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三月~五月)
恒實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六日 加州克士堡壘以北
師父上人慈鑒:
春天忽然降臨,從去年十一月開始,直至今天,是第一次把一層層的厚衣服脫掉。外面陽光匝地,郊野的昆蟲成群結隊蠢蠢蠕動,代表無限生機。很明顯的,一切唯心造。上個月,我從衣袋裏翻來覆去,找尋一雙羊毛厚襪子,輕薄的尼龍襪子不夠暖了。今天卻剛剛相反,厚襪子變成累贅,而薄襪子剛好。是不是襪子在四個月內改變了?不是,唯有我的分別心,時刻轉動,晝夜不停地為臭皮囊作打算。擁有一個身體,有時很麻煩的,老子說:「人之患在吾有身」一點也不錯。
可是,弟子還有好消息報告。恒朝和我已決定把上人於每月在金輪寺的開示,抄錄、整理、校定,由法界佛教總會出版,傳播流通。上人的開示,雋永有味,是無價珍寶。這些金玉良言,像計時彈丸一樣,在未來的時日裏應驗生效。往往,上人事先會給我們特別的教誨,起初聽起來並不覺得有何重要性;待我們回到公路上,時機成熟,境界驟然出現,那些訓話自然地與境界配合得天衣無縫,太玄妙了!
這些話都是大醫王對症下藥的藥方,以便接引我們;而話中有話,意中藏意,讚之彌深,仰之彌高。到目前為止,弟子才能進一步地領會我們初出發時上人的訓誨,快一年了,而這番話還是妙用無窮,取用不竭。
每一次,上人的教訓在我們心裏產生奇妙的感應。而因緣的巧妙,時機的配合,如電光石火,稍從即逝,更是耐人尋味!無論是新的經驗,或者打坐的境界,老早皆在上人的預料之中。他會指出一扇門,或者用善巧方便,或者用一句偈子,一個轉語之下,把我們引出歧路,護送到康莊大道。雖然,不能在言語中表達一切,但弟子們無時不感受上人悲智雙運所給予的庇佑。我們為了遇到大導師而慶幸!試想想,有史以來不少努力的修行人,因為不曾得到明眼善知識的指引,或執於有,或執於空,虛度年月徒勞無功,這不是很可惜嗎?弟子在辦道時,忽升忽落,忽進忽退,忽正忽邪,深知道路是不容易走的。而上人與慈運悲,時刻助我們反迷歸覺,有時鼓勵,有時訶責,語默動靜,都用超人的忍耐力,默佑度化。恒朝和我,每天向上人頂禮。我們對上人宏深的願力,日益欽佩。希望凡能聽聞上人法音,或目睹上人法相的眾生,不要再狐疑不決,蹉跎歲月,當面錯過!
當我的父親在世時,我沒有好好地盡孝。現在,弟子有一個機會來侍奉師父,從奉侍師父,可以得到侍奉諸佛菩薩的機會,令弟子深感愧不敢當,也深感慶倖。
弟子 果真頂禮
恒朝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六日 加州第一號公路
師父上人慈鑒:
春天來了。轉眼間,暖氣洋溢,和風徐徐,大地如錦。隆冬的肅殺已過,現在是青綠遍野,群芳吐豔的時候。隨著天地間的變化旋律,萬物生育萌芽,四周充滿了一片蓬勃的朝氣。
而我們呢?也隨順天地之變化,歸復自然。這個自然,是指我們湛然清淨的自性。生生世世,每逢到春天萬物復蘇的時節,我們都隨著生理的渴求,向外賓士;累劫多生,循著愛欲的激流漂泊流轉。可是,「溫巢」很快變成樊龍;不久,問題又來了。有多少人會追究:
「這是什麼?難道生命裏只有交配,然後死亡;死亡之後復生,又再交配,輾轉交替無有出期?難道生命裏只有吃飯、穿衣、睡覺?」
華嚴經上說:「若有眾生,不解如何脫離三界,只會哭泣和昏迷,菩薩便為其示現施捨國城財寶,出家辦道,恒常寂靜安隱。
昨天,果歸居士來訪。果歸說:「明天是特別的日子。」
「噢?」
「明天是釋迦尼佛出家日,他本來是得天獨厚的太子,然而甘願捨棄國城妻子,獨自到雪山修行。」
佛陀騎上白馬,飛越宮殿的牆垣,這是一幅多有詩意,引人入勝的畫面!佛陀處身在最富裕的「溫巢」,世間的享受,應有盡有,為什麼他願意放下一切?
