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一
鄭振煌
生死是必然的生命過程,在亙古的生死流轉中,無明與貪欲是不安與恐懼的主要原因,而不安與恐懼正是煩惱痛苦的來源。所以生死要能歡喜自在,先決條件就是對生死要有如實的認識,不加不減,還其本來面目,放下貪生怕死的執著。
聖嚴法師,當代高僧也。對佛法有精深的鑽研、對眾生懷抱無比的悲心,更能以現代思惟彰顯其善巧方便。在這本問答錄中,洞悉生死的智慧躍然紙上,也流露悲天憫人的聖者心境。溫柔敦厚,堅毅質樸,對生死真相與生死解脫,做了最中肯的導引。
推薦文二
余德慧
台灣的危機之一是生命價值的不成熟,和缺少一種沉穩自恃的生命態度。閱讀聖嚴法師在本書的訪問稿,我發現最重要的並不是他有什麼宏論,而是顯示一種正確生命態度,而聖嚴法師所批判的正是台灣貧乏的生活形態。台灣生命價值的輕,乃是輕在無法對自己的生活形態產生判斷力,不懂得生活的締念為何,而用一種粗魯衝動的態度。
聖嚴法師以一個修行人的身分,告訴讀者如何從生到死,沉穩持重地奉行正確的生活形態,正是台灣此時此刻相當需要的精神指引。
〈自序〉
生死之間
我生長在長江下游的農村,氣候的變化、江水的起落、農作物的豐收與否,幾乎主宰了我們的生活命脈,而我就從大自然中看到一些畢生難忘的情景。
有一次,我看到一條蛇正追捕一隻小青蛙。青蛙本能地奮力跳躍向前,以保性命。跳著跳著,不一會兒,小青蛙突然停了下來,轉身面向大蛇,竟然躍入蛇口,讓蛇一口吞下。我想不是所有的青蛙在同樣的處境下,都會有類似的反應;而這隻小青蛙卻在極端恐懼和絕望之下,放棄逃生的意志,做出自投蛇口,等於自殺般的行為。
另一次,我三哥在河裡抓到一隻大肥蟹,得意萬分,正想抓回家大快朵頤,一失神,螃蟹的一隻螯著實地鉗住三哥的手指。他痛得哇哇叫立刻放開手,但那隻螯仍緊緊夾住手指;螃蟹落地之後,舉著僅存的一隻螯,快步跑入河中。我當時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牠逃走,不敢輕舉妄動,因為牠還有另一隻螯。
我常用這兩則故事鼓勵人要懷抱希望,遇到再困難的絕境,都要向那隻懂得「壯士斷腕」的螃蟹學習;不要像愚癡的青蛙一般,自我放棄。用智慧處世,不輕言放棄生命的希望,是很重要的人生態度。
至於面對餘年有限的人,我則用一次騎腳踏車的經驗,希望他們能與死亡和睦、輕鬆地相處。
十年的軍旅生涯,自然有許多行軍操演的訓練;其中有段時間,我分派到一輛腳踏車,以騎車的方式行軍。有一回,我們又展開訓練,我騎著腳踏車走在保甲路上。所謂保甲路,就是棋盤交錯的田埂。路面窄狹,石子、坑洞遍布,不是很好走,而且路旁還有一條大水溝。
我走在一位較熟悉路徑的同袍後面,本來一路都還順利,但他突然回頭示警,叫我要小心,因為旁邊的溝圳很深,摔下去可不得了。我先前對路旁的深溝不以為意,聽他這麼一說,便好奇的地看了一眼,接著人車不知怎麼的地咚隆摔進深溝裡。那位同袍還對我大叫:「才叫你要小心的!」
了知生死則無憂無懼
其實,人一出生,死亡就跟著我們了。死亡,就像保甲路邊的溝圳一樣,隨時就在我們身邊;面對隨時會到臨的死神,我們要想著自己有永遠的過去,還要想著有永遠的未來,這是接受死亡最好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們能相信此生有過去,就能坦然接受,並因應此生的因緣;若能相信有未來,就能懷抱希望,邁步向前。反過來說,經常恐懼害怕死亡,於事無補。正如我特意去留意身旁的水溝,反而出事;不理會它,卻一路平安。所以,我常說,小心是有用的,擔心則沒有必要。
在生死之間的人生旅途中,許多人也可以從生活經驗、所見所聞中,汲取智慧,轉為人生的指南。對我個人而言,佛教的智慧和慈悲,一直是我攝取養分的源頭。我從年輕時即立志,終此一生奉獻於振興佛教,希望推動「人間佛教」,使佛教智慧融入現代人生活中,幫助人們除憂解困。
在數十年實踐理念的過程中,也許出於誤會、也許出於想法殊異,我曾經令一些人士失望過,而且不見得有機會澄清這些誤會。即使如此,我從不改變心志,依然秉持自己的信念,一步步耕耘,創立法鼓山,希望更多人能與佛法結緣,運用佛教智慧增益福慧,消弭煩惱。
如今我已年過七十歲,而台灣社會仍有許多人對佛教及其他宗教認識不足,若不是誤解,就是一知半解。我在三月底應邀擔任一堂國家通識教育遠距教學的講師,到政治大學為十五所大學連網的學生談「宗教與人生」,課堂上有一位學生問我,佛教也和其他宗教一樣,崇拜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對象嗎?我直接直截了當地的回答他,佛教是無神論。因為佛是覺者,不是主宰一切的造物者;佛教更認為人人皆有佛性,甚至一切動物,都有成佛的可能。
事實上,人類自有社會以來,沒有一天離開過宗教;但在中國文化中,卻一直存在著反宗教的傾向,導致一般大眾不能認知宗教的情操,雖然多神形態的民間信仰非常普及,有其一定程度的安定力量,但卻不見得有益於人類生命品質的提昇。
在中國文化傳承中,儒家思想一直居於主流地位,對宗教的生死問題採取「存而不論」的態度;例如「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語怪力亂神」等,雖承認有生死鬼神,卻不去討論。因此,中國人一向對宗教是比較淡漠的。儒家重視的宗教,體現於祖先崇拜,基本上是孝道思想-慎終追遠的延續,所以只要「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就算功德圓滿,並不探究生從何來、死往何去、因何而生等生命問題。
這種思想蘊釀出中國知識階層的人本主義泛神論哲學。知識分子都多以活著的人為本,鑽研經世濟民實物;市井百姓及一般庶民,並無法從上層社會獲得宗教的指引;但在面對無常人生時,又的確需要宗教的安撫。於是轉而投向民間信仰,一方面藉此獲得心靈寄託,二方面也為祈求靈驗的經驗,助以解決現實困惑。因此,民間的中國人成為多神論者,只要傳說出現了「有求必應」的靈物,任何對象都可以膜拜,包括生人及非人的動物、植物、礦物,均奉為神明;對於宗教的義理,則泛泛地以為「反正宗教都是勸人為善」,不求甚解。他們並不知道,善是有層次及真假的,不存害人之心,當然是善;但積極救人而不求回報為終身的志業,才是上善。
學佛可以除憂解困
佛教進入中國以後,中國民間又多了一類崇拜的對象,將佛、菩薩、羅漢、天,混雜於傳說的精、靈、鬼、怪、神、仙之間,莫辨高下、不識深淺。這充分反映中國社會對宗教所抱持的籠統、曖昧不明的態度,所以通常被稱為「滿天神佛」的迷信,求神拜佛者因而被視為愚夫愚婦。
隋唐時代是佛教在中國歷史上的全盛期,但也僅盛行於知識分子階層的菁英,並未在一般社會發揮純化宗教的影響力,民間還是多神主義。我小時候就是在這種環境下薰陶長大的,雖然信奉觀世音菩薩,但也信奉關公、城隍、土地公,甚至狐大仙等,只要聽說有靈驗的,都會膜拜祈求保佑。
在這種背景下,對於許多人來說,宗教便沾染著「急診」、「賄賂」的色彩。也由於對正信的宗教認識不深,進而衍生出一些對宗教奇特而有趣的看法。比方說,親友間要是有人信教成為教友,就會有人勸他,信是可以啦,但不要太「迷」了;話裡的含意無非認為,若是深入宗教之後,便會使人沉淪,以致迷失自己的責任、「正常」生活等等。從這個觀點看來,中國文化孕育而成的社會,實質上是反宗教的,雖然它不像其他主張一神論的社會那樣具有排他性,卻傾向不深切理解宗教,淺嚐即止;認為毋須在宗教的信仰實踐中,付出太多的時間去關心他人和陶冶自己。
而所謂「淺嚐即止」式的宗教行為,在台灣民間很普遍。例如遇上心理不平衡、或有罪惡感的時候,或著為求治病、經商順利、及第掄元,就到某處聽說很靈的神壇、宮廟許願祈求,事成再來還願,從此之後銀貨兩訖,互不相干。下次又發生問題,再去廟裡找解藥,但這一次不見得要去上一次拜過的神廟。
這種習性是有點不健康,若是繼續發展下去,到了某種程度,恐怕連善惡也不易分明了。台灣的色情行業祭拜豬八戒,因為小說裡的豬八戒好色,希望他能帶來嫖客;還有一些六合彩的主持人奉祀三太子或孫悟空,也是基於類似的理由。這些人祭奉一些根本只存在於虛構小說中的人物,很值得商榷;更何況這樣的目的對社會整體利益而言,弊多於利。這就是傳統中國文化對宗教「存而不論」的見解,所遺留下來的負面因素。
在這種情況下,佛教在中國歷史上興衰不定,有君王尚佛,也有君王滅佛;但兩千多年來,佛教仍不停綻放智慧的蓮花,並未從中土消失,它依舊是人在應對生死困頓時,最佳的解脫法門。
生而為人,不管在自處或應對進退之際,總會有煩惱。我認識一位教授,平日形象非常好,認識的人都形容他是一位彬彬有禮、溫和謙恭的人。但是,他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子,對著外面的一棵大樹破口大罵,有時還指名道姓地批評一番,過了個把鐘頭,又歎口氣對著樹說:「好吧,這次就原諒你了。」曾經幾次被不同的人看見,他們不會當場點破,免得這位教授無法面對自己;其實這都是他平日壓抑情緒的結果,當壓抑過度時,就會藉此來發洩,以取得平衡。
佛教的教法,即在幫助人發現這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煩惱,進而面對這些煩惱,然後用方法消融它;並且體悟煩惱的源頭,是在於執著一個「我」,而這個「我」又被貪、瞋、癡等無明覆蓋,不得清淨。所以今生的大功課,是要「以他為我」,處處為別人著想,如此才能化熱惱為清涼,化愚癡為智慧,化痛苦為喜悅。
我相信每個人不管才智如何、資財如何、健康如何,都會希望自己是個快樂而有用的人。若能時時處處懷抱著「以他為我」的精神,那麼不論這種人在現實社會上是否享有名利、榮耀、權力,他都會是個很快樂、很有用,又不恐懼死亡的人。
〈緣起〉
李慧菊
我對生死有了信念
我在模擬死亡。
那一年我好像才七、八歲。有一天晚上,大人要打麻將,七點不到就把我們幾個小蘿蔔頭趕上床,免得我們受到「精神污染」。
哪睡得著,看著滲水而暈出各種圖案的天花板,腦海裡一邊想像這些褐黃色的圈圈塊塊是怪物,一邊自己跟自己講故事。不要!都玩膩了。
百般無聊之下,我突然想假裝自己正在死掉,這一定很好玩。於是我閉上眼睛,把手腳乖乖放直,暫時停止呼吸,最後試著停止一切念頭,叫自己什麼也不要想,甚至不要去感覺自己的感覺……。
當我再打開眼睛,拚命呼吸時,心裡非常害怕,並不是怕死,而是恐懼無知覺的虛無狀態。人死了會往哪裡去呢?如果就這樣什麼都沒有了,那麼,這種完全喪失感覺、思想的狀態,非常非常令我不安。
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在後來三十年的歲月中,我也曾經參加過幾次親人的喪禮;親人的逝去,讓我無助、懷念、掉眼淚,但卻都不像小時候的遊戲那般讓我害怕。
直到那個凌晨,死亡與恐怖又再重現。
當地震突如其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睡在我身邊。我被搖醒之後,心驚地發現停電了,怎麼震得這麼厲害;還在搖動,該不該叫醒孩子呢?來得及嗎?
我看著熟睡的孩子,結果什麼也沒做,只是本能地張開雙手,壓住孩子,其實只是在安慰自己。
「九二一」成了台灣的忌日,在災區的、不在災區的,同感震動;我恐懼自己的無能,恐懼當時也許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百個「如果」,恐懼一切都不敢想像。
有一次,找朋友聊天,她也歎口氣:「對呀,如果你所有的一切,在短短幾分鐘內突然消失了,那生命的意義在哪裡?」
我想對她講點話,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她不知道的大道理,而其他安慰的詞藻,又好像是多餘的;心裡覺得有點尷尬。不過,她的那句話,讓我久久不能淡忘。
在那段時間,經常聽到聖嚴法師的話,和一張公益廣告照片。照片中,他雙手合十彎身禮敬,這張照片給我一股安詳、感恩的力量。聖嚴法師說:「罹難者都是菩薩。」他還曾在訪問中對亡者說:「人間種種的苦難,本來就逃不掉、躲不掉的,但在地震發生的那一刻,我只盼望你們沒有受太多的苦。……我知道你們必定會不捨,……你們一定也看到生者的淚與悲,但是意外畢竟發生了,你們捨不得的肉身也要捨,放不下的肉身也要放;唯有能捨、能放,生者和亡者才能繼續走未來的路……。」
我從這些話得到啟示,基於記者的傳播本能,我起了一個念頭,企畫一系列的問題,提議由聖嚴法師開示生死大事。他慈悲地接受了。
二○○○年初開始,我到農禪寺採訪法師,前後共有八次。每次去採訪之前,總要把問題反覆想一想;離開時,也總要把法師的開示反覆想一想。雖然沒有想出什麼大學問,可是我知道,哪天當我真的面臨死亡的時候,也許還是會害怕,但我不會迷惘,因為我對生死已有了信念。
第一章 師父,您快樂嗎?
問:台灣社會十多年來變化很大。在過去戒嚴時代的教育、制約的氣氛下,比較「憂國憂民」;解嚴後,意識型態包袱輕了,社會多元化發展,很多人開始覺得活著就是要快樂;不管是追求聲名成就、財富健康,最後目的就是要快樂。愈年輕的人,愈是如此,對快樂的追尋,因此變成生命中很重要的事。
答:人既有生命,那麼運用生命、享受生命,就是很自然的事。至於為什麼有生命,生命價值在哪裡,一般人通常並不去思考。
既然追求快樂,過程就變得很有意義。有的人求名,享受掌聲,但如果過程不紮實,沽名釣譽,虛晃一招,成名可能只是短暫的;聲名消退之後,就會因落寞的情懷而感到痛苦,當然也有人是實至名歸。財富這件事也相同,追求財富的快樂、過程和運用之間,都需要智慧來應對得失的局面。
追求快樂是有代價的,只是在追逐中的人,大多認為這個代價值得,很有意義,不以為苦。人的心裡總有各種的不滿足,於是就需要向外追求,以填補那個不滿足的坑洞。其實何止是聲名成就、財富、長壽、子孫滿堂、兒孫繞膝,就連愛情也不是青年的專利;有人一輩子追尋「真愛」,即使年逾花甲,還在期待愛情。所以,有人在追尋快樂時重視結果,但也有人享受過程,就算得不到也快樂。
觀看大眾的種種,不難發現,快樂的感受是很主觀的;而在這當中,很少人知道生命真正的意義。
快樂是過程而非究竟
問:身為宗教家,對生命自有看法,那麼,師父,您快樂嗎?
答:我沒有辦法用一句話來回答我很快樂或我不快樂,因為這對我來說,並不成問題。我的宗教、思想告訴我,人生是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人不可能天天快樂,也不會天天不快樂;只要明白自己的立場、確定人生方向,快不快樂,無非過程,並非究竟。
問:所以,您生活上不會起強烈的感覺?
答:但我也不是麻木不仁。年輕時跟大多數人一樣,過年過節有吃有玩,覺得快樂;上佛學院讀書時,覺得準備考試很辛苦,考完了會感到快樂。但是現在不再如此。我不會因為得到一樣東西而高興,甚至興奮;甚至不覺得曾經完成了什麼事,因為以佛教徒的修習目標而言,我還在過程中;但也沒有什麼事是沒有完成的,所以也不會有什麼不快樂。
所謂完成、不完成是相對的,質、量與時間(也就是過程),是變數。從不同的質、量和時間的角度去衡量,就有不同的結果;你可以說它已經完成了,也可以說它永遠都不會完成。以我的信仰而言,達到成佛,獲得大解脫,那才是究竟的快樂。其餘的階段,都不會是真正的完成,但卻是在完成的過程裡。
問:根據法師所著的《歸程》及《聖嚴法師學思歷程》二書得知,法師家境貧困,自小體弱,又遇到中日戰爭的動盪時代,您個人的成長經驗是如何轉化這些挫折和困境?
