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在世間的流傳,總要適應不同時空的因緣條件的要求。於是,在印度,從佛陀時代的原始佛教,發展為部派佛教、小乘和大乘分庭抗禮的中期佛教、乃至晚期的密教;自二千多年前傳入我國,中國佛教更是學派、宗派迭起。幾乎每個宗派都宣稱自宗是最了義的,而他宗是不究竟的。這使後學每每陷入無所適從的困境。竊以為,只要是佛法,其根本是相通的。即使是號稱“教外別傳”的禪宗,也不能逸出根本佛法的範疇。本文根據敦煌本《壇經》所表達的六祖惠能大師的禪思想,與根本佛法之聖典《阿含經》中的上座禪作一些比較,或許對學佛者會有所啟迪。
一、《壇經》與六祖禪
六祖惠能大師在中國禪宗史上的地位,恐無人能懷疑其重要性,除非狂人。《壇經》是六祖門人法海所記錄下來的、六祖在韶州弘法的具體內容以及接引一些弟子的機緣紀錄,是禪宗最寶貴的文獻之一。因此可以說,《壇經》是我們學習和認識六祖禪思想的最主要的文獻。但由於《壇經》在宗門、乃至整個中國佛教中的地位日漸提高,各種版本的《壇經》相繼出現。據中外學者的考證,我們今天所發現的《壇經》有四種:(1)敦煌本:原本是晚近在敦煌石室所發見的寫本(現藏英國倫敦博物館),題作《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一卷,兼受無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記。(2)惠昕述本:二卷,原本是晚近在日本京都崛川興聖寺發現的覆刻宋本,題作《六祖壇經》。(3)契松改編本(已佚,或稱“德異本”):即所謂的曹溪原本,不分卷,但開為十門,題作《六祖大師法寶壇經》。(4)宗寶校編本(簡稱“宗寶本”):不分卷,也開為十門,是元代風幡報恩光孝寺主持宗寶於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所改編,題作《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綜合起來看,《壇經》的以上諸種版本,其思想傾向大體上是一致的,但其中也存在著各種版本間卷軼的多少與某些在禪宗方面的觀點的差異。一般認為,敦煌本《壇經》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最早的寫本,但不一定是最早的流行本1。
本文就依據敦煌本《壇經》來探討六祖惠能大師的禪思想2。概要而論,六祖的禪思想可從以下幾方面得到闡明:
(一)、六祖禪的指導理論
1、“自性般若”思想
六祖最根本也最主要的的思想應是“自性般若”,可分以下幾點:
(1)本性自有般若之智:六祖說:“菩提般若之知,人本自有之。即緣心迷,不能自悟。須求大善知識示道見性”。(<<諸宗部T48>>p.338.2)又說:“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能觀照,不假文字。” (<<諸宗部T48>>p.340.2)
(2)為一切眾生自有:六祖雲:“少根之人亦複如是,有般若之智之與大智之人亦無差別。因何聞法即不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蓋覆於日,不得風吹,日無能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 (<<諸宗部T48>>p.340.2)
(3)即煩惱是菩提:六祖說:“即煩惱是菩提。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諸宗部T48>>p.340.1)
(4)般若行:六祖說:“何名般若?般若是智能。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能,即名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諸宗部T48>>p.340.1) 還說:“迷人口念,智者心行。當念時有妄,有妄即非真有。念念若行,是名真有。悟此法者,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諸宗部T48>>p.340.1) 又說:“但於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於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心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諸宗部T48>>p.340.2)
2、“定慧一體”之說
《壇經》雲:“我此法門,以定惠為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善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道之人作意,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定慧各別。作此見者,法有二相,口說善心不善,定慧不等。心口俱善,內外一種,定慧即等。自悟修行,不在口諍。若諍先後,即是迷人;不斷勝負,卻生法我,不離四相。(<<諸宗部T48>>p.338.2)
