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我就是這樣的活佛之四
盛噶仁波切
07/07/2015 06:43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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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視風波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印度有了一個整體的印象。印度的貧富差距很大,有奢侈得像盛世宮廷一樣的建築,在那裡我如同置身於古代的帝王時期,美酒歡歌的場面非常豪華;同時也有很多簡陋的平房,在街邊上顯得有些淒涼。印度當時與其他發達國家相比還很落後,國家的經濟建設水平也不很高,但印度擁有最為濃厚的佛教文化氣息,有些地方還保留著古老的生活方式,很多建築物都帶著佛教的色彩,人們淡泊快樂地生活著,如同一個遠離激烈競爭、爾虞我詐的人間樂園。融入到這樣的國度裡,我覺得精神很飽滿,也更加渴望瞭解它那深遠的宗教文化。

  我與印度朋友在一起時,經常向他們介紹我家鄉的民風、民俗,他們都很喜歡聽。曾經有一個印度朋友問我:「你打算一直在印度學習下去嗎?」

  我開玩笑地說:「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早點兒回國吧?」

  他帶著一臉被錯怪的表情急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沒考慮過到一些發達的地方去弘法嗎?」

  他的話想來還是有些道理的。無論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人就能夠生存下去。只是人在基本生存條件得到保證後會衍生出不同的慾望,正面的慾望會促成種種美好的追求,從而產生出努力進取的心態。但我當時並沒有考慮那麼多,我當時的慾望就是想聽到或看到祖國的消息,我想這種慾望完全可以算作是一種正面的慾望吧?

  那時我們剛到南印度,記得有一次幾個喇嘛帶我到一個印度人那裡去看電視。一路上我的腦海裡全都是家鄉播出的電視節目,我想在電視裡能夠看到家鄉的變化。我就問一個喇嘛:「在印度能看到中國電視節目嗎?」

  他聳聳肩,抖動著大鬍子回答說:「這個嘛,要看印度人的衛星接收器了,有時候可以收到,但是通常時候,別說中國的節目,連任何一個國家的台都收不到。」

  我頓時有些沮喪,內心忐忑不安,隨即卻產生了更加強烈的希望,一路上祈禱著希望能收到中國的節目。

  到了之後,我們推推搡搡、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印度人的家裡,那個印度人卻伸出舌頭表示很抱歉。我們的心一下子徹底涼了,所有的希望都在見到那個印度人的表示後灰飛煙滅,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我心中不悅,不由得埋怨喇嘛:「你還說什麼可以看到我想看的節目,連個電視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喇嘛只好安慰我說:「不用擔心,下次我保準你能看到你想看的電視節目。」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印度人從身後跑了過來喊住我們,大聲叫道:「有信號啦!有信號啦!」一邊叫一邊向我們招手,看電視的希望再次被點燃起來。

  我們便跑了起來,一個比一個快,簡直像是孩童時聽見老師宣佈放假的消息一樣。每個人找了自己的座位,遺憾的是只有外國的幾個頻道。於是我叫喇嘛去轉動那個接收器,喇嘛又跑到印度人的房頂上開始挪動接收器位置,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家鄉的一個頻道,聽到了熟悉、親切、標準的普通話。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正在播送香港回歸的節目,我的手托著腮幫忘情地看著電視屏幕。我的喇嘛焦急地催我充當翻譯,我目光急切地望著電視,同時興奮地告訴他:「香港回歸了,正在奏中國的國歌呢!」

  太令人激動了,我的情緒已完全融入了那種歡慶的氣氛中。

  我一看他們全都用詫異的目光望著我,我便帶著掩藏不住的笑容,睜大了眼睛緊盯著他們說:「你們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奇怪地看著我?我說的是實話啊。」

  他們終於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我一系列有趣的舉動讓他們覺得像個孩子,那時我激動的心情的確與以往大不相同,所以喇嘛們也都忍不住笑了。在一個成人的身上顯現出天真無邪的神情,總會意外地讓平時身邊的人驚喜地發現某種潛藏在心靈中的純真。

  那時,對家鄉和祖國的思念之情讓我很想擁有一台自己的電視機,這樣我就可以把祖國和家鄉時刻放在眼前,朝夕相對。隨著這種想法的越來越強烈,我暗暗下決心,要去買一台電視機。

  我不經意間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幾位同學,湊巧的是,佛學院還有很多對新事物充滿著好奇、易被新奇事物誘惑的活佛。他們對於電視機的渴求和我的出發點雖說不同,但是對於電視機卻也都是日夜期盼,也對電視有著特殊的依戀之情,總想把電視搬到佛學院的宿舍裡。我們籌措這個計劃很長時間後,大家都掩飾不住興奮,巴不得馬上落實,這個秘密讓我們每天都激動不已。

  計劃其實很簡單。根據我的構想,將會有一台載滿大家希望和夢想的電視機,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悄無聲息地進入我們的宿舍。此時,老師們和管家都正在夢中和佛祖談心;而我們,守著那個先進的機器,喜不自禁。

  但是這一切是建立在巨大的風險上面的,因為佛學院對觀看電視的時間是有規定的,過了時間就不准再看了。我們也一貫遵守著這個規定,但是心裡的想法卻愈發堅定起來,彷彿這個計劃是我們神聖的使命,非得實行不可。就這樣,我們的計劃佈置得更加周密了。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如何把電視弄到宿舍,還要從住持那裡矇混過關,且不能影響到隔壁寢室的活佛。萬一被發現了,就會轟動整個佛學院,我們的秘密就會不攻自破,也會驚動到住持。要是被住持發現了,不僅等於計劃失敗了,還意味著我們將要受到處罰。這個代價是很慘重的,所以我們要特別謹慎,做到萬無一失。

  兩個活佛負責從外面將電視抱回來,要從院子外的窗戶搬進來,而我負責在宿舍裡接應,另一個活佛在正門望風。我的風險暫時是最小的,但是出了事大家還是要一起扛,他們被抓了,我也逃脫不了。

