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末至東晉義熙時期,玄學清談思潮籠罩文壇、藝苑,玄學的有無、本末、體用、言象之辨的觀念左右著文壇,藝苑的審美觀念和創作理論以及手法、技巧。由於受“貴無”論的影響,突出體現自然美的佳山勝水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成為由“無”衍生出來的“末”和“有”,是由“道”或“神明”所主宰的“形跡”,孫綽就宣稱:“太虛廖郭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融為川瀆,結為山阜”,女為“神明之所扶持”
(《遊天臺山賦》《詩品》卷中),這就將山川河流說成是自然(道)神妙作用的產物,同“道”相比,是粗,是末而不是精,不是本。
因此,文人名士登臨山水,只能將山水作為“悟道”,“散懷”、“暢神”的工具和途徑,不能過多地留戀山水的形跡,也就是不能沉溺於“有”而捨棄“無”。對山水的描寫,應注重情懷的抒發,不應刻意讚賞山水的外貌,應廢棄山水之粗跡,採取寫意手法,粗略勾勒,祟尚簡約,“篤意真古”,“文體省淨”(同上)。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就是這種藝術手法的典型代表。這種由“貴無”、賤有的思想方法所支配的山水觀和模山范水的藝術形式,隨著大乘佛學般若中道觀的流行,而發生了轉關。
貴無賤有的觀念為“非有非無”,亦有亦無,“有無稱異,其道一也”的中觀原則所代替。文人學士們不再認為山水是微不足道的“形跡”,而是佛學“空”理的象徵,是“有相”和“無相”的統一。“有相”的山水和“無相”的“佛”,“真話”是統一的,山川的神靈即是佛理之中道。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聖人以神法道”,即用山川神靈體現佛理中道。這種思想是同他對即色義所作的新解相吻合的,他在《又答何承天書》中說“夫色不白色,雖色而空;緣合而有,本自無有。皆如幻之所作,夢之所見,雖有非有,將來未至,過去已滅,現在不住,又無定有”(《全宋文》卷二十)宗炳對即色義的新解,已不是支道林“色不自色”的原意,而是已悟僧肇“不真空”的“非有非無”之義。他運用這種“非有非無”,有無一如的觀點審視山水神靈,便領悟到山水的神靈與其外形是“肅成一體”的,得出了“山水質而有趣靈”的結論,將山水的形質(有)同山水的“趣靈”(無)交融為一體,揚棄了貴無、賤有,割裂有無的思想,賦予文學理論和藝術創作以嶄新的風貌和觀念。他根據“形質”,“趣靈”一如的理論,要求在描繪山水時,盡情地“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並以這種創作手法去表達質與靈的統一。他說:
“聖人合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至於山水,質有而趣靈,……又稱仁智之樂焉。夫聖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夫理絕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於千載之下;旨微於言象之外者;可心取於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是以現畫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類其似,此自然之勢……”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應用應,心亦同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複虛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能盡矣。(《畫山水序》)
宗炳在這段長文中,詳盡地闡述了山水之形質和其蘊含的“趣靈”是有和無的統一,一掃執無的偏見。他認為,聖可以物象而體道,山水的形質包含趣靈,山之靜,水之動”就已包含有仁、智的情操,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就是以山水之形去體現仁、智的高風。至理微言雖然超越於言象之外,但可以從書策之內去玩味,留戀山水,通過山形、水貌也可以心融妙理。因為妙理雖是無形(“亡端”),但它卻潛藏於有“影跡”的山水之中,通過模山范水,如實描繪其形質,自然能了悟其中的“趣靈”。