又說:“定慧猶如何等?如燈光,有燈即有光,無燈即無光;燈是光知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體無兩般。此定慧法,亦複如是”。(<<諸宗部T48>>p.338.2)
3、“利鈍頓漸”思想:
六祖雲:“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即漸勸,悟人頓修。自識本心,自見本性。悟即元無差別,不悟即長劫輪回”。(<<諸宗部T48>>p.338.2 ~ p.338.3)
4、“自性自度”思想
六祖極力主張“見自性自淨,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性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自性自度”是何義?六祖說:“眾生無邊誓願度,不是惠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各於自身自性自度。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見煩惱、愚癡迷妄,自有本覺性,將正見度。既悟正見般若之智,除卻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煩惱來菩提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諸宗部T48>>p.339.2)
雖然強調自性自度,但六祖也非常重視善知識的作用,他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須得善知識示道見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識。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救不可得。汝若不得自悟,當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知佛也”。(<<諸宗部T48>>p.340.3)六祖善巧地闡明了“自性自度”和“善知識”的辯證關係。
(二)、六祖禪的實踐目標
1、識心見性:
六祖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姓,即吾大意”。(<<諸宗部T48>>p.338.1) “識心見性”是六祖禪的首要目標,也稱為“開悟”。何謂“識心見性”?六祖認為: “但於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於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心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諸宗部T48>>p.340.2)
2、遇悟成智,即是解脫
六祖說:“智人與愚人說法,令使愚者悟解深開。迷人若悟心開,與大智人無別。故知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諸宗部T48>>p.340.2)
並進一步認為:“自性心地,以智能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無念”。(<<諸宗部T48>>p.340.3)
3、自悟佛道成:
六祖說:“無上佛道誓願成,常下心行,恭敬一切,遠離迷執覺知,生般若,除卻迷妄,即自悟佛道成”。(<<諸宗部T48>>p.339.2)佛者,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也。從這個意義上說,六祖所說的“自悟佛道成”並非究竟果位上的佛果,只是自悟解脫的覺者,相當於慧解脫阿羅漢。
(三)、六祖禪的實踐宗旨:
六祖明示:“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1、無相為體:
六祖雲:“何名為無相?無相者於相而離相。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淨。是以無相為體。”
2、無住為本:
六祖說:“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是以無住為本”。
3、無念為宗:
六祖說:“無念者,於念而不念。於一切鏡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無,別處受生。學道者用心,莫不悉法意,自錯尚可,更勸他人迷,不自見迷,又謗經法。是以立無念為宗。即緣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去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然此教門立無念為宗。世人離見,不起於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無者無何事?念者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鏡而常自在。維摩經雲:外能善分別諸法相,內於第一義而不動”。(<<諸宗部T48>>p.338.3)
(四)、六祖禪的實踐方法:
1、一行三昧:
六祖說:“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淨名經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莫心行諂典,口說法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並駁斥了錯誤的觀點:“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順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在即通流,住即彼縛”。 (<<諸宗部T48>>p.338.2)
2、坐禪與禪定:
六祖首先批評了執相的禪修方法:“善知識,又見有人教人坐,看心看淨,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悟,便執成顛,即有數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錯”。(<<諸宗部T48>>p.338.2)並說明了為何不可執相;“此法門中,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淨,亦不言不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淨,人姓本淨;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姓淨。不見自姓本淨,心起看淨,卻生淨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卻是妄也。淨無形相,卻立淨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障自本姓,卻被淨縛。若不動者,不見一切人過患,是性不動。迷人自身不動,開口即說人是非,與道違背,看心看淨,卻是障道因緣”。
然後直示“坐禪”和“禪定”的真實究竟之義:“今既如是,此法門中,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外若著相,內性即亂;外若離相,內姓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諸宗部T48>>p.338.3 ~ p.339.1)
究其實,六祖並不反對坐禪,他反對的是只注重形式而不注重實質的“禪修”,以及不注重斷煩惱和求解脫的“禪定”。
二、阿含經中的上座禪
(一)、上座禪的由來
“上座禪”出自于《雜阿含》236經中:
“佛告舍利弗:今入何等禪住?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今于林中入空三昧禪住。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舍利弗,汝今入上座禪住而坐禪。若諸比丘欲入上座禪者,當如是學”。(<<阿含部T2>>p.57.2)
可見,上座禪是佛所讚歎的、得到空三昧以上境界的禪,他不同於一般的“四禪八定”。四禪八定是人們熟知的禪定,是與外道共的,並不能得到解脫。
(二)、上座禪的理論基礎
佛法認為,“無明”是有情輪回生死的根本,而“明”是人追求解脫、得到解脫的根源和希望。《雜阿含》749經說:“若無明為前相,故生諸惡不善法。時,隨生無慚、無愧;無慚、無愧生已,隨生邪見;邪見生已,能起邪志、邪語、邪業、邪命、邪方便、邪念、邪定。若起明為前相,生諸善法。時,慚愧隨生;慚愧生已,能生正見;正見生已,起正志、正語、正業、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次第而起;正定起已,聖弟子得正解脫貪欲、瞋恚、愚癡;如是聖弟子得正解脫已,得正知見: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阿含部T2>>p.198)《雜阿含》750經還說:“世尊告諸比丘:若比丘諸惡不善法,比丘!一切皆以無明為根本,無明集、無明生、無明起。所以者何?無明者,無知,於善、不善法不如實知,有罪、無罪,下法、上法,染汙、不染汙,分別、不分別,緣起、非緣起不如實知;不如實知故,起於邪見;起於邪見已,能起邪志、邪語、邪業、邪命、邪方便、邪念、邪定。若諸善法生,一切皆明為根本,明集、明生、明起。明,於善、不善法如實知者,罪、無罪,親近、不親近,卑法、勝法,穢汙、白淨,有分別、無分別,緣起、非緣起悉如實知;如實知者,是則正見;正見者,能起正志、正語、正業、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正定起已,聖弟子得正解脫貪、恚、癡;貪、恚、癡解脫已,是聖弟子得正智見: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阿含部T2>>p.198 ~ p.198.3)
