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大雄峯
問:
百丈懷海禪師所住的百丈山又叫大雄峯,有一次一位和尚問禪師:「什麼是殊勝、奇特的事?」懷海答:「獨坐大雄峯。」是不是說只有單獨坐在大雄峯上的那個人,也就是有所證悟的人,才知道什麼是奇特的事,其他人無從談起?或者懷海禪師示意他不要分別奇特或不奇特?
答:
這句話的用意很難捉摸。懷海禪師一個人坐在百丈山上,四周沒有其他人,誰都不知道他的心境,體會不到他的悟境。別人問他什麼是奇特的事,他回說只有我自己知道什麼是奇特、什麼是我所證悟的境界,無法言傳。我就像百丈山一樣,百丈山屹立著,誰也不知道百丈山是什麼,除非你自己變成百丈山才會知道。也就是說,他把自己比喻為那座山,山不能告訴你,它是什麼,你是以自己的看法和標準去看它,至於它本身是不是你所看到的它呢?那是另一回事。所以,許多悟後的人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唯有自己喝水才知道水的冷暖,再怎麼形容也講不明白。你問奇特的事,我怎麼說呢?怎麼說都是錯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就像百丈山,獨自坐在那裡。不過「獨坐大雄峯」也許有另一種意思,不一定是懷海自己坐在大雄峯上。大雄峯屹立著,至於我本身是不是那個樣子,實在無法告訴你。
大凡有深刻的內在體驗的人,都會感到自己的存在和信心,但是無法告訴人;如果可以用語言表達出來,都不是那個體驗本身,所以還是不講的好。你不要以為我懷海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自己並不覺得有何不同;如果你一定要問,我也無法告訴你。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問: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據說是寒山的詩句,字面意思是說,我的心就像秋天的月亮,映照著清淨明澈的潭水。以寒山這位禪僧而寫出這兩句詩,應該有他更深一層的涵義吧!
答:
我不是寒山,不知他當時寫詩的心境;如果這詩句的作者另有其人,他寫作的背景和用意也很難揣摩。不過,單從字面也可以欣賞體會。心境有如秋天的月亮,明淨高潔;一泓澄澈幽邃的潭水,又深又靜,透著碧綠,正好映著深藍色的天上,一輪明朗皎潔的月亮。潭中的月亮看起來跟天上的月亮一模一樣。寒山可能是在形容開悟後的心,一派清淨祥和,無罣無礙,不受任何干擾,也不被塵世所污染;這就是智慧心。
我們常聽說悟者心如明鏡,亦即心中無煩惱,但是心有功能,能夠反映塵世的種種現象;不過他自己沒有困擾,因為他是最客觀的,只有絕對的智慧和慈悲,沒有自我的得失和價值的取捨。這種境界可以形容為秋天的明月映在澄靜的碧潭中,天上的月亮有多美,潭中的月亮就有多美。他的心所映現的世界是那麼美好,眾生在他眼裡都是佛、都是菩薩。凡夫的世界就是淨土,他生活在其中,與世無爭。
寒山這種悟境很高遠,一般人難以企及,不過可以反過來想,自己的心是明靜的碧潭,反映出天上的秋月,感到寧和皎潔,世界也隨之美好起來!
主人公
問:
五代時期有一位叫師彥的和尚,經常在石頭上坐禪並且自問自答:「主人公!」「在!」「保持清醒喔!」「是!」「不要被蒙蔽了!」「是!」師彥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
答:
主人公是誰?看起來好像有所執著。主人公是每個眾生都有的,但無法以語言文字解釋,勉強可說是佛性或將來能成為佛的因素或條件;唯有這才是主人公,其他都不是。
如果你失魂落魄、東飄西蕩、隨境而轉,沒有自己的立場、方向、主宰,就等於迷失了主人公。
主人公是永遠不變的、永遠不動的,而且時時如此、處處存在。不要把它誤解成靈魂或自己的本體,靈魂不是主人公,而本體是假的名詞。
「主人公」不代表任何具體的東西,它是表達心很明淨而不受外在環境影響,這也就是智慧。主人公沒有一定的形象,也沒有一定的方式讓你看到。
如果要說它有形跡,由自己體會到的是煩惱沒有了,由別人看到的是智慧和慈悲的表現。但智慧和慈悲並不就是主人公,凡是能用形象表達出來的都不是主人公,充其量只是主人公的反映而已。
所謂「無位真人」就是主人公,沒有一定的位置、沒有一定的形象、沒有任何執著;它是內在、外在、不內不外的普遍的存在、永遠的存在。唯有大悟徹底的人才時時刻刻做得了自己的主人公。
自己作得了主是很不容易的,現在有很多人認為自己了不起,能呼風喚雨、旋乾轉坤;其實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征服環境、打倒他人、爭奪名利、追逐物欲,永遠被環境所轉、所影響、所動搖而失去自己。這些人不是主人公!
出門便是草
問:
有一位行腳僧對石霜慶諸禪師提到他在洞山禪師那兒聽到的一段話。洞山說:「諸位外出行腳時,要向萬里無寸草的地方去。」然後又問大家:「這個萬里無寸草處該怎麼去?」沒人回答,石霜聽了行腳僧的轉述,脫口就說:「出門便是草。」這個公案是不是說,沒有妄念沒有煩惱的地方何必到萬里之外去找,只要心不出門、不離自性就可以了?
答:
是的。首先要瞭解「萬里無寸草處」指的是什麼?世界上有這樣的地方嗎?可能有人認為是外太空,因為萬里之內一根草也沒有的地方不太可能在我們認知的範圍內存在。也有人想,難道是某個大沙漠嗎?也不是!禪師所謂的「萬里」並不是講大沙漠,更不是外太空,而是無限的空間。因此,「向萬里無寸草處行腳」就是向外追求的意思。許多人向外追求名利物欲;也有許多人向外追求所謂的道、仙、真理、上帝、神、真正的宇宙原理等等,把心向身外去用工夫,去研究、考察、祈禱、思惟。
石霜禪師一句「出門便是草」就把關鍵點出來:你們不要向心外去找「萬里無寸草的地方」或者向人去求「萬里無寸草處」,你求不到也找不到,只要心一出門,心向外攀緣,心向外觀察、思考,心向外找出路,馬上就是「草」!「草」就是牽掛、煩惱、分別、愚癡、障礙;「草」也可以說是一絲不掛的「絲」。
此處揭櫫了禪宗與佛法的境界,就是向內去看;唯有除去內心深處一切煩惱,才可能無寸草,此外別無選擇。心中沒有執著、沒有自我、沒有內、沒有外、沒有你、沒有我、沒有善、沒有惡、沒有是、沒有非,就是無牽掛,也就是「無寸草」。
「萬里無寸草處」聽起來很好聽,但做起來不容易。《心經》講「照見五蘊皆空」,又見一切世間法無非是空;這個「空」絕不是空洞、空虛、空無,其本義是說一切都是因緣生因緣滅,一切都是無常生滅,這就是「空」。能觀察到體會到一切是空,就是心無罣礙,也就是「無寸草」。
莫造作
問:
有和尚問投子大同禪師:「鑄像未成,身在什麼處?」佛像尚未鑄成的時候,這尊佛在什麼地方?大同禪師答:「莫造作。」意思是不是說,設計、雕琢、鑄造都是多餘的,佛本就存在而且無所不在?
答:
佛在心中、佛在印度、佛在佛國、佛在佛龕裡……這些都是錯的!佛是「覺」的意思,佛是慈悲和智慧皆圓滿的意思,佛是無私的意思。能產生佛的功能就是佛,否則根本不是佛。
有人把佛像當成佛,把修道成功的印度王子釋迦牟尼佛當成佛,有人寫「佛」字認為那就是佛,把助人而不求回饋的當作佛,有人覺得自己是大善人,也是佛。這些觀念對不對?似是而非!真正的佛沒有具體形象,也不是絕對沒有具體形象,要看指的是什麼。一個是看佛的功能,一個是看佛的本質。
佛的功能可以從凡夫的身上產生,也可以從自然界的物質上發生,只要你善根足或有緣,就可以從不同的人事物接受到佛的功能。
有人跟隨師父修行,有人看佛經而得法益,有人因生活體驗而有心學佛,可見佛處處在度人,無法用某種形象或觀念來界定、說明、標示。
因此大同禪師說「莫造作」,你不要用你的心或觀念或某個形象來塑造佛,佛不是因人的造作而能加以代表、說明或呈現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佛像,凡夫無法想像佛是什麼。釋迦牟尼佛涅槃之後,剛開始沒有佛像,供佛的舍利和經典的地方就代表佛的功能和精神,經過若干年代之後,覺得佛的精神逐漸淡薄,不易感受到,所以塑佛像供大家供養、膜拜、懷念。
雖然如此,作為禪宗的祖師或悟者,不會把佛像當成佛。《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佛不能用觀念、形象、物質來表現,否則那是造作,是你心中、手中造出來的東西,不是佛!
