不辭辛苦地來往於海內外的監獄、看守所與感訓學校之間,探視受刑人士,為他們說法。
  
  我常告訴他們:「在社會上,有的人雖然住在有形的牢獄中,但是還有更多的人是住在無形的心牢裡……。監獄其實是一個最好的修道場所,在獄中雖然身不自由,心卻可以自由,只要大家肯真心懺悔,放下萬緣。在獄中雖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正可以利用這段禁閉期間反觀內心的般若風光。如果能將受刑視為一期的閉關修行,心中何其自在!」
  
  這一席話不知在各地監獄講說了多少遍,也不知感動了多少受刑人。他們痛哭流涕,真心懺悔,他們自動求受皈依在三寶座前。有的從獄中捎信,感激我的鼓勵;有的出獄以後改過自新,專程來向我道謝。知道他們得度有望,為他們慶喜之餘,我更加勉勵自己要多說好話,以裨益更多的眾生。
  
  我曾數度走訪香江難民地區,甚至遠赴泰北撫慰難胞,也曾與抱屈受冤的人會晤談話。我勉勵他們要自立自強,天下沒有絕人之路。我勸告他們要忍耐負重,因為「法律容或有冤枉我們的時候,歷史也有辜負我們的一刻,但是因果絕對會給我們公道。在受到委屈,無法申辯的時候,不妨自我充實,以待因緣。」我不但以自己的苦難經驗現身說法,更廣舉司馬遷、文天祥、柏楊作為例證。目睹憤世嫉俗的眼神逐漸轉為平和安詳,我確信黎明的曙光已經到來。
  
  「一言足以傷天地之和」,我們怎能不慎之於口呢?我不但常常提醒自己慎口,更時時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時間,使之恰如其分,適時而止。所以無論是在家信徒的婚喪喜慶,或者是機關行號的活動開示,總歡喜邀我前往主持。
  
  顯正首要破邪,揚清必先激濁。杯盤器皿還需滌去塵污,方足以納受潔物;溝渠河床也要疏通雜質,才能夠暢流無阻。於是我自許要作一滴淨水,從根本上洗除眾生心中煩憂:
  
  我鼓勵慟失親人者「走向社會,關懷眾生」;
  
  我勉勵事業受挫者「從自己跌倒的地方自己爬起來」;
  
  我安慰感情失落者「以慈作情,以智化情」;
  
  我勸告婚姻觸礁者「以愛才能贏得真愛」。
  
  往往一天的時間就在接引信徒,四處弘法中飛逝而過,直至深夜時分,我才有空閒,於是我又拾起禿筆寫作,期能與讀者分享心中的禪悅法喜。這樣的長期付出,雖然辛勞備至,然而它的收穫非淺。
  
  回憶四十年的弘法生涯裡,多少失親的人走出心頭的陰影,在服務大眾中,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多少徘徊在歧途邊緣的人,放棄自殺、作歹的念頭,如今事業有成;多少曾被感情困惑的人,也打破執著,心開意解;多少即將破裂的婚姻,在真愛的覆護下重修舊好……
  
  多少人攜家帶眷,引朋喚友,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只為了感謝我所說的一句話、兩句話,成了他們生命的轉捩點;多少人來信,感謝我文章裡的隻字片語,給予他們重生的力量。對於這些,我絲毫不敢居功,只覺得完全是他們的善根與彼此的有緣,互相配合成就的結果。然而由於他們的鼓勵,我更加積極努力,多說些有建設性的好話,多寫些福國利民的文章,與大家共同結緣。由此可見,我們的一言一行具有互動的作用,所以唯有大家互道好話,互助互利,才能擁有一片光光相攝的人間淨土。
  
  俗謂:「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語言是傳達感情、溝通交流的工具,但是如果運用不當,雖是出自無心,也會成為傷人的利器。
  