“明”和“無明”是有情與生俱來的一種狀態,不可作西方哲學中的“本體”解。《阿含》是徹底的緣起論,否認有任何形式的本體存在,也否認有第一因。因為“無明”,所以有情顛倒妄想、輪回生死;因為“明”,所以有情才會追求解脫,才有解脫的可能。如果有情“舍離無明而生明”,必然得到解脫,故《雜阿含》45經說:“世尊告諸比丘:有五受陰,雲何為五?色受陰、受、想、行、識受陰。若諸沙門、婆羅門見有我者,一切皆於此五受陰見我。諸沙門、婆羅門見色是我,色異我、我在色、色在我;見受、想、行、識是我,識異我、我在識、識在我,愚癡無聞凡夫以無明故,見色是我、異我、相在,言我真實不舍;以不舍故,諸根增長;諸根長已,增諸觸;六觸入處所觸故,愚癡無聞凡夫起苦樂覺,從觸入處起。何等為六?謂眼觸入處、耳、鼻、舌、身、意觸入處。如是,比丘!有意界、法界、無明界。愚癡無聞凡夫無明觸故,起有覺、無覺、有無覺,我勝覺、我等覺、我卑覺,我知我見覺,如是知、如是見覺,皆由六觸入故。多聞聖弟子于此六觸入處,舍離無明而生明,不生有覺、無覺、有無覺,勝覺、等覺、卑覺,我知我見覺,如是知、如是見已,先所起無明觸滅,後明觸覺起”。(<<阿含部T2>>p.11.2)
(三)、上座禪的實踐目標:
學修佛法的目的是“煩惱”的解脫,經中說有二種解脫:心解脫和慧解脫。如《雜阿含》710經:“世尊告諸比丘:聖弟子清淨信心、專精聽法者,能斷五法;修習七法,令其滿足。何等為五?謂貪欲蓋、瞋恚、睡眠、掉悔、疑,此蓋則斷。何等七法?謂念覺支、擇法、精進、猗、喜、定、舍覺支,此七法修習滿足,淨信者謂心解脫,智者謂慧解脫。貪欲染心者,不得、不樂;無明染心者,慧不清淨。是故,比丘!離貪欲者心解脫,離無明者慧解脫。若彼比丘離貪欲心解脫得身作證,離無明慧解脫,是名比丘斷愛縛、結、慢無間等、究竟苦邊”。(<<阿含部T2>>p.190.2)經中把修習佛法(七覺支),得淨信者、離貪欲者,稱為心解脫;以修習佛法,得智者、離無明者,稱為慧解脫。
一般而言,以心解脫連結於禪定,謂依定而解脫定障(五蓋),與無貪相應者,稱為心解脫;依慧而解脫煩惱障,與無癡相應者,稱為慧解脫;此二者同時解脫,則稱俱解脫。應該說,心解脫和慧解脫是相輔相成的、互相增上的。但從修行上說,修四禪八定者,首先得到的是心解脫而不是慧解脫;修上座禪者,是直接以破無明為目標的,因此得到慧解脫卻不一定證到心解脫。只證心解脫而未證到慧解脫者,是沒有得到真實意義上的解脫的,還不是阿羅漢;而已證慧解脫尚未得心解脫者,卻是已得生死解脫的阿羅漢。佛陀時代的阿羅漢中,也以慧解脫最多,如《雜阿含》1212經說:“佛告舍利弗:此五百比丘中,九十比丘得三明,九十比丘得俱解脫,餘者慧解脫”。(<<阿含部T2>>p.330.2)可見,以修上座禪而得慧解脫,是佛法修學的常道和易行道。
(四)、上座禪的實踐宗旨
上座禪是以“三三昧”為實踐宗旨的,進而則以“聖法印智見清淨”為旨歸的。
1、三三昧:
《增一阿含經》10經中的三三昧的名稱譯作“空三昧、無願三昧、無想三昧”,經說:“世尊告諸比丘:此三三昧,雲何為三?空三昧、無願三昧、無想三昧。彼雲何名為空三昧?所謂空者,觀一切諸法皆悉空虛,是謂名為空三昧。彼雲何名為無想三昧?所謂無想者,于一切諸法都無想念、亦不可見,是謂名為無想三昧。雲何名為無願三昧?所謂無願者,于一切諸法亦不願求,是謂名為無願三昧。如是,比丘!有不得此三三昧,久在生死,不能自覺寤。如是,諸比丘!當求方便,得此三三昧。如是,諸比丘!當作是學”!(<<阿含部T2>>p.630.2)
而在《雜阿含經》則譯為“空三昧、無相三昧、無所有三昧”,如567經:“雲何為無相三昧?謂聖弟子于一切相不念,無相心三昧身作證,是名無相心三昧。雲何無所有心三昧?謂聖弟子度一切無量識入處無所有,無所有心住,是名無所有心三昧。雲何空三昧?謂聖弟子世間空,世間空如實觀察,常住、不變易,非我、非我所,是名空三昧”。(<<阿含部T2>>p.149.3 ~ p.150.1)究其實質,此二經指的應是同一種“三三昧”。
2、聖法印智見清淨:
《雜阿含》80經說:“世尊告諸比丘:當說聖法印智見清淨。諦聽,善思!若有比丘作是說:我於空三昧未有所得,而起無相、無所有,離慢知見者,莫作是說;所以者何?若於空未得者而言我得無相、無所有、離慢知見者,無有是處!若有比丘作是說:我得空、能起無相、無所有、離慢知見者,此則善說;所以者何?若得空已,能起無相、無所有、離慢知見者,斯有是處。雲何為聖弟子智見清淨?
