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研究
道元禪研思錄
陳星橋
10/09/2014 07:37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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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元(12001253),日本曹洞宗的鼻祖。他13歲出家,24歲入宋,參禮江天童山如淨禪師,隨學三年,成為洞山第十四代法嗣,並得到芙蓉道楷所傳的信衣、嗣書以及《寶鏡三昧》、《五位顯訣》等而回國。著有《正法眼藏》、《大清規》、《普勸坐禪儀》、《永平廣錄》、《學道用心集》等,對日本佛教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近代日本學者研究道元已成為一個熱門話題。瞭解道元祥有助於我們對日本佛教的瞭解,有助於我們對禪的認識。因此擇譯日本田裡亦無先生關於道元禪研究的著述,以饗讀者。 

一、禪與公案 

  在禪修興起之初,禪的修行是比較單純的,只是通過坐禪以保持心的清靜,得到某種程度的覺悟。可是自禪宗創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參禪的人越來越多,修行的方法也得到深入的研究,其中之一是研究出了公案一法。 

  禪的目的是開悟,禪修者不問僧俗都是一心一意為著開悟而修行,其方法除了前述的坐禪公案外,還增加了一個讀書。 

  坐禪和公案對於一般人來說比較陌生,因此通常須依靠關於禪的合適的書來接近禪。可是僅依靠讀書來認識禪,按中國的諺語說就是畫餅不能充饑;而與此相反的以不立文字為宗旨的禪,擺脫大多數的禪書,難免有消化不良的傾向。 

  著名的禪學權威鈴木大拙的學禪經過如何呢?他在《禪思想研究·第二》中作了如下介紹:我在五十年前就開始學習坐禪。當接觸到只手之聲無字這類公案時感到很費解,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逐步將一般佛經和禪書讀了不少,然而更是如入五里霧中,似乎什麼也沒有把握住。不過漸漸地從中也窺見了一些消息。(中略)到現在試作了一些關於禪的著述,倒不一定是為了教導別人,而是想通過著述,多少能不斷解決一些個人的疑問(後略)。 

  此外,《禪思想史體系》的作者伊藤英三在其序中說:我之關於禪的研究,是初並非以史為研究目的,只是想知道所謂禪是怎麼回事。我對禪發生興趣不久,曾深入寺門請教,但並沒有被告知什麼是禪,冷不丁傳授了一些公案。只好姑且依靠公案來繼續參禪。但我想,即使要參禪,禪究竟是什麼還是必須首先知道的。以後遂轉到依靠禪書進行研究上來。 

  作為禪書,當時已有《禪門法語集》、《禪宗聖典》,儘管以後又出版了不少《國譯禪宗叢書》等類禪書,但還是以明治以前出版的古本比較容易入手,因此多以它們為讀本。開始時是怎麼讀也不明白,那些禪書似乎每冊的說法都不一樣,而且象對禪作系統解說的《禪源諸詮集都序》和語錄,其內容差異更大,因此對於禪,要想從語錄中匯出如書中所寫的那種定義性的解釋是不可能的(後略)。 

  道元在《辨道話》中精闢地指出:不應跟著專習文字的法師走,這就是說,要斷除迷惑,應該依靠良師的教導,通過坐禪辦道,證得諸佛的自受用三昧。 

  總而言之,就是要只管打坐。 

  下面我想談談禪師(16221692)的事例。 

  禪師幼年時即按照母親的意願學習當時盛行的儒家(四書》,他對《大學》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的意思不大明白,請教了許多儒學先生。可是誰也回答不出來。其中有一人說,也許禪僧們知道。於是他去請教禪僧,他們告訴他,只要坐禪就能明白。這樣開始了坐禪修行。 

  有一次他入山在岩石上打坐,不吃東西,一坐就是七天。以後又結了一個庵室,常常不睡,勵行念佛三昧;他在五條橋下乞食四年,其間常與患癩病的乞丐同食,既不乾淨,又無營養可言,身體弱得吐血痰,即使這樣仍然整天坐禪不斷。就是在肛門破了,出血疼痛,坐起來非常吃力的情況下,仍不倒半日。這樣經數年的累積,一度得了大病。他後來對別人說:即便這樣,我也沒有停止對明德的追求,長期記掛著明德,真不容易啊。 