  就等著行動了。行動計劃被我們這幾個自作聰明的活佛用口頭演習得天衣無縫。

  終於,我們在一個晚上開始行動了。經過內部秘密購買產品,以及多次派人手摸清電視機運輸路線,我們找到了一條離管家住處最遠的小徑,打算從那裡把電視機搬回寢室。

  夜色深了,大家都進入了夢鄉,只有蟲子「啾啾」地唱著歌。那幾個活佛的身影便開始在黑夜裡穿行,此時最大的動靜就是他們自己的心跳聲了。他們提心吊膽地彼此提醒著:「小心!」同時四處張望著——這台電視機可是我們幾個人幾個月的生活費啊!漸漸地,宿舍近了,大家開始興奮起來,成功就在眼前了,一個活佛還愉快地哼起了小調。

  高興得太早往往導致相反的結果。誰能想到,我們的計劃早已被住持識破了!此刻他正「潛伏」在寺廟裡,等候著揭穿我們的違紀行為。當兩個活佛抱著電視興致勃勃地靠近宿舍所在的窗戶時,住持的聲音如同晴天霹靂似的傳入了我們的耳朵,我們的熱情頓時被潑上了冷水。

  原本還在等待接應的我,心裡哀歎一聲,希望就這樣泡湯了,而且還要受罰。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蓋上被子假裝睡覺,正在這時,我聽到我勇敢的同謀竟把電視摔了,這讓緊張的我覺得好笑起來。我已經猜出他倆是慌不擇路,於是把電視給摔了。我悄悄地從窗戶裡窺探他們挨訓的情形,兩個活佛委屈的樣子令我捂著被子偷偷笑了起來。但我馬上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忽然想到自己也免不了要被追究的。門前的活佛聽到住持的聲音早已經聞風而逃,不知道他此時逃跑的樣子又是如何的滑稽和狼狽。在住持還沒有找到我之前,我還能從想像他們被訓的情景中找到笑料,可也許下一刻就該輪到他們來笑我了。住持不會就這樣平息這件事的,他一定會追根問底,也會把我揪出來。這倒沒有什麼,重要的還是他們終究把電視給摔了,這可是我們用幾個月的生活費換來的,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那天晚上住持居然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去找望風的活佛,在這次事件中我和他平安無事。原來,被住持抓住的那兩個活佛沒有把我們倆洩露出去,我們倆才得以逃過訓斥,不然我們也有得受了。他們沒告發我,我心裡卻隱隱地有些自責,當時住持訓他倆時我竟然捂著被子笑他們,真是不應該啊。當然,我們幾個活佛聚在一起的時候最感慨的還是我們的電視,一個勁地惋惜。另外,我們的生活費該怎麼辦呢?最後我把身上剩餘的錢全部拿出來用做我們大家的伙食費,總算解決了燃眉之急。

  等到畢業的時候,我們一想到這件事情,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家還能很清晰地把當天晚上的情景一一道來。

  當時我的少年心性還沒有完全去掉,那種對家鄉的思念之情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直到開始修持「身」、「口」、「意」三密,尤其是對意密的修持,我才慢慢地定下心來。意密就是用意念進行觀想,觀想是使自己心空、入定,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方法,天人合一之後就能達到三密清淨的境界。這種修持很有用,但我在夢中還是常常能見到我的祖國、我的家鄉。

  我曾在半夜被一陣歌聲驚醒,睜開眼睛時,屋子裡靜悄悄的,再一想,哪是夢中的歌聲,那是我從小就熟悉的悠長的牧歌呀!我的心還在急速地跳著,眼角還殘留著剛剛滾出的淚滴,而青藏高原更是不斷地出現在我的夢中——藍天、草原、雪山;姥姥、媽媽、師父;那歷經800餘年歲月風霜依然挺立在高原上的噶扎西寺……

  我的喇嘛娶了一個洋人

  不論遇到什麼事情,總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這是我與人交往的基本態度,也是一個修習佛法的人理應遵循的道理。這樣做能使自己越來越寬容、善良,在互相理解的過程中,雙方都能減輕許多塵世的煩惱。

  我對我的喇嘛們也同樣抱著這種態度。我把他們看成我的手足兄弟,看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們若是有誰遇到了困難,我都視同自己的困難,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我的一個喇嘛在康巴的時候就發願要終生侍奉我,他名字叫班久喇嘛,是我的表哥。後來他隨我從尼泊爾到了印度,但他的身體一直很弱,大病小病的時有發生。記得我們剛到尼泊爾的時候,我由於水土不服,加上腸胃患了毛病,身體弱得直冒虛汗。一天午後,班久喇嘛見我拿出了治療腸胃的藥,便拎起暖瓶為我倒水,這時,我發現暖瓶在他的手中好像很重,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杯子已經滿了,可他的手卻無力將暖瓶提起來。還沒等我發問,暖瓶「啪」的一聲便掉到了地上。他臉色發白,一副發蒙的樣子。

  我急忙起身扶他:「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他緩緩地搖著頭,低聲地說:「剛才還好好的呢,誰知道怎麼突然就一點勁兒也沒有了,暈得厲害。」

  剛說完這句話,班久喇嘛就有點站不住了。我便把他的手臂繞在我的脖子上,半扶半扛地將他放到了床上。那天正趕上其他的喇嘛都出去了,只有我和班久喇嘛。我將他安頓好,就出去找醫生。結果我剛出旅館沒多遠,就走不動了,汗淋淋地順勢坐到了街邊的長椅上。過了不知多久,直到那些回來的喇嘛們找到了我。他們說沒事兒了,班久喇嘛已恢復過來了。我們回到旅館時,班久喇嘛正坐在那兒等我們呢。第二天,他似乎已經完全正常了。

  等我也基本上恢復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多天,大家幾乎把那件事忘了。

  我問他那天是怎麼回事,他滿不在乎地說:「早沒事兒了,就是一時發暈。」

  一開始我以為他可能和我一樣,屬於水土不服的反應,可再一想,不對呀,都來那麼多天了,他怎麼會忽然變成那樣了呢?乍來那幾天他都很正常呀。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對他說:「咱們去醫院。」

