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論文
中觀佛教與現代物理學中的相對論
Victor Mansfield
14/01/2012 07:30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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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 Mansfield原著 

明心齋主人譯


             讚美圓滿無漏的佛陀
             無上正等正覺者
             將相對論向我們開示
             頂禮聖者和導師
             洞達實相辯才無礙
             覺悟終極真理的勝利者
             教誨我們以相對論
               ——宗喀巴

  一、引言
  

中觀佛教的先驅研究者和翻譯家(如舍爾巴茨基和Murti) ,與現代作家(如Thurman)一樣,把“緣起”(pratityasamupada)翻譯為相對論。中觀派把“緣起”(pratityasamupada)等同於他們的終極真理——空性(Sunyata)——,而這是理論和實踐的樞紐;因此這個概念具有極端的重要性。 Inada注意到:“把這個概念(pratityasamupada)翻譯為帶有現代物理學聯想的相對論原理甚至於在研究者中也開始流行和可以接受了。”


  不幸的是,對科學相對論概念意義的理解常常不夠準確,因此將這一佛教核心概念翻譯為相對論幾乎肯定會在科學上產生不正確的聯想。Inada不贊成將科學相對論與“緣起”(pratityasamupada)進行比附。他在緊接著前面引述的語句後說:“毫無疑問,這一技術性的概念具有相對論思想的‘某些傾向’,但決不是在規範的和科學的意義上。” 我認為問題在於相對論在現代物理學和一般哲學用法上意義的差別。在對中觀的翻譯和評論中,相對論在哲學上的基本用法是依存性、相互聯繫性、以及與認知者的聯繫。然而,在現代物理學中,這只是其意義的一小部分。相對論的物理學原理更主要地體現為不依賴於特殊的觀察者、普適性、以及一定程度上的絕對性,——這與相對論在中觀中的用法恰好相反。把相對論概念的這些彼此互異的意義混合在一起,會導致混亂和對於空性教義的誤解。以下各節將展開和澄清這些問題,並說明將核心概念pratityasamupada譯為相對論所產生的危險。第二節包括關於中觀佛教對空性和緣起的討論,尤其是以宗喀巴的著作為主要依據的具緣(Prasangika)中觀派的觀點。第三節是一個對現代物理學中狹義相對論的自足的、非技術的討論。我把討論僅限於狹義相對論而略去了廣義相對論,因為前者比較簡單並且包含了目前討論所涉及的所有觀念。本文關於相對論物理學所說的一切都適用于狹義和廣義相對論兩者。為明晰起見,我將使用緣起(dependent arising)而非相對論,作為pratityasamupada的翻譯。第四節討論中觀的緣起和物理學的相對論兩者的相似和差別。第五節是概括和結論。


  第二節 具緣中觀派的空性/緣起


  具緣中觀派主張,一切的苦難和束縛都來源於我們與生俱來的信念——我們相信現象的存在是固有的或內在的。他們爭辯說,我們先天地或本能地相信:客體和主體的存在象顯現的那樣是固有的、內在的、獨立於概念和名稱的、是根源其自身的;或者說通過分析可以發現是固有的。他們使用這些可以互換的術語,來刻畫我們相信在我們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實體的、獨立的實在的原則。他們斷定,正是這種對獨立的或自足的存在的信念,將我們束縛於生老病死的無始輪回之中。然而除了最精深的修行者之外,固有存在的客體對所有人來說似乎都是實在的檢驗標準。


  終極真理和空性(Sunyata)就是指在一切現象中沒有固有的存在。顯示現象是依存性地產生的,依賴於各種原因和條件——即缺乏固有的存在(或者是相對的)——,就建立了空性。在這種意義上,終極真理或空性等同於中觀的緣起。通過空性,中觀避免了永恆主義(常見)和虛無主義(斷見)。避免了常見或實體增益,因為一切現象都缺乏固有的存在或者說是空的。避免了斷見或損減執,因為一切現象通過緣起具有世俗諦的或者唯名的存在。


  至少為了比較的目的,先讓我承認具緣派的前提。然後,為了讓分析更加生動起見,考慮一個簡單的案例,並應用中觀理論來進行評論。假設我面前樹立著一根三十英尺長的鋁合金旗杆。這是自存的、實體的、獨立的實在的一個典範。陽光下閃閃發光,微風中拉索拍打發出悅耳的聲音,還有什麼更加明顯的獨立的或內在的存在呢?