空花水月
問:
虛雲大師說:「空花佛事,時時要做;水月道場,處處要建。」空花和水月都是空幻的、不實際的。從字面看來,做佛事和建道場有如空花水月,做了等於沒有做,修了等於沒有修,虛雲大師卻要時時做、處處建,這是什麼道理呢?
答:
這兩句話是積極而非消極的。很多人誤解佛教所講的「空」是虛幻,「虛雲」這兩個字就讓人感覺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其實他有如虛空的雲,需要雨滋潤的地方他就去,需要雲遮蔽的地方他也去。
所謂「佛事」就是做佛救度眾生的事,「道場」就是修行成佛之道的場合和處所。
「空花」在一般狀況下是不存在的,空中那會有花呢?除非是下述兩個例外:第一,說法的人非常有修行,感動天人來散花,這是神蹟。第二種情況是捏目生花,眼睛被捏或被壓之後會看到一片金花;或者眼睛長翳,患了飛蚊症,看到空中有黑影在飛舞。
所以,「空花」不是事實,「水月」也一樣。水中並沒有月亮,而是空中的月反映在水中,使水中看起來有月亮。
眾生汲汲營營,忙著在水中撈月──撈名利的月、撈權勢的月、撈虛榮的月、撈種種的不實在。結果身陷五欲,葬身其中。
可是話說回來,虛雲和尚這句話有積極的、正面的作用。「道場」雖是空的,「佛事」雖是假的,但跟追求五欲完全不同,他是從五欲的反面出發。
做「佛事」就是用佛法來幫助人,不論有形無形,不論是語言、文字或物質,其目的是提昇人的品質、心智、道德和內在的智慧,並且增長福報,使眾生離苦得樂、出離煩惱。
佛教所指的「道場」很具體,即是寺院和塔廟。虛雲老和尚隨緣度眾生,處處度眾生,凡遇到破敗沒落的道場他都會幫忙重建,一生之中修復了十幾處已成廢墟的古道場。對他而言,「空花佛事時時做,水月道場處處建」是出家人的本分,目的就是為了利益眾生,淨化人間。
身心脫落
問:
日本有位道元禪師在中國悟道之後,說了「身心脫落」這句話。就打坐修行的人而言,身心脫落是很高的境界,卻可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請師父開示。
答:
道元禪師是日本曹洞宗第一代祖師,由中國天童寺如淨禪師傳的法。他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在修行過程中常有苦惱和負擔,心理也有障礙。但他精進不懈,在身心都不調適的情況下,道心依然不變,對弘法利生的悲願也百折不撓。在中國求法之後,回日本建道場。「身心脫落」是他的體驗和悟境。
「身」是肉體、身體。對一個有病或孱弱的人來說,身體本身就是負擔;對身強力壯、精力旺盛的人而言,身體則是禍源,因為這種人對「食」和「性」的欲求特別強烈。
「心」指的是思想、觀念、企圖心、追求心、貪求心、瞋恨心等心理現象。心理活動可以使人墮落,使人昇華;也可以使人潦倒,使人騰達。
因此,人以心為主,如果心理健康,身體差一點還無所謂;如果心理不健康,身體再怎麼好也會有問題。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修行人的心理應該是健康的,但是修行人自我檢點,知道自己的心理還是有問題,煩惱還是在。剛開始的時候,他對粗的、重的、強的煩惱還渾然不覺;待這些煩惱淡化之後,他會看到內心種種細微的活動。接著細微的煩惱不見了,但是「我想開悟、我想成佛、我要追求」這類心的力量或方向還存在的話,他的心還是煩惱心,還是生死心,不是解脫心。
當道元禪師開悟時,他發現身體雖然仍在,但已不是負擔和煩惱的根源。心也仍在,但是很明朗,是一種智慧,而不是煩惱和欲望。
一個人如果無所執著,把自我中心、自我身心全部放下,什麼也不剩,就叫作「身心脫落」。我們如果好好修行,也可以做得到的。
如雞抱卵
問:
有人問投子大同禪師:「我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請教你,你可以一個接一個地回答。如果一下子有數不清的人問你問題,你怎麼辦呢?」禪師答:「如雞抱卵。」意思是不是說,我就效法母雞,來幾個就孵幾個吧?
答:
這樣解釋還不夠完整。大致說來,有多少蛋就孵多少蛋是對的,只要向我問法求救,我一個也不會拒絕,會盡力使每個蛋都孵出小雞,使每個人開悟成佛。不過,這牽涉到眾生根器的問題。照理說,雞蛋都具有孵化成雞的可能性,除非那是現代養雞場所生的無性卵;然而所有的蛋是否會在同時孵成小雞?不一定!我孵蛋時固然對它們同等看待,可是力量大的小雞會自己破殼而出,弱一點的小雞則要多孵一段時間,還有些小雞不論怎麼孵都出不來,得靠母雞啄開蛋殼。
對禪師而言,他對任何求度的人都一視同仁,但對弟子的幫助方式不盡相同,根器互異的人所得到的效果也不太一樣。誰能開悟誰不能開悟不是禪師所能決定的,那是雞蛋本身的問題。大同禪師這個比喻用得很恰當。
「如雞抱卵」還有另一層意思,即是鍥而不捨,持之以恆,不灰心不失望;大同禪師正是以這種心態去幫助前來求法的人!
餓死人‧渴死漢
問:
雪峯義存禪師對大眾開示說:「飯籮邊坐餓死人,臨河邊行渴死漢。」是不是說修行參禪、悟道成佛的資源都離你不遠,不要做睜眼瞎子,捨近求遠?
答:
對的。常聽人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明明就在眼前但他茫然不知,只因從未看過,需人指點。有人經過指點還看不到,因為他是瞎子。有人用手摸了,還是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信心不足之下也不馬上帶回家。有人是死心眼,一定要別人餵他吃飯他才吃,有人甚至餵他他還不吃,擔心中毒。佛法俯拾即是,處處皆是,無一法不是佛法,無一物不是佛法。只要開悟,樣樣都是佛法;如果未開悟,樣樣都是障礙。
坐在飯籮邊的人餓死了,沿著河邊走的人渴死了。真好玩!現實世界裡不會有這種事,我們從小就憑本能會吃飯,不可能坐在飯籮邊還餓死;我們也從小就知道找水喝,不可能走在河邊還渴死。這兩句話其實是個比喻,形容不知道佛法、沒聽懂佛法或未開悟的人,不向自己心內去體驗,反而拚命向心外求法。有人跑到印度、西藏求法,認為中國已無佛法;有人從臺灣到美國向美國禪師求法,認為臺灣已無禪法;有人向自稱大悟徹底的人求法,而不知道佛法不是那個樣。你遠道跋涉,求師問道,何不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內心?只要心中無煩惱無障礙,那就是佛法、禪法,不需向外求。
盲目追求佛法的有兩種人:一種人不斷等待,等待有人給他佛法;另外一種人則到處跑,到處追求佛法。這兩種人都不會得到佛法。雪峯禪師這兩句話是在點醒他們,不要坐在飯籮邊卻餓死了,不要走在河邊卻渴死了;佛法就在心內,去體驗它就是了!
行亦禪‧坐亦禪
問:
永嘉玄覺大師在〈證道歌〉中有一段話:「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是不是說,不論你在做什麼事,心中感到自在安然,就是一種禪的體驗呢?
答:
永嘉大師是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弟子,在受到六祖的肯定和印可之後,寫了一篇〈證道歌〉,這三句話即出自其中。大意是不論行住坐臥、語默動靜,只要能體會到安定自然,就在禪裡邊。
很多人誤解禪一定要打坐,或者一定不打坐;這兩種觀念都不要執著,否則都是錯的。禪宗講求心的自在、明淨和煩惱的解脫,不在於打坐不打坐。如果一味打坐坐到瞌睡連連或妄念紛飛或一片茫然,心不明淨不解脫,這種打坐是徒然的,只是讓身體休息、讓心胡塗,不能開悟。
不過打坐可以使人比較容易把心安定下來,也比較容易發現內心的種種活動,接著再用參禪的方法把散亂的、有如電影般一幕幕的念頭減少以至消弭,出現統一的念頭,最後連統一的念頭也不見了,這就是明淨安定的體驗,就是禪。
其實生活本身就是禪,問題在於能否體會到安定自然。若能體會,那麼講話也好、不講話也好,行動也好、在靜止狀態也好,無非是禪。也可以說,吃飯是禪、睡覺是禪、拉屎撒尿是禪、太太餵小孩是禪、先生上班工作全是禪。
永嘉大師這三句話雖很簡單,但已道盡修行禪法的原則和特性。修行禪法不在於採取什麼坐姿或生活方式,重點在於要體會到安定自然。不過,千萬不要誤會喝酒賭博、罵架鬥毆、燒殺淫掠也是禪,因為這些行為本身就是放逸、荒唐、罪惡,使身心都陷在混亂狀態,絕對不是禪。
入時觀自在
問:
布袋和尚這首詩「我有一布袋,虛空無罣礙,展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讓人覺得好豁達、好自在,相較之下,一般人的「布袋」實在太小,太狹隘了。請師父為我們開示。
答:
布袋和尚是宋朝的一位禪師,經常背著一個布袋,有人叫它乾坤袋。別人給他什麼他就收什麼,惡作劇的人給他葷菜他也收,布袋裡什麼都裝。任何不好的東西進入他的布袋以後,都會變成好東西,他常常拿出來送給別人,而且好像永遠掏不完。這首詩是他的體驗。他的布袋就是他的心境和胸懷,連虛空都能裝進去,布袋就等於虛空。
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是不能接受、包容、承納的,不論善惡、是非、好壞、多寡,只要在他前面,都會變成沒有障礙;不論人家給他名譽、讚歎、羞辱或委屈,他心中不存任何芥蒂。因此,他的心就如他的布袋,打開時可以遍及十方。
十方是佛教對空間的說法,包括四面八方再加上下兩方,是形容他的心胸可以涵蓋無限大的空間。
「入時觀自在」,我進入布袋時就觀察到一切都是自在的,因為我心無罣礙,如果你也進入我的布袋,能體會我這個布袋的境界,你也能自在!