  他疑惑地看著我:「去醫院?你怎麼了?」

  我說:「你就快跟我走吧,我得查一查。」

  到了醫院,當他發現是給他做檢查,他有些點著急地問我:「怎麼給我檢查,我早就好了呀?」我堅持讓大夫給他檢查,結果查出了很多問題。

  我帶的錢有限,平日裡都是按計劃節省開銷。我知道,在異國他鄉治病,要花更多的錢,大夫也說,要使他完全恢復健康,得用很長的時間,錢的數目也是很大的。我當時想,如果是我自己被查出了毛病,我會怎麼樣呢?我能為了省錢而不治療嗎?儘管這些病治起來很慢,可總不能拖著不治吧?古語說「養病如養虎」,況且班久喇嘛與我的那份兄弟之情已遠遠超越了金錢的價值,我手頭再緊,日後的生活再拮据,也絕不該耽誤他的治療。

  我對醫生說:「現在就開始治吧,能治到什麼程度就算什麼程度,越快越好。」

  後來他的健康狀況有所好轉,到了印度以後,在我的照料下,他再也沒有發生過嚴重的症狀。我在佛學院生活,我的喇嘛們不能全都跟我住進學院,我就只把他一個人作為侍從帶在身邊。現在班久喇嘛在外地負責我交託給他的一些事務,一切都很正常,但我還是很惦念他,常托人帶去我的問候和禮物。

  按照傳統慣例,一個轉世活佛都會有兩三個隨從,少說也得有一個。我自然也不例外,自從被認證為轉世活佛那天開始,寺院就專門為我安排了幾位隨從喇嘛,這些侍候我的喇嘛始終與我在一起。但我們出國以後,其中的一個喇嘛在某一天卻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我。

  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常常想起他,也默默地祝福他。至今我依然認為,我允許他離開是合情合理的。因為每個人的性格、志趣不同,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人們的追求也會跟著產生變化,這並不是什麼不可諒解的事情,何況因緣所至,該發生的事情遲早都會發生。人各有志,又何必強求呢?所以我對我當時的決定還是感到很滿意的。

  康巴人的吸引力是出了名的,不論是相貌體質,還是性格特徵,都能夠說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道理。他們不僅相貌出眾,而且性情奔放、樂觀、大度、堅韌,集豪爽、博愛、勇敢於一身。我的這個喇嘛就具備標準的康巴人的相貌和性格。

  都說康巴人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審美的眩暈」,在你判斷一個人到底是不是康巴人時,你完全可以拿我的這個喇嘛做一個典型範例。他生就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卻在堅毅中透著那麼一股子秀氣;他擁有康巴人雄健的體魄、高亢的嗓音,卻給人一種純樸善良、真純可愛的感覺。

  在佛學院的日子裡他也一直照顧著我、跟隨著我,但是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所以他不能夠整天和我在一起。我上課的時候,他不能跟在身邊,只能百無聊賴地四處遊蕩。我回到宿舍時他已經在等候我了,而且微笑著給我倒水,問我誦經的進度如何,或問我佛學院的飯吃不吃得飽,若沒吃飽他就會重新給我做一份可口的飯菜。我雖然知道他是剛回來,但卻不忍心責備他沒有盡到自己的本職責任,對他的憐愛有加讓我都沒法責備他。

  我也經常讓他在我的宿舍裡學習一些佛學知識。他看書看得失去耐心時,我就建議他到院子裡面走走,散散心。有的時候他會忽然失蹤,很晚才回來。因為我和他一樣都是棲居在不屬於自己的屋簷下,弄得我很為難,也不便過多地責問他。我就只問他去哪裡了,他卻用善意的謊言告訴我,他在背誦經文。雖然我知道這並不是實話,但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於是我想辦法讓他進了一所可供喇嘛學佛的學校學習,我不希望他因為我而耽誤了自己的時間,如果是這樣的話,佛學院我不上也罷。當我看到他能夠和我一樣合理地安排作息時間時,我的心也踏實了很多。

  他們開設的課程比我們要少,所以,他每天會提前跑到我的宿舍鍛煉身體,因為我也喜歡鍛煉身體,宿舍裡有很多運動器材,等我回來時他已是滿頭大汗了。他常常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告訴我:「仁波切,等我練就了一身強健的肌肉,我就去美國當明星,西藏的喇嘛就成了美國好萊塢的大明星,你就經常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我的身影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和一個美國女孩已經非常相愛了,他們的愛情甚至促使這個女孩子從尼泊爾跟著他來到印度,住在酒店裡。這個完全西方的女孩子愛上了我的喇嘛,我的喇嘛也終於在這段感情中做出了選擇。

  那天他告訴我,他要追尋愛情,他的愛情在大洋彼岸,遙遠的美國。他懇求我寬恕他的離棄。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深深地歎了口氣,淚水便在眼眶裡打轉。他在我面前低聲啜泣起來。我定了定神,故作輕鬆地說道:「去吧,別斷了聯繫。」

  他感激地看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過去他一直都很尊重和敬仰我,如今我也尊重了他的選擇。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他給了我很多的快樂,因為他是一個純粹的樂天派,不管每天遇到什麼樣的煩心事,他都保持著快樂的微笑,在他的身上有很多其他人不具備的東西,他那種樂觀從容的心態就是很多人都沒有的。每當我情緒低落、想家的時候,他就會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或者講一些開心的事情和幽默的故事,逗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很感激他曾帶給我的歡聲笑語和每一份快樂。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生活也帶有喜劇色彩,而他的人生更富有喜劇性。

  此時他的選擇讓我明白了紅塵未了的道理,我的喇嘛也沒有擺脫塵世間的一切。人沒有十全十美的,然而我更明白,對於一個身患癌症的人來講,你不可能一刀切地去看待他的病情,因為你無法判斷下一刻癌細胞會擴散到哪裡去。愛情雖然是比疾病更摧殘人的東西,可我不能去割斷這因緣,這是他們前世今生的牽掛,也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情結,是他們理智的選擇。

  我是他的老師,也更知道人生這齣戲中有著許多我們無法預定的劇情,我們無權決定它是否該出現,我們可以做到的僅是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去把它做好、做到完美,即使是會留下缺憾的完美。

  因此我祝福了他,我沒有埋怨他的理由。

  臨走的那天晚上,我的喇嘛哭了,以往在他臉上從未看到過悲傷的表情。我看得出他也極力想掩飾自己的悲傷,眼淚卻在繼續滑落,我從沒有想到眼淚會將一個平時很堅強的人變得如此脆弱。我的思緒在漫天飛,也想強裝悲傷,也想讓他明白我很在乎他,可我卻忘記了悲傷的理由。這一刻我模仿了他平時生活中的性格:一個永遠保持著快樂心情的人。不管是怎樣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間也有相互借鑒和學習的地方。在道別的那一天我從他的身上學到了那種性格,那就是:不應輕易悲傷。因為我們要走的路是自己選擇的,我們應該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高興,這樣離別的悲傷才會化為力量,激勵我們在各自前行的路上奮力奔跑。