  回想我這一生中,不也常被人拒絕,被人挖苦,甚至被人毀謗,被人誣蔑嗎?我之所以能安然渡過每個驚濤駭浪,首先應該感謝經典文籍裡的嘉句和古德先賢的名言,其中史傳描述玄奘大師的「言無名利,行絕虛浮」,是我自年少以來日日自我勉勵的座右銘,多年來自覺從中獲益甚深;地藏菩薩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總是在我橫逆迭起的時候,掀起我無限的勇氣;每當險象環生的時候,想到鑑真大師所說的「為大事也,何惜生命!」強烈的使命感不禁油然而生,增添我心中無限的力量。
  
  在遭遇屈辱而氣憤填膺的時候,想起《華嚴經》中「常樂柔和忍辱法,安住慈悲喜捨中」的偈子,每每令我暗自生愧,從而激勵自己廣行慈悲。在平日的生活裡,《華嚴經》的「不忘初心」、《維摩詰經》的「不請之友」、《八大人覺經》的「不念舊惡」、《大乘起信論》的「不變隨緣」等,雖是短短數語,卻帶給我寬廣健全的人生觀;而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遷怒,不貳過」、「無欲則剛,有容乃大」、「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等,雖言簡意賅,也讓我畢生受用無窮。
  
  此外,我也頗能在心裡「自創」如陽光、花朵般的語言,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記得開創佛光山時,學部圓門前面有一塊小空地,我常邀師生徒眾共同喝茶談敘,當時心中常對自己說:「真是太好了!居然有這麼一塊空地,供我們師徒接心!」
  
  後來我們開闢了一條菩提路,我心裡也十分興奮:「真是太美了!我們又多了一個跑香散步的地方!」
  
  當寶橋完工的時候,快樂的感覺常常湧上心頭:「真是太方便了!現在有了這麼一條橋越過溪流,再也不用涉水繞路了!」
  
  即使買了一本小書放在圖書館,我也是滿心歡喜:「大家又多了一份精神食糧了!」
  
  由於把許多事都視為「好大!好美!」所以,我從不將心思侷限於人我比較上,而能從心靈的提升,來擴大自己;從建設的增長,來完成自我,故能知足常樂,積極進取。
  
  經云:「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我們的心就好像工廠一樣,設備良好的工廠製造出良好的產品,人見人愛,設備不好的工廠只會增加環境的污染,自惱惱他。如果我們能正本清源,打從自己的心裡製造光明的見解、芬芳的思想、潔淨的觀念,生產陽光、花朵、淨水般的語言,與他人共享,則能擁有一個豐美的人生。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三月)

皆大歡喜

一樹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這是蘇東坡與秦少游爭論「蝨子是什麼做的?」當時,佛印禪師為他們兩人下評語所吟的詩偈。多年來,我一直朗朗上口,對於其中「皆大歡喜」的意境心儀不已。直至數年前,在吟誦涵泳之際,才驀然覺醒:這不正是我向來做人處事所抱持的原則嗎?
  
  回想起來,早在三歲那年,我就具有「皆大歡喜」的性格。那時家境不好,一片供過佛祖的糕餅、一塊路上揀來的奇石,我都如獲至寶般,與玩伴們共同分享。每逢年節,我拿不動家裡的糖果罐,往往使盡力氣,把它拖到庭院裡,邀請左鄰右舍的小朋友一起過來吃糖,街坊鄰居都取笑母親養了一個傻兒子。我那時還不懂得大人們持家艱辛,只是看到大家吃得歡喜的模樣,就打從心底高興起來,所以樂此不疲,也就顧不得別人的揶揄了。
  
  十二歲時,我入寺出家,雖然過著和世俗迥然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待人處事「皆大歡喜」的原則,未曾稍改。後來,我沉潛佛法日久,慧解與實踐相互印證,漸漸體悟到佛教教義中的慈悲喜捨、愛語利行,正是要眾生「皆大歡喜」,於是我更加信受奉行,始終不渝。
  