答:我六歲才開始會走路、說話,九歲才上私塾,也是從「上大人,孔乙己」開始學起,但家裡窮,讀讀停停,也曾跟父兄做童工。
我並不是少有大志。遇到大環境波折不斷,當時也不明白原因何在,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心裡很無奈。但現實既是如此,只有接受了。
真正讓我確定人生方向、獲得信心,是個人的一次宗教經驗。我十四歲出家,奇怪的是,從前念私塾、上小學時,我整部《論語》、《中庸》等古籍都背得來;做了沙彌,卻對經文沒輒,總覺得腦袋像一團漿糊,很難記誦,師父見狀,要我拜觀世音菩薩。
從此,每天清晨四點就起床禮拜五百次,約二、三個小時,當時一點也不覺得累,還感覺很輕鬆。這樣過了三個月,突然間,我感到腦筋清明了。那一年,我十四歲,當下很快樂,也知道佛法的好處,於是立志一生向佛、弘揚佛法。雖然過程很艱辛,但一點也不覺得苦。
快樂來自自心
問: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如何能有源源不斷的快樂呢?
答:當然,追求快樂和滿足是自然的事,否則生命好像失去意義;我認為一般人要得到快樂,應該來自自己對自己的滿意,要由自己的內心湧出快樂的泉水來。但太多人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身上。所以,要自己對自己滿意也不容易,必須是會思考、有思想的人才能覺得問心無愧。但大多數人對自己的評價很依賴親友對他的看法,常常因為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評價而心情起伏、患得患失,產生很多的煩惱。
我認識一個婦人,早年離婚,辛辛苦苦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當時,兩個孩子很乖巧會對母親說:「媽媽好辛苦,是爸爸不好,我們討厭他。我們永遠愛媽媽,將來長大了,一定孝敬您。」
但是等到老大二十一歲已離家獨立,小的十八歲也準備自立了。這兩個男孩和母親的關係雖不至於反目成仇,但也疏遠了,偶爾還說出讓母親心痛的話:「像妳這樣的女人,難怪爸爸要離開妳。」
十多年過去了,換來這句話。這位母親來見我,她不明白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子,難道錯了嗎?我告訴她:「妳確實錯了,錯在那『無微不至』地照顧。現在孩子長大了,談戀愛、交朋友,需要有自己的天地,不要妳管那麼多,妳再凡事插手干涉,他們自然會討厭妳,甚至變成仇人。」
所以,我常對上了年紀的人說,老了,要少念兒孫多念佛。孩子長大就要讓他出去闖闖,即使頭破血流也讓他去試;他們回來求助,就伸出援手,不回來也無需掛心。
另一個例子也很有趣。一對老夫婦事業有成、感情和睦,後來移民美國,三個孩子也有相當成就,一個是會計師、一個是律師、還有一個是醫師。這樣的家庭不是人人稱羨嗎?有一天,這對老夫妻到美國的道場來見我,我就知道他們不快樂,因為通常覺得快樂的人,如果尚未學佛,很少會到道場來。
他們的不快樂,是因為孩子在他們生日時沒有回來祝賀,連一通電話也沒打,好像彼此約好一樣,他們覺得被孩子冷落了。
於是我問他們:
「孩子沒打電話回來,你們的生日就沒過了嗎?」
「也過啊,可是感到很失望。」
「那你們有飯吃、有房子住、有錢花嗎?」
「有啊!」
「那你們還缺什麼?」
「缺孩子的孝順。」
「你們三個孩子在人前對你們的態度如何?」
「他們表現得很好。」
「那就夠了吧!你們在家衣食無缺;在外人人稱羨、面子十足,該滿足了吧!」
就像前述兩個故事一樣,大多數人在青壯年時,把生命全寄託在家庭、事業上;年老時,又寄託在兒孫身上,都將自己寄託在外在的人事上,這樣就很難得到大幸福、大快樂。
問:難道要割捨一切,才知道自己是否真快樂?
答:不是,是要為他人設想,考慮每個人都處在不同的時、空與過程裡。像那對移民美國的老夫婦應該想到,三個孩子的工作壓力其實很大,他們忙於事業、家庭,不也跟自己年輕時一樣嗎?只是目前大家都處在人生「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罷了。
問:是否只要常為他人設想,自己和別人都可以感受到快樂?
答:也不是,換一個時、空為人設身處地著想,是幫助自己解開困局,擴大心胸,至於別人能不能因此而快樂,還得看因緣。
這麼多年來,我受恩於許多人,但我沒有辦法集所有的力量來報恩,甚至還讓恩人受委屈。譬如早先是很熟的朋友,後來因為主、客觀環境的變化而疏遠,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做法,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不能順著他們的方向,自然無法滿足他們對我的期望,於是他們就感到失望了。
遇到這樣的情境,我是無力處理的,因為因緣際遇人人不同。因此,我在面對學生、弟子時,就會學習設身處地,轉個念頭看事情。在我的弟子中,有好幾個年紀輕輕就過世,也有還俗結婚;更有自立門戶,甚至成為基督教徒的。但我不會因為他們的做為而不快樂,他們有自己的思想、行為,不順我心、如我意是很正常的,我自己不也是這樣讓一些人不快樂嗎?
還有一些離我而去自立教派的學生,在外公開批評我,寄書給我看。我瞭解他們的想法,但要我改變,跟著他們的方向走,當然不可能。這麼多年來,我始終走同一條路,他們有不同的思考,要走別的路,我只有祝福他們。老話一句,「因緣不同」嘛,只要他們快樂就好,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快樂才行呢?這是沒道理的。
至於那些成為基督教徒的人批評我,更是自然,因為他們現在的立場與佛教已截然不同,當然會批評我,這也沒什麼好生氣。
以慈悲和智慧轉化悲傷
問:遇到像九二一地震這麼大的、具毀滅性的挫折,人還可能再度快樂嗎?要怎麼轉念呢?其實有一些人即使沒有直接蒙受災難,但看到成千上萬的同胞,在短短幾分鐘內,失去家人和財物,心裡都極受震撼,覺得人生很脆弱。
答:的確如此。我幾次帶著贖罪的心情到震災現場,看到受災戶真正的哀痛。他們個個都麻木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也不會嚎啕大哭。這種記憶令人很難忘掉。當時我在接受記者採訪曾提過,小時候見過長江大水患和戰亂的悲慘畫面,偶爾還會浮現腦海,還能感覺當時的恐怖,剛經歷如此大天災的人,又怎能輕易忘卻?
恐怖的記憶雖然無法磨滅,但可以昇華,我們可以藉慈悲心和轉念的智慧讓悲傷昇華。我猜想,不僅是親受九二一震災之痛的人,甚至遭遇別種不幸的人,最難釋懷、最難打開的心結就是: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一定是我呢?
地震發生後,我聽到一些佛教徒說,那是他們自己過去造的惡因,所以受此惡報。
我不會這樣說,我告訴大家,這些受難的人都是菩薩,他們是替所有台灣人受難,因為任何因果都有它的時空背景等環境上的條件。我也曾對媒體說過,就好比丟石頭到水裡會產生漣漪,但那個漣漪會怎麼波動、怎麼形成和消失,都和當時的水流、地形、水的深度有關,彼此影響、互相作用,不僅只靠那塊石頭和水而已。
台灣本來就處在地震帶,發生強震是遲早的事。如果真要說因果,那是整個台灣社會累積所成。在九二一罹難的人,是替二千二百萬人受罪,所以稱他們是菩薩;而活著的人,不管在哪裡,都應心存感恩。
問:轉念容易做到嗎?
答:其實也不會太難。如果自己想不開,轉不過來,就把心胸敞開,藉別人的智慧和經驗,多讀、多聽、多想。
南部有一位老先生因為讀法鼓文化出版的一本書,書中有一個人處境很像他,很快就想開了。這位老先生當了一輩子警察,一直陞不了官,到退休還只是個基層警員,省吃儉用讓女兒到美國完成博士學位。有一年女兒回台灣,這位警察爸爸帶她來看我,我讚歎這位父親的辛勞,很會培育子女,但他很謙虛也不居功,都說是孩子自己努力所成。而這個女兒竟回答說:「對呀,爸爸又不懂我的功課,幫不上忙,是我自己努力讀書,領取獎學金而完成學業的。」
我聽了心裡很生氣,這個孩子難道沒有想過,起碼父親還讓她念書,沒叫她早早去工作賺錢。我當時氣的真想把她的頭扭下來。
問:哦,師父也會生氣呀!
答:是啊,只是不會把它放在心上,也不會真的扭斷她的頭。
第二章 生命的意義
問:多年前在為禪七開示時,法師曾經說過一個故事,以闡釋生命的本質。這個故事提到有一個人在曠野中旅行,被一群強盜追逐,倉惶無依。忽見有一口枯井,井邊有一條老藤,於是立刻攀住老藤下井。這時候井口來了兩隻黑白老鼠囓咬著老藤。而在井四周又有四條毒蛇對著他吐信,井底也有一條毒龍。他一邊害怕毒龍、毒蛇的侵襲,一邊又擔心老藤會被老鼠咬斷。突然他抬頭一看,正好有蜜蜂在老藤上下蜜,竟忘了自身的危險,伸舌舔蜜。老藤一搖動,蜜蜂就飛下來螫人。此時又有野火來燃燒老藤。故事中的曠野比喻無明長夜曠遠,此人喻眾生,強盜喻無常,井喻生死,老藤喻命,黑白二鼠喻晝夜,二鼠囓老藤者,比喻人的念頭剎那生滅,四毒蛇喻「四大」,蜜喻五欲,蜂喻邪思,火喻老病,毒龍喻死。
法師說這故事,就是說明人生的事實,危機重重,給人的感覺有點消極,覺得人生很苦。難道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嗎?
無常無我
答:那是事實,不是消極。佛教說四大無常、五蘊非我,能了解這點,從人生的痛苦中解脫,就能體會真正的樂。四大無常、五蘊非我,這是事實;也正因為無常,更要珍惜,從無常當中得到積極的啟示,所以「無常」一點也不消極。
佛教說人身難得,生命是非常珍貴的,而人身的組成,就是由四大而來。所謂四大,是指地、水、火、風。地是礦物質,水是液體,火是熱量、體能,而風是呼吸、循環系統。這四個因子相互影響、互相作用,少了一樣,生命的現象就不完整。例如液體的流動(水大),要靠呼吸循環系統(風大)和熱量、體能(火大),而能量則蘊藏在礦物質裡(地大)。這四大如果能調順,生命是活潑有力的,四大不調就容易得病;四大若分解,人就會死亡。人的存在就在四大之中。
四大無常的意思,指明它因因緣和合,而有生命生成。但終歸要衰退、分解、離散。人的一生往往追求四大的協調和順暢。使生命現象茁壯精益;其實,生命高峰期的階段很短。由人的成長歷程看來,五歲之前,懵懂無知;大概要過了五歲,才知道有個體的我,開始慢慢學習;十歲左右學習速度加快,這段學校教育的學習過程,大約要到二十歲左右,有的人更晚。但即使畢業進入社會,也無法馬上貢獻所學所能,還是得在職場中學習、適應一段時間。真正熟練工作都得到二十五歲。
聯合國一般以六十五歲為退休年齡,現在雖可往後延,也不會超過七十歲,就算能延到七十歲;算算看,人生最精華的時期,不過四十五年,這是非常短的。就在這四十多年間,通常是成家、立業、照顧高堂及幼兒的忙碌階段。
在這段忙碌期間,許多人尚不察覺體力、精神和時間有多珍貴和短暫,還要放逸、懈怠、浪費。像狂賭濫嫖、縱情酒色之徒,年輕時,以為再多的伴侶也應付得來,但中年之後,身體就會告訴他,已被他透支了。
就是一般人,年輕時或許自認精力用不完,但體能消耗之快,往往超乎預期。
法鼓山有位悅眾菩薩(義工幹部),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他五十歲到法鼓山,非常精進,上山下海,活力充沛。前些時候我想另外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師說:「師父啊,不是我不想接,是身體不行了,要是接下這個任務,恐怕我要死的早一點。」原來兩年前他得了高血壓,血壓常高到一百九十,白天若有事情沒完成,晚上就睡不著,影響第二天的精神。短短十年,精力差很多。
而我是一向體弱多病,可是我的心力很強,遇到困難不會退縮、放棄。我曾想,到死為止,我的身體再怎麼病,以我的心力還是可以叫它動起來。
我五十五歲時曾感染濾過性帶狀病毒,病情相當嚴重,痛得沒辦法入睡,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到榮總診治病情才好轉。病癒後,體能再也不如從前,不過,我自知心力還可以,於是六十歲那年開創了法鼓山。
一九九九年(七十歲)春天,我因牙疾就醫,醫生在執行根管治療時,使用消毒藥劑不小心,把我的舌頭燙掉一層皮。糟糕的是傷口在側邊,吃飯、講話都會磨到牙齒,其痛無比。我又因白血球數量過低,免疫力不好,醫生不准我吃抗生素,三個星期傷口才癒合,多吃了些苦頭。俗話說英雄就怕病來磨,何況我又不是英雄,精神、體力又耗掉一回。年紀大了,就是不能病,體力消耗了就回不來。
所以,人的體能旺盛時間很短,能量有限,要好好運用及珍惜。正因四大無常,更應警惕;人的生命隨時會結束,不是只有老病而死,什麼時候死、怎麼死都不知道,沒有定數。難怪有人形容人生的短暫像沙漠的植物,一遇雨水,很快就發芽長出地面,開出五彩鮮豔的花朵;然後花謝了結子,水分耗盡,母體就枯萎而死了。中國人也用石火光影形容短暫的人生,猶如兩石相擊,迸出火花、照射的影子,一閃而過。
在宇宙無窮的時間裡,人的生命真是短得有如瞬間。若能夠懂得珍愛利用,則此生雖短,其價值的延伸是無窮的;如果浪費、糟蹋,不但此生短暫,對未來也沒有價值可言。人總是需要在努力中獲得對於未來的希望和快樂。
佛教又說五蘊非我,這五蘊指的是色、受、想、行、識,是人的生理、心理及精神的全部。
色講的是所有的物質,也就是四大。人的身體是由地水火風的四大組合,擴大來說,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大身體,而這個大身體也是由四大所合成,它存在於無限的宇宙之中,與遠大的宇宙對比之下,地球的壽命也算是短暫的,所以地球也是無常的。
受是感受、覺受,是心理作用。
想是思惟,當你有感受之後,大腦就會開始作用,有了思惟。
行是行動、作為。有了思想、想法,人自然根據這些主意起反應,去做一些事情。
識有兩種功能,一是認知性的、辨別的;另一種是持續的作用,讓人的前一念到下一念,念念相續,形成綿綿不絕的念,也就是一般說的心。
色蘊(四大)強調人體的形成,其餘四蘊則指出,生命現象中,心理和精神功能的重要。色、受、想、行、識,少了其中一項功能,生命也就不完整。例如得了失憶、失智症的人或是植物人,四大雖在,五蘊則已不全,這就不是正常、完整的生命現象。
放下執著
五蘊非我的意義是說,人的生命現象是由五蘊構成,離開五蘊,根本沒有一個「我」的實體存在。人若能悟到五蘊非我,就能解脫成聖人了。
「五蘊非我」不是對事物、環境沒有感覺和反應,也不是完全否定人的心理、精神作用,而是放下自我的執著中心,不以自我為認知、判斷的中心。例如有人罵你,是他在罵,你這個人並沒有挨罵,因為他罵的其實是你的五蘊。也許是你的言語、行為(行),或者哪根筋不對了(想),惹人家有此激烈反應。那麼自己反省一下,如果自己沒錯,就不用生氣了;如果說錯、做錯,那下次叫自己的五蘊別犯錯就好了。如果你也跟著生氣,想罵回去,那麼你又犯了雙重的錯了。
五蘊非我,不是否定自我,而是不執著一個「我」-一個固定的、絕對的形式或準則。大凡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有一個絕對的真理、最高的信念,但佛教沒有。所以,佛法無定法,一切都是相對的。佛教說人要有正念,正念是沒有偏見,什麼是沒有偏見?這也因人而異、因時而異。
幾年前有個人,非常疼狗。有一天,他抱著狗來寺裡,見到我就說:「師父啊,你看,我這隻狗多乖多可愛啊。」我就先摸摸牠,主人一定要我抱牠,我就抱了起來,而且一邊對牠說:「好可愛呀,你一定有善根,要多念阿彌陀佛啊!」
其實,我摸那隻小狗,等於摸牠主人的心,我讚歎牠,等於讚歎牠的主人。
後來,有個信徒抱了一隻狗來,說要送我。我告訴他:「寺院裡的出家人是不准養寵物的,這是戒規。」
「師父,因為您喜歡狗啊,您不可以裝啊,我上次看到您抱狗,很喜歡的樣子,人要真心啊,您怎麼變來變去。我不相信您不喜歡狗,這隻狗您收下吧!」
「阿彌陀佛。上次我那麼做,是為了度那個抱著狗來看我的人啊。」
又例如,有一對夫婦帶著他們三歲的孩子來見我,我也不看那兩個大人,而是先跟小朋友打招呼,跟他玩一會兒,稱讚他健康乖巧;然後跟他爸媽說,這孩子真好,要教他念佛、拜佛。這樣做是希望他們全家能跟佛結好緣,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要他念佛拜佛,等於也鼓勵大人念佛拜佛。從這兩件事,要說我是愛狗、愛小孩,那是錯的;但若要說我討厭狗、討厭小朋友,那也是錯的。
五蘊非我,是不以自己看到的我為我,要以他為我;如果不斷地以「我」為出發點,以「我」代替他、以「我」來要求他、以「我」責備他,這是強烈的自我中心在作怪,當然就不是「無我」了;而且這個「我」還很大呢,更是個煩惱的我。這種「我」先是傷害人,然後反過來傷害自己。
然而,以他為我,這個「他」是沒有特定對象的。有些父母會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女,在我生命中,子女是最重要,只要他們好就好,我自己無所謂。」這樣的父母是以子女為我,所以也並非「無我」。
「以他為我」的「他」,不是指特定的某人或一群人,也沒有固定的形式,連觀念上也不局限任何層次、種類。所以我學習著跟什麼人都談得來,人家談運動,我也談;談藝術,我也聊;就是賭博,我也談。這不是因為我喜歡運動、藝術、賭博,而是因為對方喜歡。談著談著,只要轉個彎,就可以與佛法相通。如此,我弘揚佛法、利益人間的目的就達到了。
問:佛法和賭博怎麼相通?