  由於病情日益惡化,他感到已沒有痊癒的希望,因而產生了如下念頭:沒有什麼需要辦理的留戀的了,只是平生的願望是為了明明德,遺憾的是沒能實現母親的意願。而現在要死了,只好考慮死的問題。這竟成了他由的契機。他進一步說:正在那時,我忽然悟到一切法不生,完備和諧,這是以往所未經過的,以至我認為從前是白費勁了。 

  從那以後,氣色也變好了,始終想著要死的我竟有了食欲,叫侍者做粥,侍者也感到不可思議,高高興興地做上粥來,我一下吃了兩三碗。從此身體漸漸好起來。 

  從以上可以看出,所謂禪,大體來說並不是什麼固定性的東西。設想某禪師給修行者提供一個公案,使之起疑,令行者以它為契機作徹底的論理性的思考,這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論理性的思考不能解決本質的問題。例如提出聽一隻手的聲音等公案。很明顯,兩隻手相擊才能出聲音,只一隻手是出不了聲音的。 

  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超越論理的形式,必須舍。具體地說就是不要去聽什麼只手之聲,更直截了當地說,不要追求開悟。 

二、道元禪的真諦 

  我雖然去了大宋國,但沒參訪多少禪寺,只是偶爾入了先師天童山如淨禪師的門,當下體認得眼是橫的,鼻是直的,從那以來沒被人瞞過。我在師父那裡知道自己具備辨別真偽的眼睛和鼻子,所以除了自身這個土產的人以外,一尊佛像,一卷經文也沒帶回國。

  以上是道元在宇治的興聖寺升堂時對大眾說的話。當時道元37歲,西元1236年,是日本宗教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

  由以上可知,道元留學後帶回日本的不是以往留學僧所帶經典和佛像,而是由自己真實的修行體認得的本具的佛道。而且它不是什麼新奇而難理解的東西,展示的只是人人本具的眼橫鼻直這樣一種現實的宗教。

  此外,它絲毫沒有諸如能驅散惡魔、平愈疾病、回避災害、福佑眷屬等的秘法或咒術之類的佛法,無疑是對舊佛教的大膽的挑戰。

  在此之前,道元26歲,西元1225元,由於在師父如淨門下身心脫落,道元解脫了出家求法以來一切宗教上的疑惑,完成了一生參學的大事,即所謂完成對自己的研究,體認得眼橫鼻直

  過去,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此時眾皆默然,唯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於是世尊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從這一公案也可以看見道元禪是如何做工夫的。道元以純樸的眼光看待釋迦佛的拈花,也許還為花的美麗所吸引,聞到了花香。通過花使自己和釋迦融為一體。迦葉、道元、釋迦都與花融為一體,這就是禪的境界。

  如果最簡明地表現道元禪,那就是: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這是道元的話,在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對於其他人,因為過於簡單,不易領會其深刻的含意,因此首先要將這句話解釋一下。

  諸佛之大道=佛道;究竟=最終的歸著;
  透脫=忘掉自己,解脫而為,即所謂身心脫落;
  現成=現前當下

  總而言之,禪的究竟之處是無心,是把握現前之念。

  關於透脫,道元有一段重要的話,即:

  所謂研究佛道,即為研究自己;所謂研究自己,即為忘掉自己;?所謂忘掉自己,即會證悟萬法;所謂證悟萬法,即會自他之身心究竟解脫。(《現成公案》)

  我以為,前段話是道元禪的骨骼,後段文則是道元禪的血脈。

  不染汙的修證是道元喜用的詞語。所謂染汙就是污染、損壞的意思。追求覺悟是一種執著的欲望,而坐禪多強調無念無想。當然人很難始終在無念無想的狀態下坐禪,也無此必要。只是不要總想著悟而坐禪,因為這種心鏡是依靠自力追求覺悟。應當相信,要使自己身心解脫,須依于萬法而證悟。這正是道元所謂:

  增進於自己,卻迷于修證萬法;
  增進于萬法,則使己修證而得開悟。

  使自己日有增益,是學者從事研究的情形,與此相反的逆行修證,被認為是懶惰的愚人。但依道元看來,這愚人的情形倒是悟者的情形。(圖略)

  如圖所示,一是自己的位置,箭頭表示萬法的流向。一透脫,其空處即萬法彙集,即愚人”“令于萬法證悟的情形。

  諸法實相與透脫
  唯佛與佛,乃能究竟諸法實相。
  (《正法眼藏·諸法實相》)

  諸法實相是彰顯佛教真諦的名相之一,是貫徹大乘佛教的根本思想,也被稱為法印。不過各宗派對它的解釋是不盡相同的。所謂諸法實相,就是諸事象之實相,相當於佛教用語佛法。如何把握諸法實相佛法就成為修行者的終身大事。

  研究道元,瞭解他的世界觀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過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過好有限的人生,世界觀是其次的。按道元的諸法實相觀來說,我們只要徹悟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就行了。道元說:佛祖之現成,即為究竟之實相。這個佛祖人人可成,只有成為唯佛與佛,才能把握諸法實相

  在道元的著作中引用最多的經典是《法華經》他非常恭敬《法華經》,一生不渝。他說:應經常地禮拜供養《法華經》,以花、香、燈、飲食、衣等恭敬供養。

  釋迦牟尼佛對普賢菩薩說若有人受持,讀誦、思惟、修習、書寫《法華經》,當知此人即為親見釋迦牟尼佛,即為親聞佛說此經。

  《法華經》所說的是諸佛如來最重要的法門。在釋尊所說諸經之中,《法華經》是大王,是大師,其它一切經典、說教都是《法華經》的臣民、眷屬。

  由以上可見,道元對《法華經》作了很高的評價,不過在其根本立場上並不依賴於某一經典。對他來說,佛教不是宗派性的東西,釋迦的教法既不是法華宗也不是禪宗,只能把它稱作佛道。因為他信仰的是佛道而不是宗派

  諸法實相基於對諸法的認識,現成公案基於諸法之現成,因而對於認識來說,要求物件即諸法與自己成為一體,而要求現成即行動與對象成為一如。而作為其前提的透脫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必不可少的。

  關於透脫的一個有趣故事曾在1987913?日的《朝日新聞》上作為日本礦業公司的廣告刊登出來。

  在印度歐羅多碟裡聳立著一個罕見的鐵柱,高8米,重6.5噸,大約製造於西元三世紀。這個鐵柱幾乎沒有生銹,因而雖歷經千餘年而巍然屹立。許多科學家研究的結果表明,這個鐵柱竟是用純度非常高的鐵製作的。它之具有巨大生命力的秘密,大概純度是把握全部問題的關鍵。

  即使是看起來很光亮的金屬,其實也含有大量的雜物,那些引人注目的純金飾品也不例外。具有百分之百純度的金屬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在金屬高純度化領域,目前我們傾注了大量的精力,以去除潛藏在這些金屬內部的各種雜質,展示金屬自體本具的性質。在研究中,每達到一個純度,就使我們對各種金屬產生一些新的認識。例如,提練出純度為99.9999%的銅,?就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那金光閃閃的金子而興奮不已。令人吃驚和興奮的是,它能傳導熱和電力,超越原來的銅的概念而發揮其功用,這才真正是銅的面目吧。如果我們能將這個百分率再加提高,那麼目前無法預測的未知世界將更為廣闊。

  原來金屬具有被隱藏的功能,也許這給冷質無口的金屬注入了新的生命。在金屬的高純度化領域,不管怎麼說,這方面是值得注意的。

  依靠純粹度的提高,即使只提高一個百分點,也將顯露出不能預知的世界。這不僅限於物質的世界,即使在我們人的世界,我們只要變得純粹些,即依於透脫,就能產生強大的生命力,這就是被稱為隱藏的本能的東西。

