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研究
太虛大師的唯識思想
濟群法師
18/07/2016 06:26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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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在近代佛教史上,太虛大師以唯識大家著稱於世。他出家不久,便從道價老法師學《相宗八要》。隨後,專研《楞伽》、《深密》、《瑜伽》、《攝論》、《成唯識論》等,尤對《成唯識論述記》、《法苑義林唯識章》用力最多,歷時兩年之久。曾經讀《述記》至釋假智不得自相一段,朗然玄悟,冥會諸法離言自相,真覺無量情器,一一塵相識法,皆別別徹見始終條理,精微嚴密。森然秩然,有萬非昔悟的空靈幻化堪及者。(見《太虛大師年譜》86頁)大師一生開悟三次,依《大般若經》悟入空智,閱《述記》又悟入假智,從此真俗交徹,妙義湧泉,講經釋論,如數家珍。

  大師在《相宗新舊兩譯不同書後》說:整僧之在律,而攝化學者世間需以法相,奉以為能令正法久住、饒益有情之圭臬。因此,大師一生的弘法生涯中,經常演說法相唯識教理。《太虛大師全書》中,關於唯識方面的典籍有《深密綱要》、《瑜伽真實義品講要》、《辨法法性論講記》、《辨中邊論頌釋》、《攝大乘論初分講義》、《新的唯識論》、《唯識三十論講要》、《唯識二十頌講要》、《八識規矩頌講錄》、《大乘法苑義林·唯識章》、《因明概論》、《法相唯識學概論》等近五十種,為我們今天學習唯識提供了寶貴資料。現根據這些內容,試述大師的唯識思想。

二、成立諸法唯識

  諸法唯識是唯識宗的核心理論,欲令唯識宗立足於社會,得到學術界認可,首先必須成立諸法唯識。本著這一觀點,大師像唯識宗古德先賢一樣,應時代的學術思潮,撰寫了《法相唯識學概論》、《新的唯識論》,將古老的唯識學說以嶄新面貌呈現于世人面前。在《法相唯識學概論》中,大師首先對容易與唯識學說混淆的西方唯心論進行了考察。主觀唯心論,如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客觀唯心論,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共同意識;意志唯心論,如叔本華的生存意志;經驗唯心論,如詹姆士的心理經驗;直覺唯心論,如柏格森的生之衝動等。大師對此一一予以分析批判,並結合這些思想,將唯識理論體系進行重新組織,共分十四個問題進行說明:

  1.獨頭意識與同時意識——虛實問題。唯識家分意識為二:一、獨頭意識,二、同時意識。獨頭意識乃離開前五識單獨活動的意識。此有三種:一、夢位意識,二、散位意識,三、定位意識。散位意識是我們通常的心理活動,主觀唯心論只講到獨頭意識的一部分,定位獨頭則非彼所能望見,以此為立足點,解釋宇宙萬有,自難成立。較唯識學所言八識,領域大小不可同日而語。同時意識現量取境,相當於柏格森的直覺,所取性境與新實在論的客觀實在略同。但同時六識所緣境界,非單依主觀可以轉變,要靠六識外存在的境界刺激,正如實驗主義的純粹經驗,須由境相刺激才能產生。從唯識學說,這就需要進一步推究同時六識與第八識變。

  2.同時六識與第八識變——象質問題。第八識曰阿賴耶識,此為梵語,漢譯為藏,具有保存經驗、變現根身器界的功能。此所變現的根身器界,為同時六識境象所緣的本質。此境雖在同時六識以外,卻在第八識中,不離第八識,仍是唯識所現。

  3.自識所變與他識所變——自共問題。宇宙人生即諸識所變,是自變,抑或共變?有共、不共二義:由有情共業變現宇宙山河大地,由不共業變現人生種種差別。其他宗教不明此理,誤以為世界為上帝或神所創。