這首詩對於放大肚皮能容物的精神形容得很透徹。很多人喜歡布袋和尚的模樣,認為他是福神。其實在禪宗裡,布袋和尚象徵著泱泱大度、解脫自在,能夠容納一切、給予一切。這正是佛菩薩的精神。
一心有滯,諸法不通
問:
唐朝牛頭法融禪師說:「一心有滯,諸法不通。」一旦這個心有牽纏糾葛,要談自在解脫就難了。是這個意思嗎?
答:
所謂「一心」是指一個念頭或一段時刻心的活動。這兩句話是說,只要有一念心帶著牽牽掛掛,對一切佛法就無法融通瞭解。還有一個意思是,如果你心中為煩惱所累,不通不暢,你看到的人、事、物就不會順暢。
人在心中有阻礙時,眼中的世界都有阻礙。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如果心中有物,外在的環境就會受影響。有人說眼睛容不下一粒砂,否則很痛苦;同樣地,心中不能容下任何煩惱,否則世界就變得灰暗。
我們的心好比一鉢魚缸,如果其中有一條煩惱的魚,那就無法安寧了。又假設有一條做功德的魚,存善心、發善願、做善行,可是只要有煩惱一進出,功德和願心都會受波及。所謂「一念瞋心起,火燒功德林」,瞋心一起,功德就沒有了。
一個大徹大悟、明心見性或者成佛的人,世界於他是通達的,因為他心中無物,所以能容受一切物;心中無罣礙,所以一切人、物、現象都不會起障礙。這非常不容易。
一般人的心中經常受阻礙,夫妻之間、親子之間、朋友之間、勞資之間都不易溝通,大概是心中都存著一個「我」吧!只要堅持我的利益、我的立場,就不免產生障礙和摩擦;如果心中少一點我執和偏見,跟其他人的溝通會容易一點。
離家舍不在途中
問:
臨濟義玄禪師說:「在途中不離家舍,離家舍不在途中。」這兩句話點出「家」和「旅途」兩個觀念,請師父為我們說明。
答:
我在南部山中閉關時,有一位法師來看我,那已是傍晚時分,他在我關房門口坐下與我談話。這時正好有許多鳥從外邊飛回來,飛進關房窗前的窩裡。這位法師說:「我從遠道來,這些鳥從近處來;人是天邊的鳥,鳥是家邊的人。」意思是,鳥雖然晚上回來,法師也是晚上到我那兒,看起來是相同的,其實不然。這位法師當年離開臺灣到國外,又老遠回到臺灣來看我,不久還要回國外去。正如他所說,「人是天邊的鳥」,人往天邊去,又從天邊飛來,這麼遠的路程兩端,究竟那一個才是家?而「鳥是家邊的人」,鳥始終在家邊飛來飛去,不會離開很遠,候鳥是例外。
我後來也體驗到出家人的生活方式和心態──出家無家,處處是家,又處處不是家。在飛機上、汽車裡常覺得這就是家,旅行時坐在樹蔭下,也覺得那是家。因為人生就是如此,也許有一天我在旅程中一口氣上不來,那就是我的歸宿,是旅途的終點。為什麼非得有房子的地方才是家,沒有房子的地方就不是家?為什麼一定要分此處是家,彼處不是家?事實上有些人也很難說清楚那個是自己的家,付租金的時候那是你的家,搬走以後就不是了。因此可以說時時都不在家中而在旅途中,因為時時都有搬家的可能。
說穿了,生命本身就是旅途,古人說:「光陰是百代之過客,天地是萬物之逆旅」,人從出生到死亡,根本就是在旅途之中,並沒有真正的家。放得更長更遠來說,我們從愚癡無明到學佛行菩薩道,一直到成佛為止,也是個過程,沒有固定的真正的家。任何一個臨時的立足點可以是家,任何一個暫時的寄宿處也可以是家。所以,「在途中不離家舍」,在途中時,只要處處是安身立命處,處處都是家。「離家舍不在途中」,離家之後,並沒有另一個旅途可言,因為你本來就在旅途之中。
臨濟禪師鼓勵我們要腳踏實地,不要認為這是過渡的時期、是過渡的地方、是過客的身分就不認真,也不要認為這是自己的家就捨不得、放不下。換句話說,在家中要認為這是旅途、是旅館,就不會執著;在旅途中要認為這是家,就不會疏怠輕忽。所以,這兩個觀念倒過來看的話,對人生太有用了。
潛行密用,如愚如魯
問:
洞山良价禪師在「寶鏡三昧」中提到「潛行密用,如愚如魯」,是不是說一個人不張揚、不出頭,默默地做事,就像是個愚魯的人?在現今社會中,這種人似乎不多了。
答:
潛行密用的人,不讓人發現他是眾所認同的人物,也不在人多的場合顯示自己是個大修行人、是菩薩行者、是自利利他的人。但他自己心裡很明白,內在也很用功,即使外表看來好像什麼貢獻也沒有,但他是幕後功臣,協助他人完成大功德;眾人所矚目的那個完成大功德的人,其實是利用了他的智慧、方法和支援。當很多人甚至整個社會在推行一種風氣、一個運動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是他在後面發動的,是他在潛移默化的。他藉藉無名,也沒有豐功偉業讓人家歌頌讚歎,因為他不是一個象徵,也不是一個代表,只是一個努力者。
就佛教來說,有人能在因緣成熟的情況下大機大用,一呼百應,聚集當時所有的尊崇和榮耀於一身,成為一代宗師。但這不一定是他獨力所成,而是結合許多人的力量所致。
有人一生奉獻但不求聞達,沒讓人發現他才是最有貢獻的人。這沒有關係,奉獻不一定要讓報紙來宣揚,不一定要名聲顯赫,不一定要讓自己的照片被人家供起來。
所謂大智者若愚,有一種表現就是「潛行密用」。「潛」是潛伏隱藏,「密」是暗地不聲揚。其實他是很有作用的人,這種人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死後也許有人發現他的事蹟,也許永遠湮沒不彰,但最重要的是他對眾生有益,至於有沒有留下記載並無所謂。洞山禪師講這兩句話很有鼓勵性,對那些愛求表現的人也是一劑針砭。
本自天然,不假雕琢
問:
雪峯禪師看到一根從山上撿來的樹枝,形狀很像一條蛇,就在上面刻了「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八個字,然後送給師父長慶大安禪師,大安禪師看了以後說了兩句話:「本色住山人,且無刀斧痕。」如果雪峯心中已全無雜念,大概不會多此一舉吧?