  道元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只管打坐是提高我們純度的專一的修行。由於只管打坐,而超越身心即身心脫落(透脫),達于現成。無論是釋迦、達磨還是道元等歷代祖師都是由此開悟的。

  關於坐禪的時間問題,重要的是每天坐510分鐘,堅持不斷,不離初心。久而久之,自然就會由心粗氣浮而達心平氣和,從此坐禪身軀端正,呼吸漸漸勻和,坐禪持續的時間也會逐步變長,進而深入透脫。

三、修證一如

  有一次,一位大學心理學教授問我:道元禪是強調自力呢還是強調他力??”我想起了道元禪師《現成公案》中的話:

  增進於自己,卻迷于修證萬法;
  增進于萬法,則由修證而開悟。
  以及
  研究佛道即為研究自己;
  研究自己即為忘掉自己;
  忘掉自己從而能證萬法。

  於是答道:強調他力。可是,一般來說禪是作為聖道門而與淨土門相對的。所謂聖道門,是依靠自力而求得開悟的實踐。與此相對的淨土門,雖也依靠自力修行,但對於凡夫來說是不能開悟的,還須依靠對阿彌陀佛本原的信仰,往生極樂世界,才能得以開悟。這種教法和實踐即為淨土門。

  密宗、天臺宗、華嚴宗和禪宗都屬於聖道門,即相信的是自力。不過從道元說的能證萬法來看,道元禪多半是主張他力的。

  與相比,顯得很渺小。是萬法的別名。所謂萬法的物和事時間與空間,因此所謂萬法就意味著萬事、萬物全時間全空間,即顯示是除之外所有的事物,因而作為與相對的無論是質上或量上都是無比的大。

  從這個角度來看,提出禪是自力還是他力的問題是沒什麼意義的。再說,道元總是避諱說而說佛道,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之說道元禪是與道元祖師的本意相反的。

  又,道元關於自力、他力《現成公案》中有如下敘述:

  這個道,非大、非小、非自、非他、非過去、也非現在才有,所以應這樣去悟。

  由以上分析來看,道元是不分自力和他力的。在他來看,自力即他力

  關於道元禪之宗旨的根本一句是什麼?根本一詞又是什麼?學習道元禪的人對這個問題必須立刻回答。關於前者,我想讀者能馬上回答:

  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

  關於後者乃是修證一詞,它與前者意思是完全相同的,即修……透脫;證……現成。

  就是修行,就是證悟。禪的修行究竟之處即是透脫,禪的證悟究竟之處必為現成。這是必須特別予以注意的,當然更須注意的是思想表達的轉變。從常識來看因是為了證而修行,但道元在《辨道話》中說修、證即是一等。所謂一等即是相同的意思,換句話說,即是修證一如

  道元禪之核心所謂究竟之處可歸結為;歸結為透脫;歸結為忘掉自己。以上三詞到底認取哪一個好呢?就看哪一個詞最契合您的身心,?當它與您的整個身心相應時,您就成為和道元祖師一樣的大徹大悟的人。

  坐禪就是要加快這個過程,並且使身心確實悟入現成

  道元以修行為證之全體,以證為修行之全體,即說到也成為,證和修是一如的。道元在《辨道話》中說如認為修證不是一體,那是外道之見。在佛法中,修證是一如的。……不要認為或期待修行之外有證。

  我特別喜歡坐佛這個詞,所以用彩色紙寫著貼在門上天天看,一看到它,我心中就浮現出坐佛的形象。我最喜歡的是阿彌陀佛坐的姿態。它昭示我們究竟的佛道:

  坐……意味著修;
  佛……意味著證。

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也許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吧,我始終相信道元所悟的就是他所說: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在這裡我想介紹一下佛祖之一的惠能(638713)。

  惠能是嶺南新州的百姓,三歲亡父。以後在貧困中長大,並靠劈柴賣薪贍養母親。
  有一天上街賣薪,偶然聽說在黃梅的馮墓山出了一個了不起的禪師五祖弘忍,於是告別母親,前往參禮:
  我是嶺南出生的新州百姓,只想請師父教我成佛之法。
  弘忍沒把惠能放在眼裡,說:嶺南人無佛性,怎麼成佛!