  4.第八識見與第七識見——自他問題。這是研究有情自他區別的核心所在。八識各有相見二分,第八識相分為器界根身,見分是能緣的作用,此見分被末那識恒審思量,執以為我,遂成有情的自我觀念、自我意識及自他區別,分辨彼此。
  5.八心王法與諸心所法——總別問題。八識心王,統率五十一種心所。在緣境時,八心王法取總相,諸心所法取境別相。現代心理學所講的潛意識,已稍涉及七八二識,然缺乏定慧修證,不能全面明瞭地觀察。

  6.能緣二分與所緣三分——心境問題。識有三分:一、自體分,二、見分,三、相分。自體分為渾然不分的自體,由此自體起見相二分;見分是識體分別覺知的作用;相分是見分所緣的現象。此三分中,自體分、見分能知為心,三分皆所知為境。唯所知境非離識有,與新實在論執有所知境為客觀存在不同。

  7.第八識種與第七識現——因果問題。前講第八識變,其實是指第八識含藏的各類種子待緣現行,以種子為因,前七現行識為果,構成種子生現行一重因果。又以現行為因,熏成種子為果,形成現行熏種子一重因果。宇宙萬有的差別現象,正是無量無邊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結果,非上帝或客觀心等由一因生萬物。

  8.第八識現與一切法種——存滅問題。從現象上看,個人幾十年乃至人類幾萬年的歷史,在形式上終要消失,但並非斷滅。現行熏在賴耶中的種子,遇緣仍可現行。而保存種子的現行識,刹那生滅,相似相續,直到窮生死際,轉識成智,轉染成淨。

  9.一切法種與一切法現——同異問題。世間萬物之所以有同有異,乃因能生的種子具有千差萬別,不同唯心論以一心生萬有,一多相違,故難成立。

  10.前六識業與八六識報——生死問題。前論現象差別,此究生命差別。有情生命差別種種,是由有情過去所造引滿二業,引業招感總報,滿業招感別報,由於業力無窮,所以有情生死無盡,所謂前異熟既盡,複生餘異熟。

  11.諸法無性與諸法自性——空有問題。前面所講的唯識諸法,為有自性抑或無自性?可分三重觀之:一、遍計所執性:是意識於依他起法上周遍計度,不能如實觀察,錯誤執著有實我實法。此所執自性,絕無實體。二、依他起性:是依因待緣所生的現象,雖無絕對實體,而有相對事用。三、圓成實性:在依他起性上掃除主觀妄執,如實通達諸法真實性相。由此可知依他起性,圓成實性為有,遍計執性為空。大乘空宗是對遍計執而說,只有空去妄執,才能親證實相。

  12.唯識法相與唯識法性——真幻問題。唯識法相即依他起,唯識法性即圓成實性。依他起相眾緣所成,如幻如化;圓成實性是諸法實相,真實不虛。

  13.染唯識界與淨唯識界——凡聖問題。染唯識界與淨唯識界是由染淨種子的不同,而形成兩個世界。凡夫充滿雜染種子,形成雜染界;聖人轉舍雜染種子,轉得清淨種子,導致淨唯識界。

  14.淨唯識行與淨唯識果——修證問題。此為唯識理論的實踐與結果,由修四尋思、四如實智和五重唯識觀,證得大般涅槃和四種菩提的無上佛果。

  唯識宗的整個理論體系,不外乎境、行、果。談到境時,唯識論典多先講第八識,再講七識、六識,如《唯識三十頌》等。這種次第是由深至淺,由難至易,非上根者往往被拒之門外。大師所講唯識,是根據人們的認識規律,由淺至深,由易至難,從六識到八識,從共不共變到自他形成,從現行果到種子因,從現象差別到生命差別,從染唯識界到淨唯識界,層次分明,引人入勝,這種安排為研習唯識學者提供了極大方便。

