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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詩僧的詩禪世界
蕭麗華

 

一、詩僧的形成

  詩僧是詩禪合轍的文化側影。中國文化自佛經傳譯入中土後,文學、思想、社會、習俗都有進一步融合佛教的痕跡,在詩歌方面漸而形成以禪入詩,以禪喻詩的現象,在佛教僧徒方面,也融合著內學、外學,禪僧多以詩示道,以詩頌古,(注1)這是詩禪交匯光芒所形成的文化現象。詩僧產生的時間約起於東晉。柳宗元〈送文暢上人登五台遂遊河溯序〉云:昔之桑門上首,好與賢士大夫游,晉宋以來,有道林、道安、休上人,其所與遊,則謝安石、王逸少、習鑿齒、謝靈運、鮑照之徒,皆時之選。(注2)柳宗元雖未名之詩僧,但所列桑門上首諸人,今都有詩傳世,(注3)這些釋氏詩作,後人稱為僧詠或稱衲子詩,(注4)在詩歌與禪學發展史上有突出的成就。這種能詩的禪子,我們也稱為詩僧詩僧一詞或以為沾惹譏評之意而成為貶詞,但以之作為衲子能詩的身份特稱,倒不一定語涉貶責,因此本文仍沿用詩僧一語。

  據近人覃召文所考,東晉時期由於時尚三玄,促進僧侶與文士的交往,造就詩僧形成的溫床,康僧淵、支道林、慧遠等成為中國第一代詩僧,此後詩僧俊彥輩出,《世說新語》、《詩品》中亦多有稱述。晉宋詩僧詩作多偈頌,作品數量寡少,且乏詩味,這種現象到唐代才改觀。王梵志是隋末唐初開始大量為詩的僧人,作品多達三百餘首,此後寒山有六百首、拾得有五十餘首,詩僧作品量雖增多,但詩語俚俗詼諧,仍難登大雅之堂。詩僧在詩質與詩量方面都能有躋身士林,齊致風騷的成就者,要到中晚唐時期,特別是以皎然、貫休、齊己三人為代表的僧俗唱酬集團,詩僧一詞至此才正式誕生。

  詩僧一詞應代表僧徒在詩歌藝術上的自覺,詩於僧人不僅僅是修佛餘事或渡眾方便而已,覃召文認為:在中晚唐之前,僧侶固然也作詩,但大多把作詩看做明佛證禪的手段,並不把詩歌看成藝術,而比較起來,中晚唐詩僧往往有著迷戀藝術的創作動機。這點看法深深值得肯定,因為中晚唐詩僧專意為詩,認真尋索詩禪二者的矛盾、依存與主次關係,最後不僅不舍詩事,更以詩禪合轍的方式從事創作並歸納融會禪法於詩歌理論,這些在本文以下對齊己的討論中可以看出一斑。

  由於詩僧的自覺,帶來詩僧創作的高度繁榮,《全唐詩》錄詩僧凡一一五人,僧詩凡二八00首,多數均成於中晚唐。成就最高者屬皎然、貫休、齊己三人,詩共一九二0首,後人遂有《唐三高僧詩集》之編纂,齊己詩凡八百餘首,占合集的三分之一強,在意象與詩格上都有極精萃的成就,足為中晚唐詩僧觀察的重點。

二、齊己與其白蓮意象

  齊己俗姓胡名得生,漳州益陽人,生年不詳,但據考證應生於會昌、大中之際,較貫休少十餘歲,去皎然寂滅六十餘年,宋《高僧傳》載齊己幼年入大溈山同慶寺出家,師仰山大師慧寂,今《白蓮集》有〈留題仰山大師塔院〉之作,為南宗溈仰傳系。後曆參藥山、鹿門、國、德山諸師,遍遊浙東、江右、衡岳、匡阜、嵩嶽等地三十餘年,開平中(910),曾與修睦等高賢同住廬山,會兵災、匪患、饑荒等事,避入金陵,西朝峨眉,南行荊州,龍德元年(921)為高季興迎入江陵龍興寺充任僧正,成為荊南宗教領袖。齊己終生致力詩學與詩歌創作,今存《風騷旨格》一卷與《白蓮集》十卷,詩凡八五二首,平生詩作盡粹集於此。