  惠能平靜地說:人出生有南北,可是佛性無南北。

  弘忍對這一回答很賞識,但看到其他弟子在跟前,於是讓一個弟子領惠能去碓房。惠能在這裡一邊劈柴,一邊搗米,一干就是八個月。

  有一天,五祖將所有弟子齊集一堂,說:大家修行多有進步,因此請將各自所悟寫一偈子給我,如哪一篇能深得我心,我想將祖師傳來的袈裟授給他。

  當時首席弟子是神秀,他無論在人格上還是能力上都出類拔萃,因此其他弟子都認為,神秀上座一作出偈子,就會被弘忍認可,而成為當然的繼承人。可是神秀心不托底,等到更深人靜時,獨自掌燈在南廊下的牆頭寫了如下偈子: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

  五祖弘忍叫門人在偈前燒香,說:你們大家都要誦此偈子,也有功德。

弟子們一邊念誦,一邊讚歎,但五祖自身對這個偈頌並不滿意,並在深夜將神秀叫來丈室,令他進一步修行。

  兩天后,一個寺童誦著神秀的偈子路過碓房,並將事情經過告訴了毫不知情的惠能,沒想到惠能對他說:我也能作一偈,可是我不會寫字,請代為書寫。於是在神秀的偈子旁寫了如下偈子: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大眾見了這個偈子紛紛讚歎,當聽說是那個舂米的惠能所作時,引起了全山的疑惑和喝彩。五祖弘忍聽到議論時便來到南廊下,故意刻薄地說:這是誰作的偈?真是愚癡之作。甚至脫下靴子盡力將那個偈子抹掉了。弘忍一看到那個偈頌就意識到是那個在八個月前說佛性無南北的其貌不揚的男子所作,但他擔心惠能多少會招致諸弟子的嫉妒。其實誰也沒有弘忍更清楚:惠能的境界明顯超出神秀之上。

  當天午夜,弘忍悄悄地叫來惠能,為他說《金剛經》。當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於言下大悟:原來所有的存在(萬法)與自性是一體的不可分離的。於是弘忍將達摩大師以來代代相傳的衣缽授予他,囑託他進一步光大佛法。

  滯留黃梅是危險的,五祖要他馬上離去,並依依不捨地送到長江邊。就這樣,惠能成了禪宗第六祖。

  現在我們再來品析一下上述兩個偈子。

  神秀的偈語比起禪來,在精神修養方面不夠純粹,總令人感到心情沉重。而惠能的偈與前者比起來,菩提樹也沒有,明鏡也沒有,塵埃也沒有,什麼都沒有,心情就輕鬆得多。它沒改變萬法的意思,使人看見的依舊是綠水青山,這正是《金剛經》的:應無所住的境界。

  這個《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與道元的忘掉自己相應,而生其心則與能證悟萬法相應。

  從以上可見,佛祖的認識準則(悟)是一致的,行動準則是由認識準則派生的,是一如的,須由各人親自去證實。開始是議論比行動來得重要,當確立了認識準則,則行動比議論更重要。例如,百丈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碧岩集》第四五則趙州布衫僧問趙州萬法歸一那麼,一歸何處?州云:我在青州做了一領布衫,重七斤又如道元在《現成公案》中舉的公案:麻谷山寶徹禪師煽扇子,引起僧問:風性常住,無處不周,為什麼和尚又煽扇子呢。師云:你只知道風性常住,但不知這無處不周的道理?僧問:如何是這無處不周的道理?師只煽扇子。僧禮拜。

  以上正是以行動表現了禪的大事。

五、禪的修習

  我說到道元禪時,總要引用: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正法眼藏全機》),並認為這就是道元禪。道元禪師盡其一生所究竟的是這個,我研究道元50年來所認識的也是這個。