三、捍衛唯識思想

  唯識注疏自楊仁山從日本取回,在近代學術界興起一股研究唯識的思潮。楊老門下的歐陽竟無,創支那內學院專研法相唯識。當時,梁啟超、熊十力、梁漱溟、湯用彤等海內名流學者均從其受學。然而,他們多是站在世間學者的立場,以哲學眼光作學術研究,以至對傳統的唯識思想不能正確認識,甚至持有輕視貶低的態度。對這些說法,太虛大師毫不客氣地予以反駁,如法相、唯識分宗的問題,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

  唯識與法相分宗,最早是歐陽竟無提出的。歐陽氏在研究無著、世親的論典時發現,雖然都是在談一切法,卻有兩種形式:一是以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統攝一切法;一是以心、心所、色、不相應行及無為統攝一切法。因方法的差異,他們覺得《集論》、《五蘊論》等闡明法相,《百法論》和《攝大乘論》等闡明唯識,這兩類不同思想的典籍應分開研究,別立法相、唯識二宗。

  太虛大師則以為,法相、唯識都是無著、世親一系,法相紛繁,必歸於唯識以統攝之,否則如群龍無首。於是,撰寫《竟無居士學說質疑》、《法相必宗唯識》、《再論法相必宗唯識》等,對法相與唯識分宗的理由逐一進行駁斥。

  1.判分一本十支為二宗:歐氏在《百法五蘊論敘》中,將《攝論》、《分別瑜伽論》、《二十唯識論》、《三十唯識論》、《百法明門論》列為唯識宗;又將《集論》、《辨中邊論》、《雜集論》、《五蘊論》列為法相宗。大師覺得這種分法是錯誤的,如十支中的《攝論》,《世親攝論敘》說:

 《攝論》宗唯識,則以一切法唯識以立言,所有一切顯現,虛妄分別,唯識為性故,攝三性以歸一識。

  根據這段話,可以判《攝論》明法相、唯識為宗,卻不能說《攝論》是唯識而非法相。因為十支諸論,或先立宗後顯法,或先顯法後立宗,無不以唯識為宗。假如依立顯先後的不同,強判為唯識與法相二宗。那麼,不僅十支可判為二宗,即使一支、一品也應分為二宗,乃至識之與唯,也可分為二宗,以能唯為唯、所唯為法故。如是,唯識典籍豈不支離破碎!

  2判法相、唯識分宗的理論依據:《百法五蘊論序》云,相宗六經十一論分為二宗。在理論方面,約緣起理建立唯識宗,以根本智攝後得智,唯有識為觀心,四尋思為入道;約緣生理建立法相宗,以後得攝根本,如幻有詮法相,六善巧為入道。大師對此說分四點進行駁斥:

  甲、緣起理對緣生理:緣起是因、是種;緣生是果、是現。種現因果不即不離,由唯識理顯現的緣起,生起一切法的法相,正顯法相必宗唯識,不應離唯識另立法相。

  乙、根本攝後得對後得攝根本:根本智屬唯識,後得智屬法相。由根本攝後得,則法相宗乎唯識;依後得顯根本,即法相而彰唯識,據此也只能見其宗一,不可別立為二。

  丙、四尋思入道對六善巧入道:四尋思引四如實智,四如實智可分三類:一、加行智,二、根本智、三、後得智。六善巧的蘊、處、界、食、諦、緣起諸法,都是後得智分別的幻有法相。但是依教入理的道理,不依唯識的四尋思觀,就不能從行證果入真見道,所以法相必宗唯識。

  丁、唯有識觀心對如幻有詮教:唯識為唯有識以觀心,是觀即行,行必證果;法相以如幻有而詮教,由法相教理以詮教,起唯識行果,所以法相依唯識為宗。否則,法相如童戲哉,不能趨行證果。