華嚴經上說:
「家宅是貪愛、是縛纏;菩薩為願度生悉能捨離,示現出家得解脫,不受諸欲樂。」
今早,在僻靜的海旁公路上拜,我突然能所感觸:弟子出家快一年了,而一天比一天快樂。在每個眾生的心靈深處,除了愛欲的渴求外,還有另一種渴仰。那就是渴仰正覺和究竟解脫。而這種渴仰,比起尋求配偶、家室之樂,更加強烈,更加深入骨髓。所以每個眾生,終於會走上這條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堪做佛。」在這個春季,有些人會去找尋配偶,有些人會去修道。這僅是遲早的問題。待機緣成熟時,一切眾生,都會樂意布施一切,捨假求真,修無上菩提。
在這個春天,我們每人應該更加努力,掃淨自心,幫助他人。放下自我,返樸歸真,才是真正的道路。願一切眾生,同修共證,無上涅槃,是我至禱!
弟子 果廷頂禮
恒實
一九七八年四月八日 蒙得里省
師父上人慈鑒:
今年不能親向上人祝賀生辰,但弟子們在公路上向上人頂禮九拜,並祝華誕如意,法界無疆。以下是三步一拜最近的消息:
恒朝、果舟和我三人在拜,轉達一個彎,忽然,在我們眼前,出現一幅奇偉壯觀的天然壁畫——二十多里懸崖峭壁,千嶂疊翠、萬壑凝煙,間錯著那粼粼綠波,在斜陽下耀眼生輝。看著那山陵起伏,峻嶺穿雲,令人歎為觀止。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車輪有如一條小遊絲,在峽谷中若斷若續,穿插隱現;夕陽西下彩雲紛飛,一半鑲在半空中,一半粘在山峰上……我們要打此地拜過去。
最初的反應,是心向外馳。但不像往昔那樣奔流放逸。在我心裏,有一股陽和之氣,日積月累,形成一股洪流,阻止我的心神向外流溢。昨晚,華嚴經裏有一段經文正在我腦海裏縈繞:
「雖令諸有悉清淨,亦不分別於諸有。
知諸有性無所有,而令歡喜意清淨。
於一佛土無所依,一切佛土亦如是。
亦不染著有為法,知彼法性無依處。」
—華嚴經十迴向品—
我玩味這段經文,片刻之前,我還在洛杉機的馬路上拜,忽然,又到了此地——世上那裏有依止之法?當我的人在洛杉機,這兒的碧山綠海,又在那裏?那一個時刻跟這一個時刻,有什麼不同之處?既然找不到不同之處,我要到那兒去逃避現實?為什麼還要打妄想度日?「自我」受不起日以繼夜、連綿不絕、步步緊逼的壓力,因而生出分別心,企圖逃避現實。難怪上人說:
「只要用功夫,一切便會如意,沒有問題。恐懼是毫無用處的。」
於是我睜開眼睛,重新觀看眼前的景象:「啊!是多麼壯觀的景致,多麼宏偉的道場!」我的心頓時覺得輕快,好似長了翅膀,飛越煩惱的淤泥。弟子發願,直至這些崖石化成微塵,直至海枯石爛。
現在,我們要緊精會神通過菩薩道最基本的歷程:布施、持戒、忍辱、精進、智慧、禪定。至於忍辱,在這兒有很多機會去練習。這個星期,果齋居士離開萬佛城前來參加三步一拜。他經歷過我們三步一拜途中最險惡習的一段路;此外最近氣候反覆無常,乍寒乍熱。有時候,我們翻山越嶺,經過崎嶇山崖,可說是有生以來所走過的最艱險的道路。可是,果齋卻愈拜愈起勁,任何困難也障礙不了他:刺人的荊棘,咬人中跳蚤、毒野葛、日曬雨淋,此地著名的狂風——都不能影響他的精進心。
上星期果舟居士來拜,這個星期果齋前來參加,都大大地鼓舞恒朝和我。這些居士們都有極度虔誠的信仰。