答:哪樣事物不是在賭博?生命本身就是一樁大賭博,隨時都在下賭注,但高明的賭徒不會盲目地孤注一擲,總要有了五成以上的把握,才會放手一搏。企業家、政治人物也在賭,只不過用的不是紙牌、骰子。我也是在下賭,因為我的弘化工作,沒有一件事我敢說一定能百分之百完成;事情要圓滿,除了個人的條件、努力,也得有其他因緣的促成。像我們要辦一場露天的弘化活動,預估五萬人來,準備的工夫需達半年到一年,要投入許多的人力物力。活動當天要是遇到狂風暴雨怎麼辦?對於天候,無人能夠掌控,這事要做,但同時也擔著風險,所以我也在賭。
人生中許多重大的決定,例如念什麼科系、入什麼行、和誰結婚,要不要買房子等等,都是賭博,都有得失。而佛法中教導我們坦然面對因緣、面對無常的智慧,可以讓我們在人生賭局中離苦得樂。
問:法師先前提到人身難得,這是為什麼?
答:不是有句話說,百鳥在林………?
問:不如一鳥在手。
答:(擊掌)對呀!很多人說「將來」要做這個做那個,我此生的理想做不到,來世再做。其實那真是做大夢啊!現在得到這個生命很珍貴,此生之後的下一次,能不能再有這個身體,你有把握嗎?這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說人身難得。
問:如果我是一隻鳥、一條魚、一隻狗,我的生命也很難得。
答:沒錯,但是牠們沒有學習知識的能力、沒有奉獻所學的能力;牠們只能自然的生與死,最多奉獻自己的肉給其他的動物吃,或者只能為人看門、陪人玩耍。
我曾遇見一個認為做工很辛苦的年輕人,看到旁邊一隻狗在玩,他說好羨慕那條狗,不必工作就有飯吃,不像他那麼辛苦,下輩子他想要當狗。
問:對,很多人在受苦痛折磨時,情緒低落,都會脫口而出說:「下輩子不做人了,做隻鳥呀、螞蟻好了。」
答:(點頭)我告訴這個年輕人,當狗是好,但是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工作,你可以離開,可以選擇別的工作,或者再進修;不過這條狗就沒得選擇,你還願意當狗嗎?他想想,就說不要了。
身為人是可貴的,現代人更可貴,因為現代社會漸漸民主化、自由化,這是趨勢,各國皆然,不像過去的祖先常受政治及強權的壓迫;即使在不太民主的地方,只要你有才能有智慧,一樣會受尊敬。只要學習能力強、貢獻多,抱持著「以他為我」的態度,你跟全世界的人就是結合在一起;因為你的付出所發散的能量,會影響全世界所有人,儘管他們不知道你的名字。「無我」是智慧的,帶給人正面的影響;「有我」是煩惱的,從有我出發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雖然不一定全都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但往往好壞夾雜,不一而足。
成長自己,成就他人
問:從這個觀點,您認為生命的意義何在?
答:不斷地學習、奉獻;使自己成長,並成就他人。
問:「成就他人」的內涵是什麼?要做到什麼地步才算成就了他人?
答:我們的著力點,離不開時、空兩個因素。空間是我們身處的大環境,而時間上,也離不開過去和未來。由這兩個因素觀察,人不是孤立的;只有單獨個體存在時,不但不會進步,而且危險。不要以為只有一個人,就能享有最大的自由,殊不知危機很可能從四面八方潛湧而來。許多動物、昆蟲都是群居的,道理如此。
其實,我們貢獻他人的時候,獲利最多的往往是自己,這好比身陷危境時你只求自救,就算安全了,卻不知前面還有什麼危險正等著你,以你一人之力,難以應付這些潛藏的危機;但如果你自救之後,再去救了一群人脫險,縱然危機四伏,靠著眾人的智慧和力量便能應付,自己也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在實踐上觀察,有些人行事散漫馬虎,覺得小小的錯誤,無傷大雅,也不見得需為此負責。但是,久而久之,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便會在意識中形成很不好的慣性。一旦如此,這種人生會愈走愈辛苦。反之,多做自利利人的事,負起責任,不斷自我訓練再訓練,也會練就好的慣性,那麼這種人的生命去向便與前者截然不同。所以說要不斷鍛鍊自己、成長自己;至於貢獻,事無大小,盡力而為就是了。因而「成就他人」是無法表列、明定規格的;心裡常想著幫助他人,就是對自我成長的良好訓練,也就能夠成就他人。
問:師父剛提到「以他為我」的重要,這令我想起一則故事。從前有位師父,他也說過要隨順眾生,有人要他站,他就站;有人要他坐,他就坐。雖然這位師父只是舉例,但是對一般人而言,也許一方面難以想像把「我」全部放掉,是什麼樣的境界;二方面社會環境日益多元及複雜,可能有些時候,「他」方會彼此衝突、矛盾。例如父母之間、子女、兄弟姊妹和朋友之間的意見、期望不相同,那該怎麼辦?若以那位法師的例子來說,要是同時間,有一個人要他站、有一個人要他坐,他到底該站還是坐呢?
答:隨順眾生的意思不是隨波逐流,也不等於沒有原則地盲目服從,而是要以智慧及慈悲的尺度來權衡輕重。凡是有益於己也有助於人的,那就可以照著對方的吩咐去做;凡是有益於人而無損於己的,都當從善如流;凡是有大益於人而有小損於己的,也當全力以赴;凡是無益於己又無益於人的,當然不能照辦了。如果遇到蠻不講理的人,他叫你站而你不站,就會立即受到傷害,你最好不用逞強,還是學著那位出家人的忍辱行吧!
問:這一、二十年間,受到各種因素的刺激,台灣社會變化很大,許多價值觀正在解構、重組,各種意見、觀點紛陳。其中有一種人生態度在年輕人身上廣為流行,就是愛自己多一點、對自己好一點。這大概是他們認為的「健康的自私」吧!因為把自己弄好了,條件比較好了,才可以付出;否則每個人體力、財力、能力、資源都有限,如果什麼都只為別人,可能到最後透支了,自己先垮了。這種看法跟「五蘊非我」有牴觸嗎?
答:這種思想多半是受西方人的影響。中國儒家傳統上講仁、愛、忠、恕、責任;而西方的價值體系多由自我出發,行事上,他們一定考慮權利、義務,我是納稅人,那麼這件事對我有什麼好處。美國歷任總統也常說,他們為了美國長遠的利益,必須援助第三世界國家。雖然東西拿出去給其他國家,但最終還是為了美國。所以,雖然從自我出發,但最後對個人和社群、國家,甚至國際都有好處,這是他們的文化模式。
這樣錯了嗎?不盡然,有它的道理存在。中國古代思想家楊朱說過,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看似自私,但楊朱說,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管好了,照顧好了,那麼天下還有誰需要別人幫助呢?就如佛教講的解脫、成佛,也是一種自利,希望修習而得開悟,自利利他,推己及人,都是這樣講的。原則及邏輯上是沒錯的。問題是,很多人相信「自利利人」這句話的前兩個字、奉行前兩個字,卻忽略了後兩個字的意義。
現代社會是經濟、消費社會,偶爾為自己買件好衣裳、吃頓大餐、外出旅遊,這是休閒,就像工作了五天,就得休息一、二天一樣;生活的確需要調劑,既可紓解壓力,讓孩子歡喜,家庭也和樂。但若打腫臉充胖子,人家有你也一定要有,為了這些休閒、消費而入不敷出就不好了;太著重自我感官之娛樂或只強調愛自己,忘了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奉獻,就顛倒了。就像我們睡覺,是為了恢復體力,讓心、腦休息,沉澱、消化,再繼續明天的工作,不能把睡覺看成目的,它只是個方法。
現在我們提倡以他為我,以「他」為中心,為了能利他,我必須不斷進修;如此一來,反而成長了自己,這就是「利人便是利己」的道理。我們觀察每個人的學習過程,大概在二到三歲期間,都有一段自我中心非常強烈的時候,甚至會強到想指揮父母、影響家裡的作息時間等等,爸媽「不聽話」,就一哭二鬧發脾氣。
之後,從各種學習管道中,孩子逐漸長大,也都伴隨著把「我」變小的過程,不斷地從非常自我,進而體會他人的自我,反省自我、檢點自我、充實自我、成長自我。
我自己也是這樣,現學現賣;看藝術展覽,瞭解電腦,也聽聽別人介紹網路,然後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再與人交談時就容易契合,不至於與社會脫節。我說自己像個發貨站,人家需要什麼,我就去學(進貨),然後再分派出去給人。我究竟學些什麼?當然是以佛教思想為引導、規範,我是不會去學以傷害一批眾生來助益另一批眾生。所以,每個人的學習方向,都應有一個思想指導、有個範圍。
問:人的成長過程中,的確有一個層面是學習從有我到無我,同時也學習如何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如果在社會上與人意見不同,這種情況在職業生涯中也很常見,有時和上司或與同事看法、做法分歧,甚而引發衝突,這是有我,還是無我?
答:這也因人、因時而異。如果是因為自我中心,個人善惡、利害而引發衝突,那是有我,煩惱的我。相對的無我不是沒有思想、沒有意見,沒有獨立的思考能力;而是不以一己的喜怒哀樂、利害得失與人計較。在職場上,你是站在企業的立場,提出你認為比較好的方法、策略、步驟,那是為「他」,當然應該說出你的意見,讓大家參考,至於是否被採納,就不必太在意、煩惱了。
問:二十世紀是人類在民主政治、經濟發展大躍進的一百年,這個基礎奠定軍事、太空、醫學、生化及電腦各個科技領域的長足演進。現在,我們甚至看到基因工程三天兩頭就有新發現,而複製人的實現似乎近在眼前,也引起廣泛討論、爭辯。法師剛剛也提過,世間大多作為,多半好、壞夾雜,因為不能完全做到無我。身為科學家,分明知道他的發明雖可造福人類,卻也同時將導致不小的負面作用,雖為利他,卻也可能有傷害;像複製人這件事,該去做嗎?您剛才開示,佛法無定法,沒有絕對是非、好壞標準,像這樣的事也是如此嗎?
答:每個工作的角色扮演是不同的;科學家的角色,是找出人這個小身體和外在大身體(地球及宇宙)的現象,然後加以運用,這是他們的責任。發明的本身並沒有錯,至於它可能誘發的副作用,就得靠有智慧的人來預防,從政治、法律、宗教、經濟、哲學等方面未雨綢繆,事先做好準備。
現代的複製科技已經成功地複製牛、羊、猴子等動物,雖然法律目前仍不允許複製人,但那是時間問題,法律的防線遲早也會鬆動。現階段在技術上,複製人還有一些難題未獲解決;例如,從五、六十歲的人身上拿細胞來複製,甫出世的嬰兒,過沒幾年,雖然還是兒童的心態,其生理狀況卻已是五、六十歲的老態,這是很痛苦的事,這一點還沒克服,但這應該也是時間的問題。
依我看,到二十一世紀末,地球上可能就有一定數量的複製人了。這種科技的發展,當然會對現有社會的價值體系、法律責任、倫理道理等層面造成衝擊。但一如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口(國家)安度電腦Y2K危機一樣,只要先知道問題所在,集合眾人智慧去解決,就可以掌握局面,不致大亂。複製人所引起的一些問題,例如父母的定義是什麼?還有,一個人只要拿一點細胞,就可以複製好多人,真像孫悟空一樣,拔一根毛一吹,就變化出無數小猴子,那又該如何?所以需要一些法律和倫理道德的規範。
問:真到那個時候,不是很恐怖嗎?
答:(搖頭)那也未必。凡是尚未發生的局面,若非將之過度的理想化,就是將之想像成可怕,都是不必要的。
第三章 人生三部曲
問:在時序上,人的成長都得經過青、壯、老三個階段。由於各時期所擁有的資源和面對的環境不同,法師認為不同階段的人,應如何建立並實踐人生觀及生命的價值?是否先從青少年開始談起?
年輕人需學習負責精神
答:現代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在追求什麼呢?據我所瞭解,第一是愛情,第二是成名,想發大財的少年人可能少一點吧!
尋覓異性伴侶,是動物的本能。成長中的少女少男,有的甚至等不及成年再打算,年紀雖小卻已有愛情美夢。不過,這時候需要思考一下。小說中的愛情淒美、浪漫,很迷人;但沉溺於愛河中掙扎的人,有時喜悲參半、有時患得患失、有時痛苦不堪,情緒波動極為洶湧。二十五歲以前正是學習的階段,把精力、時間耗費其中很可惜。若是很自然地交往,兩情相悅、彼此勉勵,那也很好。
年輕人多半想一夕成名,這樣的速成美夢也得思考一下。通常,有特殊機遇或天賦的人,是有一夕成名的機會;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並不容易,因為實力不夠,即使想盡辦法、使盡招數成名,也是虛名。這種人往往為了保住名聲,得做更多的虛功,十分辛苦地維護虛名,這是很痛苦的事。如果真得了名聲,也當小心,鋒芒不要盡露。有句話說「滿招損,謙受益」,隱藏一些、謙虛一點總是好的。
除了追求成名、愛情之外,在這個成長階段,更重要的是要自我充實技能、知識及品德,以奠定人生的基礎。
目前的社會以經濟為導向,一定要有一技之長,才能使生命的發展有延續的基礎,並免於匱乏之憂。在選擇志向時,千萬不要一窩蜂、趕流行;還是多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我喜歡什麼?我的學習能力如何?」再配合機緣去判斷和抉擇。年輕朋友之間相互影響,或受媒體左右,容易模仿偶像、趕風尚。因此,對於選擇自己的人生出路,要稍微逆向思考一下。大家都在擠最熱門的科系、行業,但哪來那麼多機會?這樣競爭不也同時增加了嗎?更何況環境、技術演變很快,現在熱門的,不見得未來就熱門。
依著自己的性向努力鑽研,雖然眼前的選擇不一定是熱門「趨勢」,起碼你的工夫好,即使冷門,在分工的社會中,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因此,毋須勉強自己非學什麼不可,順勢而為,隨緣而做。我相信,即使再怎麼不聰明的人,只要肯用心下工夫,一定會有成果。
行有餘力,再培養一些健康的嗜好,以供消遣、娛樂,調劑生活。同時也早一些準備人生修養及健康的宗教信仰,因興趣、嗜好、信仰而認識許多的朋友,自然會擴大生活圈、拓展自己的眼界、吸收不同的經驗,這些都是生命的資源。
一般都認為只有在與人互動的時候才會發生「品德」的問題。不過,古人云:「君子慎獨」,其實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會顯現個人品德的特質。如果盡是胡思亂想,看或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例如,不健康的書刊或電子媒體等;不要以為沒人知道,沒有關係。事實上,這種行為會形成慣性,內化且毒化成「異味」的氣質;如果自己被毒化了,與人交往時,也會影響別人,這樣一來,品德就有問題。
所以,從小要瞭解習性作用之大,不要掉以輕心,需時時提醒自己,做任何事都要同時為自己及他人負責。因為負責任的人,會懂得關懷他人;這種人愈老愈有人緣,因為這是珍貴的人格資產,只會愈累積愈多,而且別人無法奪走。相反的,自私的人,別人會遠離你;自私而又有權,別人離你更遠。這種人一旦失勢,難過、沮喪、失落是可以想像的。
問:法師剛剛指出了年輕朋友努力的一個大方向;但一些統計數據顯示,十五到二十四歲這一代的青年人中有一些現象,令社會學者和心理學者非常關切,例如自殺的問題。根據衛生署統計,這一代青年的死亡原因中,依序是意外事故傷害、惡性腫瘤、自殺和他殺,可以說在這麼年輕就過世的人,許多是「死於非命」,而且比例呈現緩慢升高的現象。
一些國內、外的學者,對這種現象提出研究心得。論點之一指出,這個階段的年輕人剛剛脫離兒童期,自認為已是無所不能的大人,所以容易做些冒險度高的行為(喝酒、飆車以致自殘),以證明自己已成長。但是面對未來,他們卻又有點抓不住的感覺,所以飄浮其間,有時很樂觀,有時又頗感憂鬱,若加上環境的刺激,也許就容易自傷或傷人。
法師對於這個現象的看法如何?宗教界如何看待自殺?