  3.判引《攝大乘論·所知相分》論文:歐陽氏在《攝論大意》中引《攝大乘論》欲造大乘法釋,略有三相的論文,以為第一相(由緣起說)是唯識宗;第二相(從緣所生法)是法相宗。大師以為這種論據不能成立,緣起與緣生只能一宗,緣起為有法之宗,是所宗;緣生為有宗之法,是能宗,離開緣起則緣所生法無法起緣,離開緣生則能起緣無所生法,所以法相與唯識不能分宗。

  4.判畫龍點睛喻:《攝論大意》進一步喻法相如龍之身,唯識如龍之睛,而分法相與唯識不同。大師的看法恰恰相反,以為點睛義即宗義,法相畫龍,必須唯識點睛,說明法相必宗唯識。

  太虛大師還撰有《讀梁漱溟君唯識學與佛學》、《略評新唯識論》等,本著大乘各宗平等無二,但建言與制行門徑不同的觀點,反擊梁氏以為唯識學高小乘一等而遜於般若的說法。同時,也破斥了熊十力對唯識的錯誤看法,為伸張唯識正義,恢復唯識在佛教中應有的地位作出了極大貢獻。

四、以三性抉擇一切佛法

  歐陽竟無撰《唯識抉擇談》,站在唯識宗的立場,斥賢首,非《起信》。大師認為,這是對一味平等的佛法未能融會貫通的結果,遂依唯識宗的三性思想,撰《佛法總抉擇談》,批判竟無的錯誤觀點。

  三性,不僅是唯識宗的基本理論,也是佛法的全體。大師以三性抉擇一切佛法,認為在三性中,唯略說依他起的淺相而未遣遍計執相,是人天乘的罪福因果教;依據遍計的我法執,以破遍計之人的人我執而棄舍依他起相,是聲聞乘的四諦教;至於不共大乘佛法,都圓說三性無不周盡,但施設言教,不無遍於三性。一、偏依遍計所執性施設言教,唯破無立,以掃蕩一切遍計執盡,證圓成實而了依他起。此以《十二門論》、《中論》、《百論》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智都無得,其教以能起行趣證為最勝用。二、偏依依他起性施設言教,有破有立,以能將依他起法如實明瞭,則遍計執自遣而圓成實自證。此以《成唯識論》等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皆唯識變,其教以建理髮行為最勝用。三、偏依圓成實性施言教,唯立無破,以開示果地證得圓成實令起信,通達圓成即時,則遍計所執自然遠離,依他起自然了達。此以《華嚴》、《法華》等經,《起信》、《寶性》等論為代表,所宗尚在一切法皆真如,其教以能起信求證為最勝用。

  三宗各統攝一切法無遺,然在方便施設言教方面,對於三性各有擴大縮小。般若宗最擴大遍計執性而縮小餘二性,凡名想所及都攝入遍計執,唯以絕言無得為依他起、圓成實性。故此宗說三性,遍計固為遍計,依他、圓成也是遍計。唯識宗最擴大依他起性而縮小餘二性,以佛果有無為漏及遍計執之所遍計都攝入依他起,唯以能遍計而起的能所執為遍計執,無為體為真如。故此宗說三性,依他固為依他,遍計、圓成也是依他。真如宗最擴大圓成實性而縮小餘二性,以有為無漏及離執遍計攝入圓成實,歸真如無為之主,唯以無明雜染為依他、遍計執相。故此宗說三性,圓成固為圓成,遍計、依他也是圓成。

  三宗在作用方面也各有所長。從策發觀行伏斷妄執言之,以般若宗為最適宜,譬建都要塞便於攘外安內。從建立學理印持勝解言之,以唯識宗為最適宜,譬建都中部便於交通照應。從決定信願直趨極果言之,以真如宗為最適宜,譬建都高處便於瞻望趨向。

  以三性抉擇一切佛法,是太虛大師的一大發現。在佛教史上,印度有大小乘分河飲水,中國有宗派紛爭,唇槍舌劍,水火不容,表現在各家典籍中,都是以己所宗為究竟,其他為不究竟。獨太虛大師對八宗持平等態度,普遍弘揚,又以三性抉擇,說明各宗理論的立足點不同,並非矛盾,這種真知灼見,真乃千古一人。