說到道場,在餐風露宿的生涯中,令我們更覺清淨道場之可貴。能夠住在乾淨的寺廟裏,有瓦遮頭,有壁擋風,這有多好!打坐時,當我遇到困擾,我只能怪自己業障深重,從前,在金山寺最靜謐、最理想的環境下,我沒有好好去辦道。現在,正想用功時,障礙便層出不窮:風暴、昆蟲、荊棘林、狹窄的山路、驟雨、烈日、吵嘈的交通、寒冷——這一切的挫折,都給我一種精神上的磨練,因此我的意志更加堅定。我們下定決心要擴展並光大萬佛城,為後來發心的修行人,鋪一條平坦的道路,讓他們在真正的:「阿蘭若」用功。弟子不是抱怨!恒朝和我從未感到如此快慰和健康。我們時間表雖然排得很緊湊,卻沒有一刻是呆板的,因為它和變化無定的大自然打成一片,息息相通。
總而言之,拖著這個軀殼很麻煩。為了照料它,不知費了多少時間。唯一補救的方法,便是利用這個身體,來成就道業。華嚴經十行品的第一行喜行中,菩薩發願受生時,要化作廣大的身軀,以身肉滿足一切饑渴的眾生,隨他們啖食。
「菩薩觀未來今一切眾生,所受之身,尋即壞滅,便作是念:奇哉!眾生遇癡無智,於生死內,受無數身,危脆不停,速歸壞滅;若已壞滅,若今壞滅,若當壞滅,而不能以不堅固身,求堅固身。」
於是菩薩發如此大願:
「我當盡學諸佛所學,證一切智,知一切法,為諸眾生,說三世平等,隨順寂靜,不壞法性,今其永得安慰快樂。」
—華嚴經十行品—
這段經文常在我的腦海盤旋。在三步一拜途中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它給我極大的鼓舞和力量。例如,打坐時當我的腿開始酸痛,我只須默默地思惟經文的意義,便能夠保持雙跏趺,忍過痛楚。這就是向無優解脫城的道路上邁步。
三月,對我最大的啟示:「有志者,事竟成。」
我們內心已具足豐富的修行法門,只要我們一心一意地緊抱指標,毫不放鬆,終有一天會到達目的地。
弟子 果真頂禮
恒朝
一九七八年四月八日 蒙德里縣參差峰北面
師父上人慈鑒:
在我們旅途中,最難學的莫過於行中道。中道即是不走向極端,不偏不倚,不太過或不及,最好是順其自然,不往後退,也不衛前突進,時刻保持著恒、穩、真。古語有云,不單是活佛、菩薩、羅漢,乃至天地皆從中道而生。換句話說,即是常忠於自性,不著於色,不著於空。在這一方面,我已遇上一些困難,如下面的故事:
當我們正預備從金輪寺駛車送上人到洛杉磯機場時,總有最後幾分鐘的匆促和忙亂。但是小果貴卻能完全不理會這番喧鬧,從嘈雜的聲浪中,聽懂去飛機場的路線及方向。我對他那種無執的定力非常欽佩,不禁自忖:「對,他這種方法最為恰當。如果能心無旁鶩,就永遠不會迷失。」正在動這一念時,我回願師父一眼——他正在默視著我微笑。我肯定在那一刻,師父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
稍後,在機場會客室中,我正在迷迷糊糊地拖著行李往來,上人就警告我,千萬不能「入定」。上人剛要登機時,特別叮囑:「你們要非常小心」,然後才離去。
我在想:「上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最初他曾訓示我說:「果廷(恒朝),你是護法,千萬不要入定,路上的車輛不會入定的。如果你入了定,會被它們輾得粉碎。」可是,我卻像一個呆子般入了定。
當我們回到叩拜的地點,先讓恒實下車,把車子開前大約一哩。他準備把我們在洛杉磯拜的那段路程算好,才回來和我會面。我一直在等,在等,總看不到恒實。我跑到小山丘上,從山頂可以清晰地俯瞰大路的周圍,仍然沒有恒實的影子。我開始焦急了。
