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學佛之前,也許都希望存在一個獨立不變的實體,希望獲得自我的永生和自由。後來接觸了佛教,佛告訴我們,世界是無常、無我、苦的、空的。照理說來,我們應該感到痛苦失望才對,因為“我”竟然虛妄不實,“我”的一切也將隨之完蛋,但是相反,我們感到非常有希望,似乎自由和永生反而因之成了一種可能,乃至一種必然。所以我們歡歡喜喜地接受了佛教,並且認為它比什麼東西都好得多。但我們的接受佛教,又好像不是因為佛說的無常、苦、空、無我,而恰恰是因為佛法中隱約存在一個最高層次的“我”--這個“我”,是以無我為形式為外表而存在的。而無我的講法,不是證明“我”的完蛋、我的毀滅,反而是證明“我的”堅固不破。我相信大家心裡一定有這種想法--要捫心自問--否則我們現在不會甘心做一個佛教徒,都要跑到外道那裡去了。
其實,學佛的人一開始肯定是我見很重、貪心很大的,一般人貪一點錢財、名聲、女色,也就很滿足了,覺得人生不虛此行了,而佛教徒貪的東西,比錢財更寶貴,比名聲更美妙,比女色更嬌美,是不是貪得無厭?還有,當我們在這裡談無我的時候,往往會為自己能說無我的教義而沾沾自喜,自以為比社會上那些俗人高明多了。講無我的人反而充滿了我慢。
不過沒關係,我們不妨做這樣的假道學,一切真道學都是從假道學變來的,如果肯做假道學,就大有希望。釋尊的出家修道,並不預設“無上菩提”的概念,他只是從現實人生的生老病死中感受到恐怖和痛苦,其初衷無非是擺脫生死之苦而取得自我的永生和自由,然後尋求之。所以學佛忌倒果為因,釋尊是證得真實而後開示無我教義的,證果是因,開示無我為果,現在我們往往先認定一個“無我”的觀念不放,然後以此作為所謂的指導去求證果,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概念始終未被打破,那麼對於實相,永遠只能停留在揣測的階段,而無法親證。
七佛通偈說得好: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光能說點佛言祖語,善於引經據典,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只是學者風範,不是大丈夫的行徑。關鍵還在於從自己的內心下手,看自己的真實境界到底在哪裡,究竟有什麼樣的需要,要時刻小心被自己口頭上的功夫和文字上的一點境界騙了,結果學佛學佛,把佛學到手了,卻把自己給丟了,變成心外求法,因地不真,果遭迂曲,那是多麼冤枉。
有我也好,無我也好,實在都與學佛無關,或者說並不要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要自己去體驗才行。就好比小孩子學走路,你不需要告訴他許多知識和技巧,告訴了他,他也不見得會明白,你要做的只是鼓勵他,更不妨騙騙他,只有當他自己邁開步子的一刻,才是他真正獲得知識與技巧的時候。佛就像我們這些孩子的家長,巴不得我們早點學會走路,他講了許多我們很難懂的東西,有時還不得不騙騙我們,目的無非是要我們勇敢地走起來。無我的說法同樣是一種鼓勵,是一種方便,既是方便,難免誆騙。有人會說,佛是真語者、實語者、不妄語者,怎麼可能說假話呢?不錯,佛不會說假話,還是拿小孩子學走路的例子來說吧。父母拿著糖果引誘小孩子走過來,他的目的並不在於給小孩子吃糖,但當小孩子真的走過去時,父母也不會不給他吃糖,但這時候,吃不吃糖果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也就是說,這時候,佛講的法已經不重要了,也許我們才知道,佛一直在和我們開玩笑、做遊戲,佛實在比大殿裡的塑像可愛多了。
佛說“無我”是對治我們的執著,決非第一義諦--佛說法根本就沒有第一義諦可言,沒有一句話是究竟了義的。當我們看到“四依”中最後一依“依智不依識”的時候,就不難明白這一點。佛只是因病與藥,無病則無藥,佛的說法不管有多好多妙,都不過是藥,而再好的藥又怎比無藥來得乾淨俐落?所以“無我”的講法,對症的人聽了,容易放下執著,而有的人誤會了,反而又多了一重執著,變良藥而為毒藥,純屬自誤,釋尊不任彼咎。
古德悟道時說:“不異舊時人,只異舊時行履處。”人沒有變成別的東西,沒有變成佛菩薩,沒有從“我”變成“無我”。就如杯子,今天裝茶,明日置酒,忽而叫作茶杯,忽而叫作酒杯,但杯子只是杯子,不因茶變,不為酒改。現在人們讓杯子分工,裝茶的有裝茶的模樣,裝酒的有裝酒的模樣,一目了然,但是否茶杯不能裝酒而酒杯也不能裝茶?如果是的話,一個叫作人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作佛,即,人沒有成佛的可能了。事實上,“無我”的說法只是講,杯子不是非裝茶不可的,“有我”的說法呢,也只是講,杯子是可以裝酒的,正說反說,無非是提醒我們不要執著。凡夫的執著,就好像死抱著茶杯不肯裝酒,被“茶杯”的概念蒙蔽了。可見有我無我的說法並不矛盾,矛盾的是凡夫的觀念。
無我的教義究竟提供給我們一點什麼東西,使大家鑽到佛法裡不肯出來?我看有兩個方面,就是開頭提過的,一個是長生不死,一個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這兩方面可能是我們學佛的初衷,只有具備了這兩方面,我們才能救度一切。我們也會想到別的去處,但總不甘心接受唯物論的斷滅,又覺得諸神世界還不夠自由、不夠完美,我們想找一個最好的東西,求一個完美。最後我們在佛法裡有所發現,找到了最終的可皈依處,甚至瞭解到,完美原來不需要求,是天然具足而無所欠缺的,接受了佛法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心經也告訴我們“無所得”,多麼直截了當、痛快淋漓;怪不得濟群法師老愛說佛法無多子佛法無多子,見性仿佛易極!然而我們長處昏迷,偷心不死,貪求得慣了,沒法一下子金盆洗手。佛也不怪我們,他允許我們求,甚至給我們指示求的方向,比如現下最吃香的兩位佛菩薩,一位是無量壽,代表長生不死;一位是觀自在,象徵一切無礙的自由。
永嘉大師說,但得本,不愁末。一切問題可以討論、商榷,但不能把由此得出的結果當作自己真實的成果;同時,有很多問題不妨存而不論,比如輪回。六道也好,十六道也好,三十六道也好,乃至此因何以得彼果而非他果,光靠討論或研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學術界有興致去糾纏,那我們就隨喜一下,但不必學步邯鄲。許多人正坐在飯桶邊挨餓,卻喜歡探討桶的尺寸、飯的品質,不曉得自己快要餓死了,我們要是自以為比他們聰明一點的話,應該立刻捧起飯桶吃起來,然後用飯團堵住那些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