答:
雪峯禪師動了刀、做了手腳,的確是多此一舉。日前在法鼓山所開的一個景觀設計會議中,很多人都主張維持自然,不加雕琢。但參與討論的多半是藝術家和工程師,他們認為所謂自然是用人工來捕捉、安排之後,使其具有自然的樣子。自然本來不需去動它,但人所居住的環境需要有建築物和活動的空間。法鼓山原是一片草莽,還是得用人工來改造,並且用人工使其近乎自然。比如蓋房子,要讓它跟山的背景和地理環境很搭配、很協調,就像是山上自然長出來的;在色調、造型和空間的配置上,都是用人為的方式改變環境使成自然。這是很有趣的事。
雪峯禪師所見到的枯枝即使再像蛇,也不過是木枝,根本不是蛇;不把木枝變成蛇,不去刻那八個字,才真正是天然的。現在很多藝術家去山裡找枯木樹根,經人工雕琢後成為所謂的天然藝術品,實際上已不天然。
從一般人的眼光出發,原來的木樁竹根如果不加雕琢,大概看不出其美,只能當柴燒,不能當景看。若從禪師的觀點而言,他不是要欣賞藝術品,也不是要創作藝術品,原本是什麼就是什麼。
教育本身也是一種雕琢,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需要教育的薰陶才能改變氣質。但是開悟、佛性這東西不是雕琢出來的,是天然的,是本來就在那裡的;經過教育和修煉之後,佛性自然出現。所以這兩句話包含了幾層意思。
雪峯禪師把天然的東西當成雕琢的東西,把雕琢的東西當成天然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下雕琢自有其必要,但是本來面目不是雕琢出來的,是超越於雕琢才能出現的。不過,話說回來,若不經過修行和訓練,沒有老師的幫助和引導,要明心見性大概很不容易。所以我們要從不同的層次來體認,不要單以一個層次來概括論定。
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
問:
有人問大龍禪師:「世上有沒有永恆不變的真理?」禪師答:「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他是用易謝的花和流動的水,也就是無常,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答:
是的。許多學者和宗教家都認為真理是永恆的、是必須堅持的,唯有真理才是最可貴的;為了維護真理可以跟別人干戈相向,為了追求真理可以不惜犧牲,真理這個東西不知害了多少人,使世間產生多少混亂和悲劇。
所謂真理是絕對客觀的事實,然而凡是人所見者都不是真理。哲學思想是人的思想,不是絕對客觀的真理;宗教信仰是人的信仰,不是絕對客觀的真理。前人所奉持的真理現代人可以推翻;同樣地,現代人所認定的真理未來人也可以否定。歷史上發現真理、堅持真理的人或許成為民族的英雄或世界的偉人,甚至被當成聖人或神來看待。但時過境遷之後,那個偉人可能變成歷史的罪人,遭到批判和鬥爭。
比如有人認為馬克思主義是真理,可是推行的結果使多少人喪生在他的唯物論之下,世界也蒙受空前的災難。宗教也一樣,這個宗教唯我獨尊,那個宗教也自認代表真理,於是發生所謂的聖戰、神戰、為天而戰等等。還有些人認為中國所講的天或道是真理,這種觀念也是謬誤的。我們不要把某個特定的形式、形象或模式稱為天或道,堅持這個特定形象就是錯的,不予堅持而給一個抽象名詞則無所謂。
佛教講諸法無常,而且無常的東西時時變化、處處變化,整個宇宙處在錯綜複雜的情況下,因緣生、因緣滅,時時刻刻在生滅變化。所以,一定要講真理的話,無常大概就是真理吧!因緣的變化大概就是真理吧!但是堅持無常的觀念也是錯的。事實上有人誤解了無常,正確的解釋必須來自日常生活、人間現象,以及個人經驗的觀察,當你發現一切都在生滅變化之中,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你就體驗了無常。
無常並不可怕,但一講到無常,一般人會覺得很悲哀、很落寞、很淒涼、很無奈。相反地,對禪師和悟者而言,他們的心胸非常開朗豁達,任何時地都很安穩自在,因此無常的現象在他們眼中非但不可怕,反如滿山繁花,一片織錦,又如山中澗水,明湛清澈。你要看無常嗎?這就是無常!你要找真理嗎?這就是真理!真理就是無常,無常就是真理;在那裡呢?處處皆是!
日面佛‧月面佛
問:
馬祖禪師病得很重,寺院管理人來探病,問他身體如何,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據說日面佛的壽命是一千八百歲,月面佛的壽命只有一天一夜。馬祖禪師這麼回答,是不是表示:「如果你問的是法身慧命,那長得很;如果你問的是肉體生命,那就很短暫了?」
答:
這個公案頗有意思!寺院管理人來探病,馬祖說你不要擔心我,做日面佛也好,做月面佛也不錯,活一百歲、一千歲都一樣。如果說我長壽,我可能活得比你想像的還要久;你也不要怕我短命,也許我活得短暫到讓你措手不及。
肉身總不免要敗壞,若能運用肉身,使之對自己的法身慧命有益、對眾生有利,如此活一天也等於活一千年、一萬年以至無窮盡。如果活著而法身的功德慧命修行沒有成長,對眾生也沒有幫助,活著也等於沒活,還不如認真地活一天就好了。
「日面佛,月面佛」有多層意義。你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你說我馬上就要因病過世也可以,你說我活得無止境也可以,因為我即使害病也一心不亂,照樣用功修行;生病對我的法身慧命毫無影響,我修多少算多少──修一分功德法身,那一分慧命就延續下去。你不必擔心我害病會如何,一病不起也沒關係,痊癒康復也沒什麼了不得,不要因我有病、沒病而起分別心。
這種心境與胸襟唯大悟之人才有,一般人不易體會。事實上,人的價值不在壽命的長短而在貢獻的大小。作惡之人使社會因他而遭難,這種人活得再久也沒價值。有人活得雖不長,但對人類有極大貢獻,他們的價值絲毫不能用肉體生命的長短來界定。
風來疏竹
問:
明朝洪自誠寫了一本《菜根譚》,其中有一句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是不是勸人不要對種種現象產生執著,就像風吹過竹林之後,沒有留下一絲風聲!
答:
《菜根譚》這本書的影響很深遠,其中所談的為人處世之道非常豁達而懇切,論點也非常健康,含有佛教、道家、儒家等思想,而且禪意特別濃厚。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是說當風吹過竹林時,竹桿搖搖晃晃,竹枝熙熙攘攘,竹葉嘈嘈切切,但風吹過之後,並未在竹林裡留下聲音。這正是事過境遷或事過而境不留的寫照。
在人的生命過程中,繁葉蕭瑟、起起落落是很尋常而且不斷上演的事。
最近有一位居士剛從美國讀了七年的書回到臺灣,得到一份在大學任教的工作,他告訴我:「師父,我在美國的時候住在小閣樓裡,天熱時沒冷氣,天冷時暖氣不足,經濟又很拮据,必須去打工,還好苦難已經過去了。」日前又遇到一位昔日的學生,到比利時留學之後回母校教書,我見他很憔悴,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我非常緊張,要準備課程,要應付學生,要適應環境。我不會做人,很辛苦。」
我舉這兩個例子是在說明時過境遷、事過境遷,而且時時刻刻都在時過境遷、事過境遷的經驗裡;非但如此,我們也時時刻刻面臨新的狀況和考驗,老是有風來吹你的竹子。
在自然現象中,風來的時候竹子也許被吹得七歪八倒,吹過之後竹子不再發出聲音,不會記著它被風吹過,也不會擔心還有風吹來,更不會恐懼被風吹出什麼後遺症;被吹就是被吹了,竹子毫不在乎。但事實上風還是會來,一陣一陣地,竹葉也許被打碎,竹桿也許被吹折──痕跡是留下了,但風聲不會留下。
人的一生多半如此,但不要老是埋怨風把我吹成這樣,也不必懷念和風徐徐的時候;吹過就吹過了,心裡不留痕跡,這是「無心道人」的境界。當面對任何情況時,心中清清楚楚,知道面臨的是什麼,能處理的就處理。事情過了之後,不必對當時的榮寵洋洋得意或眷戀,也不必對當時的落魄鬱鬱寡歡或喪志。風已經吹過了,還有什麼聲音呢?