我再跑回到最初讓他下車的地點,甚至在路邊泥濘上追尋他的足跡,直到足跡也隱沒了。我開始慌張起來。「他在那裏呢?」我跑回車子時,順著路,來回駛了好幾次,甚至往前面多駛了兩哩路程,但仍然什麼也看不見。「你真是個好護法!」我責怪自己:「在郊外跟隨一個法師,像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真沒用!」羞愧轉為懊惱。「恒實沒戴上眼鏡,不知是否冒冒失失地掉進牛欄或大海裏了?」我想著,但總是找不著他。此時懊惱又轉為切心的關懷。「也許他被人綁架、打劫,或者受傷、撞車,可能掉進山溝裏死了。」已經過了三個小時光景,我正準備通知警察。此刻我大聲的祈求師父:「上人,請您救救我這個愚癡的沙彌吧!」忽然靈機一動,我把車子開進一條歧路中去看看。
當車子轉了第一個彎,就見到恒實穩穩靜靜地在叩拜,好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你……你……在這裏幹什麼?我到處找得你好苦啊!」恒實很冷靜地給我寫了一張字條,公路上有一個路標,標明「行人莫走」,而牌上的箭頭正指向這一條歧路。我真的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把車子駛回到公路上,果然看見那路牌,明顯得像我面上的鼻子一樣!「入定……要非常小心」——小果貴——師父的微笑,看透我在想什麼——這些都豁然貫通,使我完完全全明白了!
當晚讀華嚴經十迴向品,其中的意思也是這樣:十方佛如來,了法無遺漏,雖知一切皆空寂,對空也無一念。我之所以入定是因為「執空」,這只不過是執著「我相」的另一面而已。面對「無我的實相」,本應該打破自我,我反而執著於空,入了定。這教訓使我永遠不忘。
這個月,當上人在洛杉機時曾對我們說:「當你們尚未決心修行時,沒有人管你們,你們可以為所欲為。但一旦決定修行,諸護法善神,天龍八部等皆來守護,你們也不能像從前那般隨便了。」是因為太隨便了,所以才得到這個難忘的教訓。
恒實,果齋和我在一個小瀑布邊休息,想喝點水及洗身路上「僕僕」的塵埃。見到那清涼的瀑布,樹蔭下的小水流,覺得這比外面炎熱的柏油路及周末危險的交通好得多了。在我腦海裏知道,出去嬉戲是個嚴重的過失。「算了吧,只玩一下大概沒有關係,」我就會替自己找藉口。於是,我便朝「風景區」走了十幾步,然後拿著小鐵杯子再次走到小瀑布那裏。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一轉頭來,只見一個奇醜的漢子正蹣跚地向我們這邊走來。他的身形及腳踝都是畸形的,面上輪廓也一樣。恒實、果齋和我只看了他一眼,都不敢再看了。他老站在那兒,對我們扯鬼臉,口裏喃喃自語,動作多端。我們趕快跑回到馬路邊,一開始叩拜他就離去。究竟這人是誰,是個什麼?我不曉得,但他畢竟把我從「嬉戲夢」中喚醒了。只要著一點色相就會惹來很多麻煩。昨天在華嚴經十迴向品中又有如下的一段經文是說:
「未曾染著於諸色,受想行識亦如是——其心念念恒安住,智慧廣大無與等。離癡正念常寂然,一切諸業皆清淨」。
為了貪玩耍,一旦離開「正念」,我們的業報便立刻呈現。我們時常體驗到這道理:如果「一心不亂地叩拜,Everying's O.K. 就萬事如意」,而確實「其心念念恒安住」。一旦有一念的貪欲,或向外攀求,心頭立刻「被雲遮」,而怪誕的事情就接踵而來。
路是狹窄的,有時我們把步數算好,走到路肩上拜。我們把步數分為三,然後再加上十分一,保證沒有拜少了路程。那天誰任維那的,就用石頭在路旁作一個記號。
昨晚恒實、果齋和我,擠在車子裏誦讀華嚴經。外面冷冷黑黑的刮著風。突然在黑夜中有一雙手敲了我們的車門。恒實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一雙手伸進來,在一條彩色的頸巾裏包著幾個剛從樹上採來的橘子——是供養。從恒實的笑容,可知道供養者一定是個充滿光輝的明眼人。祝師父上人生辰快樂!