  《白蓮集》的編纂可能成於齊己當世,為其高足西文禪師所編,《全唐詩》卷845851釋門詩中,僧詩尚顏、棲蟾等都有〈讀齊己上人集〉詩,可證之。《白蓮集》的編纂據筆者歸納,至少代表兩個意義:(一)《白蓮集》可以看出晚唐詩僧之盛及詩集酬酢的風氣大開。(二)《白蓮集》代表著齊己一生從詩禪矛盾到詩禪統一的心路歷程,是釋子以詩為終生目標,可公諸於世,不必作禪修餘事的表徵,也代表詩禪融合真正成熟的樣態。我們從詩集名為白蓮、集中多涉禪門論詩及齊己對白蓮意象的認同等等,都可以得到進一步證明。

  《白蓮集》中多酬贈詩僧之作,與齊己交遊論詩論禪的僧人至少有方幹、益公、修睦、秘上人、貫休、中上人、胤公、尚顏、文秀、興公、微上人、耿處士、無上人、惠空上人、明月山僧、廣濟、梵巒上人、延棲上人、言之、僧達禪師、可准、楚萍上人、乾晝上人、靈跫上人、虛中上人、本上人、西寄、仁用、自牧、康禪師、願公、晝公、白上人、凝密大師、元願上人、貫微上人、穀山長老、南雅上人、仁公、實仁上人、嶽麓禪師、體休上人、光上人等四十餘人,(注17)其他不知名號者如諸禪友”“道友”“吟僧”“小師”“匡阜諸公等,則不知幾許。這些僧人中,為全唐詩著錄,確知為詩僧,有詩傳世者,有文益、文秀、無可、貫修、尚顏、虛中、修睦、方乾等,其他未為《全唐詩》收錄,在白蓮集中確知其人當世已有詩作者如〈酬西川梵巒上人卷〉、〈覽西川延西上人卷〉、〈謝西川可准上人遠寄詩集〉、〈謝元願上人遠寄檀溪集〉、〈謝貫微上人寄遠古風今體四軸〉〈酬西蜀廣濟大師見寄〉等,諸詩可以看出諸僧們彼此或寄詩集或書詩卷相贈,也應屬詩僧之列。我們可知齊己活動的晚唐時期,詩僧以詩贈酬於僧俗之間的風氣之盛。

  《白蓮集》寓名白蓮與齊己對詩禪世界的認同有關,從全集詩作中也有明顯的痕跡可以看出,白蓮一語關涉東晉慧遠大師在廬山東林寺始倡的白蓮社,也關涉到中唐白居易詩禪合一的白芙蕖意象,更直接關涉到《法華經》的蓮花象喻。

  齊己曾在廬山東林寺與修睦等僧同修,〈送東林寺睦公往吳國〉詩云:

  八月江行好,風帆日夜飄。煙霞經北固,禾黍過南朝。
  社客無宗炳,詩家有鮑照。莫因賢相請,不返舊山椒。(卷一)

  此詩與修睦話別,除了寫到時值八月,修睦往南的風帆、煙霞外,頷聯特別提出社客”“詩家,儼然有南朝香社僧俗論詩談禪的一番憧憬,顯示齊己對慧遠結香社以來,僧人與文士詩禪生活之追懷,這正可以看見《白蓮集》卷一〈寄鏡湖方幹處士〉、〈送益公歸舊居〉、〈送東林寺睦公往吳國〉、〈秘上人〉、〈送休師歸長沙寧覲〉、〈題中上人〉、〈秋興寄胤公〉、〈酬尚顏〉、〈寄文秀大師〉、〈謝興公上人〉、〈酬微上人〉、〈寄江居耿處士〉、卷二有〈夏日江寺寄無上人〉、〈送惠空上人歸〉、〈寄明月山僧〉、〈寄哭西川壇長廣濟大師〉、〈酬哭西川梵巒上人〉、〈覽延棲上人卷〉、〈寄懷江西僧達禪翁〉、〈寄普明大師可准〉……等等。本文所列僧人均見白蓮集十卷詩題中。

  出齊己與修睦往來的重心正在詩、禪兩事。齊己另有〈別東林後回寄修睦〉、〈題東林白蓮〉、〈東林作寄金陵知己〉(以上均見卷二)〈題東林十八賢真堂〉、〈寄懷東林寺匡白監寺〉(卷七)等作,可以看出齊己心中這種詩禪生活的理想正是以白蓮花托寓而出。〈題東林白蓮〉云:

  大士生兜率,空池滿白蓮。秋風明月下,齋日影堂前。
  色後群芳坼,香殊百合燃,誰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卷二)

  此詩應是東林寺即景,可以想見晚唐時,東林當有一片無染
  的白蓮池是齊己心中空性所寄的意象。後來〈題東林十八賢
  真堂〉詩曾云:

  白藕花前舊影堂,劉雷風骨畫龍章。共輕天子諸侯貴,
  同愛吾師一法長。陶令醉多招不得,謝公心亂入無方,
  何人到此思高躅,嵐點苔痕滿粉牆。(卷七)

  這首詩中齊己以白蓮花起興,充滿詩禪世界可以輕天子傲諸侯的怡悅自得,追憶當年慧遠曾招陶拒謝的流風逸事,此詩末尾有自注小字雲:謝靈運欲入社,遠大師以其心亂不納,由此我們可以探知齊己心中的白蓮淨土。齊己自從東林修心之後,終生緬想慧遠東林香社的生活,到晚年荊渚間〈感懷寄僧達禪弟〉仍不斷提起十五年前會虎溪,白蓮齋後便來西。(卷七)可見廬山白蓮社在他心中的意義。白蓮的意象和白居易也有很大的關係。齊己在〈賀行軍太傅得白氏東林集〉云:

  樂天歌詠有遺編,留在東林伴白蓮,百氏典墳隨喪亂,
  一家風雅獨完全。常聞荊渚通侯論,果遂吳都使者傳。
  仰賀斯文歸朗鑒,永賀聲政入黃弦。(卷七)

  此詩雖有應酬語,但對白樂天詩歌因東林禪寺而得以完全,顯然有一番欣羡,可見齊己心中對詩與禪的重視。從其〈寄懷東林寺匡白監寺〉云:閑搜好句題紅葉,靜斂霜眉對白蓮,又云:修心若似伊耶舍,傳記須添十九賢。(卷七)

  廬山東林寺有十八賢堂,齊己此詩明示自己對詩對禪的努力,在閑搜好句,靜斂霜眉的修心後,他心中應也希望如白居易般,斯文得傳,為東林寺更添一賢吧!另一首〈謝西川可准上人遠寄詩集〉云:

  匡社經行外,沃洲禪宴餘。吾師還繼此,後輩複何如。
  江上傳風雅,靜中時卷舒,堪隨樂天集,共伴白芙渠。(卷六)

  齊己得可准詩集,對可准詩傳風雅,禪宴入靜,以白樂天共白芙渠推譽之,可見齊己白蓮意象與白樂天詩集因禪而傳後世的意義關係菲淺。

  白蓮意象取景東林寺,結合著白蓮社慧遠遺風與白居易詩集傳世的意義,但最深的內蘊卻直接關連到《法華經》的蓮花象喻。齊己詩中多次提到《法華經》,他曾刺血寫經,〈送楚雲上人往南嶽刺血法華經〉云:

  剝皮刺血誠何苦,欲寫靈山九會文。
  十指瀝乾終七軸,後來求法更無君。(卷九)

  詩中看出齊己常向楚雲上人求法,楚雲欲往南嶽,齊己此時唯有血書法華表達至誠,最後完成的共七軸,不盡表示他對楚雲的敬重,也顯現出齊己對法華經的喜愛。另一首〈贈持法華經僧〉云:

  眾人有口不說是即說非,吾師有口何所為,蓮經七軸六萬九千字,日日夜夜終複始,乍吟乍諷何悠揚,念經功德緣舌根,可算金剛堅,他時劫火洞燃後,神光璨璨如紅蓮。(卷十)

  此詩論持經功德緣舌根,並取蓮花意象稱頌之。另兩首〈贈念法華經僧〉、〈贈念法華經〉也都取蓮花意象云:但恐蓮花七朵一時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卷十)萬境心隨一念平,紅芙蓉折愛河清(卷十)。《法華經》即《妙法華蓮經》,太虛大師解釋此經以蓮華為喻云:華有多種,或狂華無果,可喻外道空修梵行,無所克獲;或一華多果,可喻凡夫供養父母報在梵天;或多華一果,可喻聲聞種種苦行只得涅盤;此皆華不可以喻妙法。惟此蓮花,花果俱多,可譬因含萬法、果圓萬行。(注18)太虛大師另有內三喻”“本門三喻仔細解釋整部法華的蓮花妙喻,可見此經直接取喻蓮花以象妙法之一本眾,齊己對蓮花的欣愛,也與此經法喻有很大的關係。

三、《白蓮集》中的詩禪世界

  齊己鍾情於詩又歸心於禪,但詩染世情,禪求寂心,二者不免相妨,能否相成?此在《白蓮集》中也有極多矛盾與統一的現象。在詩情方面,齊己時露親族與家國之思,也多僧俗友人之思,在禪寂方面,齊己也曾示道參禪,不少靜坐冥思之作,能提供禪者悅心的悟境。其一生融合詩禪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意義值得突顯出來:

  一、標舉詩僧,多論詩禪
  齊己《白蓮集》十卷中大量詩作都集中在體現詩禪的意義,可以說是一位相當自覺的詩人與禪者。他的自覺從諸詩可知,〈留題仰山大師塔院〉云:
  曾約諸徒弟,香燈盡此生。(卷一)
  〈寄勉二三子〉云:
  不見二三子,悠然吳楚間,盡應生白髮,幾個在青山。
  □□□□□□□莫放閑,君聞國風否,千載詠關關。(卷一)

  二詩中一以禪為終生之約,一以詩經勉弟子不能放閑,任白髮叢生,而不知此中青山。齊己全集充滿著詩禪二者的反省,病時則思無生,〈病起二首〉說:無生即不可,有死必相隨,除卻歸真覺,何繇擬免之。(卷一)富貴閒適則戀山林,〈渚公自勉二首〉雲:必謝金台去,還攜鐵錫將。(卷三)他這種自覺,使他以吟僧”“詩僧的形象出現在僧俗之間,並時時以吟僧”“詩僧自我形容,也以之自勉勉人。〈勉詩僧〉云:

  莫把毛生刺,低回謁李膺,須防知佛者,解笑愛名僧。
  道性宜如水,詩情合似冰,還同蓮社客,聯唱香燈。(卷三)

  這首詩中,齊己自覺到詩僧應合冰水般的道性與詩情,不能以詩幹俗愛名。〈逢詩僧〉云:

  禪玄無可並,詩妙有何評,五七字中苦,百千年後清。
  難求方至理,不朽始為名,珍重重相見,忘機話此情。(卷五)

  同為詩僧,齊己在偶然相逢中,不忘與之談禪論詩,言下顯出齊己對二者玄妙難方的至理,有著深深的鍾情,因此逢詩僧話詩禪,也就更能忘機。除了標舉詩僧外,齊己有時也稱之為吟僧,在他心中同指詩僧之義。〈尋陽道中作〉云:欲向南朝去,詩僧有惠休(卷三),在尋陽往南的途中,透過歷史文化的思維,緬想到南朝詩僧惠休;〈送人游武陵湘中〉云:風煙無戰士,賓榻有吟僧(卷五),在送別時以吟僧自喻;〈孫支使來借詩集因有謝〉云:冥搜從少小,隨今得淳元,聞說吟僧口,多傳過蜀門。(卷六)齊己拒絕孫支使來借詩集,也是以吟僧自居,這當中我們不僅看到齊己努力於詩有成,詩集已纂,詩名已傳,也同樣可以看出齊己不願以詩幹名的本衷。〈勉吟僧〉云:

  千途萬轍亂真源,白晝勞形夜斷魂。
  忍著袈裟把名紙,學他低折五侯門。(卷十)

  這首詩最能顯出他執著詩禪,走過千途萬轍,終能不負袈裟而有詩名的心路歷程,但時俗愛名幹利,即使詩僧也難自持(注19),因此忍著二字看得出他這一路的堪忍,低折二字看得出他拔俗的超越,齊己的詩僧形象完全透徹出一股僧而任俗的承擔力量。詩僧的標舉起於中唐(見本文第一節及注9),並非齊己的特識,只是齊己在詩僧的清雅形象上親身履踐,以禪境詩藝的躬行成就來辟俗,破除一般人對詩僧聯繫著名聞利養的迷惑,這樣的標舉、勉勵、也就益加顯出承擔之重、意義之深。在《白蓮集》中,齊己無時不與僧俗論詩、論禪,如〈戒小師〉云:

  不肯吟詩不聽經,禪宗異嶽懶遊行,
  他年白首當人間,將底言談對後生。(卷十)

  這是一首訓誡小師父的作品,勉小師們要吟詩要聽經,要行禪宗異嶽,才能示教後生。這是齊己一生學禪、吟詩、漫遊的寫照。他寄詩重問知己,懷念上人,每每都兼論詩禪。〈懷體休上人〉云:何人分藥餌,詩逢誰子論。(卷九)〈江居寄關中知己〉云:雪月未忘招遠客,雲山終待去安禪。〈寄武陵貫微上人二首〉云:詩裡幾添新菡萏,衲痕應換舊爛斑。”“風騷妙欲淩春草,縱跡閑思嶽蓮。(卷九)〈荊渚逢禪友〉云:閑吟莫忘傳心祖,曾立階前雪到腰。(卷九)〈答禪者〉云:閑吟莫學湯從事,卻拋袈裟負本師。(卷九)〈答文勝大師清柱書〉云:應嫌六祖傳空衲,只向曹溪求息機。(卷九)凡此,齊己與僧俗禪友詩友論詩禪之作,在集中凡十之八九,不勝枚舉,而以禪思閑吟來傳心事祖的用意,不能有負本師的初衷也於此可見。