  我並不是對他的離去無動於衷,我也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何況我和我的喇嘛在印度共同度過了那麼多個難忘的日日夜夜。我只是想在我的喇嘛面前做好最後的榜樣。在最後的那一刻,我沒有心情再做出我平時威嚴的表情。他哽咽著對我說:「今生沒有福氣繼續跟隨仁波切了,來生有機會一定再跟隨仁波切。」

  當時我身上有一些錢,我把其中一部分塞到了他的手上,可他說什麼也不肯拿。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終於拿了。我沒有再做任何的挽留,我的挽留也許會是徒勞的,也許他會順從我的話,但我知道每個人的選擇都應該得到尊重。

  直到現在我始終認為,我們衡量一個人的時候,不能單憑很淺顯的表面去判定,那只是你感官的最初表現。不要以為他是一位活佛他就一定很完美、很善良,是一個什麼都能包容的人;或者他曾經是一個喇嘛,既然還俗結了婚,他就不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果這樣想我們就錯了,不管是活佛也罷,還俗的喇嘛也罷,仍然要繼承佛教思想灌輸的一顆仁慈之心,太多的埋怨和慾念,只能讓你失去得更多。

  所以我告訴我的喇嘛,你既然沒做好第一件事,那麼第二件你選擇的事就一定要做好。在以後的生活中做一個好丈夫吧!你並非與佛無緣,不要忘記自己的根,你的民族是藏族,血管裡流的是祖先的血;你的家在中國,更不能忘記家鄉的親人。

  每個有良知的人都會做到這些,更何況我的喇嘛又那麼善良,那麼懂得關心別人呢!我相信他一定會生活得很開心、很幸福的。

  雖然有的人很有錢,但並不一定幸福。他會有煩惱、會有憂愁,更多的是內心充滿仇恨和空虛,一張張虛偽的臉把所有真實的東西遮蓋得密不透風;雖然有些人沒有錢,但他不虛偽,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張真實而生動的臉,他沒有煩惱,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他會活得很開心。這就是人活在世上體現出的真正的價值。

  來自西藏的我的喇嘛就這樣和一個美國女孩邂逅、相愛,然後是長久的相濡以沫。誰能說這不是前生緣分的牽引呢?

  很久以後,我的喇嘛從美國給我寄了一封信,裡面還有一張他和妻子的合影。他和妻子手挽手的樣子,突然讓我想到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想他生活得很幸福,當然我這只是從他略顯健壯的身材上猜出來的。

  很多時候我會想起我的喇嘛,也很想知道他在美國生活得怎麼樣,是否像我猜測的那樣幸福、開心。如果當初他繼續當喇嘛,他就不用擔心生活中所要解決的種種問題。有時候我也為他的選擇暗自惋惜,他當初若不成家,肯定是一位出色的喇嘛,但我還是不得不面對現實。既然他已經走了,我再怎麼追憶都是徒勞的。我不曾想過我的喇嘛再有回頭的可能,到如今他還是沒有回頭,他在做了第二次選擇後,沒有重新再選擇。而且後來我確實知道了他過得很好,也許前世他修了很多的福,今生注定他要譜寫這樣一段動聽的插曲。所以,他的還俗也是命中注定的了。

  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測是對的,我從心裡為他感到高興。但願我的喇嘛在今後的人生中生活得更開心、更幸福!也祝願那些曾經是喇嘛或和尚而今還俗了的人們生活幸福、一生平安!

  如果我當時不接受我的喇嘛對我的懇求,而是過於教條,拘泥於人們對出家人的固有觀念,那麼我會死死挽留他的,並嚴斥他的背棄行為。當時我沒有這麼做的原因在前面已經說過了,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如果我真那麼做了,也就違反了佛教哲學的靈活性,佛教哲學主張因時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

  有一個佛教故事正好說明,如果不懂得佛教的靈活性,必將陷入慘敗的境地。

  曾經有兄弟二人,各自從本國置辦了貨物,準備去裸國做生意。

  弟弟說:「有大福的人自然衣食無憂,福淺的人只能出苦力,裸露身體。現在咱們去的裸國,沒有佛、沒有法、沒有信徒僧眾,可以說是一個沒有正常人的地方。所以我們到了那裡,很難迎合他們的心意,不如入國隨俗,舉止言行遵循他們的禮儀,溫和謙虛、韜光養晦,我想這才是明智之舉。」

  哥哥說:「禮儀不可缺,德行不可失,怎麼能如他們那樣裸著身子敗壞我們的形象呢?」

  弟弟說:「以前聖人影則隕身、不隕行戒是常理。要做到內裡是金,表面是銅,因時因地去掉禮儀。一開始雖然會被人譏笑,但以後還是會讓人們歎服的,這種變通很重要啊。」

  之後他們一同去裸國,哥哥說:「你現在先進去,看看情況,然後再派人來告訴我。」

  弟弟說:「好的。」

  十天左右,弟弟派人回來告訴哥哥:「必須要遵從他們的禮儀。」

  哥哥勃然大怒,說:「讓人像畜生一樣脫光了,這哪裡是君子的行為?弟弟這樣做,我卻不能這樣做。」

  這個國家的風俗是每月十五舉辦夜市,人們用麻油塗面,把白土抹在身上,戴著骨頭做的項鏈。男男女女手挽著手,逍遙自在地連跳帶唱。弟弟也和他們一樣的打扮,也和他們一起歌舞。裸國人對他既欣賞又歎服,從國王到百姓都很尊敬他、喜愛他。國王用10倍的價錢把他的貨物全收下了。

  哥哥卻乘車進入了裸國,對人們宣揚佛法的戒律,結果違背了民俗民心,使得舉國上下對他心生厭惡,於是便搶走他的財物,並用棍棒打他。直到弟弟為他求情人們才放過他,讓他與弟弟一同回國。