  雖然中觀派有各種各樣的論證闡明現象缺乏內在的存在,從方便起見,可以將論證分為三種主要形式:現象對各種原因和條件的依賴,部分與整體的關係,以及現象對於心靈命名活動的依賴。雖然以下的論證並非經典的論證,但和它們是一致的。象經典的論證一樣,它接受物件的“常識”觀點。按照中觀理論,這種常識的觀點,不管它與我們自稱具有的哲學觀點有多大的衝突,總是能俘獲我們最深層的實用的和情感的反應。


  我要能看到旗杆,必須要有光照射它,還要有適當的距離。旗杆並非一直存在,——它先前的原因是在工廠的鑄造,主人把它放置在那兒,等等。但是旗杆這種層次的“原因和條件”,不會對它實體的、內在的存在產生最輕微的懷疑,因為此刻它正頑固地樹立在我的面前。


  伽利略、洛克以及其他一些人宣稱,人類感知者與物件的相互作用提供了旗杆的第二性的質——拋光鋁合金的特殊光澤、顏色、悅耳的聲音、冰冷堅實的手感等等。(我的狗能比我聽到頻率更高的聲音;蜜蜂能看到我視覺中沒有的紫外線,但看不到紅色;等等。)第二性的質的基礎是在物質科學(物理學、化學等)中研究的第一性的質。大家相信固有存在的旗杆,通常是指第一性的質的承載者,即空間和時間的位置、品質、長度、直徑等等。


  雖然承認一切主觀的貢獻都是由感官作用所提供的,大多數人還是毫不懷疑,存在著“真正的”旗杆,處於一定的時空之中,產生這些第二性的質,並為共用的經驗提供共同的基礎。看起來,解釋現象實在性的最基本屬性,是其獨立性——獨立於其他現象、觀察、或者概念化過程。換言之,我們通常相信固有存在是實在性的源泉。清晰地界定準備否定的物件——固有存在的性質——,永遠是中觀分析的第一步。現在讓我們更仔細地檢查這一性質。


  對一個在一段給定時間記憶體在的固有的物件,它必定在這一時段中的任何部分都同樣一直固有地存在。與時間的跨度無關,這意味著對象在任何時間區間中都完全是其自身,無論多短。按照佛教的觀點,時間的瞬間或時刻是原子式的,沒有內在的變遷或運動。時間的變遷或時光之流是瞬間的相繼。


  固有的存在是一種基本的屬性,一定是不受任何限制地永遠適合於物件全體的。既然物件在任何時刻是完全充實的和自足的,按照定義,該物件在任何時刻與在任何其他時刻的任何其他物件都沒有內在的和基本的關係。因為內在存在的物件與其他時刻都沒有基本的關係,而同時又延續了不止一個時刻,它必定是內在的無變化的,既不可能產生變化,也不可能接受變化。它是不受影響的和不能產生影響的,封閉在其永不改變的自性之中。一根固有存在的旗杆必定會凝固在永恆之中,——這是一個連最狂熱的愛國主義者都無法接受的矛盾的結論。


  用物件在空間上的定位,可以做出類似的論證。固有的存在必須在一個限定的空間範圍中完全地和自足地存在,和與其他範圍的相互作用無關。正如基於時間的論證一樣,這一不可避免的推理導致無法接受的孤立化和不變性。將固有的存在當作實在的原則,不可避免地導致物件的孤立化和惰性化。


  關鍵在於固有存在的絕對獨立性。正如Hopkins所說:“空性修證和領悟空性的智慧的產生的核心,在於確認物件顯現出似乎是它們存在於自身和由自身而存在。”或者隨後他說:“然而,具緣派回答道,‘固有存在’或者‘存在的自我模式’術語本身就暗示了獨立性。”在表面上賦予物件如此實體性和現實性的這種獨立性,恰恰使得固有的存在自相矛盾和自我廢棄。既然現象缺乏獨立性,它們必定是依存性的。它們依賴於什麼呢?