概言之,無寓於有中,有必含無,通過狀“有”,才能會“無”。宗炳吸取般若學會通有無的思想,揚棄了般若學否定思維形式,從正面肯定了有與無的統一,強調作為“無”的“道、理、神、旨”完全能夠由“影跡”、“形類”、“言象”、“書策”來“尋求”或“抄寫”;“盡理”、“求旨”的基本方法就是“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審美創造應以形象巧似為最高藝術境界。這樣一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形神一體的文學藝術手法便盛行于晉宋之際。
在佛像的雕塑藝術方面,注重刻畫形象,塗金飾彩;書法、繪畫的理論和創作也傾向於賦彩繪形,不同于魏晉時期的“以形寫神”和“追求神似”。東晉名畫家顧悄之繪畫,畫人數年不點睛,當旁人問他這是什麼緣故時,他回答說,“四體妍蚩,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眼)之中”(《世說新語·巧藝》),這種輕形重神的藝術手法,顯然是玄學“貴無”論在藝壇上的返照和映射。但謝赫的《古畫品錄》深受宗炳“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思想的感染,一反顧愷之的傳神寫照法,主張以“生動”、“用筆”、“象形”、“賦彩”、“位置”、“模寫”為繪畫的“六法”,突出寫實的原則,將顧氏的畫法列為下品。一時之間,寫實的手法風行畫壇,王微在《敘畫》中主張“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要求畫家通過繪形去融會靈趣,從形質的變動中去會理悟真,姚最在《續畫品錄》中提倡“操筆點刷,意在切似。目想毫髮,皆無遺失”,也就是說對形體的描繪上,畫得愈逼真,就愈接近形體中所寓之神靈。繪畫如此,文風更是趨新。文章重詞藻,煉語句,極其鋪張文彩之能事,視昔日重意輕言,重神輕形之風如隔世,使一些執滯于玄學“得意忘言”藝術手法的士人面對此風,發出沉重的感歎:“事盡於形,情急於藻3”這種重形體、貴詞藻之風湮沒了“文當以意為主”的主張,使他們有強烈的失落感和惆悵之情。《南齊書·文學傳論》對這種寫實文風進行了概括:今之文章,……一則啟心閑繹,託辭華曠,雖存巧紡,終致迂回……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心動魄,……斯鮑照之遺烈也。
從上述的概括中,論者對這一文風是有微詞的,他們將這種文風稱之為“巧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即注重文詞和筆法,但也承認這種狀實文風,由於對形體的逼真鋪寫和語言的華麗多變,確實又起到了震撼人心、“傾心動魄”的藝術效果。在對這種文風的批評中,又有所肯定。梁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劉勰(西元466?/FONT>538年入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高度地讚賞了這種寫實的文風。他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宗而知時也。”劉勰認為,這種文風注重寫形而“窺情”,象“印之印泥”一樣,如實地反映事物的形狀,沒有主觀的比附曲解,“不加雕削”,使人通過文章的言詞便能準確地把握事物的神況,肯定了詞能達意、由形悟神、即“有”而體“無”的審美觀。劉勰本人就竭力主張形神一體,有無合一的美學理論。他在探討美與道的關係時,就指出“日月疊壁”、“山川煥綺”是“道之文”,即道的自然顯現,大自然的各種現象,無一不體現“道”的神韻,他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貴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竿瑟,泉石韻激,和如球鍠,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文心雕龍·原道》)
劉腮對自然美作了生動的描繪,認為大自然之美是自然而然的現象,不是人工“外飾”而成。龍鳳虎豹的雄姿外貌,雲霞雕色的壯觀奇景,草木賁華的秀麗,林筋結響的妙音,竿瑟調和的悅耳,泉石相激的聲韻,都是通過“形立”、“聲發”的“道之文”,都是如同日月山川一樣的對道的一種自然顯現。通過狀“文”,即可體道。如果說,僧肇是在般若學理論的指導下,從哲理上概括了魏晉的有無觀,並以“非有非無”的命題統一了有與無的話,那麼劉勰就在文學理論方面,通過揭示道與美(道之文)的關係,肯定了有與無的統一,世俗的有無觀同“非右非無”的中道論在視有無為一體方面,便有了某種契合之處,般若學雙邊否定貴無、祟有的思想,對於文學理論的形神一體觀、寫形而悟神的審美觀的形成,無疑是起了催化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