比丘白佛:佛為法根、法眼、法依,唯願為說!諸比丘聞說法已,如說奉行。
佛告比丘:若比丘於空閒處樹下坐,善觀色無常、磨滅、離欲之法;如是觀察受、想、行、識無常、磨滅、離欲之法。觀察彼陰無常、磨滅、不堅固、變易法,心樂、清淨、解脫,是名為空。如是觀者,亦不能離慢、知見清淨。複有正思惟三昧,觀色相斷,聲、香、味、觸、法相斷,是名無相。如是觀者,猶未離慢、知見清淨。複有正思惟三昧,觀察貪相斷,瞋恚、癡相斷,是名無所有。如是觀者,猶未離慢、知見清淨。複有正思惟三昧,觀察我所從何而生。複有正思惟三昧,觀察我、我所,從若見、若聞、若嗅、若嘗、若觸、若識而生。複作是觀察,若因、若緣而生識者,彼識因、緣為常?為無常?複作是思惟:若因、若緣而生識者,彼因、彼緣皆悉無常;複次,彼因、彼緣皆悉無常,彼所生識雲何有常?無常者,是有為行、從緣起,是患法、滅法、離欲法、斷知法,是名聖法印知見清淨。是名比丘當說聖法印知見清淨。如是廣說”。(<<阿含部T2>>p.20.1 ~ p.20.2)
在三三昧的基礎上,進一步證知無我、無我所、離慢,得知見清淨,才能究竟解脫。
(五)、上座禪的實踐方法:
關於上座禪的的實踐方法,在《阿含經》經文中,有以下幾種:
1、清淨乞食住:
“清淨乞食住”是進入上座禪的基礎法門,《雜阿含》236經說:“若諸比丘欲入上座禪者,當如是學——若入城時、若行乞食時、若出城時,當作是思惟:我今眼見色,頗起欲、恩愛、愛念著不?舍利弗!比丘作如是觀時,若眼識於色有愛念染著者,彼比丘為斷惡不善故,當勤欲方便、堪能繫念修學。譬如有人火燒頭衣,為盡滅故,當起增上方便,勤教令滅。彼比丘亦複如是,當起增上勤欲方便,繫念修學。若比丘觀察時,若于道路、若聚落中行乞食、若出聚落、於其中間,眼識於色無有愛念染著者,彼比丘願以此喜樂善根,日夜精勤、繫念修習,是名比丘於行、住、坐、臥淨除乞食。是故此經名清淨乞食住”。(<<阿含部T2>>p.57.2)
2、正念正智:
佛法的修行都要求有正念正智,尤其在上座禪的修行中。《雜阿含》1028經說:“(佛)告諸比丘:當正念正智以待時,是則為我隨順之教。比丘!雲何為正念?謂比丘內身身觀念處,精勤方便,正念正智,調伏世間貪憂;外身身觀念處、內外身身觀念處,內受、外受、內外受,內心、外心、內外心,內法、外法、內外法法觀念處,精勤方便,正念正智,調伏世間貪憂,是名比丘正憶念。雲何正智?謂比丘若來若去,正知而住,瞻視觀察,屈申俯仰,執持衣缽,行、住、坐、臥、眠、覺,乃至五十、六十依語默正智行,比丘!是名正智”。(<<阿含部T2>>p.268.3)
3、止觀:
止觀也是修行上座禪的方便,《雜阿含》464經說:
(阿難)問上座(上座名者)言:“若比丘於空處、樹下、閒房思惟,當以何法專精思惟?”上座答言:“尊者阿難,於空處、樹下、閒房思惟者,當以二法專精思惟,所謂止.觀。尊者阿難複問上座:“修習於止,多修習已,當何所成?修習于觀,多修習已,當何所成?上座答言:“尊者阿難,修習於止,終成於觀;修習觀已,亦成於止。謂聖弟子止觀俱修,得諸解脫界”。 (<<阿含部T2>>p.118.2 ~ p.118.3)
4、聖住:
《雜阿含》502經記載了目犍連尊者修行“聖住”的經過:“雲何名為聖住?若有比丘不念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是名聖住。我作是念:我當於此聖住,不念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多住。多住已,取相心生。爾時,世尊知我心念,如力士屈申臂頃,以神通力,於竹園精舍沒,於耆闍崛山中現於我前,語我言:目揵連。汝當住於聖住,莫生放逸。我聞世尊教已,即離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如是至三,世尊亦三來教我:汝當住於聖住,莫生放逸。我聞教已,離一切相,無相心正受,身作證具足住”。(<<阿含部T2>>p.132.2)