  在多年的參學弘法生涯中,我不曾以公物私惠好友或親人,而總是想盡辦法,讓大家利益均霑,「皆大歡喜」;我未嘗因小禍而加害於人,反而寧己受苦,使眾人免受責難。遇有好文,我傳遞閱覽,和同門學侶共賞佳句;逢有善事,我也轉告四方,與同參道友互相勉勵。老師處罰大家,我一人挺身而出,代眾受責;同窗受到欺負,我也自動前往關懷,為其解困。
  
  一九四九年,山河岌岌可危,我來到臺灣,初時在寺院裡從事雜役,每於工作之餘,閱藏撰文,後來發現不為寺眾所認同,雖然心中對於時人之貶抑文教,深感不以為然,但是為了讓大家「皆大歡喜」,我白天付出全部的勞力,勤苦工作,晚上才集中精神,挑燈夜讀。平日我隨眾學習客家語言,和大家打成一片,到了住持長老開示時,我為他即席翻譯,使當地各省籍人士都能共享法喜。一年下來,贏得了大家的尊重,住持甚至有意安排我到他派下的道場法雲寺擔任住持。
  
  一九五二年,我應邀來到宜蘭弘法,以現代化的佈教方式,吸引了一批青年來寺學佛共修,他們的活潑好動,不能為老一輩較為保守的寺眾所見容,於是我時時居中協調,讓老少都能「皆大歡喜」。直到現在,慈莊、心平、慈惠、慈容、慈嘉等和我談到往事,還常常津津樂道地提及當年,愛姑每次總是只煮一碗公的素麵端到我面前,並且當眾言明是給我吃的。每次我都聞言不語,等到她走了以後,才分給大家同享。時光雖已不復倒流,但是歡喜之情卻能永駐人心,成為大家共同美好的回憶。
  
  及至來到高雄,建設壽山寺,開創佛光山以後,雖然追隨我的徒眾日益增多,「皆大歡喜」依然是我待人處世的圭臬。如果弟子只盛一碗飯,放到我面前,而別人卻沒有,或者侍者等到訪客走了以後,才煮麵給我吃,我都會面有慍色。
  
  不僅如此,即使是年紀再小的徒眾、徒孫前來請法,我也極盡「地主之誼」,招呼他們坐下、喝茶,請他們一起用餐、觀景。有時遇上一些反應遲鈍的徒眾,聽我叫了好幾聲,才「依教奉行」,旁邊其他弟子看不過去,往往說道:「師父!您不要管他!」雖然常逢此情,但是天生「皆大歡喜」的性格實不易改。徒眾常說我是「倒駕慈航」,我實在愧不敢當,自忖與觀世音菩薩的拔苦予樂、普渡眾生相去尚遠,不敢媲美,但願以為模範,常隨效法。
  
  為了四處弘法的方便起見,十餘年前,徒眾建議我以車代步,在購買時,我總是在經濟範圍許可下,儘量選擇容量較大的。近年,在舊車淘汰換新時,我乾脆買了一部能坐九人的「載卡多」,希望給予更多人歡喜與便利。
  
  有一次,我參加佛學院學生的結業旅行,環島巡訪各別分院時,我捨專車不坐,而和同學一起改乘大巴士,從第一車輪流坐到第四車,以期和大家都能有談話的機會,好讓師生們「皆大歡喜」。一些弟子恐怕我因此而無法休息,往往好心勸阻,我向來不逆人意,但是對於這些違背我個性的諫言,也只有心領了。每次出國弘法,我總不忘記沿途購買禮物,一回到山上,就立即聚集寺眾,與大家分享旅途種種經歷趣聞,然後舉行摸彩抽獎,讓大家人手一物。雖說各式禮物均非昂貴之品,但是透過輕鬆的聯誼場面,希望大眾都能從中領會「皆大歡喜」的意義與價值。
  