  透脫如按道元的另外一種說法就是忘掉自己,在臨濟禪中則多稱之為。我想不妨將禪之本質單稱為透脫,即究竟之處即為透脫,而省略現成,就象臨濟派只強調一樣。

  其理由是:只要透脫(無)臻於徹底,無需特別著意于現成而自然圓滿現成。這就是說,透脫現成是一體無二的。

  通常一說到禪,我就會聯想到坐禪,因為它將坐禪與透脫(無)直接聯繫起來。道元在所著《正法限藏·辨道話》中說:宗門正傳曰,此單傳直指之佛法,最為重要的特點是以參見知識為首,甚至不用去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而只管打坐,就到達到身心脫落。若人即使一時間三業與佛相應,端坐入于三味時,測令佛性充滿法界,盡虛空無非一覺。

  我最初接觸道元的這篇文章時,認為是一篇說大話的文章,那時我才剛剛學禪,整天都想著開悟,希望過一種沒有迷惑的人生,於是一邊到禪寺請教大和尚(參見知識),。一邊尋找各種關於禪的書。但不管是禪師的提撕,還是公案、語錄,對於愚鈍的我都很難領悟。何況我對道元的這篇文章還完全不理解,甚至對道元所說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不過我在心中還總是希望那是真實的。在這以後的幾十年間,儘管我對這篇文章缺乏信心,但每天特別是坐禪時都要低聲吟誦,到如今已是深信無疑了。

  這倒不單是自我暗示的結果,而是由於自己坐禪的體驗從當初的笨拙,不自然,逐漸向諸佛的無染汙的修證靠近的緣故。

  關於禪的修習,道元在《正法眼藏·坐禪儀》中詳細敘述了控制身、口、意的方法。即使是初發心,只要向前輩請教,用10分鐘左右就能懂得要領,並大致掌握坐禪的姿勢。身、口還好控制,問題是如何在意上與佛相應,《坐禪儀》中表述為思量不思量的。具體來說,在坐禪中把握三業的要領是:

  一、身:伸直脊樑,下巴內收,含胸拔背,手腳按一定的姿勢安置,注意放鬆。
  二、口:輕輕地閉上。
  三、意:放下一切,只管打坐。

  對於身口意共同的要求就是自然。我們在自然中出生,在自然中消亡,在我們的行動與自然融為一體時就安樂。坐禪之所被稱為安樂法門,就是因為在坐禪所蘊育的氛圍中,能感到自己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悟的內容是透脫和現成。一般說來,悟是認識問題,但若僅僅停留在認識階段,其悟就是不完全的,還必須通過行動的階段達到實證。禪就是追求行動。

六、一體一如

  為了讓初發心的人理解道元禪,我在舊著中曾舉某賊父子為例,說明何謂一體一如。故事說父親飛去是中國頭號盜竊專家,他教育兒子飛來要與自己:一體一如,結果達到了其目的。當然飛來的一舉一動被要求與父親毫無出入是不可能。道元在《坐禪箴》中說的水清澈地,魚行其內;空闊透天,鳥翔其中的境界,才真正是一體一如的境界。

  進入了這個境界,飛來即使掌握了不次於父親的專門技術,也不想再次為盜了。那是困為他真正體會到一體一如之悟。他忘掉自己的補償就是把握了一體一如之悟。他豁出命而得到的東西,不是任何物質性的金銀財寶所可比擬的,那是禪修者一生都在追求的東西。具體來說,如果問我豁出命選擇覺悟還是寶物,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因為覺悟而死,還可以接受,若遺下寶物未用而死,是令人受不了的。

  我之舉這個某賊父子的故事或許會受到一部分讀者的非難,因為那是非道德的事體,是與佛教的相反的。我是一個比較懶散的人,不擅於說戒的意義。我的心得是以《無門關》第23不思善惡本來面目,因而不象這些讀者那樣對飛來的故事特別厭惡。不過為免招誤解,我也得談談戒定慧的問題。

  戒定慧稱為三學,是佛教修行所必須修學實踐的根本內容。防非止惡謂之戒,止息思慮分別謂之定,破惑證真謂之慧。

  白隱禪師在《坐禪和贊》中說:大乘禪定大受讚歎,佈施、持戒諸波羅密,念佛懺悔修行等,種種諸善行,盡攝於其中,約而言之,戒慧等善行皆可統一於善定,即坐禪之中。

  由隱是臨濟宗頭號宗師,而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宗祖,儘管同被稱為禪宗,其教也會有所不同,不過在坐禪的問題上意見卻是完全一致的。道元在《正法眼藏·辯道話》中對於坐禪作了如下敘述:

  宗門正傳說,這個單傳直指的佛法為最上中之最上法門。

  以參見知識為首,甚至不用燒香、禮拜、念佛、修懺、看經,只管打坐就能達到身心脫落。

  若人即使于一時之間,身口意三業契佛心印,端坐入於三昧,那麼遍法界皆成佛印,盡虛空無非覺悟。

  對於,道元是比較關心的。那是因為他從中國並沒有帶回什麼現成的東西,而要開創叢林,教育徒眾,為了維持、發展這樣的新興僧團,當然有必要制定管理這個集體的規則。

  一般來說,規則、戒律往往是從消極方面考慮的,多半以惡的和不良的行為作為其對象。而禪家則不象那樣消極地看問題,因為如前所述的是超越的。

  道元在《正法眼藏·諸惡莫作》中也祥細地談及這一點。概括來說,道元通常考慮的是規制人們的行為,而不想使之成為束縛人的消極性的東西。他認為戒定慧是當然的統一體,是一體一如的。人通過坐禪,於自受用三昧中安坐,即於坐中,所有的戒一時現成(圓成),即認為坐即戒的現成

  現在讓我們再回味一下道元《坐禪箴》中的話:

  水清澈地,魚行其內;空闊透天,鳥翔其中。

  在這個坐禪的境界中,一切骯髒的東西是完全不允許存在的。在這樣的境界中,魚鳥隨其天性自由地生活。這正是諸惡莫作的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是從骯髒、陳舊、躁動的舊道德世界而透脫、現成的世界。

七、只管打坐

  在禪法中,坐禪是最重要的修行。道元說只管打坐,就是說僅僅坐禪就包含了禪的全部。

  在《坐禪箴》中,道元對坐禪作了多方面的論述,其開頭就有藥山禪師的問答:

  有一天藥山禪師正在坐禪,有僧來問:
  您思量著什麼呢?藥山答:
  思量個不思量的。僧問:
  不思量的如何思量?藥山答:
  非思量。

  從上述分案可知,坐禪中有三種心境:(1)思量,(2)不思量,(3)非思量。

  所謂思量就是對眼前事物的合理性思考;不思量則是將某種思慮沖散的模模糊糊的思想狀態,是一種思緒停頓的狀態。所謂思量個不思量的,就是觀照這種狀態,也可以簡單地說為不思量

  現代人對於什麼事都忌諱模糊不清,因此尋求具有論理性意義的思想狀態--思量,因而我們現代人都是理性人

  禪與此相反,表現為不立文字。禪不喜歡和呵斥思量這種起伏的思慮,而要求達到沒有起伏躁動的精神狀態,這就是不思量。之所以呵斥,是因為不能期待由思量產生什麼精神昇華。

  通過禪修,由不思量能得到非同尋常的思想境界稱為非思量。所謂非同尋常的思想境界,是擺脫了個人狹隘心胸的思想境界,是使于萬法得證的境界。換句話說,就是佛之智慧,是與萬法融為一體的境界。

  前面反復提到的透脫不思量現成非思量。否定思量稱為不思量由超越被否定的思量而產生更好的思量,即為非思量,因而不是否定詞,而是具有深意的肯定詞。

  否定常識,進而把握更好的立場(非),這就是禪。

  在《坐禪箴》中,我有一個長期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宏智禪師和道元禪師的詩,二詩論述的都是魚和水、鳥與空。對於坐禪為何要例舉魚和水、鳥和空呢?其深意令人摸不著。特別是道元的詩有這樣一段:

  魚游泳時象魚遊,鳥飛翔時如鳥飛。

  這完全是超脫於我們常識的一種思考方法,正因為如此,才有必要學習這種認識方法。這是道元的核心,表現了他坐禪的特點。

  在《坐禪箴》中,除藥山禪師的問答外,還例舉了馬祖與南嶽的對話。

  馬祖是南嶽禪師的高足,他總是專心坐禪。南嶽知是法器,往問大德坐禪圖什麼?馬祖答:圖作佛。南嶽於是撿一磚在庵前石上磨,馬祖見了就問:磨作什麼?南嶽答:磨作鏡。馬祖說:磨磚豈能成鏡?南嶽則以諷刺的口氣反問: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禪豈得成佛?