5、當修真實禪,莫習強良禪:
《雜阿含》926經則進一步強調了上座禪的殊勝:
“世尊告詵陀迦旃延:當修真實禪,莫習強良禪,如強良馬,系槽櫪上,彼馬不念:我所應作,所不應作,但念穀草。如是,丈夫于貪欲纏多所修習故,彼以貪欲心思惟,於出離道不如實知,心常馳騁,隨貪欲纏而求正受;瞋恚、睡眠.掉悔、疑多修習故,於出離道不如實知,以疑蓋心思惟,以求正受。詵陀,若真實馬系槽櫪上,不念水草,但作是念駕乘之事。如是,丈夫不念貪欲纏,住于出離如實知,不以貪欲纏而求正受;亦不瞋恚、睡眠、掉悔、疑纏,多住於出離,瞋恚、睡眠、掉悔、疑纏如實知,不以疑纏而求正受。如是,詵陀!比丘如是禪者,不依地修禪,不依水、火、風、空、識、無所有、非想非非想而修禪,不依此世。不依他世,非日、月,非見、聞、覺、識,非得、非求,非隨覺、非隨觀而修禪。詵陀,比丘如是修禪者,諸天主、伊濕波羅、波闍波提恭敬合掌,稽首作禮而說偈言:
南無大士夫 南無士之上 以我不能知 依何而禪定
爾時,有尊者跋迦利住於佛後,執扇扇佛。時,跋迦利白佛言:世尊!若比丘雲何入禪,而不依地、水、火、風,乃至覺觀而修禪定?雲何比丘禪?諸天主、伊濕波羅、波闍波提合掌恭敬,稽首作禮而說偈言: 南無大士夫 南無士之上 以我不能知 依何而禪定
佛告跋迦利:比丘於地想能伏地想,于水、火、風想,無量空入處想、識入處想、無所有入處、非想非非想入處想,此世他世,日、月,見、聞、覺、識,若得若求,若覺若觀,悉伏彼想。跋迦利,比丘如是禪者,不依地、水、火、風,乃至不依覺、觀而修禪。跋迦利,比丘如是禪者,諸天主、伊濕波羅、波闍波提恭敬合掌,稽首作禮而說偈言:
南無大士夫 南無士之上 以我不能知 何所依而禪
佛說此經時,詵陀迦旃延比丘遠塵離垢,得法眼淨。跋迦利比丘不起諸漏、心得解脫。佛說此經已,跋迦利比丘聞佛所說,歡喜奉行”。(<<阿含部T2>>p.235.3 ~ p.236.2)
6、隨用心自在:
《中阿含》184經則描繪了舍利弗尊者的“隨用心自在而不隨心”的境界:
尊者舍梨子答曰:賢者目揵連!若有比丘隨用心自在而不隨心,彼若欲得隨所住止中前遊行,即彼住止中前遊行;彼若欲得隨所住止日中、晡時遊行,即彼住止日中、晡時遊行。賢者目揵連!猶王、王臣衣服甚多,有若干種雜妙色衣,彼若欲得中前著者,即取著之;彼若欲得日中、晡時著者,即取著之。賢者目揵連!如是,若有比丘隨用心自在而不隨心,彼若欲得隨所住止中前遊行,即彼住止中前遊行;彼若欲得隨所住止日中、晡時遊行,即彼住止日中、晡時遊行。 (<<阿含部T1>>p.727.3 ~ p.728.1)
世尊歎曰:善哉!善哉!目揵連,如舍梨子比丘所說。所以者何?舍梨子比丘隨用心自在。(<<阿含部T1>>p.729.2)
三、六祖禪涵有上座禪的精髓
通過以上對六祖禪和上座禪的簡介,透過文字看其內在的精神,可以說,《壇經》所表達的六祖惠能大師的禪思想與《阿含經》中上座禪的精神有不同一般的的契合。我們從指導理論、實踐目標、實踐宗旨、實踐方法等四方面進一步指出二者實質精神的契合。
1、指導理論:
六祖的“自性般若”思想認為“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自色身中邪見煩惱愚癡迷妄,自有本覺性”。很明顯,六祖的“自性般若”強調人人具有與生俱來的的根本智,認為只要“識心見性”而根本智得到開顯,就能得到解脫。因此,此“自性”或“本性”應非西方哲學中“本體”之義。
如此,六祖的“自性般若”思想與《阿含經》中的“無明和明”給人以異曲同工之感,六祖的“般若”只是特別強調“明”而已。