  二、調和詩魔與竺卿,在詩禪矛盾中尋求統一
  齊己基於詩僧的醒覺,不斷兼論詩禪來尋求超越,然而詩禪二事究竟相背或相合,也系於當事人自己內在境遇的高下,見山是山與見山不是山,在名相上終是分殊,在至理上卻是合轍,齊己以一僧人而嗜詩,在詩禪的離合心路上,有一番耐人尋思的況味。在齊己未達成詩禪妙合之前,有許多詩禪相妨的矛盾流現在其詩作中,〈嘗茶〉云:

  味擊詩魔亂,香搜睡思輕。(卷一)

  〈自勉〉云:
  試算平生事,中年欠五年,知非未落後。
  讀易尚加前,分受詩魔役,甯容俗態牽。
  閑吟見秋水,數隻釣魚船。(卷一)

  〈喜乾畫上人遠相訪〉云:
  彼此垂七十,相逢意若何。聖明殊未至,離亂更應多。
  澹泊門難到,從容日易過,餘生消息外,只合聽詩魔。(卷二)

  他經常以詩魔來戲稱詩思,特別在幹擾禪思,不得清靜澹泊之時,就特別顯出分受詩魔役的自我提醒。禪的個中消息才是齊己最終的目標。詩在此時顯然是餘事,當禪者不得其門,不能花開花落,來去自如時,身不由己的受詩魔牽役的感歎也就油然而生。但齊己仍不肯認同詩是餘事而已,他一面怨詩魔,一面又肯定詩可助禪,因此〈愛吟〉詩云:

  正堪凝思掩禪扃,又被詩魔惱竺卿。
  偶憑窗扉從落照,不眠風雪到殘更。
  皎然未必迷前習,支遁寧非悟後生。
  傳寫會逢精鑒者,世應知是詠閒情。(卷七)

  齊己以皎然、支遁的前轍來自我反省,認為詩若逢精鑒者,定知詩也能離塵染,入閒情,齊己希望自己能思入精微以詠閒情。〈寄鄭谷郎中〉云:還應笑我降心外,惹得詩魔助佛魔(卷八)也是存著詩可助佛的覷想。

  齊己始終不放棄詩禪合轍的可能,因此他時時以二者為思,不論閒居靜坐或與人往來時,都以詩禪為事。〈夏日草堂〉云:

  靜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腸。(卷一)

  〈夜坐〉云:
  月華澄有象,詩思在無形。(卷一)

  〈山中答人〉云:
  謾道詩名出,何曾著苦吟,忽來還有意,已過即無心。(卷一)

  他一直在揣摩詩禪二者離俗、無形、無心的這種妙合關係。他與僧俗往來時,也時時討論到這個問題,〈酬微上人〉云:

  古律皆深妙,新吟複造微,搜難窮月窟,琢苦近天機。(卷一)和微上人討論搜尋入微,吟新琢苦等問題。〈秋興寄胤公〉云:題詩問竺卿(卷一),〈酬元員外見寄〉云:時聞得新意,多是此忘緣(卷一),二詩與胤公、元員外論詩之新意。在〈寄秀大師〉詩中,齊己提出詩應與禪等事,他說:

  皎然靈一時,還有屬於詩,世豈無英主,天何惜大師。
  道終歸正始,心莫問多岐,覽卷堪驚立,貞風喜未衰。(卷一)

  齊己推崇文秀詩有貞風,能融合道心,且能道歸正始,不屈於詩,這正是齊己自己所努力的理想。他還以詩禪與吟僧互勉〈寄懷江西僧達禪翁〉云:何妨繼餘習,前世是詩家(卷二);他曾和可准論過詩,〈送普明大師可准〉云:蓮嶽三徵者,論詩舊與君。(卷二),也曾和岳陽李主簿談詩情:倚檻應窮底,凝情合到源(卷二〈酬岳陽李主簿〉)等等,最後他終於發現詩從靜境生,禪入空寂無緣之境可寄於詩,詩禪妙合滋味在於此。〈溪齋〉二首之二云:

  道妙言何強,詩玄論甚難。(卷二)
  〈竹裡作六韻〉云:
  我來深處坐,剩覺有吟思。(卷二)
  〈靜坐〉云:
  坐臥與行住,入禪還出吟。(卷三)
  〈荊門寄懷章供奉兼呈幕中知己〉雲:
  神凝無惡夢,詩澹老真風。(卷三)
  〈寄鄭谷郎中〉云:
  詩心何以傳,所證自同禪。(卷三)
  〈勉詩僧〉云:
  道性宜如水,詩情合似冰。(卷三)
  〈酬王秀才〉云:
  相於分倍親,靜論到吟真。(卷三)
  〈謝虛中寄新詩〉云:
  趣極同無跡,精深合自然。(卷三)
  〈贈孫生〉云:
  道出千途外,功爭一字新。(卷四)
  〈五言詩〉云:
  畢竟將何狀,根源在正思。
  達人皆一貫,迷者自多岐。(卷四)
  〈寄酬高輩推官〉云:
  道自閑機長,詩從靜境生。
  〈渚公莫問詩一十五首〉之一云:
  靜入無聲樂,狂拋正律詩,
  自為仍自愛,敢淨裡尋思。(卷五)
  之十三云:
  句早逢名匠,禪曾見祖師,
  冥搜與真性,清外認揚眉。(卷五)

  《白蓮集》十卷中,如此類合論詩禪的句子多得不勝枚舉,從這裡我們可以發現齊己以”“”“”“”“”“”“”“”“”“”“”“自然”“”“等等來形容詩禪合轍的深味,齊己從冥思、靜坐、凝神、證心的道途中趣極無跡,了然此根元之正思正是詩禪一貫處,從中完成詩禪的統一,成為自己生活實踐的內容。他在〈喻吟〉中云:

  日用是何專,吟疲即坐禪,此生還可喜,餘事不相便。
  頭白無邪裡,魂清有象先,江花與芳草,莫染我情田。

  齊己在情田無邪的世界裡,吟詩為樂,充分享有詩禪合轍的樂趣。〈自題〉雲:禪外求詩妙(卷六),〈送王秀才往松滋夏課〉云:靜理餘無事,歌眠盡落花。(卷六),〈謝西川可准上人遠寄詩集〉云:江上傳風雅,靜中時卷舒(卷六),〈山中寄凝密大師兄弟〉云:一爐薪盡室空然,萬象何妨在眼前,時有興來還覓句,已無心去即安禪。(卷七)等等,在詩禪的世界裡,齊己已得來去自如,隨意舒卷之樂。他常在禪餘味詩,〈謝孫郎中寄示〉云:一念禪餘味國風(卷七),也常為吟詩入禪,〈記懷東林寺匡白監寺〉云:閑搜好句題紅葉,靜斂雙眉對白蓮(卷七)、〈靜坐〉云:風騷時有靜中來(卷八)〈道林寺居寄嶽麓禪師二首〉之二云:禪關悟後寧題物,詩格玄來不傍人(卷八),如此出入詩禪,想吟即吟,無味吟詩即把經(卷九〈荊渚偶作〉)住亦無依去是閑(卷八〈林下留別道友〉),完全純任自然,充分實踐詩禪合轍的妙旨,形成詩僧崇高玄妙的形象。

  三、幽棲樂道,蔚為林下風流
  齊己在詩禪統一的生活中,寫下不少幽棲山林的作品,融攝著山中人觸目所及的各種清景,以詩題來看,如〈對菊〉〈石竹花〉(卷十)〈片雲〉(卷九)〈看雲〉〈觀雪〉(卷八)〈秋空〉〈聽泉〉〈早梅〉〈新燕〉〈落葉〉(卷七)……等等。齊己常以幽寂的景象來象喻內在勝境,例如〈片雲〉云:

  水底分明天上雲,可憐形影似吾身,
  何妨舒作從龍勢,一雨吹銷萬裡塵。(卷九)

  這首詩以天光雲影像喻內在靈台與多幻的色身,意義在吹銷萬裡塵上,拂去塵埃正是禪者心境努力的方向。又如:

  ……舊栽花地添黃竹,新陷盆池換白蓮。
  雪月未忘招遠客,雲山終待去安禪。……(卷九)

  這首詩中的花地”“黃竹”“白蓮”“雪月”“雲山都是齊己禪心的譬喻。這些幽棲山林的意象中,齊己用得最多的是苔蘚青山。如:

  苔床臥憶泉聲,麻履行思樹影深。(卷九〈誡廬山張處士〉)
  白蓮香散沼痕乾,綠筱陰濃蘚地寒。(卷九〈中秋夕愴懷寄荊幕孫郎中〉)
  門底秋苔嫩似藍,此中消息興何堪。(卷九〈庚午歲九日作〉)
  何峰觸石濕苔錢,便遂高峰離瀑泉。
  長憶舊山青壁裡,庵閑伴老僧禪。(卷八〈看雲〉)