再者:在這幾個星期間,果舟和果齋(上人的皈依弟子)相繼而來跟我們一起叩拜,使我更覺到:「諸法平等」。果齋本來做了個夢,夢見果舟的手足變成了血糊糊的樣子。為了這個,他自己也有點猶豫不決,不知應否來參加三步一拜?過後,正如恒實和我一樣,他們倆發覺這一點:一切法門的目的的是停止妄想;而斷絕妄想,最不容易。我們的自性即是佛性,我們之間沒有彼此之分。遮蓋我們自性的妄想執著也一樣,都生於「我相」。無論你運用何種法門,到底不離這個;對你最困難的法門往往就是最應機的一個。所有修行者只有同一個工作,就是「心地」上的工作。這條公路只不過是幻想能了。在這條公路上,我們所嘗到的甜和苦,或修禪,或持戒,或念佛,或持咒,以及布施,忍辱,乃至八萬四千法門,完全是一樣的。
任何人都能參加。法是無分勝劣高下,順逆難易的。我們這些師兄弟都能具體地見證。正如果齋說:「所有的恐懼,原來都由我心所造而已。」
弟子 果廷頂禮
恒實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九日 加州高打之下
師父上人慈鑒:
雖然我們已經說過很多遍,但還要再強調一次,恒朝和我能做上人的弟子,以及得到這次朝山的機會,我們是何等的幸運!我們被風吹雨打,這是天賜的考驗。這條路上杳無人跡,有時候下雨,兩三天都未曾跟旁人交談。恒朝和我也不需要談話,這真是修行的好環境!
華嚴經上曾說:
「信心的力量是堅固不壞的,信心能永遠消除煩惱之根,人們如果信心堅定就不會執著任何環境,還離一切困難,心境自然安穩。」
我們從天氣的變化上得到許多益處,好使我們快些捨棄這個「臭皮囊」。上周末有個大風暴。從太平洋驟然而降。這暴風雨從早上六時開始,徘徊了四十八個小時才離去。風勢猛烈得使我們無法站起來,傾盆大雨猶如飛沙走石般洶湧而至。颶風來臨時,我們剛巧在山背的一個沒有遮蔽的高坡上,只見足下白浪澎湃幾乎無路可走。很明顯的,我們只有一個下山的方法,那就是照常拜下去。逆雨而行,真不容易:每進一步,風就把我們吹退兩步,好像拳師迎面痛擊。逆風而走,我們的身體必須傾斜四十五度才不致完全摔倒,在地上泥濘裏拜,泥漿已經結了冰,成為一堆堆濕黏如膠泥水潭。頂禮時,只覺得冰水從頭、膝、手掌,逐漸滲透而上升,直至整個手臂和衣服都濕透了。一旦站起身來,「砰」的一聲,又立刻被颶風的拳頭打退幾步。如是者延續了好幾個小時。
傍晚,好不容易才用凍硬的指頭解開衣上的鈕扣及拉鏈,取出最後一件幹衣服,其他的衣服在油燈下烘乾。我們用雙手摩擦了足足半個鐘頭,才把僵硬得有如冰棒的兩條腿蘇活過來。
誰要執著這無用的皮囊?這風暴是最厲害的BIG SUR 風。拜了三分之一的下午我們已精疲力竭,身體上每一條神經,每一根筋骨都麻木了。但此時我硬要抱著勇往直前的決心,腦海裏不時浮現上人讚歎玄奘法師的偈頌:
「百折不撓金剛志,萬魔不退菩提心。」
恒朝於日前剛誦讀了上人說過的話:
「所有眾生的苦,我都承擔把它當作自己的;所有現世的樂,我把它向給一切眾生。」
我還記得華嚴經十行品裏的一位菩薩,為了救生心切,一旦聽到自己有機會隨入阿鼻地獄代眾生受無量劫的痛楚,不禁雀躍歡喜。而我在這兒被雨淋濕了就想罷休嗎?當時我就下了決心——真的皈依三寶。我把一切皈依上人,以此報師恩。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依教奉行的時刻。就算死在那地方,我豪也遺憾。我要盡我所能,做上人的好弟子!