始隨芳草去
問:
長沙景岑禪師到山上散步,回來時寺院管理人問他去了那裡,長沙說:「到山上散步去了。」院主又追問:「去那裡?」長沙答:「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好似整個時空都任他徜徉,這種心境真令人羨慕。請師父開示。
答:
禪師所懷抱的心境一片和風煦日,沒有狂風暴雨;禪師所體驗的世界一片光天化日,沒有黑暗罪惡。並不是這世界沒有狂風暴雨和黑暗罪惡,而是他的心不受外在環境影響,永遠安詳、穩定、慈悲、寧靜、光明磊落。所以,不論他面對什麼樣的世界,他的心境始終自在安閑。
長沙禪師到山上散步,也許是隨意走走,活絡筋骨,不一定是特地為了欣賞山光水色、自然美景而去。可是院主沒有開悟,認為他可能去了某個地方、遇到了某個人、見到了某個景,應該有什麼特定的目的或收穫。長沙禪師告訴他:「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在他眼中,到處都是盎然的芳草,有芳草的地方他就踩著去;在他眼中,滿地都是繽紛的落花,他就是踏著美麗的花瓣回來的。心境悠然無滯,步步都是芳草和落花。這兩句話烘托出長沙禪師內心的無邪,毫無執著罣礙。一般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可以體會這個境界,但要做到如他一樣就不容易了。
明珠一顆
問:
宋朝的茶陵郁和尚寫了一首開悟詩:「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請師父為我們解釋這首詩的涵義。
答:
這首詩是在告訴別人他的修證工夫而不在於明志。
「明珠」在很多經典中都提到,有的說如來的髮髻中有一顆頂珠;有的說心中藏著明珠,叫「心珠」;有的說海中驪龍的項下有夜明珠;又《法華經》裡有個故事,一位長者在出遠門之前怕孩子將來窮困,暗中在他的衣服內縫了一顆無價寶珠。
這些明珠指的都是佛性、智慧之光、慈悲的功德,是本來即有而不是誰給予的。但是這顆明珠長久以來被煩惱的塵勞關鎖,正如眾生在凡夫的階段被煩惱所蒙蔽。而今,煩惱的塵勞全都消失了,明珠的光芒就此顯現。
然而,這顆明珠不僅是小小的夜明珠而已,它可以照遍三千大千世界無量國土;只要眾生需要,它就能照到。而且,它的光芒不僅能照亮黑暗成光明,甚至能照破它所遍及的一切──照破如花的山河,照破千萬朵山河的碎片,照破宇宙世界種種現象!也就是說,在煩惱斷盡的一剎那間,山河大地宇宙萬有的種種執著都放下。此時內在沒有自我,外在沒有環境和他人。但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不是!而是對環境和他人不起怨瞋愛恨善怒的執著。這是一種開悟的體驗和感覺。
不怕念起,只怕覺遲
問:
「不怕念起,只怕覺遲。」這句話似乎用在禪修居多,只要一發現自己在打妄想,就立刻回到方法上;如果一任自己隨著妄想走,恐怕這樣的修行只是在浪費時間吧!請師父為我們開示。答:
這兩句話常被用來提醒禪修者。修行人應該時時注意到自己的念頭,但正在用功時往往不那麼清楚念頭的來去。打坐一定要用方法,比如數呼吸、數佛號、參話頭、修不淨觀等等,心念牢牢地、不斷地用方法,這並不是念起。此處的「念」是指雜念妄想,比如念佛時想到肚子餓了,計畫煮某種東西吃;打坐時想到某某人,或者出現一幕又一幕的畫面,連續劇上演了自己還不知道。這叫念起,而且是連續的念起。但是念起沒有關係,只怕覺遲,要立刻警覺到自己在做白日夢、在打妄想,趕快回到方法上,用你正在用的方法。
「不怕念起」不是說你應該有念頭生起,而是說剛開始用功修行的人要他不起雜念很難,如果老是擔心有雜念起、討厭有雜念起,雜念起後老是怨恨自己不用功,這也不該。如此一來雜念更多,時間也浪費得更多。所以能不打妄想最好,如果做不到,退而求其次,不要故意打妄想。對不會用功或不常用功的人來說,打妄念就是打妄念,胡思亂想就是胡思亂想,他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遑論回到方法上,這就糟糕了。所以,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是很好的。
對一般不修禪法的人,這兩句話也用得上。不要怕犯錯,不故意犯錯就好;時時警覺自己是否犯了錯,一旦有錯馬上改正。即是普通人,在生活中要做到一絲邪念、惡念都沒有並非易事,但一發現有邪念、惡念就要立刻停止並加以糾正。這樣的話還是個好人,是能夠提昇自己的人。
丹霞燒佛
問:
丹霞天然禪師路過一座寺廟,由於天氣很冷,就把佛殿上的木佛燒來取暖。院主看到了,大罵丹霞忤逆,丹霞很平靜地說,他燒佛像是為了得到舍利子。院主又罵:「這是木佛,怎會有舍利子?」丹霞說:「既然如此,那再拿兩尊佛像來燒吧!」丹霞禪師是什麼用意呢?答:
丹霞燒佛在禪宗史上是非常特殊的公案,歷來只有他劈佛烤火,其他禪師沒做過。是不是他瘋了?不是!丹霞並沒有逢廟燒佛,他僅燒了那麼一次,就成了千古奇聞,讓很多懂得佛法,禪法卻似是而非的僧俗「清客」(清談者)當口頭禪,而傳誦不休。不但如此,只要稍具佛教常識或讀過幾冊禪宗語錄、公案故事的人也都知道這個公案。
丹霞為何燒佛?有禪師說:「泥佛不渡河,鐵佛不渡爐,木佛不渡火。」他沒燒過佛像,這話是告訴人:拜佛供佛是形式、偶像、心外的,真正的佛在心內坐,在自性中。如果相信心外有佛那就有佛,但不能認為偶像就是佛。
絕大多數信仰佛教,拜佛、供佛的人都少不了一尊泥塑、木雕、銅鑄、鐵打、丹青彩繪的偶像,其實那只是工具,並不能代表佛的功德和全體。佛像本身是沒有靈性,但可以作為一種工具、道具、法物或法器來幫助我們修行,如同經典本身沒有功能,若能運用經典中的內容來修行與實踐,經典就產生作用。因此,僅僅拜佛、供佛是沒有用的,必須同時實踐佛的精神、理念、心行、功德、慈悲和智慧,才是真正在拜佛、供佛。
丹霞燒佛只是為了破除一般人把物當成佛的謬誤,若能體會他燒佛的本懷就會瞭解他的行為其實很自然。他是用燒佛作為手段和方便,幫助別人斷煩惱、破執著、見自性、明佛性,沒什麼不對。不過,如果他燒了百尊佛、千尊佛卻沒有利益人,則燒佛就太不經濟了。那是對藝術品的破壞、對人工的浪費、對自然資源的耗損,萬萬不應該!
羅漢一句
問:
有和尚問羅漢桂琛禪師:「如何用一句話來代表禪師你呢?」禪師說:「如果我說出來的話,就成了兩句了。」我就是我,說出來就不是我了。羅漢禪師是這個意思嗎?
答:
後來有人爭論羅漢這一句也是多餘的,應該言語道斷,不留痕跡。講一句、兩句、千句都一樣,全都落於語言文字,也就是第二義諦。第一義諦則是不用語言文字,須親自去體驗。
其實,羅漢這一句也沒什麼錯,一句就是一個道理,沒有其他。如果羅漢能言善道,常逞巧辯,問一句答百句,那是隔靴騷癢,兜著本題打圈圈,並沒有一針見血。但是羅漢非常精簡,斬釘截鐵只有一句,沒有下一句。世間的事只要點一下就懂了,也就是一葉知秋、觸類旁通;甚至不一定要用到話語,做個動作、使個眼色,或是觀看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可以。只在一句上著力,就處處著力,反之一句不著力則處處皆落空。羅漢一句表現得非常紮實,非常肯定,信心十足。所以不必問:「還有嗎?還有嗎?」因為全都告訴你了。
至於關鍵語是否一定要有呢?有的禪師一生中只講同樣的一句話,其實不一定需要關鍵語作為敲門磚或探路棒,禪師往往只用一句不拘形式的話,一點一撥立刻使學生有所悟、有所見。
除了羅漢一句話,世人也只要一句話就夠了。我演講時常勸勉聽眾,對我講的不完全懂沒關係,懂得一句,照樣受用無窮。就怕連一句也沒聽懂,那就太迷糊了。
泣露千般草
問:
「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是寒山的詩句,在其中似乎感受到了涵容一切、平等對待的精神。請師父為我們解說。
答:
寒山禪師看到的是平等、普遍的存在,而且是那麼美、那麼和諧!他的生活非常簡樸,每天與山林為伍,沒有五光十色的人間萬象,寫詩的題材全來自山中的草木雲石。
「泣露千般草」,露水如淚撒在各種各樣的草上,草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的帶刺有的柔軟。他看到露水那麼平等普遍地照顧到所有的草,絕不會對喜歡的草多給一點,不喜歡的草少給一點。露水沒有自我,沒有執著,使任何草都得到滋潤。而人間有所謂的勢利眼,對有勢有利者趨炎附勢,對失意潦倒者避之不及。佛法的證悟者不會有這種差別觀念,任何人有需要,都盡其所能幫助他。
「吟風一樣松」的涵義也類似,只不過表達方式不同。風吹過松林時,不論老松小松、彎松直松、胖松瘦松,風都會讓它發出聲響。風沒有選擇要吹那一棵、那一棵不吹;也沒有想到吹那一棵會比較好聽、那一棵吹起來比較難聽。只要風經過的地方,每一棵都被吹到,也都會發出聲音;而每一棵所發出的聲音不盡相同,風卻不會因為松的反應各各不同而有所選擇。
悟後的人對眾生一視同仁,不會因為反應的多少和大小而產生分別心。有人心性頑劣、惡性重大,即使花很多的心力和時間也不一定能感化他。有人資質聰敏、一心上進,只需花少許心血就能教導有成。對開悟的禪師或有慈悲智慧的佛教徒來說,不論對方是怎麼樣的人,不論對方如何回應對待,都一樣去幫助他。這就是「吟風一樣松」的意思。
寒山可能沒料到這兩句詩被用來形容世人平等慈悲的態度,但他如果來到今日的塵世,也會有這種精神的!
須彌山
問:
有和尚問雲門文偃禪師:「修行到不起一念的境地,還有沒有過失呢?」禪師答:「須彌山。」雲門是說這個過失就像須彌山一樣大嗎?一念不起不是打坐修行的人所追求的境界嗎?為什麼雲門說他大錯特錯呢?