  早年在北部宜蘭佈教時,南部的信徒請我前往說法,雖然路途遙遠,為了讓信徒們都能「皆大歡喜」,我不憚舟車勞頓,來往於南北之間。後來,在高雄開闢佛光山後,又應北部信徒的請求,在當地建立別分院。有一天,曾經幫我設計殿堂,籍屬客家的工程師謝潤德居士向我抗議:「您為什麼只在閩南人的地方建寺,而沒有在客家人的地方建寺呢?」我聽了以後,非常感動,因此就在桃園、新竹、苗栗、頭份等地陸續設立道場。不多時,東部的信徒也頻頻邀請我們前往建寺,屏東、潮州、花蓮、臺東等地的講堂又於焉興建。當別分院在臺灣各地一一成立時,海外僑民又一再陳情,希望我們能解除其精神上的飢渴,就這樣,在「皆大歡喜」的理念之下,「無心插柳柳成蔭」,佛光山的標幟竟然在全球樹立起來。
  外界人士經常很好奇地問我:「在海內外普建道場,是很花錢的事吧?」的確,我們在硬體建設上需款甚鉅,但是更多的經費是應當地信眾的請求,就地籌措而成,為的也是希望滿其所願,讓各地的信徒都能「皆大歡喜」。
  
  佛光山固然是以文教起家,但是並沒有偏廢慈善事業,所以我們不但辦雜誌、編藏經、搞出版、設學校,也同時成立雲水醫院,設置急難救濟專戶,興建老人精舍,辦理育幼院;佛光山雖然以弘法為家務,但是也重視修行的生活,因此我們在遍設道場,講經弘法之餘,也成立修持殿堂,舉辦禪坐、念佛、禮懺、抄經等共修活動。但看弟子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各得其所,佛光人都能「老有所安,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信徒們也找到適合自己根性的修道法門,那種人間佛教本自具有的蓬勃朝氣,從每個人的身上散發出來,不就證明了「皆大歡喜」正是弘法利生的最佳體現!
  
  曾經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雜誌。也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佛學院。回想多年來辦雜誌與辦學院的經驗,我覺得這些話誠然不虛,但是,辦雜誌或者辦教育的艱辛,比起教養徒弟的困難,可謂萬分不及其一。
  
  如果不算以百萬計的在家信徒,我的出家弟子已逾千人,入室不退轉的在家弟子也千人,包括老、中、青、少,來自社會不同階層,各人脾氣性向不一,工作立場也互有差別,融和之道無他,盡在令其「皆大歡喜」而已矣!
  
  直至今日,每年期頭人事調動之際,我總是分批約見即將從佛學院畢業及實習期滿的學生,耐心垂詢其理想志趣、技能所長、學習心得,甚至家中情況,然後給予適當建議。曾經有不少弟子勸我不必這麼辛苦,依常住需要分派職務即可。然而基於我向來「皆大歡喜」的做事原則,實在不忍見到他們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上,苦苦煎熬,所以即使再忙再累,我也抽出空檔,一一面談。
  
  對於弟子們已經作好的決定,我即使不覺滿意,也不輕易說出一句否定的話。弟子有許多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偶爾在無意間知道了,我也不會怪他們不和我說,我以為自己能夠擔當最好。一旦他們出了紕漏,我不但不嚴辭責備,反而體念他們心中的焦急,給予種種指導,並且集合相關單位,共商良策,一齊解決問題。徒眾和我應對,言語上偶有不當,我也不太計較他們的無心之過,頂多以幽默的口吻反嘲一記,在不傷感情之下,讓他們自己省悟。如此一來,不知杜絕了多少意見紛爭,泯除了多少代溝問題,無形中也帶動了全山徒眾「以和為貴」的風氣。開山近三十年來,不曾有過什麼糾紛,自忖與我「皆大歡喜」的性格應該很有關係。
  
  我不但費心促使全山的徒眾「皆大歡喜」,也盡力讓山下村莊居民同感悅樂。多年來,我出資鋪路修橋,爭取裝設自動電話,設法接通自來水管,製造就業機會,設立普門中學、普門幼稚園、星期學校、民眾補習班,讓莘莘學子可以讀書進修,從多方面為民謀福建言。每逢年節,我邀請附近村民來山同樂,摸彩抽獎,給予紅包;尋常時日,我也責成有關單位,義診施棺,冬令救濟,尋訪疾苦,總希望做到「皆大歡喜」。
  