六祖的“自性自度”思想,更體現了《阿含經》中佛陀的教誡“世尊告諸比丘:住于自洲,住於自依;住于法洲,住於法依;不異洲不異依”。(<<阿含部T2>>p.8.1)
2、實踐目標:
六祖禪的首要目標——“識心見性”或“開悟”,使人聯想到《阿含經》中的“遠塵離垢、得法眼淨”;經中往往有“見法得法,不由於他,與正法中,得無所畏”的記載,也讓人想到禪門開悟的公案,對此本文暫不作分析。而六祖禪的“自悟佛道成”,從其精神看,應與《阿含經》中的慧解脫相符。這並沒有貶低禪宗的意思,而是真正說明中國禪宗確實傳承了佛法的精髓。
這裡需要強調的是,《阿含經》所說的果位,是從斷煩惱上說的,如初果是指已斷三結(身見、戒禁取見、疑)的聖者,而四果是指已斷盡煩惱的聖者,所以也稱佛為阿羅漢,但佛的智慧和福德遠遠不是一般的阿羅漢所具有的。其實阿羅漢有不同的境界,如經中說有“慧解脫、俱解脫、及三明六通”等的不同。
3、實踐宗旨:
六祖禪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與《阿含經》中的“空三昧、無相三昧、無所有三昧”也令人有異曲同工之感。請參照下表:
《雜阿含》80經 |
《壇經》 |
空三昧:"觀察彼陰無常、磨滅、不堅固、變異法、心樂清淨解脫,是名為空。" |
無住:"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是以無住為本"。 |
無相三昧:"觀色相斷、聲、香、味、觸、法相斷,是名無相。" |
無相:"何名為無相?無相者於相而離相。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淨。是以無相為體。" |
無所有三昧:"觀察貪相斷、嗔恚、癡相斷,是名無所有。" |
無念:"無念者,於念而不念。於一切鏡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 |
4、實踐方法:
六祖禪宣導的“一行三昧”與《阿含經》中“乞食清淨住”一樣提倡在行、住、坐、臥等日常行持中修行。六祖大師關於坐禪和禪定的含義,更是緊扣禪修的實質精神和究竟目標,這與《阿含經》中的上座禪更是一致。六祖關於“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的思想,與《阿含經》中的“修習於止,終成於觀;修習觀已,亦成於止”也有共通之處。佛陀的“當修真實禪,莫習強良禪”的教誡,在六祖禪中得到充分發揚。而舍利弗“隨用心自在而不隨心”的境界,不就是“禪”的最高境界嗎!
以上只是對六祖禪與上座禪的主要方面作了一些比較闡述,尚未涉及六祖的三寶觀、戒律思想、懺悔思想、以及教學理念等等方面。應該說,六祖禪與《阿含經》中的上座禪在根本精神和實踐理念上都是非常契合的,或許六祖在《壇經》中再三強調的禪宗傳承並非空穴來風,但這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另外,六祖禪畢竟出現在中國,不可能沒有中國固有文化的影子,已有大量論著討論這方面的問題,也不是本文所要關注的。至於六祖禪與《阿含經》的關係,限於學力,本文只能做初步的探討,僅供抛磚引玉。
1 本段內容參考了蔡日新居士的“有關《壇經》的版本問題”,謹表謝意。
2 本文所引敦煌本《壇經》原文依據大正藏,並據“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四卷中的敦煌本《壇經》校對本,本文作者再次校對後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