答:
是誰在一念不起?從禪師的角度看,講一念不起的人僅停留在世俗知識上的一個觀念。其實他心中的我執就像須彌山那麼大,而且牢不可破。
須彌山是佛經中的傳說,是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支柱,四面有日月星辰和四大部洲,地球在其南邊,山頂上有三十三個天空,天空之上還有一層又一層的天空,可見它大到無極無限。
雲門禪師用須彌山來告訴問話者:你不要說一念不起,實際上你的執著就像須彌山一樣巨大、一樣牢固。所謂執著是指「我」、「我見」、「我執」和「自我中心」。佛經中說邪見易破,比如本來不信因果,一旦信了因果,邪見就沒有了。可是要破「我見」很困難,必須破除「根本煩惱」,也就是破除貪、瞋、癡、慢、疑以及「我」之後,「我見」才能破。只要自我-心、自我觀念還存在,「我見」依然存在。
事實上,一念不起本身就有問題。修行人如果雜念紛飛固然不好,集中一念已經不容易,表示已入定。如果一念不生,相對地也要一念不滅才對。僅僅是一念不起或執著一念不生則可能變成唯物主義、自然主義或虛無主義的哲學或宗教,不是佛教所講的不生不滅的涅槃。不生不滅的涅槃並不否定一切身心現象,可能身心現象都還在,就能實證涅槃。
如果一念不生是指妄念不生,那麼還有一念是「定」,不是一念不生。說一念不起的人本身就有那個念頭,而且還在發問呢!怪不得雲門說這一念如須彌山那麼大,代表的就是發問者的「我」。
對一般人而言,一念不生是死人;對修定的人而言,一念不生也不是很好的事;注意一念而不感覺一念是定境;完全沒有念頭則可能變成無想外道、無想天,其實還是有我,就是「我沒念頭」的這個我。這種存在已非一般人的感官所能體會,必須有很深的定才能察覺有「我」在。但是,有「一念不生」經驗的人,往往自以為「已經沒有念頭」、「已經沒有我」,這是很麻煩的事,它使人停止不前,不願繼續努力以達「般若空」的境界。
天是天‧地是地
問:
雲門文偃禪師對弟子們說:「你們別老是妄想,整天思索那些大道理。其實天還是天、地還是地,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僧還是僧、俗還是俗。」雲門這麼說,是叫人不要迷失在思辨裡嗎?
答:
如果對佛經內容或語錄公案從邏輯上、思辨上、理論上加以理解,還是有助益的;但若只拘泥於這些觀念的研究,拐彎抹角、挖空心思去猜測、揣摩、思考、推敲,這跟禪的修行和智慧的開發並不相應。
有些人認為現象的表面不是自己所要追求的,因為現象是無常的、變幻的、虛假的,不是永恆的、可靠的。能體認到這一層已經不錯了。有這種想法的多半是修行人,希望更深一層從現象的背後、現象的內在以及現象之上追求永恆、自在、安穩的境界,以之為佛國、淨土、涅槃。其實這種想法是錯的,所以雲門說你們不要捨近求遠,不要捨去現象尋找本體,不要離開現實追求理想;你要追尋的處處現成,俯拾即是。
所謂「現成」,有人認為是統一和無相。統一即一切人事物皆平等,也就沒有你我、好壞、多寡之分。無相即一切現象皆無常,應該看破放下,結果可能變成厭離世間的消極人,沒有真正幫助和改變這個世界。相反的,悟後的人看這個世間就是佛國淨土,看這個環境就是最美好的地方。而又有些人認為悟後的人大概立足點不一樣、經驗不一樣,所以看到的宇宙萬物也不一樣。這也是錯的。雲門禪師告訴我們,悟後的人雖然心中一切平等──天地平等、眾生平等,但天還是天,地還是地,牛不是人,人不是狗,不會混淆。
所謂修行過程有三個階段:未修行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普通人對山水的看法。修行非常投入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因為太專注了,心轉不過來,把現實混淆了。待大徹大悟之後,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只不過他不會因為山阻礙他就討厭它、水能解渴就喜歡它。悟後的人講話似乎有點反常,但他們體驗到的世間還是這個世間,不同的是自我的執著沒有了,自我的瞋愛放下了。
還我生死來
問:
有和尚問雲門文偃禪師:「生死到來,如何排遣?」雲門攤開兩手說:「還我生死來。」和尚問的是如何出離生死,雲門反而說把生死還給我,他的意思是生死之外無涅槃嗎?
答:
生死和涅槃在《六祖壇經》中講得很清楚:「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不要把煩惱和菩提劈成兩截來看,把生死和涅槃分成兩面來看,否則都是執著。執著有生死、有涅槃的人,執著離生死、求涅槃的人,都還在生死中。臨濟禪師的語錄說過,求成佛、菩提、涅槃都是生死法,都在造生死業。
開始修行之初,發心求涅槃、發心證菩提、發心將來成佛是對的,因為發願心、立志向對初學者很有幫助。但當你已在修行的途中,一定要放下自我的追求、自我的捨棄、自我的把持,因為這都是生死。要離生死就不要求涅槃,求涅槃反在生死中。這種情形在生活中也有。一心要追求某樣東西,如果立下志願不斷努力,往往求得到。反之老是擔心追不到,老是想著非追到不可,多半會出問題。比如有個男子追到年輕、美麗又多金的太太,一天到晚怕她跑掉,千方百計盯住她、約束她、限制她,結果太太感到不自由、被虐待,本想好好做個妻子,最後受不了,只好離婚。所以,追求過分,想得到的反而得不到,已得到的反而喪失掉。
很多事在自自然然的情況下完成比較好。青年男女自自然然地交往、自自然然地過婚姻生活的不多。不少人在婚前追得你死我活、愛得你死我活,婚後發生問題又吵得你死我活,變成冤家、陌路,甚至鬧離婚。
修行不也一樣?自自然然為了了生死而修行,不要老是怕死求涅槃;怕生死就離不開生死,求涅槃就進不了涅槃。一定要把自我日漸淡化,只問耕耘,不問收穫,自然而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雲門說:「還我生死來。」你想求涅槃嗎?涅槃就在生死中。
舉即易,出也大難
問:
灌溪智閒禪師把他悟後的境界形容為「十方無壁落,四面亦無人」,雲門文偃禪師聽到之後說:「舉即易,出也大難。」他為什麼做這個評論呢?
答:
「十方無壁落,四面亦無人」,在空間中自在無礙,自由去來,不為石壁所阻、不為地域所限,四面也沒有任何人來障礙、阻擾、隔絕。有人說這是目空一切、目中無人,事實上這是灌溪禪師對自己心境的描述──世界上沒有能讓他覺得是障礙的東西,也沒有能讓他產生瞋愛善惡的人。可以說,他的心量已可包容整個空間,內心毫無芥蒂罣礙。《金剛經》講「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既然主觀的自我已不存在,客觀的環境、對立的現象也就沒有立足之處。在這種境界的人似乎遺世獨立,世界對他而言,是如此廣袤而孤寂。但他並不覺得孤單落寞,反而明朗開闊,與宇宙同體。不過,這可以說是開悟,也可以說沒有。「十方無壁,四面無人」,他還認為自己有廣大的心量。
雲門卻說:「舉即易,出很難。」「舉」是把十方四面都包容起來、接收下來、一肩扛起來;「出」是放下之意。心量雖然大,要把它放下來不容易。
十方四面的空間全部承當叫「大我」,把自己放大了,雖然包容一切,但一切都變成自己,要放下很難。這是從禪法的超越觀點來看心量的有無大小,心量大似乎很好,但是還不夠好,一定要拋卻,才能了知它的真實面目。
有些宗教徒或哲學家認定自己與宇宙合而為一,或認定自己把宇宙萬物納入心胸,或融入於其中。凡做如此想法的人,便無從明白「既無內也無外」的境界,他們事實上未曾證入,但卻說自己已經無內無外,還要放下什麼?其實我的執著仍堅固地存在著而不覺知。
寰中天子,塞外將軍
問:
有人問緣觀禪師:「怎樣才是認識了自我?」禪師答:「寰中天子,塞外將軍。」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或鎮宇邊塞的將軍,也就是說如果你能為自己作主,你就認識自我了。這樣說對嗎?
答:
可以這麼說。自我不能沒有,如果沒有自我中心或自我觀,就沒有落腳處或起手處;而一切問題卻也是從自我中心產生的。我們先要肯定有我,但此時不知道我是什麼。
接下來用佛法的觀念來理解,知道自己是虛假的,自我是過去、現在、未來一個又一個的念頭串起來的,也是從過去到現在再通向未來的一連串的行為現象所構成的。如果拆開來看,「我」只不過是一個一個單獨的念頭以及片片段段的行為,其中那有「我」?但行為也好、念頭也好,若不肯定那是「我」,就不知道如何放下自我。
因此要以修行來體驗「我」是虛妄的幻象;雖然虛幻,但是,從過去到現在卻是連在一起的,一環扣著一環、一念接著一念、一個行為連著一個行為、一生接著一生,生命即是如此延續下來。即使現在的生命不是過去的生命,現在的念頭不是過去的念頭,然而它是從過去接連到現在而且還要連續下去。發現了這個事實之後,知道沒有真的我,假的我則是有的。如果不把假的我徹底放下,就永遠在假的我之中受苦,不得解脫;在煩惱中打轉,自害害人。
有人認為現在的這個我是假的、凡夫身的我是假的,那一定有個真的我嘍!若把假的我看破或解脫,就會有真的我出現嘍!真的我又是什麼?有人說它是涅槃、佛性、菩提。於是放下假的我去追求真的我──這又是另一重執著。既然假的我是虛妄的,真的我也不過是一個觀念而已;如果真有一個真的我,那又是一個笑話!