  回國時,送弟弟的人擠滿了街道,罵哥哥的聲音雜亂刺耳。

  哥哥又羞又怒地問:「他們對你為什麼那麼親?對我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仇恨?他們優待你卻搶奪我,難道不是你進了讒言嗎?」

  隨後便揪著弟弟的衣領說:「從今往後,我世世收拾你,絕不饒你。」

  弟弟傷心地流著淚水起誓說:「我要世世親佛近法,供奉沙門,惠澤四方,普救眾生,對哥哥就像對自己,絕不違背這個誓言。」

  從此以後,哥哥動不動就難為弟弟,弟弟卻總是接濟他。

  這個弟弟,就是菩薩的化身。

  從這個故事中我悟出了一個道理:若是不能明白佛教哲學的靈活性,一味地用條條框框去限制他人,必然會令人生厭。你若是執迷不悟,雖然號稱佛家弟子,但你離真正的佛法也就越來越遠了。因為「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佛教主張以慈悲之心推己及人,凡事為他人著想。

  在這一點上,我想我已經做到了。

  現在,我還在這麼做。將來也會繼續做下去。

 

  來自華人的關愛

  「盛噶仁波切,今天又有好幾位華人打聽你。」這是我的活佛同學經常告訴我的一句話。

  起初我還問:「誰呀?都打聽什麼呀?」後來我就不再問了,因為我發現越來越多的華人華僑都在注意我,對我也格外熱情。

  很多信仰佛教的華人華僑都喜歡到印度來看看,親身體會一下這裡的佛教氣息,佛學院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參觀的地方。他們對藏傳佛教的活佛轉世制度都很瞭解,所以他們對我們這些活佛很感興趣,也很珍視,總說我們是「稀世珍寶」。他們主動和我們搭話,很想瞭解他們心中這些「稀世珍寶」的生活學習情況。他們雖然知道活佛是怎麼回事,卻很少能夠真正走近活佛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於他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

  經過不斷地接觸,我認識了很多華人華僑,其中有人告訴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特別。」我聽了以後又想起了我從小就被那麼多人關注的情景,我真的已經習以為常了。

  但我還是笑著說:「哪兒特別呀?眼睛、鼻子、嘴不都和正常人一樣嗎?」

  他搖著頭:「不不,我是說你全身上下有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我確實說不清,說氣質吧還不準確,就是很奇特的東西。」

  我接著問他:「那是不是因為咱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長了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他想了想說:「也不是,與你接觸的時間越長,那種感覺越強烈。不光是我,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我們有時也互相詢問:『一見到盛噶仁波切怎麼就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呢?』可誰也說不出原因來。有人也跟你這麼說過吧?」

  確實有人和我這麼說過,並且有很多華人華僑都這麼說。

  有一天,我和另外幾個活佛課業結束後回宿舍。我們正靜靜地走著,忽然路旁有人喊我:「盛噶仁波切,請等一等。」

  我轉頭一看,是幾位華人,他們把那幾位活佛都讓過去了以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問開了,像新聞記者進行採訪似的:

  「請問您今年多大年齡了?」

  「你是活佛,為什麼漢語講得這麼好呢?」

  「你們活佛不是都講藏語嗎?」

  我告訴他們以前我在中國接受教育的一些具體情況,然後我說:「我們能夠這樣交談,不正是漢語為我們結的緣嗎?」

  「大家都說,盛噶仁波切肯定有不一般的經歷,要不他不會那麼與眾不同的。你能說說你以前的一些事情嗎?」

  我便很簡要地說了說我的一些生活經歷,他們竟然都露出新奇的神態。其實,我把更多連我都覺得奇怪的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省略了,只是為了節省自己和大家的時間,說了一個梗概。

  「我們就是因為好奇,才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問問你,有點過於唐突了,請原諒。」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我也很誠懇地對他們說:「這就是因緣,我們能在這種因緣中相識,都是前世注定的,怎麼能談得上原諒不原諒呢?」

  他們就這樣與我相識了。漸漸地,通過不同的方式,很多華人華僑認識了我。這些對藏傳佛教有一定瞭解和認識的人,常常找我談一談他們的心得體會和關於佛學方面的一些知識。每次談完了,他們總會問我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有沒有需要他們盡力的事情、身體能不能吃得消等問題。其中很多華人是企業家、商人,他們大多想為我解決一些生活上的實際問題。我從中體驗到了一種小時候在父母身邊的那種親情,這就更加堅定了我努力修習佛法的決心。我想我既然為了佛學來到異國他鄉,這些華人華僑和遠方的親人一樣,內心裡都盼望著我學有所成,早日為弘揚佛法做出一份貢獻,我就絕不能辜負他們的願望。

  我雖然還像一棵正在成長的幼樹,無法給人們帶來一片陰涼,風風雨雨中仍有被摧殘或夭折的可能,但我必須要經受住任何磨難和考驗。

  雖然不敢自比釋迦佛祖,可釋迦佛祖經歷了那麼多煩惱和痛苦的折磨終於覺悟,這正是由於他具有對天下蒼生的慈悲心懷和堅定的信心才達到的結果;他沒有很快進入涅,也正是為了幫助眾生解脫煩惱。

  釋迦佛祖的一生,激勵著我、啟發著我,我在他無盡的感召中發誓要在佛學的沃土中深深地紮下根來,以待將來枝繁葉茂,長成參天大樹,讓天下有情眾生在樹下乘涼時感受到佛法給他們帶來的快樂和滿足。

  我相信,在佛祖的保佑下,我會做到的。

  很多華人企業家和商人們,從印度回去以後,每年都會從各自不同的國家專程來印度看望我,有時甚至一年看我兩次。他們像我的父母一樣疼我、愛我,我既是他們的活佛,又是他們的愛子。他們每次來,總會給我帶來一些我喜歡吃的食品或小型收音機什麼的。他們一見面第一句話總是說:「真想你呀!」那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勁兒,就像久別的親人似的,但他們興奮的表情中依然隱含著一種我所熟悉的尊重,那種尊重使他們的笑容顯得極為真誠。

  喜愛與尊重,這兩種不同的東西只有在對佛的信仰中才會自然而又和諧地融為一體。

  他們每來一次都要待上一段日子,在這段日子裡,他們從不打擾我正常的學習生活,他們很仔細地計算著我的作息時間,並且算得很準。只要我稍有空閒,他們便與我交談一會兒,在這種時候,他們常常鼓勵我去其他國家弘揚佛法,增加閱歷。

  「盛噶仁波切,你現在完全可以離開這裡了,到任何國家都能完成你的使命。」

  「先去我們那裡吧,一切都不成問題。」

  這樣的話聽多了,再加上他們的熱情支持,我也曾經偶爾動搖過。

  走出印度,去他們希望我去的那些國家,又有這麼多企業家和那些好心人想要幫助我,對弘揚佛法和增長見識肯定要比局限在印度這一個地方強得多,一切都會很方便的。但印度佛學院還有那麼多我需要掌握的知識,還有那麼多我需要強化的修習方法,我能僅僅為了其他地方的條件更優越一些就離開這裡嗎?