  現象通過它們的相互聯繫而獲得定義,並且依賴於這種聯繫。我們通常相信,聯繫是一種發生在固有的現象之間的一種偶然的或者非基本的屬性。事實上,中觀派認為現象的本質、最深刻的性質,是現象的聯繫性和依存性(pratityasamupada就是依存式的生起)以及孤立的同一性的缺乏(空性是獨立存在的空虛性)。(下一節在狹義相對論中對於這一點給出一個戲劇化的說明。)我們通常假定固有的存在是表像的本質,但是按照中觀的觀點,正是一個物件缺乏固有的存在、它的空性、它的依存性,才使得現象可能產生並發揮功能。


  象具緣中觀派所強調的,第二性的質、起因於感覺作用的主觀貢獻,是與物件的感知覺的相互作用和概念的命名或增益的一種結合,接受這一點並不十分困難。更加困難和更加重要的是,獨立存在的物件這個概念本身也是一種增益。換言之,固有的存在不過是概念的命名和增益,——它從未存在過並且永遠不會存在。不僅沒有通往獨立于心靈的世界的道路,而且這樣的一個世界根本不存在。具緣派認為,我們被深深地囚禁於不存在之中,囚禁於概念的命名和杜撰之中,這是我們本能地和被迫地所產生的思想的屬性。這種固有存在的連續不斷的增益蔓延到一切客觀的和主觀的現象。我們用善惡來刻畫那些實際上在自身中根本不存在的物件,對隨之而來的苦難——在固有存在的軸心上旋轉的輪回之輪——產生了強有力的貪著。


  概念增益對於產生世俗諦的存在及其污染的、固有的存在兩者的重要性,使得具緣中觀派有理由說,緣起作為理性之王,在其最強有力的形式中是:“一切現象因為受到依存地增益,都沒有固有的存在。”他們主張,所有其他證明沒有固有存在的推理都起源於這一理性之王,它可以徹底地克服常見和斷見兩種極端。


  具緣派這一古代嚴厲的觀點具有一種令人吃驚的現代語氣。Nelson Goodman 沿著否定獨立于心靈的世界的道路,在其精緻的《世界形成的種種方式》中闡明了相近的觀點:


  雖然沒有感知的概念是空洞的,但沒有概念的感知是盲目的(完全不起作用的)。賓詞、圖畫、其他標籤、概念圖式,沒有應用可以倖存下來;但沒有形式內容就會消失。我們可以沒有世界而擁有詞語,但沒有詞語或者其他符號就沒有世界。


  或者象Goodman在以後的一本著作中所說:“這裏所指的世界形成主要不是指通過雙手,而是通過心靈、或者通過語言或其他符號系統。”(Turman通過發展與維特根斯坦的比較,在具緣派與現代西方語言分析之間建立了更加廣泛的聯繫。)具緣派完全同意Goodman否定獨立的世界的觀點,但是儘管心靈非常重要,他們都謹慎地避免唯心主義。對具緣派而言,心靈同樣缺乏獨立的存在,在世俗諦的意義上必須有外在於意識的物件,從而相互依賴的心靈和物件可以在世俗諦的意義上存在。


  具緣派認為,在最寬廣的意義上,沒有固有的存在,但是現象有世俗諦的或唯名的存在,並且通過緣起產生作用。它們是有效的。雖然現象沒有固有的存在,它們在世俗諦的意義上當然存在,而且它們的空性不會讓它們沒有反應和不起作用。存在著關於世俗諦的實體和正確行為的有效知識。錯誤的信仰暗示真實的知識僅只是涉及到固有存在的物件的。中觀的分析攻擊我們對固有存在的信念,卻不用更高的原則來取代它;所以空性同樣缺乏內在的存在。否定固有的存在並不暗示某種更高的肯定。中觀的辯證法以一個非斷言的否定,——固有存在的空性——現象的最高真理達到頂點。