  一九九年,中共駐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先生到美國之後,與我取得聯繫。基於我和他有同鄉之誼,使他尚有返國機會,也為使美國與中共之間不致難堪,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我迎接他的到來,並且予以款待照顧。
  
  十多年前,我曾建議政府有關單位,為「二二八」事件的死難同胞予以平正。直至一九九一年,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成立不久,在因緣具足的情況下,我們首先舉辦「佛力平正二二八死難同胞慰靈法會」,邀請政府官員、民意代表、受難者家屬同來參加,並且受理登記,將受難者遺骨奉安在佛光山萬壽園,定期上香祭拜,意在藉此消除過去的裂痕,喚起社會大眾共識,將歷史教訓化為和平力量,從而共創一個互助互重,富麗安樂的社會,一言以蔽之,無非是希望朝野人士都能「皆大歡喜」。
  
  今年(一九九四年)三月份的「臺北七號公園觀音事件」轟動了整個臺灣,當事人各執其理,僵持不下,頗有一觸即發之勢。為了恐怕事態嚴重,危及社會安寧,我秉持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在忙碌的行程中,安插時間與昭慧法師、林正杰居士等佛教界人士晤談,同時也拜訪市長黃大洲先生與耶穌教靈糧堂的林治平先生,大家溝通協調,終獲圓滿解決,佛教徒留下了觀音,使得市府不致背負出爾反爾的罪名,耶穌教也充分表現了尊重的美德。事後,衛星電視臺的李濤先生就這個事件採訪時,問我如何使結局「皆大歡喜」?我答道:在當初參與時,就希望有「皆大歡喜」的結果。
  
  記得一九七八年高雄市長王玉雲先生和省議員趙綉娃女士的爭議,訴之於法庭,爭持不下,整個社會為之譁然,有關人士希望我出面調解,幾經協商,當雙方「皆大歡喜」地在佛光山上簽下和解書時,我終於放下心中的石塊。
  
  近年來,省府興建美濃水庫方案引起當地居民反對,當我得知以後,也與相關單位協調,希望大家能藉著彼此溝通來化解爭議,使得雙方「皆大歡喜」。海軍司令高法鵬中將為了停水問題,急得連夜上山請我想法子,我即刻打電話給大樹鄉鄉長黃登勇先生,竟獲同意延緩斷水期限,而海軍方面也願意給予回饋,在兩相「皆大歡喜」的情況下,彼此達成共識。不久前,演藝界的名人凌峰先生和夏玉順先生竟然真的動武打起來,多少人希望他們訴訟,我卻出面協調,當雙方在我面前握手言和時,我感覺到了「皆大歡喜」的美妙。
  
  多年前,臺灣解除戒嚴以後,勞資衝突時有所見,有一天,我召集全山約六百名員工開會,詢問他們是否需要示威遊行,搖旗吶喊,要求加薪?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困難?不意大家竟一致說道:「我們不要錢,我們在佛光山有信仰,有歡喜,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可貴的了!」我不禁在內心讚歎:誠哉斯言矣!
  
  無奈我雖有「皆大歡喜」之心,然而事事不能盡如人意。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的老人口味鹹淡不一;經常要求出家的男女青年,未能全滿其願;要求短期出家修道的人過多,未能全部錄取;另外,這個世間上更多無理的要求,我無法全部滿足所求,也自感慚愧不安。
  
  但看臺灣現局,當各種選舉的結果宣布、各級學校的聯招放榜時,可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各級政府所提的社福措施、組織行號實行的獎勵制度,其良窳優劣,也是人言人殊,眾說紛紜。
  
  過去,有人曾說:「民主與科學是促進社會進步的兩大因素。」然而即使民主發達了,科學也進步了,如果不能使人民感到幸福歡喜,還是不能長治久安。近來,追求兩岸統一成為熱門的話題,但是假使兩岸真的統一起來,卻不能令雙方「皆大歡喜」,也沒有意義可言。
  