五、會通《楞嚴》、《起信》

  在近代學術界,由於唯識宗的盛行,掀起一陣排斥《楞嚴》、《起信》的濁浪。尤其對《大乘起信論》的作者、譯者問題,日本人從考證的立場,最早提出懷疑,以為非馬鳴造,非真諦譯,而是中國人撰述的。國人梁啟超也同情這種觀點,撰《大乘起信論考證》,為中國人能撰寫此書而引以為豪。接著又有支那內學院師生站在唯識立場貶低《起信》,甚至斥為異端邪說。如歐陽竟無的《唯識抉擇談》、王恩洋的《大乘起信論料簡》等,引起了一場《起信論》真偽之爭。
  內院師生之所以非議《起信》,是因為《起信論》的真如緣起與唯識的阿賴耶緣起,從表面上看,義有乖違。如《唯識抉擇談》中的抉擇五法談正智說:

  真如是所緣,正智是能緣。能是其用,所是其體,詮法宗用,故主正智。用從熏習而起,熏習能生,無漏亦然。真如體義,不可說種,能熏、所熏,都無其事。漏種法爾,無漏法爾,有種有因,斯乃無過。

  《起信論》不談種子,卻立常住真如能隨緣生起萬法,又主張真如與無明相熏,這從唯識理論來看,都是不能成立的。因此,歐陽氏認為《起信論》是從小乘至大乘的過渡作品,立義粗淺,遠遜後世,是不究竟的。更有甚者,王恩洋在《大乘起信論料簡》中斥之為梁陳小兒,無知遍計,膚淺模棱,劃盡慧命,並以之同《金七十論》相等。

  《大乘起信論》是賢首宗根本論典,注疏豐富,影響至深,千百年來為國人推崇。大師在普陀山閉關期間,溫習台、賢、禪、淨諸典籍,尤留意《楞嚴》、《起信》,於此得漢傳佛學綱要。又曾坐禪,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忽然心斷,再覺則見光明無際,從泯無內外能所中,漸現能所內外,遠近久暫,略微根身坐舍的原……心空際斷,心再覺漸現,符《起信》、《楞嚴》所說。由於大師對《起信論》有著這樣深刻的認識,在弘法熱情和悲心的驅使下,撰寫了《佛法總抉擇談》、《大乘起信論唯識釋》,站在正統的佛教立場,為《起信論》辯護。

  大師在文中肯定《起信論》是馬鳴造,真諦譯。對於義理方面的非議,用唯識理論給予調和、會通,分兩點進行解說:

  1.對《起信論》立論依據的審定:世傳馬鳴是八地菩薩。聖位菩薩造論,皆依自證現量智境。登地菩薩的心境,與異生心境及如來心境都不一樣。異生心境是純有漏,無分別智從未現行;如來心境是純無漏,無分別智恒時現行。菩薩心境,有時漏同異生,執障相應染法現行;有時無漏同如來,智證真如而無明現行暫斷。《成唯識論》所說的等無間緣,第七轉識有漏、無漏容互相生,第六轉識有漏、無漏亦容互作無間緣,皆依登地菩薩的心境說。此菩薩心有漏無間導生無漏,即可上同如來代表四聖;無漏無間導生有漏,複可下同異生代表六凡,這是地上菩薩心境的特點。《起信論》據此立說,主張真如無明有熏習義,有緣起義,這與唯識家約因緣義,說有漏唯生有漏、無漏唯生無漏是不一樣的。

  2.對於真如含義的解釋:一切法共通的本體名真如,真如體上不離不滅相——真如自體相,或曰如來藏,即無漏種子,也稱本覺。從大乘相大所起現行,即真如用,為能生世、出世間的大乘用。真如體上可離可斷相——無明,為一切染法不覺相,即有漏種,是違大乘體的逆相,所起現行為三細六粗等。凡夫無始以來本覺無漏種未起現行,有漏種恒起現行,故名阿賴耶識,所謂生滅不生滅和合體。