  釋迦牟尼曾對阿那律說:「你認為此法應為精進者修行,而非怠惰者修行的,你就這樣修吧。我也是修精進成佛的。阿那律,世間諸佛都為同一類,戒律、解脫、智慧也都相同,唯有精進卻因佛而異。在過去、現在、未來的諸佛之中,在精進這點上,以我為最勝。在八大人念法中,第八精進為最高,至尊至貴。這正如奶酪出於牛奶,酥油出於奶酪,醍醐出於酥油,而醍醐為其中至高無比一樣。阿那律呵,望你也奉行八大人念法,修行這第八精進。我的法正是為精進者修行……

  面對這些華人華僑的鼓勵和邀請,我想,如果我不能在印度佛學院繼續「精進」,那麼我去那些條件更好的地方就能「精進」嗎?

  我將自己的想法和他們說了,他們表示理解的同時也露出一絲無奈的表情。

  進入佛學院一年多以後,我和我的活佛同學便進入了講經的階段,我們每個人按課程的要求開始向信眾講解佛經。

  佛經是釋迦牟尼入了涅之後,由他的弟子們經過6次結集而記誦出來的,分為經(佛的言教)、律(佛所制定的僧團戒律)、論(有關教理的解釋和研究的論著)三藏,合稱「大藏經」。佛教以思辨、修行、象徵、邏輯演繹、法事等方法來闡釋教義,當然也就非常注重通過講經的方式來弘揚佛法。

  所以佛學院要求我們這些活佛不但要掌握和領悟佛經,還要具備闡述佛經的能力,以便日後能夠更有效地弘揚佛法。

  我在講經的時候,除了對經典的闡釋以外,還常常把佛教的一些原理與現代生活結合起來,這樣做的好處是既能啟發人們的生活智慧,又能彰顯佛教的人情味。

  有一次我剛講完經,四位從一個地方結伴來的華人便很急切地跑到我面前:「仁波切,你下一次講經是哪一天?」

  我告訴了他們具體日期和我的時間安排。他們只是「啊,啊」地點頭,一個個互相看著,都是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他們紛紛說:「沒什麼,沒什麼……

  然後他們就走了,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商量著什麼,我想他們一定是有什麼事情不便和我說。我想喊住他們,但一想,算了,他們和我能有什麼難言之隱呢?這事也就過去了。

  直到我的經課告一段落,那幾個人來向我辭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為了聽我講經,竟然推遲了返程日期,打亂了原來的計劃。

  我知道他們都是企業家或商人,他們的時間意味著經濟效益和種種商機,意味著親人們對他們的等待和他們對自己事業的規劃,對此我不知說什麼好。他們喜歡聽我講經,當然令我高興,而最令我感佩的是他們對佛教的那份誠意。

  還有一件事,也是在我講經的時候發生的。

  那是我剛開始講經不久,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在間歇時,有人很有禮貌地說:「以前我們學過『緣起論』,但如果要是按您的方式來講,肯定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啟示。」

  我明白他這是要我按照我的體會、用我的方式講一講「緣起論」。

  我一看時間還夠用,我就將我要講的經文與「緣起論」聯繫起來一起講。其實它們都是有內在聯繫的,所以講起來更加充實。我依然按照現實生活與佛教經典相結合的方式講,當我講到「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佛對「緣起」的解釋)時,便將「緣起」的互存關係與現實生活中的夫妻關係、朋友關係、母子關係等等聯繫在了一起。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時地點頭應和。

  我越講越興奮,無意間發現那位五十開外的王太太一個勁地抹眼睛。

  我邊講邊看著她,我以為她是太疲勞了,可當她發現我在注視著她時,竟用雙手捧住了臉,忍不住抽泣起來。我看到這種情形,趕緊停住。

  我是不是哪句話說到了她的痛處,或哪句話傷害了她呢?我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問:「王太太,我說錯了什麼嗎?」

  她急忙擦著眼淚說:「不是的,不是的,仁波切你沒有說錯什麼,是我聽得太投入了,是…………太感人了……

  她的丈夫一是怕我誤了講經,再可能就是見我沒法應付眼前這種局面,馬上站起來,一臉歉意地說:「真對不起,耽誤講經了,她這人容易被感動,沒事沒事。」

  這對華人夫婦是我剛剛認識的,他們也是第一次來聽我講經。

  其實,王太太當時那種反應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在我日後四處弘揚佛法的過程中,這種信心對我的幫助是巨大的。不管遇到什麼難題或挫折,一想到那個情景,我便信心倍增地對自己說:「我行,我肯定能走出困境的!」

  在我成長的路程上,我覺得再也沒有比給別人信心更重要的禮物了。

  《華嚴經》上說:「信為道元功德母,能養一切諸善法。」

  信心是事業成功的根本保證,是一個人最為可靠的精神支柱。

  中國唐朝僧璨大師在《信心銘》中寫道:

  信心不二

  不二信心

  言語道斷

  非去來今

  要想進入佛境,使自己的人生獲得圓滿,沒有「不二」的信心,是不行的。

  王太太被感動得哭了,從一方面看,是她接受了我對佛經的講解方式,是她接受了佛的感化。而從另一角度來看,她的行為本身就是一件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這種禮物便是信心。

  這就是互相給予,互相接受,而彼此之間誰也沒想到要得到回報。這種給予,在佛法上也叫佈施。

  佛法中常講「佈施結緣」、「施比受更有福」,但佛法上所說的佈施,並不局限於金錢等物質財富,佈施同樣也包含著將精神財富不求回報地給予他人。而給予一個人的信心,不正是最可貴的一種精神財富嗎?