  所以,人類要達到真正的和平幸福,必須要讓大家「皆大歡喜」,而要求事事「皆大歡喜」,則有賴當事者抱持「皆大歡喜」的誠意,多方溝通,費心協調。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八月)

我就這樣忍了一生

一九八五年,我從佛光山住持之位退居下來,將寺務交給心平處理。在傳法大典那天,記者們目睹滿山滿谷的人們對我種種恭敬,甚至匍匐迎送,好奇地問我何以致此?我突然想起國片「我就這樣過了一生」這句話,心中不禁感觸良多,回想大家對我的肯定,是自己付出多少的辛苦、忍耐所換取來的成果啊!如果將這部片名換一個字,改為「我就這樣忍了一生」,用來形容自己,應該是很貼切的寫照了。
  
  我從小生長在亂世裡,先是軍閥割據,外強環伺;繼之中日抗戰,後來國共對立,家鄉的經濟本來就很落後,加上這些人為的禍患,生計更是困難重重。在糧食極為短缺的當時,我吃過麥渣糊粥,我以地瓜當飯,每天三頓,吃得都怕了起來。十二歲出家以後,寺裡仍是以稀粥代替乾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或一些素菜。這對於正值成長期間的我來說,當然是不夠納胃的,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常住的難為,心中的感念使我忘卻了饑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能忍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剛來到臺灣時,我四處飄泊,無人收容,真正遇到難以度日的苦楚。不過,忍是一種力量,我開始與生活搏鬥,與命運挑戰。後來我輾轉來到宜蘭,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當時正信佛教不發達,為了接引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不惜將些微稿費、嚫錢拿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的青年;我甚至經常忍饑耐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鐘點以上的路程,到各處講經說法,將飯錢、車費節省下來,添置佈教所需的用具。佛教第一次傳教用幻燈機、錄音機、擴音器,就是那時購買的。
  
  隨著弘化區域的逐漸拓展,聞法信徒的日益增多,我發現到人生的問題無窮無盡,心中益發體會佛陀示教利喜的悲心宏願,因而更加激勵自己以弘法利生為己志,所以凡有人前來請法,無論路途遠近,我都欣然答應;凡信徒有所請求,不管事情難易,我也儘量化解其憂。
  
  說到弘法,光是交通,我那時騎過單車、坐過牛車、煤礦坑道用的輕便車、三輪車、手拉車,當然火車、汽油車,甚至騎馬、乘轎、飛機、小船統統在內。
  
  爾後數十年來,我常常因為接引信徒,從早上講到晚上,我時時由於行程緊湊,耽誤了用餐的時間。有時為了方便起見,我乾脆以冰水泡熱飯,或以熱茶泡冷飯,聊以充饑;有時剛要舉箸用餐,卻臨時接到邀約,我只得端起碗來,管它裡面裝的是滾湯,還是熱麵,唏哩呼嚕地,一併倒入嘴裡,也顧不得燙破舌頭,更遑論是否填飽腸胃了!所以儘管這些年來稍有餘裕,我還是經常食不飽腹,就這樣,我可以說是忍饑耐餓過了一生。
  
  早年因為沒得東西吃,只要有得吃,都覺得好吃。近年來,吃的東西很多,我十分珍惜這份福報,所以不管是湯麵、拌麵,乾飯、稀飯,米粉、冬粉,水餃、包子,雖然不一定覺得好吃,我一概來者不拒。偶爾放在一旁不吃,是因為忙於赴約,或者當時已用過,並不一定表示心裡不喜歡。有時候看到徒眾很用心地為我準備了一道菜,為了嘉勉他們的辛勞,即使不甚好吃,我也會隨意稱讚某一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眾未能善體我心,甚且誤解人意,有時候一月半月每天都會吃到同一道菜,問他們是何原因,他們總說是隨順我的喜歡,令我真是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說一句不喜歡吃,怎樣我也不肯,我寧願一直忍下去,也不願隨便說出我的好惡。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家「傳說」我喜歡吃素烏魚子。過去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餐飯都有一盤素烏魚子擺在我的面前,其實我因為嫌其味道太重,從來不曾動過一筷,吃過一口,所有上桌的素烏魚子全都是被其他人挾了去,只是大家不察,以訛傳訛,甚至還有人誤以為真,特地買來送我。對於大家的這番「錯愛」,我也只有一直忍了下去。
  