生命的原點
答: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年輕的孩子到了走上絕路的地步,或成為別人眼裡的問題人物,事實上反映出家庭、學校、社會的問題多一點,青年人自己的問題還不算大。
現代父母,能讓孩子覺得他們的意見可取的並不多。在思想上,年輕人並不太受父母影響,這多半是因為父母不跟孩子做朋友,因此上一代難以進入下一代的生活及內心世界,才會覺得「孩子怎麼變成這樣」,無法理解年輕人的言行。在這種情形下,父母察覺不出孩子潛在的問題。等狀況浮現之後,常常束手無策,不知如何處理,這是個大問題。
年輕人好奇、學習力旺盛,這同時意味著他們的模仿力也強,他們習慣三五成群,互相感染。所以,社會風氣對他們影響很大,譬如跟著流行穿短褲、緊身褲,不可不考慮這對健康是好是壞;見大家都買名牌,自己也想要,沒想想自己是否買得起。
更重要的是在學校教育體制內,多半著重知識、技術的傳授,至於人格教育,好像就交給訓導處。但是,訓導人員天天耳提面命,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並且定出條條規矩,錯了就罰,對了就賞。光這樣對學子的人格養成是不夠的。
學校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是老師的身教、潛移默化的薰陶;老師如果不懂得用尊重的態度、方法對待學生,而說一些譏諷輕蔑的話等等,這不但不能讓犯錯的學生心服,對其他人也不是好的示範。相對的,教育體系也應該多著力改善教學環境,給老師更多資源;如果一個老師要照顧三、四十個學生,他就只能注意那些已經出了問題的學生,而無力顧及那些潛在的狀況。
從我的立場來看,我遺憾台灣到現在都還沒有將宗教納入正式的教育體系。傳統上,中國人的信仰是很現實的,不太想過去世,對於未來也只想長生,活久一點,其本質是反宗教的;即使到現在也還是如此。社會輿論普遍認為,讓宗教進入校園是令人憂心的事,應該讓孩子自己摸索宗教信仰;家長也這樣想,縱然父母自己有宗教信仰,卻多放手讓孩子自己決定是否接受宗教。
這不是很矛盾嗎?家庭學校都不教導,各宗教正確的教義和精神,如此又怎麼能期待年輕人有宗教的知識去判斷、選擇呢?他們只能跟隨大眾的流行風氣。
而台灣民間的宗教多半止於信仰層面,許多為非理性的,甚至是迷信的,所以靈異之風、求神問卜才蔚為風潮。
教育當局目前正在推動生命教育,希望教導學生愛惜生命;我認為生命教育的內容,應該是說明生命如何由胚胎形成,死亡是必然,從生到死的人生過程中,必須如何安身立命。如果其中缺乏宗教教育,生命便是沒有源頭也沒有未來,無法使人將生命落實在無限的時空中。
問:什麼是宗教教育所提供,而正規教育缺乏的?
答:宗教講出生之前源頭,所以生命有了根;宗教也講死之後的未來,所以生命有了歸宿。有了根,就會對自己的命運有安定感;相信有未來,就會對自己的現在負責,當然就有無限前程的希望。缺乏宗教的引導,生命猶如失根的蘭花,無處著力。人生中只講道德,做起事來不免困難重重,因為許多是非善惡不是一時之間就能分明的,常常對不負責任的人莫可奈何。有些做惡的人只要不被抓到就心存僥倖,也許會遭人謾罵,卻也無可奈何他。碰到這種人,就得靠宗教的力量來幫助他了。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僅怕人家罵,而且懂得對自己的所做所為負責。一如海中行舟,明白自己啟航的來處,知道自己前程靠岸的去處,而且不只是這一生而已。
許多宗教都指出,生命的去處,最終就是回到初始的發源處。基督教說,神造世人,人最後要回到神的處所。而佛教主張,佛性本具,人之所以不知,是因為受無明煩惱蒙蔽。所以我們在品德的路上不斷自我成長,福慧雙修;最後,清明的本性自然浮現,與佛不二。所以是生生世世滿懷希望,走回生命的原點。
如果對生命沒有這樣的認識和信念,即使成年人在重重生活壓力的波折下,都難免感到茫然無助,更何況是生命活力無處宣洩的少年人。茫然無助再加上衝動,導致他們遭遇情感、人際關係或是升學等的壓力、挫折時,就有了「死給你看」的衝動。
據我瞭解,西方現在有一些機構正在研究有宗教信仰與沒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他們的下一代哪一種比較有安全感。我猜想應該是有宗教信仰的家庭所教育出來的下一代比較有安全感。自殺的問題相同,有宗教信仰的青年,在面對晦澀的人生際遇時,他會好好思考這個關鍵點,因為幾乎所有的宗教都反對自殺。猶太、基督、天主教認為,人是神創造的,只有上帝可以收回人的生命,人不可自己結束生命;而佛教則認為,自殺與殺人都是殺生,所以也反對自殺。
中年人需有逆風毅力
問:青年之後,步入中年,法師覺得這一時期的人生,應該注意什麼?
答:就以我自己為例作說明吧!我少年出家,知道佛法的好處,就有振興佛教的心願。這個心願到了中年之後,才得以逐步實現。
問:過程中,法師是否曾經與多數人一樣,覺得夢想難以實現,或永遠達不到。
答:是的,但我從未放棄。
那個時代,社會頗動亂,我見到許多人徬徨無依。二次大戰結束後,社會漸漸安定,可是我一樣看到許多人活得不快樂,我想這是觀念問題。佛法可以導正偏差的觀念,所以我一直吸收、咀嚼佛法,也不斷嘗試把自己知道的佛法告訴別人。
這當然要憑藉傳播媒體的力量,我二十歲就寫文章,但影響力很小;到了二十五、六歲,幾乎覺得沒機會了。直到三十歲從軍中退伍再度出家,開始編佛教雜誌《人生》,接著到高雄美濃山中閉關,在沒有電話、電視,甚至沒有電燈的寺中禪坐,內省心性,察照自己內心深處的世界,堅定了信願。同時,書也一本本寫成。
那時候我已將近四十歲,海內外邀稿漸多,我的願望也慢慢實現,但還是很慢。例如我三十五歲時(一九六五年)就完成《正信的佛教》一書,第一刷只印一千本;十年後,我從日本留學回來,那一千本還沒賣完。
當我的師父東初老人圓寂,我再從美國返國承接老人的遺志,弘揚佛法之後,《正信的佛教》就一版一版地印,流通於台、新、越、香港、大陸,現在出版量已有兩百多萬本;而且也慢慢有人真的照我發表的「理念」去行事。依此可見,中壯年的年限很長,從三十到六十五歲,這是人生的黃金歲月,更應當不中斷地學習,還要努力充實自己,逐漸發揮影響力。
在此時期,我離開較單純的學院環境,進入社會之後,因為因緣具備,很多事情聚集而來。其中有逆緣,有順緣。重要的是,我絕不因逆緣而放棄。
中年時,我也飽受打擊,俗話說:樹大招風,當知名度高了,隨之而來的非議責難也愈多。過去,我曾為了佛教正信之辨,與基督徒發生過筆戰,那其實是小事,我很感激他們,讓我有機會釐清外界對佛教普遍存在的誤解。但當批評我的聲音來自教內時,衝擊更大。當時,我很少有真正的朋友。因為當年我的言論很激烈(關於如何振興佛教的方法),很多人都覺得受到我的「辱罵」,連我的師父都有這種想法。雖然我自認為是對事不對人,但是沒有獲得大家的諒解,因為事裡有人,人在事中,無法二分的。
那時候壓力真的很大。我赴日留學也曾遭受反對,一因我人緣不好,二因有些人推想,我赴東瀛之後必定還俗。
在壓力下我沒有放棄,還是繼續走自己的路。憑藉的是什麼樣的信念呢?就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只要大方向不變,其他的都可以轉變。又如,我入山閉關,與蚊子、壁虎為伍,別有趣味。那當中也是有麻煩的,但閉關尋求內心世界清明,並整理佛教經藏,這是我的志願,也沒有任何人要我去。
從這些經驗看出,人到中年更需要毅力和恆心。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既要成家又要立業,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壓力、誘惑很多;的確要有逆風逆浪的毅力才能夠心志不搖,航向目標,貢獻社會,甚至領導一群人前行。即使只有一、二人,但大家有心一起發揮向上的力量,那也一樣有他的影響力。時代從來沒有停留過腳步,我們也只有不斷地努力,提昇自己的智慧,才能引領風潮,改造環境。只求盡心盡力,對現在的社群有益,至於千秋萬世之後的事,則不必在意。
又如,我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出名,所以當年常用筆名。更不是為了「我想說什麼」,而是思考這時代的人想聽什麼、是否願意看我的著作等問題。因此,我很講究表達的技巧,得要用現代人聽得懂的語言才行。否則,古代大德對佛法講解得還不夠多、不夠好嗎?我又何必在字海中再投字進去呢?
況且,我從來不存著自己的書要留給後代的念頭,我不考慮五十年後的人是否要看我的文章,我關心的是現代人需要什麼。因為後來者自然有不同於我們現在的語彙和需要,也自然有人會去滿足新的需求,不必是我。
總之,在中年時期,立業做準備、打根基,以及衝刺的時候,我還是一句老話,要有奉獻的心,不要老算計名利,那會惹來許多的煩惱。但如果多做奉獻,到某個程度,名利會自然跟著來的。
問:法師剛提到年少時編織夢想,步入黃金歲月時就發揮逆浪行舟的毅力,充實自己邁向目標。這種帶著英雄及戲劇性色彩的人生,的確是二十歲上下的人所企盼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到了中年,恍然清醒,發現自己只是芸芸眾生中的路人甲、路人乙,上班下班而已,往往在心理上需要一番調適。究竟中年人該怎麼接受自己的平凡呢?
答:俗話說,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主人翁是指每個人都可以當領袖,或成為社會上左右時局的風雲人物嗎?當然不是。
成為社會乃至全世界的主人翁,這句話的真諦是,在民主的環境中,每個人都有一份奉獻自己的機會和力量。國家、社會都是抽象的名詞,事實上,它是由每一個個人的表現聚合而成的綜合體。
我常以手錶來比喻這件事,手錶要運作得好,它所有的零件,不管是大中小齒輪、螺絲、指針都必須通力合作地運轉,少一個都不行,彼此都有密切的關係。現實世界裡,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運作模式,有的是由一個大齒輪來帶動,有的則是由三、兩個中齒輪組成核心。看起來好像當大齒輪的比較風光,但是,手錶裡面全是大齒輪,這樣行得通嗎?
所以,如果國家有進步,所有克盡己力並扮演好自己角色的人都有功勞;反過來,社會有缺點,不要光指責別人,也應該自省有無失責。
青年朋友編織彩色的夢,那是好事,也很自然;但隨著光陰流逝,也許到了中年,發現自己的機遇、各方面條件不允許,無法實現夢想,即使如此,也不必為此感到悲哀。我們觀察一下,周遭的人是不是仍然有類似的夢想?而再下一代的年輕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夢想?如果這個夢有追求的價值,那麼一定不斷會有人前仆後繼去努力和嘗試。有一天,夢想、抱負真的實現,那麼成功何必在我?由別人完成,不也很好?人類歷史上許多畫時代的制度、科技,不都是許多人獻身研究,經年累月堆砌成績,最後才由少數人完成。因此,凡是在這漫長過程中努力過的人,都不是平庸的失敗者。
而一個人作夢不如大家一起共同作夢美滿。
古代儒者對人的道德要求很高,希望君子(讀書人、知識分子)都能三十而立,立什麼?立功、立德、立言。到了現代,「三立」應有不一樣的解釋,因為教育普及了,過去受教育是少數精英的權利,他們都準備要當官,所以道德訴求很高。現在人人平等,不必把三不朽的格言想得那麼偉大、高不可攀。
依我看,盡己之力,就是立功;與人和平相處,就是立德;說話算話,用真誠心講話,就是立言。
老年人需要服務人群分享經驗
問:老年時又該如何把握這段歲月?
我有個親戚曾告訴我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他住在一個老社區已有四十年,所以街坊老人鄰居很多。其中有一位老先生每天清晨三、四點就到公園散步;七點回家吃早餐休息,又出來走走;中午太陽大,再回家用飯休息;到了黃昏還是在公園散步,直到天黑。日復一日,除了三餐,老先生的一天,全花在走路運動上。我這位親戚感慨良多地說,許多老人只想健康地活久一點,他可不想這樣。
法師認為老年生活怎麼安排才好?
答:我常笑說,「夕陽無限好,不是近黃昏;前程美似錦,旭日又東昇。」有宗教信仰和沒宗教信仰的人,到了老年,生活差異就很大。有人可以重新展開第二春,或在心理上已準備好死亡及死後的重生;有人則愈老愈勤於求神問卜,不知未來在哪裡?
老來多照顧自己的身體是應該的,但把它當成生命的全部未免有點可惜。現代人平均壽命逐年延長;老年人雖然體力、心力慢慢損耗,但由於經驗豐富、資源頗多,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是可以再創事業。然而,老年人比較患得患失,禁不起大幅度的失落。青年及中年時衝勁十足,對於人生的起伏及落差,多不以為意;但老年時,對這種大變動的承受力比較差,因為精力已衰退,大不如從前了。
不過,老年的人生像黃金般的蓮花,必須盡力維護。不論從事宗教公益義工,或上空中大學、社區大學繼續進修,都是很有意義的事,可以擴增生命的活力。
以我個人而言,真正開始弘法是五十歲以後的事;對社會的影響力,則是在六十歲建立法鼓山之後才更彰顯。我和弟子們開玩笑,如果我在六十歲之前死了,就沒有法鼓山的志業了。
很多人認為青壯年耕耘,晚年是收成、享福的時候。話雖如此,但人老了是否還要收成名利、地位、權勢?不是的。應該是將你耕耘的結果廣布於社會,與人分享。其實從小到大到老,我們都是一路學習,同時也一路在收成。所以,晚年時應該將你此生的經驗、資源奉獻給社會及其他人,讓下一代有機會發揮才是。
第四章 命理的正思惟
問:趨吉避凶是人的本能,因此幾千年來,東、西方的命相占星術,歷久不衰。在台灣,許多人在選擇職業、婚姻對象、陽宅、陰宅,甚至姓名、理財,都會受命相、地理風水的左右,不但影響個人日常行事,也進一步影響個人對自己生命的認知。
法師曾在《法鼓鐘聲》一書中提到,「天有天理,地有地理,人有命理。」這裡所指的命理是什麼?跟時下一般用來預測未來的方術,是同一件事嗎?