  又《起信論》所說,以依真如法,故有於無明是心從本以來自性清淨,而有無明。自性清淨即心的真如體,兼指真如體不離的淨相用,此淨相用從來未起現行,是無始法爾無漏種子。此心又具無明,為無明染而有染心,即無始有漏種子恒起現行,成諸雜染法。雖有染心而常恒不變,是說雖然有漏現行,而真如體及無始無漏種不會變失。

  由此看來,《起信論》所說的真如與唯識家所說的真如不同。唯識家的真如偏於理性,而《起信論》的真如包括理性與正智。又,《起信論》雖然未說種子,其實已具足種子義。這樣,《起信論》與唯識並不矛盾。《起信論》代表著中國傳統的佛教思想,大師特為會通,盡力扶持,澄清了許多人對《起信論》的誤會。
  與《起信論》一樣,《楞嚴經》的真偽也為人所爭議,尤其是唯識法相學者,一向疑為偽經。大師為維護《楞嚴經》在漢傳佛教的地位,撰寫了《首楞嚴經攝論釋》、《楞嚴經研究》,以為《楞嚴經》是中國佛學的大通量,未嘗有一宗取為主經,未嘗有一宗貶為權教,應量發明,平等普入。遂結合自身的悟境,溝通了《楞嚴經》與唯識不同之處,為《楞嚴經》的弘揚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六、教觀合一

  中國近代佛教有兩種傾向:一是不重視教理學習,抓住一句佛號或一句話頭苦修終身;一是雖終生學教,但只作為學問研究,甚至用考證方法妄議經論真偽,壞他信心。大師以為這兩種都偏執一端,特別是日本傳來的考證方法,治佛學是不適合的。《評大乘起信論考證》中說:日本西洋人治佛學,喪本逐末,背內合外,愈趨愈遠,愈說愈枝,愈走愈歧,愈贊愈晦,原因是一切佛法都從世尊朗然大覺心海中流出,後來應時機而起波瀾變化,終不能逾越此覺源心海的範圍,此與西洋學術進化史截然不同。因此,我們不能用西洋人治學方法來治佛學,應該依教起觀,解行相應,否則,終不能得到佛法真諦。

  唯識宗雖然理論豐富,但在觀法方面,只有見於《法苑義林·唯識章》的五重唯識觀,而此書在學界很少有人注意。大師有感于此,依據唯識理論及實踐過程,熔教觀於一爐,撰《唯識觀大綱》,立五重唯識觀:

  1.五位百法的唯識觀:百法總攝所觀一切法,五位是百法的種類。觀五位百法:一、八種心王,是識的自體;二、五十一心所,與識相應,隨識而有;三、十一種色法,識所變現,見分所緣,心自證知;四、二十四種不相應行法,在心、心所、色法上分位假立,無獨立自體;五、六種無為,是識實性,也不離識。由此觀見法界一切諸法皆唯識所變;次離一切染唯識相,證唯識性;次由證唯識性,而能如實了諸行,猶如幻事等,雖有而非真。由是證得圓滿清淨轉依,性相不二,身心如一,是為究竟唯識。

  2.依真有幻、全幻即真的唯識觀:包羅萬有、唯是一心,此心性體名曰真如。融貫凡聖,任持一切法種子、根身、器界,又名阿賴那識。有情的流轉由阿賴耶識為種子依,一念不覺,變現末那識,執阿賴耶識為我;變現根身、器界,為自所緣;變現意識,以意根為不共增上依,執根身器界為我、我所;變現五根,藏識攝為自體,安危與共,建立有情世間;變現器世間相,為賴耶見分所緣。又前六識在緣境時,以阿賴耶識所變的根身、器界為本質,自變相分,為自所緣。此為依真起幻、從幻返真的途徑。由此可知,一念心起,無不依一真法界而起,無始無終,念念不息,即全法界盡在無明。所謂一念心動,萬法生起。萬法的產生是唯識所現,故曰萬法唯識。而唯識實性是真如,能知此義,即可修依真起幻、全幻即真的唯識觀。