  所以我很感激王太太這份厚禮,它比什麼都重要。

  後來我和這對華人夫婦慢慢熟悉了,他們就更容易向我吐露心聲了。有一次,提起王太太哭的那個情景,王先生說:「嘿,不只是她那樣,我也同樣被感動了。回到住處我還和她說,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剛一見盛噶仁波切我就有些激動,聽他講經就更激動了。可我還不至於像她那麼沒控制力。」

  王太太白了他一眼:「哭就沒控制力了?真是的,好像就你有控制力似的。」她一說完,我們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我們倆商量好了,想要認你做乾兒子,同不同意呀?」有一天,他們二老將我約出來,王太太首先說出了他們的想法。

  王先生也接著話茬說:「也沒別的意思,我們就是太喜歡你了,如果你答應了,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們就更有理由常來看你了。」

  我長這麼大,還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當時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覆他們。拒絕吧,太傷人了;答應吧,我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當我微笑地看著他們,正猶豫不決時,王先生竟開懷地笑了起來,王太太也是幸福得滿臉笑容。

  他們一定是認為我默認了,便轉移了話題,開始談起我若去新加坡弘法會有怎麼怎麼樣的前景。

  他們回去以後,經常托很多從新加坡、馬來西亞到印度旅遊的人來佛學院看望我,每次來看望我的人都對我說:「他倆很惦念你,讓你遇到什麼困難務必和他們說。」並且每次這些人都會轉交給我一封信或幾句贈言,其中有幾句話對我觸動很大:「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還有很多去印度佛學院的人都經常談起你,大家希望你盡早來我們這裡弘揚佛法。東南亞華僑極多,他們對藏傳佛教很感興趣。好些沒見過你的人,也通過我們的介紹知道了你,都盼望著你早下決心,如果有什麼難處,大家都會幫你解決的。」

  但我還是有些猶豫,我已經習慣了印度佛學院的學習生活,我很難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肩負起新的重任,我想還是再加把勁兒,到了自己對自己完全滿意的時候再走也不遲。

  這樣,去其他國家的念頭也只好暫時放下了,但我還是非常感謝王太太和王先生的,他們使我對自己有了更加充分的認識。

  不論是一個活佛還是一個普通人,能夠真正認識自己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也是人生中必須要闖過去的一道大關。只有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才能確定行走路線和發展方向。我承認,我當時對自己還沒有完全的把握。

  因緣使我認識了很多東南亞和歐美華人,他們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上我,然後在我們之間便經常發生一些令人感動的故事。佛學院的老師和其他活佛都說:「這些華人最愛的人是盛噶仁波切!」

  這些華人竟然與我這麼投緣,不僅令我覺得不可思議,就連他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盛噶仁波切,你是咱們之中最幸運的人!」很多仁波切跟我這麼說。

  於是我常常將我認識的那些華人介紹給其他的仁波切,也讓他們感受一番華人們的那份真誠。因為我早就發現,那些華人對待任何人都很真誠,也許是深受佛教思想的感染吧!那些華人在物質上給予仁波切們很多的幫助,使他們能夠順利地完成學業。

  就是從那時起,我到任何國家,只要一聽到「華人」這兩個字,心裡就特別溫暖,從中我能感受到那種以幫助他人為樂的善與愛。佛家有言:「愛見大悲。」就是這個意思。慈悲博愛的胸懷,一旦與人生際遇相互融合,自然會將佛性美與人性美和諧地統一起來,從而令人生多了一分溫情,少了一分冷漠。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在印度佛學院的學佛生涯也接近了尾聲。

  那些華人華僑趁這個時候紛紛來找我,他們一致建議我最好不要繼續留在印度。他們的理由是:我還年輕,學業已經完成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到其他國家增長實踐經驗。很多人正等著我去弘揚佛法,況且我的漢語說得又很標準,這對於海外華人華僑來說本身就是巨大的吸引力。他們對藏傳佛教非常神往,我去了根本不用通過漢語和藏語的翻譯,直接就可以講經施法。

  而他們勸我離開印度的最大理由是,他們和他們所熟悉的很多華人都需要我。他們說:

  「去了你就知道有多少人在盼著你呢。」

  「早去也是去,晚去也是去,早晚也得去吧?為什麼現在不做決定呢?」

  「放心,到我們那裡,大家會幫助你的。」

  ……

  有一天,又有幾位剛到的華人來找我,在勸了我一陣後,其中一人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回身打開旅行箱翻檢起來。不一會兒,他拿出一封信,對我說:「差點忘了,有你一封信。」

  我一看,信是一位我認識的新加坡華人托他們轉給我的,我打開從頭到尾讀完了,便陷入了沉思。信是這麼寫的:

  尊敬的盛噶仁波切: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了,想來你不會忘記那個曾一再勸你來新加坡的人吧?現在一想,當初你沒來也不無道理,因為你可能對學業有更高的要求。

  但現在不同了,我算了一下,此時正是你所說的三年學期,快畢業了吧?我想將我的想法再重申一下:來新加坡吧,這裡有很多人需要你。

  我雖然不夠資格開導你,但有些話我不能不說,因為我以我一生的經驗來看,一個人若要發展一番事業,機遇是關鍵。現在你即將畢業了,面臨著諸多的選擇,也許你已有了自己的目標。我想你還是考慮一下,現在新加坡有那麼多嚮往藏傳佛教的人,很多人對你期盼已久,這正是你來新加坡弘揚佛法的大好機遇。