  類似這種事情,還真是無獨有偶呢!例如:多年以前,信徒送了我一塊佳美香皂,當時物質十分短缺,舶來品更是稀有難得,大家看了十分羨慕,但是我仍舊慣用一般的肥皂,所以一直將它擺在洗手檯上,未曾動用。奇怪的是那塊香皂的體積居然日漸減少,後來大家都說我喜歡用進口的佳美香皂,我聽了也只是忍笑而不語,心想能夠讓大家的喜好成為我的喜好,不也十分有趣嗎?
  
  有一回在外地講經,天氣突然變冷,有位弟子為我買了一件毛衣,我連說:「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讚美他的用心體貼,沒想到日後大家都說我喜歡穿厚的衣服,從此儘管天氣轉熱,侍者也依舊為我準備厚的衛生衣、厚的羅漢褂,乃至特地訂製厚的長衫大袍,我向來不忍拂逆別人的好意,因此只有自己忍受汗流浹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過去在叢林裡,戒規十分森嚴,即使是天寒地凍,也不准我們披圍巾,戴帽子,而在那個貧苦的年代裡,我們身上穿的幾乎都是已圓寂的前人遺物,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的單衣薄衫,每逢隆冬時節,凜冽的北風從寬大的衣領袍袖中直貫而下,沒有忍耐精神,不易度過寒冬。所以我後來到了臺灣,只憑一件短褂,度過北部兩個冬天。這時,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點寒意,就全副禦寒配備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幾分道氣,在慨嘆之餘,不禁感謝以往師長的嚴格教育,培養我無比堅忍的耐力。於今,我將這份耐冷的力量運用在忍受暑熱上面,顯得駕輕就熟,但是弟子們是否能感受到我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謂「忍」,忍寒忍熱,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饑忍渴,也算不難,忍苦忍惱,還能勉力通過,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氣,就大為不易。但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學佛,深知相互緣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為什麼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經有一位徒孫,經常購買下端繡有圖案的毛巾給我使用,我因為臉上破皮,建議他買沒有花樣的,以免洗臉時覺得不舒服,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有圖案的毛巾比較美觀,您用另外一端擦臉,就不會碰到繡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說起話來有如對牛彈琴,我也只有當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時侍者為我準備飯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雙長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責怪,待別人發現告訴他時,只見他毫無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飾過去了。
  
  記得我五十歲生日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張價值不菲的彈簧床,無奈我從小睡慣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讓他難過,從此只好將床當做裝飾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達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應邀到溫哥華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為我商借一位張姓居士的別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內有新式開關、長毛地毯,還有美輪美奐的浴簾、浴池,我因為不會使用這些繁複的裝備,只得忍耐到行程結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記得韓國的頂宇法師、多倫多的土地經紀人溫居士,為了表達對我的尊敬,他們訂了五星級的總統套房給我住。然而我看到內部裝潢之富麗堂皇,捨不得使用,只好整夜不倒單坐在沙發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面去想,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責呢?尤其回憶四十年前,我剛到宜蘭雷音寺時的光景,與今比之,真可說是天壤之別。
  
  那時由於政策使然,寺院裡住滿了軍眷,丹墀成了大眾的廚房,每次如廁,我都必須等人將煮飯的爐子移開,才能開門進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過夜,後來寺眾整理出一間斗室給我居住,裡面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一躺下來,就不敢翻身,唯恐竹床咿呀作響,吵到別人。
  
  三個月以後,我從佈教的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從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寢以後,我就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我,非常珍惜這份難得的機會。那年,我二十六歲,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以前在棲霞山、焦山、宜興、中壢、青草湖等地,都沒有電燈,所以,儘管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時寫到次日破曉,耳聞板聲,方才休筆。
  
  三、四十年後的今天,目睹現代的年輕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閉關閱藏,不禁感慨萬分,倘若福德因緣不具,焉能獲得龍天護持?「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沒有百忍興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這樣忍了一生」,豈止是就物質上的缺乏而言,其他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嚴上等種種違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萬次?
  