  3.悟妄求真、真覺妄空的唯識觀:這有四個步驟:一、悟現前妄執所緣境界,是遍計所執性。二、根據做夢的經驗,認識到心有境空。三、無心位意識雖然不起現行,而末那、阿賴耶相似相續,未嘗停息。四、無始來末那執本識見分為自內我,而有俱生法執,是為根本無明。此根本無明一明,則阿賴耶識轉成離垢清淨的庵摩羅識。庵摩羅識能任持一切法而不為一切法所蔽,境智相應,得大自在,是為唯識觀的究竟。

  4.空雲一處、夢醒一心的唯識觀:以依空有雲、全雲即空、空雲不礙的道理,喻依真有幻、全幻即真的唯識觀。以悟夢求醒、醒覺夢空的道理,喻悟妄求真、真覺妄空的唯識觀。由此空雲一空,夢覺一覺,是為一真無障礙法界的唯識觀。

  5.五重層次的唯識觀:一、遣虛存實:是遣虛妄的遍計所執,存實有的依他、圓成,為空有相對唯識觀。二、舍濫留純:一切諸法皆不離識,識分心境,境別內外。舍濫,乃舍去心內相分境,約百法中色法,不相應行法;所留,為八識五十一心所。留能緣心,舍所緣境,是為能所相對唯識觀。三、攝末歸本,心、心所各有三分,自證分是體,相、見二分是用。攝相、見用,歸自證體,是為體用相對唯識觀。四、隱劣顯勝;心王是勝,心所是劣,攝劣歸性,為王所相對唯識觀。五、遣相證性,遣唯識事相,證唯識理性,事理相對,事盡理顯,智都無得,入真唯識觀。

  在一般人眼中,唯識學只是缺乏具體觀行的理論。而在大師看來,所有理論都是觀行。五種唯識觀告訴我們,學習唯識理論應如何依教修觀,教觀相應,不行偏廢。這對扭轉將唯識學作為純學術研究的現象有著深遠意義。

七、編《慈宗三要》,提倡彌勒淨土

  慈宗又稱彌勒宗,梵語彌勒,漢譯慈氏,依據慈氏為宗,故名慈宗。慈宗不同慈恩宗,慈恩宗是依玄奘、窺基所住的寺院得名,其宗旨在於弘揚法相唯識教觀。慈宗以宗奉慈氏菩薩、上生內院為宗旨,正如念阿彌陀佛求生極樂世界,專以阿彌陀佛為宗奉持名、觀想。此亦如是,專念慈氏如來。

  法相唯識教觀都依慈氏為根本,所以,法相唯識宗的依據典籍——六經十一論,慈氏菩薩據所說的《金剛經論》、《現觀莊嚴論》,及三藏中宣說慈氏行果者,都是慈宗的法藏。《慈宗三要》,則是大師在眾多典籍中選出的三種最重要者。其中,《上生兜率經》修證上生果,屬經;《瑜伽師地論·真實義品》說明教理,屬論;《瑜伽菩薩戒本》軌行持,屬律。此三種具備了經律論三藏。

  大師為何要編《慈宗三要》,特弘彌勒淨土呢?《慈宗三要序》說:

  夫世親嘗集境行果三為《三十頌》,回施有情。護法諸師解之,大義微言燦然矣,是曰《成唯識論》。第明境細繁難了,而制行期果,又非急切能致,慧粗者畏焉。或耽玩其名句味,樂以忘疲,不覺老至,造修趨證者卒鮮。今易以解此《真實義》,持此菩薩戒,只此內院生,既簡且要,洵為人人之所易能!然《真實義》詮境之要,菩薩戒范行之要,聞者殆無間然,至觀《上生》為獲果之要,必猶難首肯。茲申論之……十方諸佛刹,雖有緣者皆得生,而凡在蒙蔽,罔知擇趨。惟補處菩薩,法爾須成熟當界有情,故於釋尊遺教中,曾持五戒,受三皈,稱一名者,即為已與慈尊有緣,可求生內院以親近之矣!況乎慈尊應居睹史,與吾人同界同土,而三品九等之生因,行之匪艱,寧不較往生他土倍易乎?一經上生,皆即聞法不退大菩提,與往生他土猶滯相凡小者,殊勝迥然矣。

  《成唯識論》是慈恩宗的核心著作,文字晦澀,內容繁瑣,義理深奧,智慧淺薄者難以深入;從修行證果方面,要經過漫長的三大阿僧祇劫,更是令人望而生畏。所以,大師特別編選《慈宗三要》,令中下根人歸宗有在,不至徘徊門外。

  依唯識教修行,成就無上佛果,須廣集福德智慧資糧,行菩薩行,始能成辦。然人壽不過百年,命在呼吸,而集資糧以求解脫生死,事為至急,如果今生修無所成,來生隨業受報,或迷倒淪墮,成就豈非無望?佛說淨土法門,在令一生得到不退,由眾生回向願力,佛菩薩大悲攝受力,使命終時往生淨土中,聞法修行。這對於初發大心凡夫,是最好的去處。

  淨土是廣泛的共通概念,經中稱十方淨土,可見範圍之大。其種類略可分三:一、究竟淨土,即法性佛土及自受用佛土。二、他受用淨土,是佛為十地菩薩示現淨土。三、方便攝受眾生淨土,即一般所說的彌陀極樂淨土、彌勒兜率淨土等。對我們來說,在無量淨土中,兜率淨土之殊勝有三:一、十方淨土有緣皆得往生,但何方淨土與此界眾生最為有緣,則未易知,彌勒菩薩當來在此土成佛,教化此界眾生,特現兜率淨土與此界眾生結緣,應該發願往生。二、兜率淨土同在娑婆,同在此界,最易得度,且專攝此土欲界眾生,比之他方淨土泛攝十方眾生,有更為密切、殊勝的因緣。三、彌勒淨土,是由人上生,其上生是由人修習福德成辦,即可使人類德業增勝,社會進化,成為清淨安樂的世間,又可感得彌勒下生成佛,早日實現人間淨土。所以,我們應該發願往生彌勒淨土。

  往生彌勒淨土,不論在古代印度或唐以前的中國,都曾十分流行。唐朝以後,由於彌陀淨土的盛弘,彌勒淨土逐漸被人們淡忘,使學教之人失去歸宿。太虛大師編選《慈宗三要》,並制定修行儀軌,意義可謂重大。

八、結束語

  由此可見,太虛大師的唯識思想博大精深,體系嚴謹。從成立唯識義、依教起行、導歸兜率淨土,境、行、果總括無遺。從駁斥西方唯心主義學派,到彈斥國內歐陽師生,捍衛唯識大法,鞠躬盡瘁。

  那麼,大師的唯識思想給我們什麼啟示呢?

  1.從境、行、果全面理解唯識思想。大師晚年選編的《慈宗三要》,是唯識學人的修行指南,依此,可避免唯識學走上純學術研究的道路。

  2.學習方法要現代化。大師以現代方法整理古代典籍,使其以契合時代的面貌出現於世,令唯識學得到普及,這一方法值得我們借鑒。

  3.發揚唯識宗破邪顯正的優良傳統,對一切歪曲、篡改唯識思想的謬論,予以迎頭痛擊。對大師留下的唯識著作,我們要努力學深學透,從中汲取營養,進而將大師的唯識思想發揚於世。

刊載於《內明》第224
2007
11月修訂版

 

來源:www.jc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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