下定了決心,對我的習氣及恐懼作了積極抵抗後,我的心平靜下來。雖然身體上沒有立刻感到舒適,但心中卻覺得非常真實。在我們頭上一圈藍色的光輝突然呈現,而雨也逐漸停止了。是不是天龍設法終於來護持呢?我不知道。那時太專心叩拜,也無暇打這個妄想。但有一樣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信心是最堅固的東西。這天氣是我們生平經歷中最惡劣的一次,但信心能降伏這天氣。最重要的,信心降伏了我的心。我的「心」才是最奸詐、最狡猾、最不聽話的「魔」。倘若沒有具足智慧慈悲的善知識引領,早在三個月前我便被妄想擊敗。我們的工作一直進展,一步一步,我的「猴子」心開始聽招呼,慢慢地克己復禮。旅程尚還哩!Big Sur 只是一個道場及戰場而已。
總而言之,這是個玄妙無價的經驗,對我們的修行簡直是強心劑。碰上這種考驗,我們所有的機關總掣也要開動,迫使我們爬向高峰——這才是堅固修行的好方法。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次日,一切如常,我們仍舊誦念,仍舊頂禮,仍舊迴向功德,但在我們的觀感中,已產生了變化。第一,不會如往時對身體生命看得那麼重要——身體只是一所,正在敗壞的房子,何苦費這麼大的心力?「我相」只能帶來諸多痛苦與悲傷。我們對事物實價的觀感,產生徹底的變化:從今以後,我只想把目光放到鼻端上;我想要知道的,就是我背著的法界經;我要說的,只是警惕眾生用功修道的話;我要做的一—在我個人因緣範圍所能及一—是要消災並帶來快樂;我要擁有的,是無形的財寶:法具、方便智、經典;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盤起雙跏趺,所能達到的處所;唯一想要的名號,就是「法師」。
願萬佛城迅速成就。為了饒益所有眾生,願萬佛城成為世界的修行場所、道德中心,願它獲得萬佛功德的莊嚴!
弟子 果真頂禮
恒朝
一九七八年五月 將士陣亡紀念日 Big Sur
師父上人慈鑒:
今早我們步行回到叩拜的地點,看見一條巨大的響尾蛇,在路旁盤捲著。待我們拜到那邊,他還會在嗎?如果看不見了,他又躲到那兒去?會不會在草叢堆中?
第一步,要截斷妄想。打妄想,每次只帶來麻煩。只有一心禮拜,才會息滅一切麻煩。假若我們因緣駐定要身受一條大毒蛇的侵襲,我們也無從躲避,儘管讓它來好了。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業報,它也不會來。慢慢地,夾雜著痛楚和辛酸,我們開始體會「菩薩畏因不畏果」的真諦。一切事物,好的壞的、逆的順的,皆由我們的思想所決定。一切唯心造。在心地上播下種子,種子成熟後,便絲毫不差地現出應受的果報。
從前,我一向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好的、健全的,還能裨益他人。我覺得自己天天學習,天天進步,覺得自己「來歷不簡單」,有點兒自命不凡。我以為有自知之明,對人對事,都認得很清楚……哈!!