緣觀禪師說能作主的就是自我,能隨時隨地指揮、掌控、管教你自己,那就是自我。多數人無法掌控自己的身心行為;白天身不由己,做夢時無能為力,要死要生更半點不由人。這就是作不了主。可以作主的才是真的自我,比如什麼呢?──「寰中天子」,也就是擁有天下的皇帝,他發號施令,人人都得聽命於他。又如「塞外將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可以作主。作得了主就是你自己,作不了主就不是你自己;但這究竟是不是真我?「真我」這兩字也不要用,否則又成了執著。
從生至死,只是這個
問:
五泄靈默禪師開悟前去見石頭希遷禪師,一見面就說:「你只需說一句話,若能使我有所悟,我就留下,否則就去別的地方。」石頭和尚端坐不動,不發一語,靈默扭頭就走,石頭突然叫一聲:「和尚!」靈默聞聲回頭,石頭說:「從生至死,就只是這個,你回頭轉腦想那麼多做什麼?」靈默當下大悟。石頭禪師所說的「這個」是什麼呢?
答:
靈默禪師修行到不知如何是好,希望石頭和尚幫他的忙。古代很多禪修者皆如此。有的自以為開悟了;有的似有頗深的禪悟經驗卻又不能肯定;有的已能肯定但想試探別的禪師的層次,考驗他人也考驗自己。參訪問道者多半已具備開了一隻眼的資格,到處參訪天下聞名或據傳已開悟的人。去時自信滿滿又有點懷疑自己的程度,希望禪師給他一句話。
禪師們都知道開口就錯,沒有開口處。禪宗「不立文字,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也就是不用語言文字表達,不用心念意識去揣摩、衡量和思考。因此當靈默去見石頭和尚,石頭雖答:「從生至死,只是這個」,其實等於什麼也沒講。你想知道的那個,就是我所呼喚的那個,也就是你自己。你的心不能放下,到處追求,以生死心揣摩開悟不開悟,以生死心希望我回答你。我告訴你,你現在發問的這一念就是我給你的答覆。
從生到死,在時間上是一個念頭的生、一個念頭的死;在肉體上是一個生命的生、一個生命的死──都是這個放不下的你。
石頭和尚很明確地叫靈默看他自己,若能一眼返照、回轉自己,發現「從生至死就是這個東西」,那就趕快放下,不再向外追求,不再訪求什麼話。
理論觀念聽多了沒有用,唯有回轉心來向自己看,這一看好比猛錘一擊,把自己的心打碎,那幫助就大了。
一鉢千家飯
問:
布袋和尚有詩:「一鉢千家飯,孤身萬里遊;青目睹人少,問路白雲頭。」請師父解釋。
答:
這首詩非常有名,至少在禪宗的僧侶之間常被提起,是所謂閒雲野鶴的生活。可是如果生活像閒雲野鶴,心中對紅塵物欲還是放不下;或者物欲放下了,知見障礙、觀念執著卻放不下,都不能用這四句詩來形容。
「一鉢千家飯,孤身萬里遊」,描述盛行於印度和南傳佛教國家如泰國、緬甸、錫蘭等地出家人的生活形態。每天早上在幾條街或幾個村落沿門托鉢,但不至於托千家的飯,這是形容沒有固定的寺院,經常在行腳之中。中國只有少數雲遊僧,布袋和尚是其中之一。他具有神異能力,被尊為聖僧,神出鬼沒,居無定所。這種生活方式使人感覺自己只有一個身體、一個鉢。
「青目睹人少」,他用非常澄澈、明亮、無染的眼光,也就是智慧的眼光來看人,然而看到的人很少。這句話有雙重意思。在山林野地要遇到人不容易。另一重意思是他用智慧冷靜的眼光看人間,像人的人太少了,也就是說有智慧、有高潔品格的人太少了;而修行人之中,對佛法、禪法有實修實證、正知正見的明眼人也太少了。
「問路白雲頭」,一路碰不到人,遇到的人又不知道路怎麼走,只好向白雲問路了。另一層意思是,像我這樣的人要問道於何人?有智慧、開悟的人太少,在修行的路上找不到伴侶或可以指路的人,只好請大自然來告訴我了。
這首詩很美,畫意濃厚,從中可以體會他的心境,一方面覺得很淒涼,卻又很自在。這首詩雖不是入世的、積極的、人間化的禪詩,但也可以欣賞。附註:「青目」二字原意為「青眼」,與「垂青」「青睞」略同。於中副刊出時,曾有曉風女士及陳鼎環先生的回響,看法各有深度,我要在此致謝!
法華轉.轉法華
問:
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在一首偈子裡說過:「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是不是說當你的心是迷的,《法華經》可以幫助你;當你悟了以後,一切道理豁然貫通,可以為你所用?
答:
「轉」是轉法輪、誦經的意思。一位叫法達的和尚去見六祖惠能,說他對《法華經》下了很多工夫,惠能告訴他,心迷時,心是隨《法華》轉的。
《法華經》共有二十八品,經中叫人讀誦、書寫、為他人說、如法修行。以《法華經》或佛教觀念來說,凡夫依據《法華經》的文字內容去念誦、實行是對的,可以因此悟入佛的知見。也就是說,讓《法華經》來幫助你超凡入聖。
「心悟轉法華」,開悟之後,以所誦的經文來印證自己的內在境界,亦即以自己體會到的佛法來闡釋《法華經》。這並不容易;一般人如果這樣做是私心自用。許多民間宗教,包括道教在內,用《法華經》或其他佛經去傳道,從鸞壇或自己的神祕經驗來解釋說明《法華經》;換句話說,以《法華經》作為工具去附會自己的觀念或神祕經驗。這也叫轉《法華》,但其中有問題。
以禪宗徹悟者的立場來看任何一部經典,都會感覺這些經典的內容就像是從自己心裡流出來的,自己心中所體驗到的就是經中所說的,也等於是釋迦牟尼佛幫自己說出來的,自己的心目中本來就有這些東西。在這種情況下,用自己的體驗和悟境來看《法華經》,用《法華經》去自度度人。這叫「心悟轉法華」,非常難得。
如果尚未確認自己的佛法知見或尚未確定自己真正開悟,第二句話這樣用是很危險的,是用一知半解或邪知邪見來解釋、運用《法華經》。因此惠能大師說,心迷未開悟時是讓《法華經》來轉變你,開悟之後你就能用你自己來認識、說明、肯定、宣傳《法華經》。
世間亦如此。有真知灼見的智者或自實際經驗有所體會的人,常用古人的經典來幫助自己和他人,但他的解釋和古人有所差異。歷來詮釋四書五經的人也往往因為時代背景不同、學問深度不同、思想境界不同、個人經驗不同而有不同的說法。可見世間的學問跟出世間法也有類似之處。
大道無門
問:
無門慧開禪師曾說過:「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這四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在談論修行的竅門和途徑,請師父開示。
答:
《楞伽經》中說:「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無門是禪宗的宗風,也是頓悟法門的特色。我們常聽說「條條大路通長安」,也曾聽說佛法法門有八萬四千之多,只要一門深入,進入之後門門皆通,皆可獲得佛的無上菩提之道,皆能成佛。這是對的。就禪宗而言,如果有門可入,入的是小門,不是大門;有門可悟,悟,不是一悟永悟。因為既然有門就有內外之分、大小之別、人我之異。如果你修你的門、我走我的路,這一定不是無邊寬廣的大路。
「大道無門」的意思是指頓悟的法門,是沒有門。「千差有路」則是修漸悟法門,且有很多的門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此處的「關」是無門關,能進入無門這個關,也就能通過頓悟法門,獨步乾坤,天地之間唯你一人。這不是目中無人,不是自我貢高,不是有大我的執著;而是超越於一切境界之上,天上地下根本找不到「我」這個東西,這已經是最究竟的層次。
進入無門之門,就通曉頓悟法門並沒有門。無門之門不易摸到,一旦摸到就是頓悟。禪宗的開悟多半是一悟就悟,也就是頓悟。「千差有路」並不是說在任何一條路上都可以進入無門之門,而是叫你不要找小徑,走漸悟的路。
在此我必須說明,頓悟雖好,也的確有這種例子,但未頓悟之前,必須花很大的心力、很多的時間,來培養善根,否則無門的大道將與你無緣;你不但碰不到,而且無法理解、更使不上力。因此,預備的工夫還是需要的。
無門的大道由菩提達摩傳入中國,歷來修行禪法而頓悟的人並不多。晚近有禪師說,開悟要下三十年鍥而不捨的工夫,不論心行、語言行、身體行等種種行為都必須像個修行人。如此努力三十年,大概開悟有份;否則要入大道,要進無門之門,恐怕距離很遠,甚且是個空想,無法實現。
非去來今
問:
禪宗三祖僧璨大師在〈信心銘〉中說:「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請師父從佛法的角度為我們開示「信心」的要義。
答:
所謂「信心不二」就是沒有懷疑的餘地、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動念頭的餘地。「不二信心」是更加強、更肯定這個信心。「二」是二分法,也就是對立的意思。如果存有對立的觀念,表示信心沒有建立。「不二」在《維摩經》中講得最透徹,若能實際體會不二,自我體驗與佛無二無別、與眾生無二無別,真正的信心一定能夠建立起來。也就是說,在實證佛的境界之後,看到凡聖不二、染淨不二、煩惱和智慧不二;世間一切差別現象對他而言都無二無別,不只一體兩面,甚至連一體也沒有,這才是不二。這時,信三寶的心必能建立,因為自己的心跟三寶也是不二的。
「三寶」是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所說的法,以及正在修行釋迦牟尼佛所說的法門的出家人。在尚未實證佛的境界或親見佛性之前,三寶是心外而不是心內的;如果親自實證佛跟我無二無別,三寶就變成內心的東西,是本來就具備的東西。比如開悟前看《法華經》,《法華經》是心外的東西;開悟後看《法華經》,《法華經》則是自己心中流出來的東西。
這種信心建立之後,會變成一個心不動的、無私的、無閒是閒非的人。自己該做的已全做完,別人的工作成為他的工作。無內無外,無自無他,客觀與主觀是同一個東西;他會有無限的、平等的慈悲去度眾生。
「言語道斷,非去來今」,這不二的信心究竟是什麼呢?我無法用語言說明;而且這個信心不會因為你過去沒修行沒開悟就離開你,也不會因為你現在修行了開悟了就來找你。它既不是因你開悟而來,也不是因你未悟而去;它本來就跟你在一起,如來如去,不來不去。
僧璨大師這四句話相當深奧,可以說是〈信心銘〉的關鍵語。
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
問:
日本一位將軍在出征之前去問來自中國的明極楚俊禪師:「在生死交關的時候該如何?」禪師說:「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他的意思是不是說,把生死對立的觀念放下之後,本來面目自然就出現了呢?