  您一定記得那個「箭過西天」的故事吧?現在不妨抄錄下來以作勸言。

  義玄禪師來到翠峰禪師之處,翠峰問:「從哪兒來?」

  義玄答:「從黃檗禪師那兒來。」

  翠峰問:「黃檗有什麼語句示人嗎?」

  義玄答:「沒有語句。」

  翠峰問:「為什麼沒有?」

  義玄答:「即使有也無舉說之處。」

  翠峰說:「不妨說說看。」

  義玄答:「一箭過西天。」

  幾番問答之際,禪機已逝,如箭一般一去無返。

  機遇和這一去不返的箭是一樣的。在這方面不用我多說,你比我明白得多,我在這裡就當是提個醒吧。

  ……

  我想我是該好好考慮考慮了。後來,還是佛學院的桑巴老師使我下了最後的決心。

  我的老師桑巴,是一位表面威嚴而內心慈祥的長者,他具有高深的學問,獲得了格西學位(相當於博士)。桑巴老師對我特別親切,一見到我,他總是收斂一臉的嚴肅,用慈祥的眼睛看著我,叮囑我在哪方面應該注意、在哪方面應該加強。有時還單獨找我談心,主要是詢問一下我的學習體會,並不斷地開導我。我的很多同學都說:「桑巴老師對你真好啊!」

  其實他對同學們都很好,只不過對我不那麼嚴厲而已。

  桑巴老師是個很沉靜的人,很少向人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但我卻知道他有一個很大的願望,那就是想回故鄉看看。

  一天,他將一張已經發黃的全家福的黑白照片拿給我看,我發現當時他的神情比往日憂鬱了很多。他告訴我,他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家中的消息也時斷時續的,他也不知道究竟怎麼樣了。他那份對故鄉的牽掛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思鄉之情。他看出來了,便又恢復了平靜,和藹地對我說:「你還年輕,要把精力用在佛學上,總想家就沒出息了。」

  人這一生,如果能有一個好老師,真是萬幸啊!而我就感到很幸運,因為桑巴老師不僅學問好,對學生也非常有責任心,尤其是在我面臨抉擇的時候,他給了我很大的精神鼓勵。

  那天,他將我領到他的寢室。他讓我坐下,他卻雙手抱著懷、歪著頭在屋裡來回地踱著。

  「我為你這事想了好長時間,我覺得現在有必要和你說了。你現在有很好的機會,你應該去。」桑巴老師很堅定地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新加坡。他對那些海外華人想贊助我去新加坡弘法以及王太太王先生認我做乾兒子的事情早有耳聞;不僅他一個人知道,佛學院很多師生都知道。

  我也只好把自己的擔憂毫不隱瞞地都對他講了:「我覺得其他國家太陌生了,我擔心自己適應不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印度的生活,更何況這裡的佛教文化這麼對我的胃口,我一旦出去了……

  桑巴老師完全明白了我的想法,便坐了下來,像父親為兒子解答疑惑時那樣,雙眼充滿了親情:「你這一生一定會有所作為的,你應該把目光放遠一點。你雖然喜歡印度的佛教文化,可你不是還有著向世人弘揚佛法的志向嗎?作為一個仁波切,不會比普通人的目光還要短淺吧?」

  他看我沒有表態,便笑了笑,接著又說:「你要為你的將來著想啊,再說了,現在不正是出去發展佛教事業的好機會嗎?這樣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祝你能早日出去。」

  我都已經走到了門口,正準備向他道別時,他好像已經知道我做了決定似的,向我說出了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話:「記住,不論你在那邊遇到多少坎坷,你都得堅強地挺住,哪怕路上都是荊棘,也不要絕望,快要絕望的時候,希望也就離你不遠了。」

  老師的這些話,我幾乎一點不差地牢記到今天。現在我依然能看到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情:凝重、坦誠,充滿了對我的信任和希望。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翻來覆去的怎麼也睡不著。從我記事時一直到印度佛學院的很多往事全都像電影一樣放映在我的腦海中。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青藏高原的雪山、藍天、草原、江河,那裡珍存著我的多少夢想呀!

  我看到了媽媽為我描述的那條彩虹正在與我被認證為轉世活佛那天出現的彩虹交相輝映;我看見我的噶扎西寺中我的那些喇嘛們;我看到了我的師父和師母依然活著,依然坐在山上鼓勵著我不要畏懼任何艱難險阻,一定要實現自己的夙願;我看到我的那些夥伴、同學正一個個站在康巴的草原上等候著我成功的喜訊;我看到父母和姥姥為我送行時的難以言狀的表情;我看到眾多弟子因為受到了我的保佑而露出的笑容……當我看到很多我未曾見過的廣大佛教信眾在遠方等候我的時候,我坐了起來。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去新加坡。

  第二天,我便將我的決定首先告訴了我的桑巴老師。他一聽,「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他那麼無所顧忌的笑,笑得半天都合不上嘴。

  「我知道你會做出這個決定的,但現在從你嘴裡說出來,我還是非常高興的。這就好,這樣就好。這一決定將意味著你的遠大前程開始了。」

  桑巴老師,不知您現在心情怎麼樣了,您回故鄉了嗎?我會永遠祝福您的,我也將永遠記住您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走過了千山萬水,現在我坐在這裡想念著您,回味著您的教誨,更加明白了您的每一句話的份量。這些年來,當我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是您的那些話在鼓勵著我頑強地一路奮鬥下去,是您的鼓勵激發了我的鬥志——在絕望與希望的交匯點上,您的學生,盛噶仁波切,挺住了。

  ……

  我所做的決定,很快就在那些期盼著我早下決斷的海外華人中間傳開了,他們的熱情反應使我對未來的前景更增加了一份信心。

  我一定會成功的!

  桑巴老師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生活如同一艘行駛在海上的船,它不會永遠航行在平靜的水面上,它也會被捲入洶湧險惡的巨浪中。那種危急時刻,我們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也根本來不及怯懦;那時,只有勇敢地繼續往前行駛,乘風破浪,衝出一條生路,才會再次看到風和日麗的海面。」

  我知道,我必須接受風浪的考驗。

  三年的佛學院生活即將結束了,我決定離開我心中最美的地方——佛學院,完全是為了能夠用我所了悟的佛法幫助眾生,這是我從小的夢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將永遠在弘揚佛法的路上走下去。許多人仰望著我的地位,羨慕著籠罩在我身上的光環,但我自己心知肚明的是,我的付出,也要比別人多得多。一路走去,我必將承受更多的痛苦和哀傷,我知道我也將逃脫不了塵世的困惑,但我的腳步是不會停止的,我注定是為佛而生的,這是我的自豪。

  我在佛學院所得到的關愛,使我對人類的未來產生了更為美好的憧憬——只要有愛的存在,任何人都有覺悟的可能。

  自覺,覺他,無上覺。

  佛法早已囊括了愛的全部真諦。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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