  現象的本質就是它們缺乏內在的存在,以及它們通過緣起而存在。現象居於“中道”——既非固有的存在,也不是不存在,而是以相互聯繫的方式,各種各樣的緣起方式存在。


  三,現代物理學中的相對論


  圖1,從地面觀察者看到的旗杆、奔跑者和車庫。L0表示靜止長度。


  與給出一個狹義相對論的正式表述相比,我認為回到30英尺的鋁合金旗杆上,並把它用在一個通俗的相對論案例上,更有啟發性。旗杆的長度是15英尺長的車庫的2倍,車庫的兩端裝備有特別高速開關的門。這裏所有的長度都是靜止參照系的數值,在物件和觀察者之間沒有相對運動的情況下測得的。當一個人手持旗杆與地面平行以0.9倍光速很快地奔跑時,旗杆真的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完全處於車庫之內。(見圖1)換言之,車庫值班員可以在兩端於同一個時刻快速地關閉(然後快速開啟)庫門,以使旗杆在物理上完全處於車庫之中。能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旗杆以相對於車庫0.9倍光速的速度運動,按照車庫的立場測量,只有13英尺的長度。奇怪的結果,但是各種各樣的實驗,證實了狹義相對論對於以高於或低於0.9倍光速的速度發生在全世界各地每天成千上萬次的事件的判斷。狹義相對論是現代物理學的一個基本的和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沒有什麼理由懷疑這一理論的有效性。


  讓車庫值班員大吃一驚的是,一旦奔跑者停下,沿車庫的方向拿著旗杆,他們倆都發現它是車庫長度的兩倍。靜止參照系的長度確實分別是3015英尺。儘管如此,多虧了相對論的尺縮效應,值班員確實在一個短時間內使全部的旗杆都處在車庫內。但是在物理學相對論中靜止沒有絕對的標準;所以,當奔跑者跑向車庫時,從他的觀點看,車庫正在以0.9倍光速的速度向他跑來。因此,在奔跑者的參照系中,車庫縮為6.5英尺,而他的旗杆仍然是30英尺(見圖2)。真正古怪的問題是:30英尺的旗杆在6.5英尺的車庫中,兩端的門還怎麼能關得上?我要強調的是,奔跑者看待事件的角度和值班員的角度,在任何意義上都是同樣合法、同樣“真實”的。人類感知覺的心理學同樣與此無關。測量可以通過攝影的方式或其他任何儀器來完成,並貯存於電腦中,留待日後去困惑不解。化上一分鐘來欣賞一下這個佯謬吧。


  圖2,奔跑者看到的旗杆、奔跑者和車庫。L0表示靜止長度。


  物件的長度、時間、以及品質是相對於進行測量的參照系的,接受這一點是困難的。但即使接受這一點也不足以解決這個佯謬。解決來自於對同時性的相對性的理解。在車庫值班員看來,兩個門是同時關閉並包容旗杆的;但是對於奔跑者來說,這兩個門從未同時關閉。在車庫值班員參照系中關門的同時性,根本不是奔跑者參照系的同時性。對於奔跑者來說,旗杆在任何時刻都未曾完全進入車庫。30英尺確實大於6.5英尺


  這個案例生動地說明了狹義相對論的一些重要特點。運動物件的長度(在運動方向上)、品質、和時間間隔,與靜止觀察者所測量的數值(靜止值)相比,按照一個簡單的比例改變。對值班員來說,旗杆的品質比對奔跑者而言更大。固定在旗杆上的手錶滴答聲的間隔,在車庫值班員看來,要比手錶相對於值班員靜止時分得更開。所有這些對每一位觀察者都是完全對稱的。沒有更加優越的參照系,——車庫值班員和奔跑者都不處在特權地位。許多物理屬性,主要是第一性的質,都要經受相對性的改變。但是,正如我接下來所強調的,並非一切屬性都是如此。


  那麼旗杆的內在的或者固有的品質和長度是什麼呢?它真的具有內在的品質和長度嗎?我們習慣上把它們看成是在靜止參照系下測得的數值,隱含地假定這些就是我們固有存在的旗杆的“真實”品質和長度。相對論的啟示是強有力的:以相對於旗杆0.9倍光速的速度(或其他任何速度)運動的觀察者的測量同樣有效。不存在更優越的參照系,因此沒有什麼品質、長度或者時間值,比在一個不同的參照系中測得的其他值內在地更為真實或更為基本。所以沒有不涉及或者不依賴一種特定的參照系的旗杆的長度或者品質。獨立於參照系的或者內在的長度、品質和其他相對論的屬性是沒有意義的。相對論的各種屬性關聯到宇宙的其他部分,從來不象夜晚黑暗天空中孤獨的星星,——它們是一個擴展的星座的組成部分。經典物理學的世界遭受了嚴重地動搖,因為物件的一些最基本(最“真實”)的第一性的質,在物理學相對論中,喪失了其固有的存在。另一方面,正如我在下一節中所強調的,相對論物理學並沒有將一切都歸結為依賴於進行測量的參照系。