  一九九一年,我在浴室裡跌斷腿,頓時身邊增加不少「管理人」,這個徒弟要求我不能吃這種食物,那個徒弟告訴我不能用那種拐杖,過分周到的看護,使我備感束縛。有時因為身體不適,這個弟子拿來這種藥,那個弟子拿來那種藥,我為了圓滿大家的好意,只得忍耐把兩種藥都吃下去。有些信徒說美國好,叫我去美國度眾;有些信徒說澳洲好、非洲好、歐洲好,也希望我前往弘法。我為了滿足大家的「好」,所以,只有忍耐旅途勞頓,到處飛行雲遊。
  
  雖然百般無奈,但是想到為師者在他們的心目中永遠年輕,也只有自我解嘲了。有時回頭反省:「為人著想」固然便利了別人,卻也讓我「就這樣忍了一生」。我的腿子之所以會摔斷,正是因為在盥洗時聽到電話鈴聲,為了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時,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鑑,我還是儘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與生俱來的性格實在不容易改掉啊!
  
  回顧我這一生自從擁有電話以來,真可說是不堪其擾。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西半球、南半球打來的電話吵醒,拿起話筒一聽,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儘管心中也在責怪他們不知體諒別人,預先算好時差,但是仍然出語和緩,不使對方難堪,而我自己卻賠上一夜的失眠。
  
  事後被一些徒眾知道,總是勸我:「師父!您不要管他們,晚上睡覺前,將電話線拔掉。」但是我從來未曾如此做過,天生不喜歡讓人失望的性格,使我註定「就這樣忍了一生」。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淨,即便在白天,也還得六根互用,手腳並行。在我的法堂裡,總是聚集著一群徒眾,七嘴八舌地和我討論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顧後,還必須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那一個人。有時大家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還得居中斡旋調處,幾個小時下來,真是口乾舌燥,精疲力盡。
  
  出了法堂,還有人要我路上辦公,拿著一疊表格報告,希望我能指點一二,我雖然按捺性子,有心成就,偏偏這時往往半路殺出程咬金──遇上了信徒遊客,又是對我合掌禮拜,又是要求合影留念,明明短短五分鐘的路程,也得走上半個小時。
  
  從十年前多次帶團出國訪問,到近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更無所謂樂趣可言。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佔了大半時間,連洗把臉、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寮房裡小憩。每日如是,周而復始,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雖說行腳各地名都大邑,實則不曾盡興觀賞;雖說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實則未嘗仔細探訪勝地,只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來此一遊罷了。
  
  數十年來,佛光山大小道場幾乎都是在我的手中建立起來,完成以後,即刻交給弟子們管理,裡面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都含藏我多年來的經驗與理念。但是弟子上任以後,既未能善體我意,又不前來請示緣由,就輕易地改隔間,挖牆壁,甚至換佛像,更制度,當我再度前往巡視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擔任住持的弟子還在一旁問我:「改得好不好?」我一向不喜歡否定別人的主張,即使心中不以為然,也只有說「好」。雖是多少忍耐點滴在心頭,但我這一聲「好」,休卻了多少麻煩,給予人多少歡喜,泯除了多少代溝的問題,說來還是頗為值得的。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必定是有了煩惱,而且大多聲稱是來掛「急診」的,我再忙再累,也只得「恆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憑著自己多年的歷鍊,倒也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但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你只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餘的辦法了嗎?」確實,我一生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
  
  回顧我的一生,正如同陳誠所言:「為做事,必須忍耐;為求全,必須委屈。」雖然「我就這樣忍了一生」,但是喚醒了多少迷惘眾生,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所以,我祈願生生世世再來娑婆,以比丘身永遠堪忍地利濟有情。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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