生命的源頭即是命理
答:我所說的命理,包含生命的源頭、過程和結果;而這個結果本身,又會成為下一個源頭,展開另一個過程,再得一個結果,如此因與果循環不已。
命理的推展,需要配合天干、地支,才能推算一個人一生大致的狀況,以及一些生命的特質。這也意味著,人的命理與天地(自然)相呼應,息息相關;所以,命理之中有天理、有地理,是在特定時、空環境中運作的。既然是在一定時間、空間中互相牽引,就有各式各樣的元素彼此配合,形成一種能量。
具體而言,縱使同父同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因為出生的時間不同,他們的性情、潛能就各有差別,甚至南轅北轍;而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因為父母的遺傳及地點環境不同,資質也互有高低,不能一概而論。在這些力量交互作用下,一個人生命的基礎、一生的過程,大致上在出生時已經決定了。
後天的環境、作為,當然會改變一個人的身體健康、心理狀態、潛能與智能發展的程度,因而漸漸地改變了原先的命運。俗話說「小時一看,到老一半。」話雖可信,卻又不能盡信。
我自己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出生就是個體質瘦弱、多病、弱智的孩子,許多人一看我這個樣子,都會認為這個孩子將來是沒有辦法了。一直到我成人了,在成長過程中,看好我的人很少很少,到了三十幾歲還是如此。要是有人看好我是個可造之材,就會投資我;但我一生幾乎沒多少人主動栽培,大概都不認為我能做出什麼事業。我目前的一番作為,是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所以,人一出生,大部分的事雖然已經決定了,但還是有努力的空間。
問:為什麼一出生就「大勢底定」了呢?
答:這跟出生的時間、空間的氣有關,它代表著你出生時在宇宙間吸收到多少能量;文天祥在〈正氣歌〉一文中說到:「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上則為日星,下則為河嶽。」所以,一般算命的人,不但需要生辰八字資料,通常還要問生於何處。
除此之外,還要配上源頭的因素,這個源頭是過去世帶來的福報或業障。由於人人都不知道自己出生時帶來什麼樣的福報、業障,所以只好叫它「命運」。
社會上幫人算命問前程、占卜吉凶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門,大致上可分為面相、手相、骨相、紫微斗數等,這些統稱為命理學。這些數術,不完全是無稽之談,它們能經過幾千年的變革,至今仍盛行於民間,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我們往往可以發現,任何數術占卜過去發生過的事,準確度都很高,但預測未來則不一定準確。這說明人的未來掌握在自己手裡,人是可以努力改造自身運程的。
為什麼看過去比較準確呢?因為過去發生過的事會對我們的身心造成影響,並且顯現在我們的外相和氣色、氣質上。俗話說:「相由心生。」因此有些人批命,他憑藉的不只是生辰八字等資料而已,敏銳的人還可以感受到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再參考生辰八字中透露出的特色,跟你講幾句話,察顏觀色一番,就可以推敲出一些線索了。
人總是「窮算命,富燒香」,但窮不一定指金錢上的不足,它泛稱資源的匱乏、心靈的困頓,和生命歷程中的挫折坎坷,都是窮。在這種處境中的人,有種種的疑惑,就會想算命以瞭解原因。富燒香則是還願的心情,到廟裡燒香以感謝神明的保佑。通常一帆風順的人不會想算命,因為他們太有自信了。
我自己也有兩次去算命的經驗,第一次就是因為遇到「窮」的情境。
當時我還不到三十歲,仍在軍中當通訊兵,身體又不好,想退伍卻又退不成,所以感到前途茫茫,心情非常苦悶。
有一天,我與一位居士聊起這個困局,恰巧被一位法師聽到了,就建議我去找一位很有名氣的袁先生算命。我回答說,那個人那麼出名,讓他算命還要預約掛號,費用太高,我付不起。那位法師說,他可以幫我付錢,要了我的生辰八字,用通信的方法幫我算命。
袁先生的回信中,批了我的流年,講過去的都很準,而他則說我是出家人的命,將來會成為一位有影響力的法師。他還說我活不過六十五歲(聖嚴法師今年已七十歲),而且我的人生走到六十三歲就已到了盡頭,勸我到此需要隱退,否則會折壽,活不到六十五歲。
過了幾年,從軍中退伍後,我二度出家;有一個機會,我們共有五位法師一起去找一位韓先生,他是一位專門研究指紋的專家,研究命理是他的業餘嗜好。
那時候我還是沒錢,由其中一位法師幫我付帳。韓先生看了我們五個人,他囑咐其中一人小心日後將有麻煩;後來,這位法師果然早逝。韓先生說另一位很有前途,這位法師後來果真很有作為。
至於我,他看我的手相良久,之後說道,我的掌紋很奇怪、很少見,並說我只能活到五十幾歲。(法師伸出他的左手,一邊指畫一邊說),我這條生命線本來中斷,後來不知不覺又連接在一起。我有斷掌,但斷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一般人是智慧線、感情線呈一直線;我是感情線彎一個角度,才跟智慧線相連。韓先生還看我的婚姻線,說我應該有三個太太,而我卻出家,也幸好我已出家,不然可麻煩了。他還問我們,是真的出家人嗎?還是化妝來找他開玩笑的。
這位韓先生雖然斷言我會死於五十多歲,但研究半天卻也看出一點希望,因為他說我的掌紋中,有許多由大小線交叉而成的「星丘」,這代表有一些可能性,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壞,只是個機會。
十多年前,我的一個在家弟子也研究紫微斗數,他非常熱心,執意要幫我算命。他說:「師父,給我算一算,有好處的。」我就給他生辰八字,他排過命盤之後告訴我,什麼時候犯水,哪一年房子有火災,又什麼時候會犯風……,我都不去理會。這位居士也說我只能活到六十多歲。
改造命運有良方
可見,人雖有命理,但命理學卻不見得可靠,得看你的恆心和毅力。恆心、毅力表現在哪裡呢?表現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大富大貴時,不驕奢淫逸;貧賤時也不灰心喪志,不論處境如何,都堅持下去,不斷地學習、奉獻。時過境遷,富貴貧賤也都有結束的時候,如果你心志堅定,那麼命理對你也莫可奈何,因為它操縱不了你。這就是改造命運的好方法。
人一出世,源頭雖已確定;但在人生過程中,每個當下,不管大小,你都會有收穫。因此我們雖不能改變已經確定的源頭,卻可以改變過程中的結果,每播下一粒新的生命種子,將來便有個新的、好的生命源頭。好比我們今天做的事(因),就成了明天的源頭(果);有時候,結果不會那麼快來,有的因果卻可能很快就成熟而呈現出來。假設我今天胡說一句話,報紙刊登出來,那我馬上有不好的結果和影響到未來的源頭;但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卻不一定在明天就享受到好果實。但是我相信這個好的結果會持續累積,甚至到死後的未來,它總是會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呈現。
源頭,是命理中很重要的一環,但是一般命理學者卻極少考慮到這個重要的因素,反而將注意的焦點放在一個人生命的過程。他們可以告訴你,你的人格特質、家庭背景、未來運勢等等,卻無法告訴你,為什麼你會有這些特質?為什麼你會生在富貴之門或貧窮人家?命理專家不能解釋生命的源頭,其實,它是一個使命。從佛法來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帶著一個使命,你這一生就是要去實現這個使命。
問:為什麼出家人都成為法師了,還要去算命呢?
答:那時純粹是好玩而已。
問:一般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或因好奇,也可以去算命嗎?
答:還是少算為妙,不算最好。
先說一件有趣的事,命理專家也不見得算得出自己的命。
替我算過命的那位袁先生,他有一筆錢。在早年政府遷台的時候,銀行制度尚未步上軌道,利息也低,他就把這筆錢放在一個同鄉的老和尚那裡,託老和尚幫忙,借給需要錢的信眾,替袁先生收較好的利息。
過了一、二年,袁先生收不到半分利息,連隻字片語也沒有。他急著跑去問老和尚,那筆錢利息狀況怎麼樣?
老和尚反問:「你有錢放在我這裡嗎?我拿你的錢做什麼?我收人家錢,那都是信徒布施的。」
「唉呀!你怎麼忘了,我真有筆錢寄放在你這裡。」
「有收據嗎?」
「我們這麼多年交情,我信任你呀,你又是個法師,不會騙我的。你糊塗了。」
「這麼一大筆錢,我要是真收下,怎麼會忘呢?我真沒拿你的錢,所以如果你說出去,別人也不信。」
後來,袁先生還是到處說老和尚吞了他的錢。有一次,兩人再見面,老法師說:「你不是精於算命嗎?怎麼算不出來自己會破財呢?你不要再張揚這件事了,否則別人會認為你的招牌不靈了。」
那一年中秋,老法師拿著一盒月餅去看袁先生,希望他消消氣。老法師離去之後,袁先生難消心中氣憤,拿起那盒月餅往地上砸,想不到砸出一堆鈔票,他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失禮,於是趕緊向老和尚道歉。
連命理專家都算不出自己要受此大玩笑,平常人何需算命?即使遭遇困難,也不必去算命,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你很難知道命相師的為人如何,遇到品德高尚的命相師,他會鼓勵人要多積德、行善、充實自己,才能改變命運;如果遇到品德不好的命相師,他就叫你花錢改運。然而,命中的因果業報,豈是給錢改運,就可改變?再者,你也不知道他是否準確,若是不準固然冤枉,就算真是準確又如何?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
有一回我走在路上,旁人提醒我「小心」,我心裡也自忖要小心,才有這個念頭,不知怎地,剎那間就摔了個跟斗。又如我上樓梯時,一定小心扶著扶手,但有一次腳踩住自己的僧袍邊襟,不小心跪跌了一下。又有一次我在路上見到對面駛來一輛機車,我連忙小心地閃到路邊,但還是被撞著左手,不僅手錶及袖子破裂,還要被罵:「瞎了眼啦!你找死嘛!」算命的相士要你何年何月防水、防火、防盜、防血光、防破財,但這些凶險之事難道平常就不必防範嗎?那是天天要防,防不勝防的。
還有,過於依賴這種方術想趨吉避凶,做什麼事都要看日子、對方位,結果弄得自己緊張兮兮、疑神疑鬼,連帶也給身邊親朋造成不便,人際關係也就容易不和諧,實在是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所以,時時小心是應該,因擔心而算命則不必。
不過命相不是一無可取,有些人知命之後,反而因為認命,心裡比較安定,知道一些人間常企盼的功名利祿今生沒份,那就安份守己,不做非份之想,這也算是心理治療的正面功能。但是有些不得志的人,如果完全依靠算命,恐怕有了機會,也不敢嘗試了!
問:這種事也很弔詭。例如有一本小說,書中女主角做人家的小老婆,她去算命,命相師說她就是這個命,她也就真的認命了。這也叫做算命的正面影響嗎?而且我知道許多外遇事件的女性第三者,都有類似的經驗。
答:這就要看命相師的道德了。
有道德的命相家,看到女性有這種可能,他不會說破;在事實未發生前,他會叮嚀女方要多讀書,增長智慧,感情的事不可太衝動等等,不會「鐵口直斷」對方會當小老婆。但是如果事情已經發生,那命相家說了無礙。在我看來,很多人願意當小老婆,是源頭帶來的,她明知不能登堂入室受人祝福,還是去做小老婆,那真像小青蛙碰到蛇,終究逃不過。除非當事人有了宗教信仰,理性轉強,依靠自己的心力加以改變。
問:算命是不是迷信呢?崇尚科學的人認為那是沒有科學依據,但命理界則說命理是一種統計學,很合乎科學。法師怎麼看待此事?
答:我不能說那是純迷信,它有它的道理,我們承認命理的存在,但不可以事事遷就它。
迷信與正信
問:那麼迷信與正信的分別在哪裡?
答:大體而言,全世界信仰宗教的人,不論他信仰天主、基督、回教或佛教,如果只停留在「信」的階段,而不去理解和實踐,那麼都不能算是正信;因為「信」的基礎有的時候是非理性的,不需要什麼理由,因此也就很容易掉入迷信的陷阱。
以基督教來說,他們講「信、望、愛」,信上帝是希望上帝垂愛世人;由於希望得到上帝的愛,世人也就應該學習祂,先去愛人。
更深一層解析,信仰很深的基督教徒,把一生所有的遭遇,不論是逆境或順境,看作是上帝的恩典、賜予;把挫折、困難和福份都視為磨練的機會,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最後,因為上帝有愛,人一如上帝去愛他人,終得上天國,回到神的國度。
這樣的信仰邏輯和行為,的確經過了神學、理論方面的辯證,但是一般基督教徒大多只停留在「信」的層次,雖然他們也「望」,希望上帝賜給他們恩典,所以不斷禱告,但不容易體驗到,即使遭逢逆境,也是上帝恩典的另一種的表現。
就佛教而言,在中國社會裡,由於其他民間信仰不斷摻雜,情況比較複雜。我把這個混雜的民間信仰現象分為幾個層次來分析:一、急診式:臨時遇到困難、問題,找不到辦法解決,才想到求神祈佛。二、賄賂式及投資式:信教者心中帶著回收的預期,希望這輩子或下輩子生長在好的家庭,或好的環境,以享受福報。三、證人式:以宗教信仰當名牌、通行證,證明自己是好人;或對著神明向他人發誓,證明自己是無辜的。四、健身房式:用氣功、養生術等包裝宗教。五、經驗式:這種宗教信仰強調神祕、靈異的經驗,著重於神通力和感應。很多人用禱告、打坐、持咒、誦經、加持的方法,以獲得這樣的神祕經驗為滿足。六、學問式:把宗教當作一門學問或哲學來研究,宗教的論理吸引他,或者出於好奇,而成為宗教學專家。但他們的思想言論是一套,立身處事的行為又是一套,言、行未必合一。七、愛與施:這是比較高的信仰層次,信徒能以愛和布施來身體力行宗教教義。施是為了慈悲的愛,不為求取名利等的回饋。
最後,是超越式的宗教信仰,它是無我、無執著的,不以自我為中心的信仰,以「空觀」、「中觀」來體驗空性的智慧、實踐無緣慈悲的佛法。
因此,健康的宗教,必須能在日常生活中把理論(教義)和實踐結合為一體。也就是說,生活中的每一個當下,都可以不受誘惑、刺激,因而不起煩惱。例如,自己有能力布施、付出愛,於是去做;既不是為了求得福報,甚至也不「想」著自己是在布施、做好事。這是三輪體空的精神-沒有布施的人、也沒有被布施的對象,和所布施的東西。
除了超越式、愛和施捨式的宗教信仰,也不能說其他六種信仰層次完全沒有好處。許多人透過練功、膜拜、上香祝禱等等儀軌,心理上就有安全感,因為藉著這些儀式,他們認為可以得到「保佑」;即使所求之事不應驗,他們也會自我安慰,認為大概自己福報不夠,所以有麻煩時神明也幫不上忙。
例如,我就注意到,一些進香的遊覽車,偶爾也會發生車禍,但是沒有信徒會怪媽祖、王爺不靈驗,他們每年還是照樣前往祖廟。
而宗教的神祕經驗,同樣也有加強的效果,可以提昇對宗教的信心。不論是增強心裡的安全感,或者兼顧對宗教的信心,都有好處。我們現在所提倡的是,把信仰的層次,從這些層面再往上提昇,使得由信仰所得到的信念,能與生活結合,進而產生淨化生命的力量。
受報與祈求
問:法師先前提到,源頭帶來的業報(有好有壞),很難改變,所以不需在人生波折起伏時,寄望能透過花錢改運的門道。但是,我讀過一本《十大弟子傳》,介紹釋迦牟尼佛住世時,座下十個大弟子的種種事蹟。
其中,神通力第一的目犍連尊者被外道害死,佛陀弟子不忍又不可置信地問佛陀,目犍連為什麼不用他的神通力躲過災厄呢?佛陀回答,那是因為目犍連前世的業報,應該要受此橫逆而死。
但另外一位阿難尊者,有一天見到鬼像現前預報他將死的訊息,阿難大驚而問佛陀該怎麼辦。佛陀教他一心持誦阿彌陀佛的聖號,經過好幾天,終於得到阿彌陀佛的慈悲,延長他的壽命。為什麼同樣有業報,但有的可以求,有的不能求。
答:阿難尊者這樣的故事我不清楚。
問:或者以持誦觀世音菩薩的聖號為例。根據《普門品》的記載,人若遇兵、刀、盜、水、火、風等劫難,只要一心稱誦觀世音菩薩的聖號,他就會聞聲前來解危。許多法師在解說《普門品》時,也會舉一些實例來印證。這不也算是「求」消業障嗎?