經過一年的跪拜,才發覺自己一無所知。我的所作所為,完全為了利益自己,毫不清淨。我不斷地攀求,自己還不知道,日益沈迷,還不警醒。執著與妄想,把我千纏萬縛,使我顛倒迷惑。我的一舉一動,損人損己,而我還滿以為自己前途無量,東奔西跑,卻一無所得。
時至今日,我的一言一行,皆犯了身語意三業。在跪拜和打坐時,我把情形洞悉得最清楚。一旦離開這兩個法門,去吃飯、睡覺、寫日記、談話,甚至洗漱,也時刻分散精神,自招麻煩。如果我要為世界消災解難,我必定要從頭開始,在「方寸」上用功夫,首先要在心地上大掃除。在公路上的種種挫折和考驗,分明地表現出「一切唯心造」。
「兩腿伸直兩眼閉,祖教鸚鵡出籠計」。
—上人於一九七八年一月,在萬佛城結禪七偈—
如果不從頭開始,我算是個什麼?學個什麼?
「如人善方藥,自疾不能救,
於法不修行,多聞亦如是。」
—華嚴經菩薩問明品—
現在,往外流溢的欲念很強,我正在心猿意馬。我用盡方法去抵消修道的壓力——寫寫信、或觀光,或者故意發明新玩意,例如,去調查新的紮營地等等。總之,我想逃避跪拜和坐禪。當我真的靜下來,心念專一,我可以截斷第一個妄念,用定力去轉境界。但到目前為止,還很勉強,很困難。「方寸」太狡猾、太不聽話,很難收拾。我再不可以相信我的思想。
不過,在我心裏,也有一位「善知識」。他慢慢長成,他沒有私欲、年齡或情愛,他不貪賄賂、不聽「皇帝」的差遣。他具有恒常不變的智慧和毅力。有時候,我不理睬他。當我不睬他時,他好像不存在。但他有忍耐心、有剛毅心,因緣成熟他就回來,度一切苦厄。
我不能從思想中去找到他,他不說話、不掩飾、不造作、不客氣、不遊戲。既不隸屬任何機構更不受任何管轄,他是完全真實存在的。他像個影子,不能用壓力去逼迫他。他能降伏身心。他不貪勝利、不生氣,什麼也不執著,甚至對「不執著」也不執著。
他沒有面孔、品格,但他包含鐵實的道理,我不能戰勝他,因為他不爭。我一旦用壓力,他便退隱;我演戲時,他好像看不見。就像你想咒罵太陽,或者遷怒月亮,無有是處。有時候,我還是不理睬他,盲從五欲和五鈍(貪、瞋、癡、慢、疑)的驅使厖但到頭來,發覺這條路行不通。因為,我已慢慢憶念菩提;若要成佛,便不能自甘墮落。不管弟子如何拖延時間,成佛是我們本來的歸宿,早晚也要證到正覺和大悲,而就路還家,因為這才是我們本來面目。
有時候,我等待著我們其中有一個人退心。我欽佩恒實的志向和毅力。在任何環境之下,他會重新再來,他是恒不退轉的。因為他已經明白,無論做什麼,或者到那兒去,他未曾離開本位,還是要與一切眾生共成佛道。這種契悟,賜予他堅忍和力量。
雖然,我們將來都會成佛,但在今生中能夠接受佛法洗禮的人很少;而得蒙善知識指引者,更是鳳毛麟角。生生世世,我們在漫長的黑夜裏輪迴,而奔向正等覺的機會卻是難能可貴。我們現在能聞法睹僧實在是太幸運、太幸運了!每當逆境來臨,弟子如此思惟,便會打起精神,勇猛精進,更加努力地拜。這是擺脫自己毛病斷除眾生苦根的不二法門。不管你採用任何法門,還是要放下。若能真放下,就能保佑一切處的眾生。願一切有情,早成佛道!
弟子 果廷頂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