  四、相似與分歧


  迄今為止,物理學相對論的某些方面與中觀的緣起之間存在驚人的相似,雖然前者僅應用於物理現象,而後者卻在所有水準上應用於內在的和外在的現象。但是相對論物理學的概念討論常常會陷入嚴重的錯誤,過於強調空間、時間和某些其他物理屬性對於一個特定的參照系的依賴。許多人認為,這種對於參照系的戲劇性的依賴是相對論物理學的基本意義,但是從理論物理學自狹義相對論1905年出現之後的發展的角度來看,更為重要的是相對論物理學發現了許多不變數——在一切參照系中同一的屬性。最簡單的例子是真空中光的速度,它對一切觀察者都是相同的,不管其運動狀態如何。還有大量其他的物理屬性是與參照系無關的。更為基本的是,物理學定律在一切參照系中都具有同樣的形式。例如,雖然奔跑者關於某些物理屬性的數值與車庫值班員分歧強烈,在運動著的旗杆上打檯球的兩隻跳蚤,卻發現它們的遊戲和它們靜止在車庫地板上完全一樣,因為力學定律與參照系無關。或者,飛機上的電器,不管飛機在地上還是以2個馬赫數或0.9倍光速飛行,都是一樣地工作,因為電磁學和量子力學都是與參照系無關的。


  即使是可以想像到的最高級的實驗室,在實驗上也無法分辨哪個參照系是靜止的,哪個是勻速運動;因為物理學定律(因此所有物理學實驗)在一切參照系都是同一的。“靜止”和“運動”概念本身是相對的,但是一切事物在相對論物理學中沒有相對性——不變性比相對性更加重要。事實上,自從20年代以來,最重要的物理學理論都被有意識地建構為相對論意義上的不變數。這意味著,不管理論涉及到在宇宙學中的最宏觀現象,還是在高能物理學中的最微觀現象,都必須在任何參照系中具有同樣的形式。


  另外一種欣賞不變數重要性的方式是,回想一下狹義相對論的起源僅只需要兩個假定:首先,對一切觀察者來說光在真空中的速度是一樣的;其次,物理定律在一切參照系中具有同樣的形式。(這兩個假定在廣義相對論中只需要適當的推廣。)整個理論及其違反直覺的長度、品質和時間的依存性都來自這兩個從一開始就毫不隱諱地體現了不變性的假定。


  儘管在任何一個參照系中所作的測量都是相對性的,相對論的物理學理論本身卻並不如此。理論與在不同的參照系下所作的測量的關係是一種完全決定論的和精確的方式,並且體現了物理學定律的不變性。在物理學相對論中,關於相對性的細節知識不是一種相對的知識。在相對性的海洋之上聳立著不變性的高峰。中觀思想的緣起性是否類似地指示了超出更高的原則?中觀宗是否有相近的思想運動?


  在中觀思想中,現象過去永遠是並且將來也永遠是缺乏獨立存在的,因此空性不是產生出來的現象——不是由於原因和條件而到來和遠去的某種事物。空性不是由缺乏固有存在的單個轉瞬即逝的現象所帶來或產生的,因此空性是持存的現象。在對空性和僅僅“偶然持存”的現象進行區別時,Hopkins寫到:“但是,空性一般,儘管不作為獨立於其特殊表現的實體而存在,卻一直存在著,因為從來沒有一個時刻不存在空性的表現。”雖然空性在每一個缺乏特定固有存在的現象中是特殊的,然而通過對於單個現象的空性的直接認識,可以導致一種對一切世界體系的空性的深刻領悟。空性的這種持存性、獨立的程度以及表面上的普遍性,很可能產生一種錯誤的暗示:即類似於物理學定律,在相互依存的現象上聳立著(不變性的)高塔。