答:佛教所有的經典,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原始的經典,這些經典比較忠於釋迦牟尼佛的說法,是弟子聽聞佛說的法義後所記載,這些主要以《阿含經》和《律藏》為代表;這些經典中的確有少許篇章論及神通,卻很少講感應之事。另一類經典,以大乘經典為代表,例如《地藏菩薩本願經》、《法華經》等,就提到很多感應神通的事蹟。
愈是原始的經典,愈貼近人性,多以人的本位為出發點,談人及人生各個層面的問題,思考日常中如何以智慧解決困難,乃至如何能不失煩惱,如何以慈悲面對眾生,不起分別。這兩個原則,充滿在佛陀的教誨中,如何改善你的命運,經典也有記載。你遭遇到什麼樣的厄運,佛陀也會告訴你為什麼,能夠改善的就改善;不能改善的,逃也不是辦法,就勇敢接受它(處理它,再放下它)。偶爾,佛陀也會提到神通,可是不能流於蠻橫式的,例如打人一拳,還不准別人還手。
在社會上,總會碰到不順心、不順眼的人與事,這是過去世與對方沒有結好緣,今生的功課,就是結束這個緣,不可以冤冤相報,沒完沒了。所以,如果能讓對方寬心,不擾你、害你,這非常好。但如果對方不能原諒你,有時業力太強,以致他無法原諒你,那就只好坦然接受;一旦接受以後,就等於結清過去所積欠的舊帳了。
目犍連是被鹿杖外道打死的,這些人的法器是鑲著鹿角的杖棍。目犍連神通之大,十大弟子中排第一。當年,鄰國要攻打佛陀的母國釋迦族,佛陀坐在要道上三次,勸退來軍,但仍然阻止不了戰爭。目犍連不相信事不可為,用神通力把釋迦族中上百位善男子、善女人,裝在一個大鉢內,他以為可以保住這些人的性命,但當戰爭結束後,他打開鉢蓋子,赫然發現鉢內那些人都已化為血水。
有這麼大神力的目犍連,面對自己的業報,也只有坦然接受,而不再施展神力逃避。因此,佛教原始教義比較傾向勸人面對業報、接受業報。
佛教經典到了大乘時期,提出不同的解釋,其中強調的是佛菩薩的慈悲誓願;所以當人遭遇災厄危難時,可以借用佛菩薩的力量救濟,暫時緩一緩,待將來精進修行之後,要做大佛事、大救濟,而且自己也還要受報。甚至有說「罪性本空由心造,心若滅時罪亦亡。」唯其根本的原則是「定業不可轉」,造業需要受報。例如,佛陀即使成佛後,還是有背痛、挨餓、受人誹謗,又如佛陀被提婆達多陷害,以致腳受石頭砸傷而出血。雖然成佛,但仍免不了前生之業報,這些受報都有它的原因,也得坦然接受。
原始佛教經典與大乘經典在這方面會有不同的出發點,關鍵在於原始經典認為得大解脫、進入涅槃之後,就不再有來生;因此,所有的果報、因緣,在此生都得了結。但大乘佛教認為,即使證得解脫,出於度世的慈悲誓願,還是會一生一生再來的,所以可以慢慢受果報,解脫後再補償。
問:聽起來,法師似乎比較傾向原始教義,鼓勵人面對業報時,要勇敢承受,而非求受業報。
答:我兩種都採行。雖然我有時也祈求觀世音菩薩,基本上我是傾向原始教義;但對於一般大眾,若是遇上大難關,真是熬不過去、撐不住,我也會請他們祈求觀世音菩薩,讓內心有個依靠。看狀況而定,不是絕對一成不變。
第五章 死亡是怎麼回事?
問:雖說「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是科技的力量已經進入死後復活的課題,例如「急凍人」的實驗。法師認為人類將來能否「不死」?或者壽命可以延長到幾近壽命的極限?
萬物變化無常
答:自古以來,總是有人希望長生不死,但是到現在為止,不論中外還沒發現有人可以不死。事實上,不僅人類一出生就貪生怕死,其他動物也一樣。我們觀察自然界的生態,即使是植物也有榮枯交替,在地球上有存活百年、千年依舊的神木,卻還沒見過有萬年不死的樹木。
在第二章〈生命的意義〉中我提過,萬般靈物都離不開「成、住、壞、空」四相的循環,我們寄生的地球也有生命的終點。地質學家研究地殼活動,大約幾億年變動一次,海洋升為高山,陸地沉為川流,在這麼劇烈的地層變動下,當時的生物幾乎都滅亡了。如果我們站在宇宙中窺看地球,它的運行軌道並非一成不變,從圓形轉為橢圓形,這種變化就會牽動南、北極和赤道位移,進而影響其中萬物的生態。這種宇宙天體的變動,進行速度很緩慢,它的影響並不是一、二代人類可以明顯感受到的,但它的確在變。事實上,沒有事物是亙久不變的。
自然環境的變化,形成春夏秋冬,人類身體對應這些變化產生生老病死。即使我們心理的活動也是轉變不已,而心理活動也有生、住、異、滅四相,意思是我們每一個念頭都會經過出現、暫時留駐、變化、消失這四個過程。
所以,從宇宙、地球、生物、人類,到我們的身體、心理都無法永恆不滅,它既生生不息,也同時變化不已,這就是無常現象。
以人類的智慧,很早就觀察到環境的動盪,和人終會死亡的事實,但人類卻一直有長生不老的欲望,這個深沉企望廣見於人類歷史各個民族的宗教信仰裡。例如古埃及人相信,人死後可復活,借用此生的身體到另一個世界,所以發明木乃伊,但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都曉得,從來沒有一具木乃伊復活。
中國古代也是如此,古帝王會想辦法讓自己的遺體不腐化,而且也有財寶、奴僕陪葬的死亡文化,這種現象正是渴求復活、希望永生。
道家勤練內、外丹功,最終的目的就是羽化登仙、長生不死。所謂內丹功就是氣功,他們認為將體內「精」力練成「氣」,「氣」再練到一個階段可成「神」,再持續練下去便可成「仙」。這時候,神魂就會脫離軀體而去(道家稱此為遺蛻),達到不死的目的。
但這樣的事情只存在於個人的信仰中,真有如此的仙人嗎?好像沒有。
道家所練的外丹功,就是用汞、金、銀等金屬提煉的藥丹,又稱丹鼎之術。在一、二千年前這是一種科技,對中國人後來的冶金技術有正面的幫助。但是,用煉丹術煉出來的丹丸,卻從來沒有成功地讓服用者長生。唐、宋時期,許多皇帝王侯服用這類丹藥後,初期似乎真有強身、壯陽的功用,但長期食用後,肝腎等器官因重金屬中毒,反而死得更早。到了現代,大眾不再相信死後復生及煉丹長生的神效,轉而「順乎自然」,以健康食品、維他命、補品、運動等方法延年益壽。這些觀點,原則上我是認同的,但若仔細推敲,其實很難給「順乎自然」下一個妥當又合適的定義。如果人人像樹一樣生長於山野森林,看起來最是自然,另方面卻把自己暴露於危險中。例如《祥林嫂》這部電影,劇中描述寡婦祥林嫂由於貧困,帶著孩子住在山上討生活,後來孩子竟被狼咬走了。所以,人畢竟是人,需要一些適當的保護設施,無法與其他動物一樣那麼「自然」地在野外求生。
所以,我個人認為「自然」是中庸之道,它的內涵是純樸、簡單、整潔和心境的安寧,無論衣食住行都不要過度物質化,動靜適時適地,這樣應該對延長壽命有一定助益。
有一天,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先生跟我聊起該舞團團員的生活,我覺得那就是一種「自然」-簡樸、寧靜而健康的生活方式。雲門的財務一向不寬裕,曾經因為經濟困難休息了幾年;近些年來國民生活水準普遍提高,懂得觀賞的人多了,不過舞者的收入還是不高,平常吃的、穿的、用的都非常簡單,即使沒有公演,每天依舊練舞。如果用營養專家的標準來看,他們的營養應該難以負荷這麼大的活動量,但是在為理想以及對舞蹈的喜愛和毅力下,卻可以日以繼日地跳下去。那矯健敏捷的動作,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有的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知死是重要的
問:既然人終會一死,那麼「知死」重要嗎?因為孔老夫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對中國人面對死亡的態度,影響很大。
答:孔子這句話有它的作用,因為一般人在生時對「法」(世間萬物更替之現象)渾然不覺,很少人會去深究生命從哪裡來,既然不去思考生前死後的問題,那麼就好好過現在這一生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種思想也是勸人珍惜生命、愛護身體,不過份冒險,而使生命受到傷害。
如果人都只有現在生的生命,那麼儒家的生死觀,與佛教所講的道理便有許多相通之處。但問題在於,人生的過程中有吉凶、福禍、順逆、貧賤、富貴等問題,而且這些問題都是苦樂摻雜。如何面對、處理這些曲折的人生處境,同時保持心境的平和,用慈悲、智慧對待人與事呢?在這方面,假使你能將生命的長度上下延伸,相信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因果輪轉,那麼這一生的死亡只是下一生的另一個開始,你的人生態度會更從容來面對曲折的人生處境,以及各種生與死的問題,這是儒家與佛教不同的地方。
我舉例來說明。當我還在服役時,有一位排長跳陞一級,被上級拔擢為連長,由於違背軍中人事的倫理,副連長及其他排長十分不服氣。這位受擢陞的新任連長知道袍澤有怨氣,一天,他對大家說:「我知道你們都比我能幹,可是我運氣好,這個人事命令是上級指定的,我也沒有鑽營而向上奉承。」大家聽了,就沒話講了。
運氣是什麼?是老天無眼,看不到你洋溢的才華嗎?不是的。這是在過去生中,你跟人結的善緣少,所以今生在與人共事時,就得不到助力,甚至障礙重重。為了改善這種狀況,你今生更要加倍努力,來生才會有好的果實採收。若能如此想,你的人生就會開朗寬闊,擁有一片光明未來。
我在三十多歲,與其他的法師出席法會或聚會時,大家一一介紹,我總是最後一個被介紹。信眾聽到「這是某某法師」,通常都會熱切地說「久仰」,或者也有人向他頂禮;而信眾聽到我的法號時,多半的反應是默然,甚至也有不看我一眼的。那時候,我知道這是自己福報不夠,所以從來不跟人比較、相爭,內心也不會難過。
有一次,我的師父東初老人告訴我,「聖嚴啊,你前世種福不足,現在應該多結人緣。」我回答,過去生結的緣少也無妨,今生我不害人就好了。這是我當時的態度。
因此,相信有過去世,當遭逢逆境時才不會起忿恨心。其實,由於我自小出家,本來就有這種信念,所以小時後候就勉勵自己多與人結善緣,我很小心地不與人結怨。雖然如此與人結緣,還是不受人恭敬、供養,也沒關係,我既不會生氣,也不會認為一定要受恭敬供養。倒是這個觀念,連結了此生之前的過去,也延伸到此生之後的未來,人的生命因為有了連貫,也就有了更開闊、更完整的格局,這是佛教的生命觀。
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此「時辰」若是限定於此生此世,那就會發現世上反而常有「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的事例。但是,我們若把這個「時辰」延長到過去和未來,那麼所有的因果,都要經過三世(過去、現在、未來)才得圓滿,以此心態來看待世間的現象,也就能夠將心安置在寧靜的海洋中,不隨際遇而起波濤。
一位西方記者曾經問達賴喇嘛,這個世界哪有真正的公義?到處充滿不公平的事情。譬如,像你這麼慈悲的好人,也落到流亡海外數十年的地步。達賴喇嘛回答他:「如果你相信有過去,相信有未來,你就會感到平安。想著永遠的過去,想著永遠的未來,你的內心就會平衡、快樂。」
至於過去從哪裡來?未來到哪裡去?在生前很難清楚明白。
三世永續的生命
問:那麼,死後會不會就很清楚、很明白呢?
答:(搖搖頭)不容易。
首先,我們必須瞭解一個狀況,新生嬰兒的腦細胞是空白一片。如同還沒有輸入任何程式、內容的磁碟片一樣,新生兒只帶著父母給他的基因出世,卻沒有把前生的記憶帶來。因為在前生臨死時,腦中的細胞全死了,無法留下一絲痕跡。
要是有人知道前世種種,那靠的不是腦細胞的功能,而是神通。神通有生得、有修得;「生得」是前世強烈的毅力或福德力所遺留的力量,藉著這個力量而知道前生的部分情形;「修得」是依修定、持誦、觀想等方法而發起神通力,但若不能妥善處理神通,反而會帶來生活上的煩惱。
我遇到許多有這種能力的人,他們都知道自己的過去世。三個月前(一九九九年底),當時我在美國紐約的象岡道場,有一位從北京到美國留學的女子和她母親來看我。這位母親是佛教徒,她女兒則不是。
這位年輕女學生告訴我,她本來跟普通人沒兩樣,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看到自己的過去世,而且也可以預知未來。通常這種異能,可以清楚地看到過去,但至於未來則只能知道一部分。她甚至有透視人內心和內臟的能力,而且不必面對面,只要通個電話,跟她接觸就可以知道對方心意如何、身體狀況如何。
自從她有這種異能之後,生活步調就被打亂了,因為她時而在現在,時而又好像回到了過去,時空發生錯亂。對此生父母的感覺也沒有過去那麼親近,不覺得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因為她知道現在的雙親,不是她「原來」的父母。
她告訴我雖未信佛,卻相信此生有過去,此後有未來,因為她看到了。我勸她最好不要使用這種能力,用多了就可能變成靈媒一樣,對自己對別人沒有多大益處。我也鼓勵她學習佛法,用佛法的知見來看待它,漸漸把這種能力淡化,不用它、不理它。
在我的皈依弟子中,也有一些人有類似的能力,即所謂第三眼,我都勸他們不要用、不理它,慢慢地這種異能就淡化了。
一般有第三眼或第六感的人,很自然會相信生命的輪迴,但有這種異能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只有依靠宗教信仰,才能相信有過去和未來。這就是對生死最好的準備,也可以在現在生的生命過程中,得到吉凶禍福的平衡點。九二一大地震,頃刻間家破人亡,受難者內心的哀傷、震驚,豈是旁人三言兩語就能撫平?但是,如果他們有宗教信仰,相信有過去和未來,那麼即使他們一時間無法接受痛苦的事實,但在心理上還會存有安慰和希望。
因為從佛教的教理中,他們會逐漸體會出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蘊無我、生滅變異的道理;對於生命驟然間的消逝,也就會慢慢釋懷,走出悲傷的情境。而且因為相信生命三世相續不斷,所以親人雖過世,但不是就這樣消失,而是另一個新生命的開始,或轉生天上、佛國,或者轉世再來做人。這樣的信念,能讓受難者的心靈得到很大的慰藉與支持,有足夠的勇氣繼續完成生命的旅程。
問:根據學者的研究,台灣民眾對死亡的聯想都是非常負面。我曾經看過一篇學者的研究報告,她致力研究青少年、兒童對死亡的認知長達十年。她在多次的調查中發現,台灣青少年一提到死亡,就聯想到陰森、恐怖、地獄、害怕、孤獨等非常負面的情緒。這種想法與國外(主要是美國)同年齡的孩子相比,顯然偏於陰暗。雖然她研究的對象主要是青少年,其實大人對死亡的想法也差不多。
為什麼台灣的人會特別怕死呢?
答:這與漢文化對死亡的描述有關。在我們幾千年的傳統觀念傳述,人死後都會變成鬼,都要赴陰曹地府受閻羅王審判。中國人又相信,橫死的人會變成厲鬼,無人祭祀的亡者就變成孤魂野鬼。這些都只是民間傳說,與佛教無關。
從統治者的角度來看,中國三千年來大部分時間是一統的,幅員遼闊,管理上十分困難。執政者往往善用民間通俗文化,藉戲曲、彈唱、說書、傳說等方式推行忠孝節義思想,勸民眾向善泯惡,這種做法有穩定社會的作用。相對地,也帶來負面的影響,讓一般人一想到死亡,就浮現恐怖的牛頭馬面或淒慘的酷刑等影像,因而人人害怕死亡,避之唯恐不及。
發願往生佛國淨土
然而,根據佛教經典的記載,例如《地藏菩薩本願經》中所說的地獄,是犯下五逆十惡重罪的人,死後因業力所感而去的地方;而生前貪婪、慳吝又殺生的人,死後才會墮入餓鬼道,變成腹大如鼓、頸細如絲永遠吃不飽的餓鬼。所以,生前犯下大奸大惡罪行的人,死後才會下地獄變成鬼,或到地獄受苦;一般常人死後,是不會去地獄的。佛教只有多財福德鬼、少財普通鬼、無財的餓鬼,沒有提及「厲鬼」,只有孤獨偏遠地獄,而沒有「孤魂野鬼」的說法。
相對於中國這樣對死亡不健康的想像,西方人顯得理性很多,因為在他們的觀念中,死亡沒有陰暗、恐怖的景象,而是一些光明、快樂的未來。
西方的基督教認為,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上升天國。即使生前不信,臨終時懺悔、受洗成為基督徒,教友為他禱告,那麼他依然可以上達天國,因為上帝愛世人。只有那些犯下重罪,又不肯認罪、不肯信主的人,才會遭天譴打入煉獄。這種信仰,賜給臨終者非常光明的希望和安慰。同時,基督教也說,為國家、社會,以及為主的愛而遇難死亡的人,都會上升天國;但中國人往往把這些不是壽終正寢而死的亡者稱為夭亡、橫死,死後化為厲鬼、孤魂。兩者差別實在太大。
從這幾個層面觀察中華文化,特別是民俗文化這部分,的確對死亡的描述過於陰暗、恐怖、不健康。我們應該用正確的宗教信仰來扭轉、沖淡這負面的觀點。
佛教稱死亡為「往生」,言簡意賅地指出死後是有未來的。往生到哪裡呢?所有大乘佛教徒都願往生佛國淨土、西方極樂世界。如果不想往生他方淨土,那麼發願再回人間行菩薩道,也是很好的。因此面對死亡時,不但沒有恐懼,反而歡喜以待,這樣的意義非常深遠,有很大的安定力量。
問:聽法師這樣開示,好像死後我們還有選擇權,而非隨著果報到該去的地方?