  晴出寺門驚往事,古松千尺半蒼苔。(卷八〈自貽〉)
  花院相重點破苔,誰心肯此話心灰。(卷七〈靜院〉)
  何人到此思高躅,嵐點苔痕滿粉牆。(卷七〈題東林十八賢真堂〉)
  更有上方難上處,紫苔紅蘚崢嶸。(卷七〈題南嶽般若寺〉)
  煙霞明媚棲心地,苔蘚榮紆出世蹤。(卷七〈寄廬嶽僧〉)
  不放生纖草,從教遍綠苔。(卷一〈幽庭〉)
  苔蘚是齊己詩中最大量的意象,揣其詩意,不止是山景的描摩而已,常常是暗喻心中禪悟的痕跡,是訊,也是的消息,是他靜坐或經行所遇的心象,應是齊己心田靈山百草中的一抹抹鮮綠,他常冥心坐綠苔(卷二〈山寺喜道者至〉)靜依青蘚片(卷二〈落花〉),苔錢點點如心痕處處,苔蘚青青如隱者如如,這應是齊己幽棲樂道,取象自然,以顯示出虛靜心靈的一種方式。青山的象喻也是如此。如:

  近來焚諫草,深去覓山居。(卷一〈寄王振拾遺〉)
  盡應生白髮,幾個在青山。(卷一〈寄勉二三子〉)
  無窮芳草色,何處故山青。(卷一〈送休師歸長沙寧覲〉)
  白有三江水,青無一點山。(卷一〈渚宮江亭寓目〉)
  重城不鎖夢,每夜自歸山。(卷二〈城中示友人〉)
  萬古千秋裡,青山明月中。(卷二〈遇鹿門作〉)
  長憶舊山日,與君同聚沙。(卷二〈寄懷江西僧達禪翁〉)
  孤舟載高興,千里向名山。(卷三〈送人遊衡嶽〉)
  名山知不遠,長憶寺內松。(卷三〈懷道林寺因寄仁用二上人〉)

  青山應是齊己心中道場的象徵,舊山”“故山是齊己曾棲止的東林、道林等等,覓山修行,名山參訪,也是齊己靜修的方式,就如他〈戒小師〉要參禪宗異嶽(卷十一)一樣,青山是他永恆的依止,山中明月是他會心處,〈寄明月山僧〉雲:山稱明月好,月出遍山明,要上諸峰去,無妨半夜行(卷二)齊己幽居山林,為參心頭一片青山明月,遍尋諸峰,屨痕成苔,除青山苔錢外,白雲、飛鳥、流泉、攀猿,都是他隨手可得的意象,但齊己全集中譬喻最得深味,使用頻率最高的,還是此青山-苔蘚的象徵。〈遠山〉一詩尤其明顯:

  天際雲根破,寒山列翠回,幽人當立久,白鳥背飛來。
  瀑濺何州地,僧尋幾嶠苔,終須拂巾履,獨去謝塵埃。

  雲破山青,如去迷妄返真性一般,是僧人幾度峰回,尋尋覓覓之後的成果,這種尋覓的巾履痕跡最終也應一掃而空,才是真正離塵入淨。〈遠山〉一詩全是齊己幽棲山林,參禪樂道的生活示現。

  齊己詩中全部都是運山林之景入尺幅之中的作品,山林是他生活的重心,即使身在城中,位居渚宮僧正,也是思入山林,寫的盡是〈山中春懷〉〈江上夏日〉〈林下留別道友〉〈道林寓居〉〈憶舊山〉〈山中答人〉等居山、慕山、愛山、樂山的生活。他承繼禪宗詩僧妙喻的方式,以詩示道,(注20)也為後代文士展示林下風流(注21)的清雅詩風,其《風騷旨格》指出詩有十體,高古”“清奇”“遠近”“雙分等等,都與山林所悟有很大的關係,其中論詩之二十式,也多用禪語,如出入云:雨漲花爭出,雲空月半生高逸雲:夜過秋竹寺,醉打老僧門等等,(注22)這種詩歌美學理論與其白蓮詩作,其審美情趣均指向幽深清遠的林下風流。覃召文《禪月詩魂》指出:詩僧常把自己的自然旨趣稱為『林下風流』,所謂林下即林泉之下,代指幽僻之所。指僧侶於林泉深處領略到的幽絕之境、閒適之趣。(注23)我們證諸齊己詩,也全然是這種取境偏高的林下逸風。