  但是,具緣中觀派是堅決的,——整個宇宙,無論主觀還是客觀,都缺乏固有的存在,因此包括空性自身在內沒有什麼超出緣起之上。這是一種非斷言的否定——否定固有的存在不暗示其他更高的原理或存在。相對論物理學與中觀思想的相似性在這一點上猝然停止了。雖然空性真的是一種持存的現象,它仍然要依賴於其所限制的現象和一種增益的意識。空性的這種依存性保證它缺乏一種自足的性質。不僅如此,空性的特殊性(獨一無二的現象中獨立存在的缺乏),與空性限制一切現象並不衝突。正如特定的整數體現了整數的性質,整數的數學符號同樣如此。


  面對空性的這種持存性、獨立的程度以及表面上的普遍性,在中觀理論中尋求類似於物理學相對論中的更高形式的發展是自然的。但這將會是又一個例子,說明心靈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傾向,總是企圖實體化、不正確地增益固有存在。正如在先前的段落中指出的那樣,儘管空性具有持存性、有限的獨立性和普遍性,終極真理卻不是實體的、固有的存在和自存的。相反,空性是在兩種真理的框架中形成的,其中存在兩種互補的現象觀:一種是終極(勝義諦)的,認為一切都是空的;另外一種是世俗諦的,認為物件在日常行動的範圍內具有存在、功能和效用。一切現象或知識的物件都包含在這兩種真理中。雖然旗杆完全缺乏獨立的存在,但它具有世俗諦的或唯名的存在,並且旗子可以在上面升起。普通生活和話語是在習俗真理(世俗諦)的範圍內,但是我們不幸地通過增益固有的存在污染習俗真理(並且偶爾地甚至包括終極真理)。終極真理、空性,雖然是一種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和普遍性的持存現象,仍然是空的,——固有存在的非斷言的否定。終極真理的任何表述必定是一種習俗(世俗諦)的現象,——唯名的存在,但卻是獨立存在的徹底的空性。


  至於相對論物理學及其參照系無關的定律和屬性,中觀哲學家將會立刻指出所有的物理學都是一種精緻的概念增益,都是人與自然(二者都沒有獨立的存在)之間的相互作用。所有的物理學物件和定律都一定缺乏固有的存在,不管是否參照系不變數,——這一觀點為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所共同接受。例如,Goodman 認為,物理學所代表的世界版本是許多種可能世界之一,一種與被刻畫的世界不可分的版本,但絕不是唯一的或優越的世界。中觀派會斷言,敏銳的物理學家不會讓任何物理學物件和定律負擔固有存在的自相矛盾的屬性,那樣會使它們不起作用、沒有活力。


  相對論物理學和中觀理論理解因果性的方式也不同。相對論物理學的因果觀起源於經典或前相對論物理學。在經典物理學中,因果性,或更準確地說決定論,意味著先前的事件是將先前的存在傳遞給結果事件或效果的有效作用。法則是不可違背的:一組給定的原因總是產生相同的結果。在這種觀點中隱含這樣的假定:自足的或固有的存在實體發生了某種轉變。例如,象牛頓運動第二定理所預言的那樣,力使一個獨立存在的特定品質的質點產生了加速度。


  在從經典的牛頓物理學到相對論物理學的轉變中,因果性只發生了輕微的變化。除了上面提及的相對論效應影響的物理屬性外,物件仍然被視為固有的存在。主要的改進是原因激發其結果不能快於真空中的光速。相對論顯示這一限制保證了決定論對於所有觀察者的一致性:儘管存在空間和時間的相對性,原因總是發生在結果之前。量子力學激烈地修改了物件和因果性都是固有的存在的觀念,使它們更加接近具緣中觀路線,我在最近的一篇論文中探討了這一主題。


  與相對論物理學中的因果性相反,中觀的因果性是對於(建立起現象依存關係的性質的)原因和條件的更加一般性的依存性。與決定論的因果性及其固有存在的物件作為質料因和動力因不同,空性的教義與相對的現象之間存在著相互的依賴關係或者說具有基本的依存性。為了中觀的實踐的目的,因果性可以仍然在通常的風格上理解為世俗諦的或唯名的。例如,心靈的痛苦可以可以用適當的心靈修行有效地轉變。事實上,中觀的精神實踐有賴於對心理學的因果律的精確理解,但它從未喪失真理的洞見,即倘若主觀因素是固有的存在的話,那麼就不會有轉變。正確的空性觀是修行的關鍵。