答:這中間是有緩衝空間的。一個人就算犯下再重的罪,只要能發心懺悔,誓願往生佛國,便可帶業往生淨土;若願再來人間行菩薩道,再生之後,當然會面對許多的果報;但只要堅定那顆懺悔的悲願心,也能一邊受報一邊修行,必定有所成就。
問:如果生前沒發這種悲願、懺悔心,死後發願來得及嗎?
答:恐怕來不及,而且旁人無法替當事者發悲願心。超度對亡者雖然有益,不過力量有限。所以,如果生前做了一些讓自己後悔的壞事,應該及時回頭,發心懺悔。
問:法師剛才說明地獄不是普通人死亡的去處,這是否意味「閻羅王」也不是人死後的審判長,拿著生死簿計算、總結每一位亡者的好、壞作為?
答:對,閻羅王不一定是判生判死的神明。
在佛教,出現兩個閻羅,一位是在欲界耶摩天的閻羅,這是印度佛教的說法;另一位是在地府的閻羅天子,他發願到地獄度生,並非民間神話裡的十殿閻羅。中國對於十殿閻王的記載,其實是在唐宋以後才慢慢出現的神話與傳說。
依據佛教經義,人死後等待受生的階段叫「中陰身」。一般而言,大約維持四十九天,在這四十九天之間,依亡者生前(包括前世)的業緣,看什麼樣的緣先成熟,亡靈就被這個業力牽引。如果亡者生前發了悲心大願,信心堅定,死後就不會隨業流墮,可以生往佛國或再回到人世行菩薩道,這要看亡者的發願而定。
因此,如果生前發了大願,死後便隨願力而行;但若生前茫茫然,不知未來何去何從,那就只好被業力牽引。要為自己未來的生、死做好準備,一定先要發願,而且是善的、慈悲的大願。
問:法師說中陰身這個階段約四十九天,過了四十九天之後呢?
答:過了四十九天還沒有轉生,就自然成了靈體,不是到地府,也不必然成為餓鬼,而是飄浮在空間,或者是依草附木的幽靈。佛教對亡者的超薦,主要是超度中陰身,所以人死後四十九天內,親友對亡者所做的佛事效力比較大,一旦過了這期間,如果已經轉生他道,功能就比較低了。
中陰身之所以尚未轉生而成為靈體,有的是因為放不下心中的怨憎愛欲;有的是因為因緣還沒有成熟,等不到「緣」來接應;有的則是因緣觸動,他們反而會寄生於土地公廟,或一般神社廟宮中顯靈,「幫忙」前來祈禱的眾生。但是,只要繼續為他們超薦、說法,他們很快也會放下心結去轉生。所以,附靈在同一座土地廟或其他神廟的靈體,常常是「換班」的幽靈,不會一直是同一個靈體。
嚴格來說,這些靈體是中性的,不善不惡,可善可惡,介乎神鬼之間;顯靈助人的稱為神,作祟害人的稱做作鬼。
無論東、西方,自古至今都有人運用這些靈體的力量為人治病、算命、卜卦、驅魔,古代稱這些人是巫師,現代人說他們是靈媒。對佛教徒而言,知道他們存在則可,不必接近,更毋須恐懼。
問:如果人類目前所生存的地球、所探尋的宇宙,都脫離不了「成住壞空」,那麼天堂、地獄也有「成住壞空」嗎?
答:有的,佛教認為我們這個無垠的宇宙叫「三界」,包括欲界、色界和無色界。人類所生存的地球就在欲界內,另外還有天、修羅、鬼、畜、地獄,也在欲界;色界是禪定者居住的地方,是心的世界,在這裡沒有任何的物質存在,只有「心」的活動;而在無色界,連「心」的活動都沒有了,只剩一個無限、永恆的我。在無色界裡,雖然已經無色、無想,但仍執著一個永恆無限的「我」,所以並不是體悟無我的佛菩薩的居所。
佛經云:「三界如火宅」,表示三界組成的宇宙,隨時有發生災難的機率。在三界中有三小災和三大災,三小災是刀兵災、饑饉災、疫癘災;三大災是火、水、風災。三小災橫行時,人類還可以生存,但發生三大災時,會將三界全部毀滅,寄居於三界的一切眾生,包括欲界的人類及天堂地獄裡的眾生,還有色界、無色界的眾生,將全部轉到他方世界而重新開始。
第六章 死亡的準備工夫
問:法師曾開示,相信有永遠的過去、永遠的未來,就是對「死」最好的準備。
除此之外,能否請法師再進一步開示,人可以為生命的終點,事前做些什麼準備?
死亡的規畫與準備
答:處理身後事,的確需要一番工夫,遺產、喪葬儀式,乃至債務的清償等,但是我認為生前做好對死的心理準備還是很重要的。
中國傳統的農村社會,年過五十歲的人都會開始為身後大事做準備,譬如買好壽衣、壽棺和壽穴,這就是不想麻煩別人,並且還會未雨綢繆,為自己留一點棺材本。這種坦然面對死亡的態度非常健康,也非常值得現代人學習。因為臨終者並不認為死亡是悲慘的事,而下一代也不覺得長輩壽終不可忍受,大家都可以用理性、平靜的心情迎接必然來到的一天。
更深一層看,由於年過半百者預計自己將死,就會更積極去完成未了的心願,或為子孫積德造福;而子女也會自我警惕,把握時間行孝,以免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
時代演進到二十一世紀,人類平均壽命雖然延長,但對死亡的準備,反而不比農業社會那麼坦然自如。隨著醫藥科技的突飛猛進,大眾似乎普遍預期「人定勝天」,對於任何時刻都可能降臨的死神,失去隨時面對的心理準備,以致當來臨時,張惶失措而不能接受命終的事實。
表面看來,現代人受到較好的保護,壽命也延長了,但是死亡的機率其實並沒有降低。例如,現代人死於天災的人口也許減少;但相對的,人禍方面的死亡機率卻增加了。例如交通意外事故、職業傷害,以及因環境污染、過度開發破壞自然環境而死傷的案件,也是農業社會所少見。
科技時代的生活型態,降低了一般人對死亡的預期和準備。由迎接新生命這件事就充分反映這樣的心態。現代父母都是到醫院生產,原因不外乎在醫院比較安全,萬一發生狀況,可以立刻受到最好的醫療救援。但是先進的醫療技術、設備,是否真的能夠保證一定平安無事?好像到目前為止還不能吧!
從另一角度來看,醫院的功能是雙重的,一方面接受生,另方面也送亡。事實上,每個新生命在孕育、出生的過程中,都時時面臨病與死的挑戰,更貼近地說,人一出世,即與死亡連在一起。若能及早認清有生就有死的必然因果關係,就比較容易克服死亡的恐懼,坦然地接受死亡。
曾幾何時,社會興起「生涯規畫」的浪潮,由這股浪潮衍生出許多炙手可熱的學說、理論,包括第二專長的培養、性向測定、人格認知、人際關係處理、時間管理、開創人生第二春,甚至理財等等。這些知識的確可以幫助許多人適應或掌握變動不已的新時代,但可惜的事是,極少人在談生涯規畫時,納入「死亡規畫」的概念。
反觀西方人,他們卻常在年輕時就已寫好遺囑,日後再視主客觀條件的改變予以修正。雖然台灣社會目前願意在身強力壯時,購買保險的人口逐年增加,未雨綢繆的觀念比以前濃厚;但願意在花樣年華為自己規畫身後事的人,好像並不常見。我建議大家在生命的任何階段都應該思考死亡的問題,以免當「意外」發生時,令親友既悲傷又慌亂。
其實,死亡規畫既無需忌諱,也不複雜,主要包括遺體處理(安葬儀式)、遺產及債務處理,這是對自己及別人盡最後責任的具體表現。這些事情沒有交代清楚的後遺症時有所聞,例如子女彼此信仰不同,為了父母該如何舉行喪儀、安葬,吵得不可開交。更有人為了爭遺產,妻子、兒女互控,因而鬧上法庭,這些事情對亡者及生者,都不平安。
曾經有一位姓唐的新儒家學者,他自己主張以儒家的「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方式來辦理個人的身後事。但是他母親過世時,他反而猶豫了,因為他覺得儒家儀式並不是他母親所需要的。後來,他思索母親生前習性較傾向佛教,於是採用佛教儀式為母親舉行喪儀。有趣的是,他自己往生時,也採用佛教儀式。
一個人生前有宗教信仰,他的後事比較容易處理,子孫只要依從他的信仰即可;如果沒有宗教信仰,那麼遺族最好效法唐先生,站在亡者立場多加考慮。
四個真實案例
接下來,我講一些真實的例子,這些故事中的主人翁在處理遺產,以及面對和準備死亡的態度,對社會上許多人應會有些啟發和助益。
有一位老太太,先生過世時留下大筆遺產,老太太的兒女很孝順,於是她把所有家產全數分給眾子女,有孝心的孩子安慰她,請她輪流住在兒女家。
兩年後她來見我,心裡很痛苦,她說孩子本來都很歡迎她;漸漸的,她覺得事情愈來愈令她不愉快。逢年過節,三個兒子都請她到其他兄弟家,就是不願意留她在自己家裡過節。兒子的房子很大,老太太卻都住在客廳裡,沒有給她自己的房間,因為兒子認為老太太只是偶爾小住一下,為她留房間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裡是一大負擔。不過,這種處境讓老太太很不方便,很沒有安全感。
後來,我問她的兒子,為什麼「不要」母親了呢?她的孩子回答說,阿彌陀佛,不是他們不要母親,是母親意見很多,老是嘀咕,使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寧。
最後我請老太太住在廟裡,她謙稱自己已身無長物,無法供養佛寺,只好由孩子安排住進養老院。
另外一位老太太,在處理相同情境時,就顯得有智慧多了,這位老太太在先生死後,並沒有將遺產悉數分給兒女。她把遺產分成四等份,一份讓兒女一起分,另一份給丈夫生前的所有員工,第三份用於投資生息貲財,最後一份放在身邊,做為生活所需的開支。而且,她也不跟孩子們一起住,自己和幫傭住老家,沒有家累牽絆,過得自由自在。
每逢佳節,兒孫回老家與她齊聚團圓,她一定發給每個人一個大紅包,兒子、媳婦、孫子統統有,皆大歡喜。即使平日,兒孫們也經常噓寒問暖,看看老人家是否有何需要,一直到她過世,這個家族都維持圓滿和樂的關係。而她的幾個孩子為她料理身後事也很盡心,布施、做佛事,一一行事如儀。我想,這位老太太仍擁有兩份財產,可能是個不小的誘因。這倒不是說她的孩子只為貪錢才行孝,關鍵在於人到晚年,最好學會打理自己,不要心存仰賴子女的念頭。
當然,社會上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一筆遺產以供晚年之用,如果自己沒有什麼積蓄,就要廣結善緣。
農禪寺過去有位男信眾,他沒有什麼錢,但是幾乎每天到寺裡做義工,幫忙做一些小件的木工,也參加助念團為臨終者助念。他往生後,我們以僧團行者(發心出家,住在寺裡學習出家人的修行生活,準備因緣成熟時落髮的在家居士)的儀禮,為他安排後事,許多信眾及他生前的朋友也一同為他助念。這恐怕比他滿堂兒孫都要做得好,也比一些雖然富有,卻少結人緣的人要圓滿一些。
所以,擁有財富還得有智慧去運用,但如果沒有萬貫家財,就需懂得廣結善緣,這點很重要。這位男居士不但安心地迎接死亡,更將餘年奉獻給宗教,像這樣願意付出的人,能從容的面對死亡,他不但生前做事利人,而且這樣的死亡態度也對後人有益。因為臨終者能夠不驚不怖走向人生的盡頭,這種平和的情緒也感染了周遭的親友,使他們不至於陷入悲傷的情境中。
另有一個妙例,這是我的弟子果肇師和她母親的故事。果肇師的父親去世得很早,姊弟也都各自嫁娶,果肇師出家前一直與母親同住,長達十七年。母女兩人相依為命,感情非常深厚。當果肇師提出想出家修行時,老菩薩沒有攔阻,這種豁達、灑脫的氣概真是少見。
果肇師到農禪寺後,老菩薩就到農禪寺廚房當義工,參加寺裡的各項修行活動,週六念佛共修,每年二次的佛七老菩薩都很少缺席。直到她往生時,一共參加十三次佛七。七十幾歲的老菩薩一向不服老,在禪七、禪三、禪一的禪堂中,也經常看到她的身影,非常精進。她為人風趣,人緣極好,大家都稱她為「古錐菩薩」。
在她去世的那年元月(一九九八年,老菩薩七十六歲),我剛從美國回台,在寺中遇見老菩薩,我見她走路的樣子,直覺她身體不適,就問她:「身體好嘸?」
老菩薩翹起大拇指說:「蓋勇啦!」
其實,在寺院掛單那幾天,她身體已經很不舒服,但都不願意讓果肇師知道她的狀況已有點嚴重。環保日的前兩天,她的健康狀況已經很差,但因為已經答應北投區的菩薩們包粽子、蒸蘿蔔糕,於是硬撐著身子在園遊會的前一晚包好上千粒粽子。當天清晨三點不到她就起床蒸熟粽子,並送到立農公園將攤位擺設好,才請果肇師送她到台北長庚醫院看病。當天晚上,情況惡化,轉至林口長庚醫院急救。
之後,老菩薩昏迷了六天,果肇師時而提醒老菩薩,平日的念佛工夫這時候要用上。這段期間她若是清醒,就會念佛或持〈大悲咒〉,來提起往生佛國的正念。由於她打過十多次佛七以及每週六參加念佛共修的經驗,非常熟悉佛號的節奏,所以經常用手拍打床沿做木魚聲響,用念佛來抵抗病痛及昏沉。
第六天,她顯得有點煩躁並想回家。果肇師請果東師為她開示,果東師要她把心放下,拿出平日的豪爽氣概來面對當前最重要的一刻,萬緣放下後,大約過了半小時,她就安詳地往生了。
據果肇師說,老菩薩在病中,因手腕打點滴,鼻孔、嘴巴都插上許多管子,身體僵硬、臉色蒼白。往生後,在法鼓山的法師及蓮友們的助念下,協助老菩薩提起正念;更衣時,老菩薩的身體變得柔軟,臉上泛著紅潤。她平時睡覺會打鼾,嘴巴是張開的;但往生時,眼、口都合上,嘴角還帶著笑意。
老菩薩往生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向我的出家弟子們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位老人家比我們出家眾還多一點道心,雖然有病在身,卻還是那麼鎮定、精進,還在為義工的工作發心。老菩薩並不認為自己病情不輕,就可因此好好了生死、好好一心不亂地念佛,她反而依舊奉獻,直到最後。
有些人害了病,就躺在床上養病(特別是老人家),這時,她他們的心情容易陷入低潮,難免哀聲歎氣;甚至把兒孫、親友、照顧他的人,都一一埋怨一番,煩惱極重。就是出家眾也不能說百分之百不起如此的無明(因愚癡而生的煩惱),於是或者抱怨僧團很「冷血」,或者抱怨師兄弟沒情義。能像果肇師的老菩薩這樣往生,真是有福報,說明她煩惱少,放得下,走得多麼清爽。這不但對社會大眾有啟示,就連我們出家眾也可以從中學習。
最後要談的例子是一位女信眾,如何善用她生命最後的兩、三天,讓自己的生命圓滿結束。
這位女菩薩在她先生過世後曾告訴我,將來她死後不打算把遺產留給自己的獨生女,而是想捐給我。我勸她,我們兩人年齡相仿,誰先去西方尚是未知數,說不定我先走一步,把財產捐給我不是好辦法。於是她決定將遺產捐給法鼓山。我說,那就對了。法鼓山是十方的道場,透過道場來行布施,利益眾生,這樣的功德就大多了。我本來沒有預計事情會來得這麼快,但它真的說來就來。
隔沒多久,我人在美國,接到她的電話,說她自己快死了,我很驚訝,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但她說:
「師父,我現在在榮民總醫院,吐血不止,我快死了。」
「怎麼會?妳的聲音聽起來好好的。」
「醫生也說我快死了,我要請假出院。」
「既然病得這麼重,怎麼還要出院?」
「我要出院辦理財產過戶,請師父指派法師跟我去辦手續。」
於是我交代管理寺裡財務的兩位弟子,陪同去辦理。這位女菩薩忙了一整天,看起來身體還不錯,與她同行的兩位法師不相信她是個即將壽終的病人。事情辦妥後,她銷假回到醫院,第二天就往生了。
事後,我們也依「行者」的身分為她安葬,她的遺族也欣然接受她對身後事的安排。後來,法鼓山用她的不動產成立佛教教育推廣中心,又以她留下來的動產設立永久紀念獎學金。
這樣面對生命終結的態度既莊嚴又安詳。
問:法師剛剛開示的是關於平常的心理準備,那麼到了臨終前非常短暫的幾天或片刻,臨終者和親友又能做些什麼呢?
