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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的許多個轉身
白小云

一棵樹的許多個轉身——白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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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棵老樹,人們站在它腳下,顯得非常渺小,微不足道得如同馬匹之於草原,奔跑都無法走向它的盡頭。

當人們想看見它離地最近的枝丫上的綠葉時,頭不得不仰起,無論他懷著怎樣的內心,因為這個抬頭的動作,樣子都顯出虔誠,連最粗魯愚劣的人都要這樣 做,否則他就什麼都無法看見。這是老樹的威嚴。

看過老樹的人,把頭低下,低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和抬起之前有了不同,幾分感嘆,幾分嚮往,幾分渺茫,幾分激動,總之遠在頭頂之上的老樹的幾片葉 子,忽然驅散了他們一些煩惱和野心。樹這麼大,人那麼渺小,人的生命在它面前顯得短暫,煩惱在它面前顯得瑣碎,他們的心經過激烈的起伏后,開始放鬆,開始 恬靜。這是老樹的魔力。

老樹的年齡是隱秘的,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年齡,因為它的高大,大家才喊它老樹,想想看以慢長出名的銀杏,要長得如此高大,可不是要花上很多時間,也 許從我們的太爺爺輩開始,它就已經開始了它的生命,所以大家看到的不光是一棵樹、還是一部生動的曆史,久遠的時間都藏在它的身體里,並以可以觸摸的形式展 現——合抱之粗,五層樓那麼高;人們想到了“老”,只有“老”字才能涵蓋它經曆過的那些悠遠的歲月,不是“大樹”,而是“老樹”,曆經滄桑的。

它的身下,有許多小樹。十年前,它們被安排在這裡,現在長得相當茁壯,粗圓的樹榦,茂盛的葉子。但是和老樹一比,它們只能是小樹,它們挨在老樹的腿 上,高一些的也只頂到老樹的腰。在老樹面前,樹們不好意思計較互相之間的排行,它們愉快地謙虛地承認自己的年輕,它們心悅誠服地仰視老樹,老樹的高大讓它 們輕鬆,老樹的沉默讓它們思考,老樹的依然生長讓它們嘆愧,它們站在老樹腳下,變得平靜,變得沉穩,變得生機勃勃,連幾棵悲觀的樹都開始樂觀起來,長啊長 啊,長大長高才是存在的證明。

高大是樹抵抗歲月摧殘的武器,是它承受歲月磨難的明證,高大才能從容。但是老樹只是樹,再老再高大的樹,都終究是樹,脫不開樹的命運。所以老樹被移 來移去,它這漫長的尚未結束的一生,到過許多地方,每一個地方它都只做暫時的停留,永遠駐足的權利不在自己手里,但努力生長的自由在它手里,它沒有手,根 就是它的手,每次要換地方,它深入泥土的根須都被鐵鍬無情斬斷,白色的血液幾乎流盡,但是每到一個地方,它都用盡力量讓自己活著,用手緊緊抓住身下的泥 土。自由,只有生長才能獲得自由。

它生長著,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歲月,許多樹死了,它還活著。對磨難的承受與寬容成就了它現在的高大和自由,他們能夠挖起它,拖動它,但是只要它保持著 生長的姿態,他們就都只能仰視它;他們動得了它的身體,動不了它的尊嚴。

許多次遷移是許多次災難,許多次災難促成了許多次相逢,和新鮮的土地相逢,和年輕的樹木相逢,老樹執著的生命疊加了如此多的災難之后,災難演變成財 富,痛苦也是幸福;人擅長把樹連根拔起,但人一旦被災難連根拔起后,卻失去生長的雙手,只能匍匐在陳舊的歲月里,尊嚴被傷痕擊垮,記憶一敗塗地。

一棵老樹,剛被人拖到一個地方,那裏對它來說是陌生的,但是每一塊土地都緊密相連,樹和土地有共同的呼吸,相溶的血液,陌生也是熟悉,神秘的熟悉, 老樹和土地微妙、從容地交流,土地支撐住它,讓它很快堅強起來,在土地面前迷路不是樹,而是人,他們在自己創造起來的世界面前感到陌生無助,茫然膽怯,失 去陣腳。人佔領了土地,但永遠不能成為它的主人,樹才是土地的主人以及朋友,它們相依相愛。

一棵老樹能長成一片土地,這是樹們的秘密,人類無法領會。

人擅長搬動,把它從這裡搬到那裏,又把自己從這裡搬到那裏,再從那裏到哪里,好像哪兒都不適合他們長久地活下去。從這一點上看,人是自由的,但是又 不自由,他們忙碌無為,因為太多自由而失去自由,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家園;而老樹卻不同,它定在一個地方,伸展深藏的內力,向地下向天空向四週展開它生命的 想像,水從根走到葉,血從葉回到根,力量從地下爬上天空,哪兒都是它的自由所在,哪兒都是它的家園,哪兒都因為它的存在而生動。

人在科技中努力延長自己的壽命,老樹沒有任何技術,只是生長著,曆經災難,寬容災難,就輕而易舉地延長和複製了自己的生命,這是樹的另外一個秘密。

當然老樹只是一棵樹,是人們生活的點綴,樹立在行走的邊緣,總會被忽略、被遺忘。但是誰不是生命的點綴?與無窮無盡的時間相比,瞬間的生命都是塵 埃,而老樹卻留下了許多秘密,秘密飄浮在空氣中,和執著的生命一起存在,比空氣更廣大、透明、持久。(文:白小云)

  廣州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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