  五、概括與結論


  中觀的批評顯示了固有存在的矛盾性質,因此建立了空性的教義。獨立的性質,據信提供了物件的現實性,是固有的存在的致命弱點。然而中觀宗認為,不管我們表面上具有什麼樣智力上的信仰,除了最精深的修行者之外,所有人都先天地相信和增益固有的存在。正如Hopkins 所說:“這種‘固有存在’不是一種由哲學體系所添加的概念,而是涉及到我們對事物存在方式的日常感覺,——似乎事物確實在自身中存在並由自身組成,覆蓋其組成部分。”分析顯示固有存在的荒謬性,但它仍然據有我們最深層的情感信仰。


  中觀宗強調實現涅槃所需要的態度革命,不可能僅由對空性的智力上的理解而獲得。要清除心靈的痛苦和深化對空性的理解,艱苦的理智努力必須與強而有力的冥想技巧相結合。最為重要的是,偉大的同情心(大悲)點燃智慧之火,並為之加油助燃;智慧又反過來使同情成為可能。換言之,對空性的深刻理解要求慈悲的修行,而空性的智慧通過去除我們對孤立存在個體的信念使得慈悲的實踐成為可能。個人的解脫不是最高的目標,而是作為解除一切有情痛苦的手段。最好的榜樣——菩薩們,為了其他眾生的解脫,推遲自己對於痛苦的輪回的徹底解脫。


  儘管圍繞中觀的解釋存在著現代爭論,他們的最高目標是一切有情從輪回的痛苦和無知中解放出來,這一點是很清楚的。既然對固有存在的錯誤信念和我們將此信念對現象的根深蒂固的增益使我們束縛於輪回,那麼就再也沒有比攻擊這一腳鐐而獲得解脫更迅捷的方式了。為了這一原因,中觀宗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使我們擺脫這種毒藥。


  正如我前面顯示的那樣,要從相對論物理學得到與這種毒藥鬥爭的支援是危險的。既然相對論物理學正日益(不管是多麼不完全地)被吸收到我們的思想遺產中,所以要將核心概念pratityasamupada翻譯為相對論而不帶有科學的聯想是不可能的。在緣起與相對論物理學之間存在著某些真正的相似性,對相對論的欣賞有助於中觀的理解。但是,它們對於因果性觀點的分歧,尤其是二者最高原則的地位的分歧,使得聯想是危險的;而部分聯想會代表並激發整體的聯想,這是心理學的一條法則。


  在摧毀了我們對於內在的或獨立於參照系的品質、長度、時間及其其他物理屬性的信念後,相對論物理學的偉大榮耀是物理定律表現形式的完全不變性或對參照系的獨立性。從我們對獨立的物理屬性的信念的灰燼中,一個完全不變的物理學象一隻偉大的鳳凰站起來了。相反,當中觀摧毀了我們對於現象的內在存在的信念之後,留給我們的是一個非斷言的否定——空性。沒有以某種更高的或更堅固的形式復興被擊敗的獨立存在的原則,留給我們的是純粹的依存性和相互聯繫。終極真理就是在一切現象(包括空性)中獨立存在的缺乏。留給心靈的只能是沒有固有的存在或原理。任何從未存在過的和將來也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都決不會從中觀的火葬柴堆上站起來。不幸的是,空性與相對論物理學的聯合提供了將終極真理本身增益為固有存在的危險機會。


  當今達賴喇嘛援引龍樹著名的《中論》說:


        大聖說法空,為離諸見故。
        若複見有空,諸佛所不化。


  前面介紹過的將pratityasamupada翻譯為相對論的人中,沒有一個把空性刻畫為固有的存在。儘管如此,將空性與帶有普遍的不變性和絕對性的相對論物理學聯繫起來,會使我們不必要地暴露給這種不可治癒的疾病。


  在中觀與現代物理學(尤其是量子力學)之間,存在著許多深刻的共鳴。但是,在我們由科學-數學世界觀主導的文化中,與科學建立不準確的聯繫是危險的。因此,我同意Inada的觀點:“這一技術性的概念確實具有相對論思想的‘某些傾向’,但決不是在規範的和科學的意義上。”

來源:hait.chud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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