放下與助念
答:臨終時,如果意識依然清晰,這時應該將生者的種種事務完全放下,不要再為他們牽腸掛肚,憑添彼此的煩惱。
站在宗教的立場,鼓勵臨終者念佛並為他們助念是一件極有功德的大事。對已喪失意識的臨終者而言,他雖然不能言語,但內心還可以感受到外界的訊息,特別是對親人的感應力很強,所以助念者的誠心仍然可以傳達給他們。
助念,就是以柔和的聲音、慈悲的心、堅定的信念,在亡者身旁誦念阿彌陀佛的聖號。
助念的意義有四種:第一,是個人對個人、家庭對家庭的互助,把喪家的無依、無奈轉化為互助的支持系統。法鼓山在七、八年前成立了助念團,當時我曾對助念團的團員說,助念之後,大多數喪家會致贈「紅包」做為回饋。但我們絕對不能收錢,而是要收「人」。因為喪親者請人助念,他們一定知道助念的利益,而且也承受了這樣的利益。既然如此,就應加入助念團,進而幫助他人。這就是互助精神的發揚。
第二,幫助亡者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親友及旁人助念可以使臨終者的神識也跟著念佛,得蒙西方三聖(阿彌陀佛、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的接引。即使亡者因自身福慧不夠深厚,或因緣不成熟、意願不懇切,不能往生西方佛國,但也一定能到較好的去處。
第三,協助亡者家屬安定身心。由於沉緩的佛號聲具有安定力量,可以降低悲傷和恐懼的複雜情緒。
最後,助念也等於是助念者自身的一種修行方法,也有弘法的功德。助念的經驗愈多,愈能堅定往生西方的信心,自己如果也能念到一心不亂,功德就非常圓滿了。
活著的時候如果有念佛的習慣,且往生西方的意願強烈,這又比平常不念佛,臨終請人助念要穩當得多。所以,還是應該平常做準備,以免「臨時抱佛腳」,亂了方寸。
問:念佛號就是請亡者前往西方淨土嗎?中國各宗派的佛教徒也都以西方極樂世界為最後的去處嗎?
答:中國大部分的佛教各宗派大都如此發願,只有禪宗或南亞的佛教徒例外。如果不去西方,還可以去別的佛國,或轉世再來人間修行、弘法,都是很好的。
對於一般大眾而言,平日或臨終前,發願往生阿彌陀佛的西方極樂世界是最好的歸宿。許多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平常沒想過死後要到哪裡,也無所謂到哪裡,如果遺族能為他做大佛事、大布施,他還是有機會往生西方。因為人死後難免徬徨無依,喪親家屬不管是拜懺、誦經、持咒,都是給亡者指引一個方向,告訴他「由此去」(往西方)就能離苦得樂,而亡靈通常都會接受指引,因為他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如果生前無定見,死後也無人為他修法指引,而且既非大善人(轉生天道),也非大惡人(下墮地獄),那麼這樣的亡者通常會再生於人世間。
問:西方極樂世界那麼容易去嗎?不是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前往嗎?
答:(微笑)很多人都以為佛國非常遙遠,坐火箭也到不了,其實只要一念相應就到了,所以佛經云:「屈伸臂頃到蓮池。」意思是:只要信心堅定,人與佛土的距離,只要屈、伸手臂一次的時間就可以到達。這都還算慢,其實一個念頭與佛相應,就可以到達了。
再者,佛教認為各個宗教都有自己的天堂,信心堅定的信徒,都可以往生自己宗教的天國。從這個角度看,對臨終者而言,是否具宗教信仰,其間的差別很大的。
第七章 最後的旅程
問:一個人一生總會參加幾次的喪禮,許多人對葬禮的儀式多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跟著走來走去、行禮如儀,而不明白這些儀式的真正意義。請問法師,佛化的喪禮和民間一般的祭奠儀式有何異同?對亡者所做佛事的真諦為何?
經懺佛事的真諦
答:民間一般的葬儀,基本上是以擬人化的假設來處理,例如,如果客死異鄉就要召魂,怕亡者認不得路回家,變成無主孤魂。
又例如中國人自漢唐以後,開始有燒冥紙的風俗,後來紙錢愈燒愈現代化、國際化,不但有台幣、美鈔,還演變成紮紙人、轎車、輪船、飛機、洋房、電冰箱、電視機等。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華僑富商,他們所修建的祖墳大而豪華,一如真正的別墅。這些都是把亡者當活人看待,怕他們到地府後無錢花用、無人伺候。
佛教沒有這種做法。人死而未轉世之前的中陰身,不受空間阻隔,親友一念至誠,他就回來了,根本毋須召喚,更用不著轎車,或隨身攜帶現鈔、信用卡等。
民間習俗一些送亡的儀式,也有不讓亡者到地府受苦的用意。例如,過去在大陸,對男性亡者要做「過渡橋」、「破地獄」的法事,對女性亡者則有「破血湖」的儀規。
這種儀式在佛教中也是毫無根據。佛教認為人死後只有六分之一的機會會投生鬼道(所謂六道輪迴是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不是每個人斷氣之後都要到地府走一趟。既然如此,亡者親眷何不假設過世的親人是昇天、再轉世為人,何必一定認為他們死後到地府去了呢?
至於佛化葬禮,有一套嚴密的思考,一般人不太了解,以為佛教中有專門為死者設計的「法力」咒語,可以有「神力」救拔亡靈,這是只知佛事利益的皮毛,未明其深意。
佛教認為人過世之後,由四種原則決定他的去處,一是隨重往生。隨他生前所做善惡諸業中最重大的,先去受報;二是隨習往生,隨著他平日最難革除的習氣,而到同類相引的環境中去投生;三是隨念往生,隨亡者命終時的心願所歸,善念則轉生人間、天上,惡念則轉生三惡道中;第四隨願往生,發願學佛則往生佛國淨土,或轉生人間繼續修行。
從這四個原則我們不難看出,對一位即將壽終或已經往生的人而言,隨重、隨習的原則是沒有辦法改變了,唯一還有努力空間的就是為他做佛事,影響他最後的心念,進而有較好的歸宿。嚴格來講,這是一種補救的方法,勸他在這個時候萬念放下,一心向佛,並非根本。若想善生善終乃至得大解脫,平常所下的工夫,是比較可靠的。
大致上,佛化喪禮有很多種,分別為誦經、拜懺和放焰口等。
誦經的由來,源自釋迦牟尼佛時代,當時尚未有印刷術,也沒有手抄本流通,所以要學習佛法必須口口相傳,努力熟誦經章。演變到後來,誦經便成了學習佛法、宣揚佛法的基本方法。誦經有兩個作用:一是弘法;一是把經章的內容要義當成一面鏡子,用以檢束、警惕自己的身口意行為。
拜懺,是禮佛懺悔。對佛懺悔並不是求佛赦罪,而是向佛坦白自己所做的罪業,並且立志不再故意做惡,求佛為此誓願證明。至於放焰口的主要對象,是餓鬼道的餓鬼,以持咒及說法的方式,將供物化成甘露法食,讓餓鬼得以精神飽餐,並勸他們放下內心的執著,皈依三寶,受戒脫苦。
事實上,這些佛事不是專為喪禮設計,在結婚、祝壽、行商、生產時,都可以誦經、拜懺,都有不可思議的功德和助益。
問:佛教經典繁多,經懺種類也很多,如何為亡者做最適當的選擇?
答:目前台灣最通行、最適用的有《華嚴經》、《法華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佛說阿彌陀經》、《心經》等。至於拜懺的法門,則有《梁皇懺》、《三昧水懺》、《大悲懺》、《彌陀懺》、《藥師懺》、《千佛懺》等。
不管修哪一部經、哪一套懺,都是修行,有修行就有功德。喪家若想使亡者受益,一部經懺可以修一天或修好幾天,端看各自的時間和財力而定。
不管是在生前或死後做經懺佛事,有一些觀念一定要釐清。我們誦經、禮拜佛菩薩、懺悔,其實是一種布施,不見得有特定對象;在誦讀經文、禮拜時,有緣的六道眾生都可以一起參與佛事,讓他們有機會聽聞佛法、學佛及懺悔過錯。
正因為有布施的功德,亡者才能受惠。
這與古代大饑荒時放賑的道理一樣,施賑者的慈悲心、誠意是關鍵,至於用乾飯、用稀飯就不要緊了。從字意義上看,「水懺」是對死於水中的亡者而做,「梁皇懺」的起源為梁武帝為其皇后祈福超度。事實上,選用任何經、懺,其間的分別並不大,信心、誠意堅固與否,才是導致差異的要因。
其次,絕大多數的經懺都由僧眾主持,但整個佛事的重心應該是亡者的家屬。佛教認為亡靈的感應能力非常強,相當於生前的七倍,親屬的心念對亡者影響很大,不要以為只有出家人為亡者誦經才有用。所以,如果親人亡故,家屬之間不能和睦,反而為處理後事的方式,甚至遺產分配爭吵不休,這將帶給亡靈極大的不安和煩惱,妨礙亡者往生善處。相反的,若遺族誠心為亡者做佛事,親自參與,將為亡靈帶來莫大的安慰和利益。因此,若不能請出家眾主持佛事,家屬在家自己用簡單的方式誦經、拜懺,也很好。
理想的佛化葬儀
問:法師自小出家為沙彌,就常為亡者做經懺佛事。
而法師在四十年前寫了一篇〈論經懺佛事及其利弊得失〉,其中有段話,「佛事總是要做的,不過,理想的佛事絕不是買賣,應是修持方法的實踐與請求指導,因為僧眾的責任在於積極的化導,而不是消極以經懺謀生。」
從這段話可以感受到法師對超薦之事頗有感觸,這段話是針對僧眾及寺廟有感而發,一般人應對喪葬之事抱持什麼態度呢?
答:我年少時為喪家做超薦之事,由於當時的喪葬風氣不佳,長年下來,我感觸良多而且深受其苦。
當時,傳統佛教喪葬佛事近似民間的葬儀,噪音很大。基本上,喪家請出家人做佛事的目的,一是為了伴屍,因為當時殯儀館的服務並未普及,所以遺體缺少人陪伴。二是為了面子,怕親友在背後罵他們不孝,所以請和尚、道士誦經。但做佛事時,遺族多半不在場,各忙各的。有些齋主(遺族)頂多在儀式開始時上支香,為亡者放牌位時再拜幾拜,如此而已,非常形式化。
像這樣的喪禮,由於遺族沒有用心參加佛事,便無法與亡者心靈交會,對他的助益就很有限。更不用說民間所採的葬儀,鑼鼓喧天,用擴音器播出哭聲,花圈、輓聯成行,這種看似熱鬧的場面,恐怕不是為了亡者的尊嚴,而是為了遺族的面子。如果遺族能用祈福、虔誠的心來做佛事,那麼相信亡靈會感受到與親人心靈契合的安慰,讓他往生佛國。
我深感葬禮風氣亟需提昇,於是經過研究改良,安排了一種簡樸又莊嚴、安定、祥和,也非常環保的佛化葬禮,沒有噪音、花圈、紙屋、紙車。做佛事時,遺族需在場等等,這一套儀式後來受到社會大眾的肯定,也相繼運用、推廣,希望這種對死者尊敬慰勉的態度,能蔚為風氣。
問:法鼓山所提倡的喪禮,會要求喪家在四十九天內吃素嗎?
答:最好如此,但不勉強。我的故鄉以前有個很好的習俗,在辦喪事期間,請遠親近鄰天天「吃豆腐」,也就是吃素;當時在貧窮的鄉間,豆腐是很好的素菜,所以鄉下話稱此為「吃豆腐」。遠親近鄰送一些微薄的奠儀,就可以去「吃豆腐」,菜色大多是四大碗,有海菜、青菜、蘿蔔、豆類食品等,整個喪事期間都如此。這是很好的民風,在大陸時,有很多地方跟我的家鄉一樣,台灣則極少有人強調在服喪期間茹素。
其實在哀悼親人亡故時禁葷,是悲憫心的發揮,也是一項功德,因為親人喪生是令人哀傷的事。那麼,牲畜為人而死,也是少了一條命,不也值得同情嗎?
因此,法鼓山鼓勵吃素,並不硬性規定信眾非吃素不可,但如果無法吃全素,最好也盡量少吃葷食。
問:做佛事時,可以放錄音帶代替嗎?
答:這要看狀況。當一個人尚未斷氣,神識仍在的時候,假如家人無法陪在他身旁念佛誦經,也請不到人助念時,放錄音帶是可以的,臨終者一樣可以聽受佛號和經義。一旦人已亡故後,要靠錄音帶超薦是不可能的,因為錄音帶裡沒有用「心」,亡靈得不到感應。
火葬與器官捐贈
問:法師在《台灣,加油!》這本書裡,建議當時九二一震災的家屬,用火葬的方式安葬罹難者遺體。這除了環保因素,是否還有宗教的理由?對一般人而言,火葬是否比較好呢?
答:中國人崇尚土葬,所謂「入土為安」,而且也講究陰宅的風水。幾年前我到大陸探親時,曾見識到西安郊區秦陵附近一幅土葬奇景。那個地方是大眾公認的好穴,許多人想盡辦法把親人遺體葬在那裡,但土地有限,經年累月下來,發現後來者一層層地埋葬在先到者之上,像蓋了一片地底公寓一樣,真是「地盡其利」了。
台灣地小人稠,尚未時興蓋地下的墓葬公寓,火葬自然是比較合宜又環保的選擇。火葬的環保效益不只於節省土地資源,對水、空氣都有好處,因為在大多數動物中,人的腐朽遺體是最臭的,而且屍體在土中腐化後,其物質滲入泥土或水中,也可能造成自然生態的污染。採用火葬,遺體不僅沒有腐爛的問題,也不會污染環境。
就宗教意義而言,亡靈若經過一段長時間,既未往生佛國,也未轉生他處,那麼亡靈經常會與遺體同在,以遺體或棺木為自己的棲息處,流連不去。我們做大法會,如拜梁皇懺、放大焰口時,許多人(包括我在內)在放置牌位的地方,有時就會聞到濃濃的屍臭味,這證明許多亡靈的確來參加法會,而且連臭味道都帶來了。
如果遺體經過火化處理,就不會夾帶著氣味到處走。更深一層看,屍身火化成灰,亡靈比較容易正視死亡,也就不會那麼眷戀,比較可以放下而去轉生,這也是一種心靈環保,所以雖然人已過世,都還可以為環保盡一份心力。
問:佛教主張人死後,不可以馬上移動、洗淨遺體;但是,各大醫院為了讓出病床給別的病人,不可能讓遺體原地停留太久,通常立刻淨身送冰櫃。另方面,目前許多醫界及公益團體紛紛倡導器官捐贈,如果堅持一、兩天甚至三天不能移動遺體,那麼是否死後就不能捐贈器官了?
答:佛教認為人雖然已不能呼吸、沒有心跳,醫學上判定已經死亡,但他的神志可能還有感覺,如果斷氣之後立即挪動遺體,擔心亡者會感到不適,因而生起瞋怨心,這種念頭當然對亡者的往生有很大的影響,所以主張死後不要馬上搬動身體。法鼓山一般建議讓遺體要放置八至十二小時。
但是,除非在家中過世,否則很難做到這點,且要求未設有臨終關懷病房的醫院配合,似乎也有困難,這時就要看亡者有沒有心理準備。如果他生前已經明白會有這些程序,心理上可以接受,斷氣之後若遺體被移動,就比較不會起瞋心。此外,在必要時可為亡者開示,請放下對身體的眷戀、執著,然後再搬動遺體。
同樣的,一個人如果生前已交代,在死後願意捐出有用的器官或填寫器官捐贈卡,這也表示他心裡早有準備,所以即使死後有知覺,也會忍耐,因為他出於自願,願意捨身助人,如此則是無礙的。
目前慈濟功德會也鼓勵大家加入大體捐贈(整具遺體捐做醫學、解剖用途)的行列,也表明佛教界是開明的,不會因為「不得立即挪動遺體」的古訓,就反對器官捐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