  對於以上二人的問答,道元認為,若能坐下來就能直接成佛,即所謂坐佛。道元常常強調只管打坐,依據的就是這種認識。

  道元以透脫、現成為中心,始終強調只管打坐。因此只有依靠坐禪,才能徹底認識他難以理解的思想。

八、寂滅為樂

  關於道元的著作,我認為它有兩大特點:

  1、它是一本珍貴的關於生命的書;
  2、同時它又是一本難解難入的書。

  我研究道元已有50年,這個觀點至今也沒改變。在這漫長的時期裡,我國不僅在政治經濟方面,幾乎在所有的領域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儘管如此,道元的著作作為生命的書依然不斷給予我生存的勇氣和智慧。而在第二點上,我至今仍痛感自己力量不足。但我一點也不氣餒,今後仍將以有限的生命研究道元。

  前些時我因白內障動了手術,遵從醫囑每天注意靜養,除了坐禪,什麼也不幹,持續保持著安靜,禪悅的生活,天天處於寂滅為樂的境地。

  所謂寂滅就是遠離迷惑的境界,是寂靜涅槃覺悟的別名,是我長期以來追求的目標。如果在這種狀態下死去,則成為保持永久覺悟的死。在有限的生命中,悟是一時性的,因此保持寂滅為樂的境界而死是最理想的了。這種死就是寂滅,是永恆的悟,絕對不退失的悟。可是人們本能地不希望永遠透脫,比起覺悟而死來,無論多麼迷惑也希望生存著。人不論是否意識到,總是追求理想地活著、理想地死去。我從年青時起就在追求這一目標,反反復複地追求,有幸的是接觸到了道元的著作。對於生死,道元說:

  超生脫死是佛家一大事因緣。
  諸佛之大道,究竟之處即為透脫、現成。

  生是一時性的,死也是一時性的,猶如冬和春,冬去春來,春移夏至。

  生也全機現,死也全機現。

  禪主張生死一如,對生的情形和死的情形不加區別,即認為死生是絕對的統一的。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抽象,那麼具體來說說我自身最近有的例子吧。

  前些時我做了白內障手術。我凡事都聽從醫師等周圍人的指示,並上了手術臺,我自身不參入任何希望和意見。心中只有道元說的使于萬法得證。手術的時間倒不長,可是很痛,是劇烈的痛,似乎全世界的痛都加到了我身上。麻醉藥在手術前打過,但不大管用。我意識到手術結束了,它並不苦,不大感到苦,因為痛得太過劇烈,感覺苦的餘地都沒有。可以說除了痛以外,沒有別的感覺,這是痛的絕對境界。

  生活於一定時空之中,只能相對地觀察事物的人,或許很難理解前面例舉的話。不過依靠道元常說的只管打坐,我們是可以認識絕對境界的。它不能用大腦來理解,只能依靠悟來神會。

  下面介紹一下禪僧徹悟而死的事例吧!

  岩頭和尚(828887):中國泉州人,為德山宣鑒的法嗣,是一個道力高超的人物。他退隱山林,結庵於洞庭湖畔,培育了許多的人才。唐光啟末年,盜賊蜂起,有一天來到他的住處,以刃相加,岩頭和尚神色自若,在受賊刃之際,大聲叫痛!痛!據說其聲傳於數裡。

  此時他是入了痛三昧,是無苦的,是在純粹的境界中死去的。這是死也全機現的境界。這是禪者死的情形,在這種情形下,死和生是沒有界限的。

  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為會感到死的痛苦。若不感到痛苦,則生死一如,是不會恐怖死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依靠覺悟

  (原載《禪》1990年第4期、1991年第234期)

 

來源:www.jc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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