四、齊己詩禪的文學意義

  齊己之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完全難以言詮,只能以詩示機,其意義很難確論;但齊己之詩,以禪入詩,並且以禪論詩,理論與創作兩方面都有具體成就,值得在詩歌歷史及詩學理論史上予以確認。前人對齊己的詩禪已多所評論,《全唐詩話》、《逸老堂詩話》《一瓢詩話》《石洲詩話》等(注24)或選品其詩或評比其格,但終隔靴搔養,不知其味。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最能概括道出詩僧的面貌:自齊、梁以來,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猷、惠休、寶月之儔,馳驟文苑,沉淫藻思,奇章偉什,綺錯星陳(至唐)有靈一、靈徹、皎然、清塞、無可、虛中、齊己、貫休八人,皆東南彥秀,共出一時,已為錄實。

  在辛文房所提出的八位詩僧中,皎然、貫休、齊己應為其中翹楚。(注25)四庫全書即以三人並列,(注26)並且稱許齊己五言律詩風格獨遒,這才看出齊己在詩歌歷史上的地位。我們如以詩僧的角度來看,齊己確實是詩歌歷史上緇流作風承先啟後的重要人物。他之前有寒山、皎然等人,他之後更開啟了宋代九僧、三僧、詩僧惠洪、道潛等名流,這是齊己在詩歌歷史的第一個意義。

  齊己的作品清雅幽峭,詩體的美學典型上比寒山、拾得或更早的佛經偈頌更上層樓,是唐詩中可以登堂入室,神韻獨雋的作品。唐詩僧尚顏〈讀齊己上人集〉曾雲:冰生聽瀑句,香發早梅篇(《全唐詩》卷848),所稱頌的便是齊己這種冰雪高致。〈早梅〉也是齊己名詩,中有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孤根一枝,幽香素豔,齊己詩傳禪心,詩也因禪而透徹冰清。明胡正亨《唐音癸簽》雲:齊己詩清潤平淡,亦複高遠冷峭。(《唐音癸簽》卷八)正是對齊己這種風格的肯定。四庫提要雲其:風格獨遒,猶有大曆以還意。(見注26)。孫光憲序《白蓮集》雲:師趣尚孤潔,詞韻清潤,平淡而意遠,冷清而□□當世鄭谷郎中也肯定他:高吟得好詩格清無俗字”“其為詩家流之,(注27)凡此可見齊己詩清幽獨勝,置之詩歌歷史,亦能典型獨立,這是齊己在詩歌歷史上的第二個意義。

  齊己《風騷旨格》承皎然《詩式》而下,以詩僧論詩,其影響或不及皎然取境說之深廣,但從六詩”“六義十體”“二十式”“四十門等等,內容多出新見,以禪的視野,為詩歌提供不少美學勝境。即使《白蓮集》中,齊己論詩論禪處,如禪心靜入空無跡,詩句閑搜寂有聲(卷九〈寄蜀國廣濟大師〉)扣寂頗同心在定(卷七〈寄曹松〉)禪外求詩妙(卷六〈自題〉)等等,也都有以禪寂之法求詩格之妙的正法眼藏。這是以禪喻詩的前身,也是禪學提供詩學的新境界。是齊己在詩歌歷史上的第三個意義。

  中國文學上,特別是詩歌與詩學上,詩禪共命的歷史從唐代已奠定好基礎。(注28)齊己詩實踐了詩禪之間由矛盾到統一的過程,成就了幽棲樂道的清幽詩作,蔚為唐宋以下文學風尚的林下逸韻,同時又以禪論詩,喻顯詩歌幽微勝境,成為詩禪文化史上韻姿幽迥的生命,這是詩僧自覺下,貢獻詩禪的大丈夫行徑,應是晚唐詩史上不可抹殺的一頁。

提要

  詩僧是詩禪合轍的文化側影,其歷史起於東晉,至中晚唐而勃興。本文觀察詩僧形成的歷史,選定晚唐詩僧齊己為代表,來突顯詩禪結合的文化樣態與文學成就。全文分四小節,首節略述詩僧發展之歷史。第二節以齊己與《白蓮集》為內容,介紹齊己生平梗概及白蓮意象的精神意義。第三節論《白蓮集》中的詩禪世界,歸納齊己白蓮世界對詩僧意涵的認同、齊己調和詩禪的努力、齊己創造幽棲山林的林下風流美典。第四節為結論,分別從詩僧發展的角度、詩作清幽孤潔的意境、詩格妙旨的正法眼藏等三方面,肯定齊己詩禪世界在文學上的意義。

 

來源:www.jc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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