答:
沒有錯。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也是動物的本能。軍人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有死亡的威脅。軍人要上戰場,經常在生與死的邊緣討生活,所以對生死的敏感度很高。雖然保家衞國是職之所在,但生還是生,能不死最好,所以這位將軍去問明極禪師對生死的看法。其實生死的問題對禪修者而言,同樣值得探討。
禪宗勸修行人把念頭分成兩個段落:第一階段,要有生死心;第二階段,要把生死心斷掉。有了生死心就會自我警惕,不努力用功的話,萬一下一口氣上不來,怎麼辦?來生是否還有機會修行?因緣一旦錯過,萬劫不復;因此要及時努力、立即修行。這是生死心的作用。到了第二階段,在非常用功的情況下,必須斷絕生死心。不要擔心自己這樣修行會不會餓死、渴死、累死、睏死,或者自然界的蚊蟲風雨、酷熱嚴寒會不會把我整死。身體有病也不要害怕,不要去想是不是把它調養好再來修行。這些念頭就是怕死,怕死就不能解脫。只要這麼想──軍人是在沙場,法師是在講座,禪師是在蒲團──此時生死已放下,不再有恐懼。既無恐懼也就無煩惱,心中會明朗起來,很快就開悟。所以,把生死看破才能解脫生死。
「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把「生」一劍斬掉,把「死」也一劍斬斷,中間什麼也沒有了,只剩斬掉生死的那把劍。這把劍像虛空一般廣大無邊,也可以說全虛空就是一把劍,生與死根本沒有機會存在。一遇到這把劍,對死亡的觀念、憂慮、恐懼不見了,對生的欲求、貪念、執著也沒有了;生也斬掉,死也斬掉,這就是大智慧、大決心、大信心。
我們做事若能兩頭俱截斷,一定成功。這跟冒險不同,冒險是沒有把握而去做,這卻是放下生死問題而朝目標去努力。它富有冒險精神,但比冒險安全、可靠、踏實。
浮生若夢
問:
司空本淨禪師寫過一首偈子:「視生如在夢,夢裡實是鬧;忽覺萬事休,還同睡時悟。」他把一生視為做夢,夢中吵吵嚷嚷忙忙碌碌,一旦開悟就像從夢中醒來,萬般皆休。禪師們對「浮生若夢」的看法究竟如何呢?
答:
永嘉大師〈證道歌〉裡也談到夢:「夢中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眾生在人、天、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等六道,或上升或下降或轉生,出生入死,死了又生,此生到彼生,一生又一生。在生死過程中其實是在夢中,那是生死夢。一旦開悟,會覺得是從一個好長的夢裡醒來,心中開闊明澈無罣礙。從夢中醒來之後,對生死、自我不再執著,也就離開生死;離生死叫大夢初醒或大夢已覺,佛就叫「大覺者」。所以凡是證道、悟道的人就是從夢中醒來的人。這是禪宗對夢的看法。
司空本淨禪師這首偈子也有類似的體驗。「視生如在夢,夢裡實是鬧」,從生到死就像在夢中一般,而且在其中忙忙碌碌、又吵又鬧,煞有介事。有的是身在鬧,有的是心在鬧,有的是身心皆鬧。參與交際或社會活動時,身體鬧;即使不參與活動,如果思慮多、煩惱重,心也照樣鬧。可是一旦開悟,悟人生如夢,悟生死如夢,悟三界如夢,悟凡夫徹頭徹尾、裡裡外外全是夢,那就醒過來了。此時萬事皆休,夢中一切鬧的現象全都不見了。只要心一停,心外的也停;心中的我一消失,心外的環境絲毫不對自己起干擾。身心脫落,如釋重負!
一般凡夫俗子能否體會到這個事實呢?活著的時候汲汲營營、你爭我鬥,到最後再怎麼放不下也得放下,要不然去殯儀館或墳場看看就知道了。可是那些人醒了沒有呢?大概沒有!醉生夢死很可惜、很可憐。若以有用之身奉獻自己成就社會有多好,雖然也是在做夢,做這個夢還比較有意義。
臥時即有,坐時即無
問:
有和尚問石霜慶諸禪師:「聽說佛性像虛空,這對不對?」石霜禪師答:「臥時即有,坐時即無。」你睡覺的時候有佛性,打坐時佛性就沒有了。石霜是不是在點他:「你明明知道佛性無所不在,還有什麼好問的呢?」還是告訴他:「你以平常心看待佛性,它就有;你一定要追求的話,佛性就沒有了。」
答:
禪師講話總是很難捉摸。趙州從諗禪師也講過「狗沒有佛性」,《涅槃經》明明說眾生皆有佛性,這是常識。趙州不是不知道,而是對發問的人下了這帖藥:「你明明知道還要問!好,我告訴你狗沒有佛性,你自己去想想吧!」如果發問者回過頭來思索:「有無都是執著,有無是不二的,有無是同一個東西,有無只是語言上的遊戲。禪師這麼說是叫我放下。」那他就開悟了。
石霜禪師說躺下來時有佛性,坐著就沒有,跟趙州的「狗子無佛性」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你躺下來休息,不再執著於追求佛性,心中無罣無礙、無憂無慮、自自然然,佛性就在那裡,而且根本沒有來也沒有去。當你想藉打坐修定以開悟見佛性,這是造作,是「我」的追求;你追求時反而見不到它,等於沒有佛性,所以你還是放下一切吧!放下時就會發現佛性是什麼、到底有沒有。然而有與無不過是戲論,只要去體驗就好。
懷讓禪師曾告訴馬祖道一:「磨磚不能成鏡,打坐豈能成佛?」六祖惠能也說:「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只要心中不存對立的觀念,一片自在安閑,就可以把兩腳伸得長長地睡覺。佛性天然地、本然地、自然地就在那兒,一執著就不見了。這是禪宗的修行態度,一般人是否用得上呢?如果不多少具有人格修養、精神修養、學識修養,恐怕不容易。
拚命三郎型的人,衝、追、吼、搶、鬥,見了人就打,看到東西就要;這些人或許可以得到小的名位、小的權勢、小的利益,卻不可能做大事、成大業。那些謙和憨厚的人,看起來不像要追求什麼,卻能涵容、付出、奉獻,往往得大成果。正如老子所言:「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在這方面禪宗近乎老子。做人有點禪的修養和道家修養非常好,西方的有識之士也已經體認到這一點。西方人凡事以利益為前提,不論小我、大我皆如此;看起來很不錯,但他們已發現這是很痛苦的事,不能得到身心的安寧。所以,許多對西方文明感到失望、對西方哲學感到無奈的人,已在試著接近、接受、享受禪的哲學和修行。希望這些禪語的解說能對臺灣及中國的社會有所助益,這一百則也就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