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
品味藏傳佛教旖旎情感:倉央嘉措詩傳之2
馬寧川
10/09/2014 07:41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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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金剛舞

在看得見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見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西藏民歌

  當我來到巴桑寺的時候,正是藏曆3月,這裏將舉行盛大的護法金剛舞法會。據說,這個傳統沿襲了幾百年。

  每當這個節日到來,遠近的村民都會相約而來,擠滿了這個不大不小的鎮子。時至今日,不僅是藏族人,連漢族人都對這些大大小小的金剛舞法會充滿了興趣。如果你有幸正好趕上一個寺院的法會,你會發現,停在空地上的,大多是內地的車。

  金剛舞,是藏傳佛教在大型法會及特殊節慶之時,用歌舞的方式表達佛菩薩神變幻化度眾生的方式。金剛舞可分為上師舞、本尊舞、空行舞、護法舞等等。

  舉行法會的那一天,天氣格外的晴朗,碧藍的天空漂浮著大塊雲朵,恰好遮住了炫目的日光。紅色的寺院,光耀的金頂,被遠處的雪山環抱其中,仿佛風景絕佳的世外桃源。興奮的村民像過節一樣,早早就圍攏在寺院空場的周圍。在這裏,喇嘛將獻上他們精心准備了多日的金剛護法舞。

  一陣急促的鼓點聲拉開了演出的序幕,之後是喇嘛誦經的低沉的聲音,似乎由遠處悠悠而來。身著色彩豔麗服裝的金剛舞者一一登場,之前,他們的舞步非常歡快,有點類似鍋莊的舞蹈。之後,樂曲聲忽然低沉,一下子把觀者的心從明媚的春天帶到了一個鬼魅的世界。在之前,我從沒有看過金剛舞,但是,我的心卻異常敏感地感覺到,之後的金剛舞將帶著我走進一個不同的世界。

  300多年前,阿旺嘉措也曾經是一名金剛舞者,事實上,學會金剛舞也是喇嘛的基本技能之一。金剛舞既稱為,就需要有舞蹈的基本要求,比如美感以及平衡感,此外,金剛舞的要求非常嚴格,一招一式不能做絲毫改變,因為,每一個手勢都代表不同的含義。當我們在觀看金剛舞最重要的一段,護法金剛舞的時候,會覺得,為什麼舞者的步伐忽然緩慢,一舉一動,一姿一勢,都仿佛逆著時間緩緩回來。如果你看不懂,你甚至會打哈欠。但是,恰恰是在這不經意間,你失去了金剛舞教給你的最高的領悟。那手勢的變換,甚至都表達了舞者對空性的感悟和理解。

  那一年,巴桑寺也正在籌備一場盛大的金剛舞法會。阿旺嘉措被選做護法舞的主要舞者。在臨上場的時候,他還是在發呆,與瑪吉阿米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從最初的心痛、心傷到現在的心死。年輕的戀人被折磨得形銷骨立。此刻,他正對著他的面具發呆。這是一副真正的頭蓋骨面具,應該是一位高僧圓寂後留下來的,它比普通人的頭骨要大得多,即使已經保留了幾百年,依然有一股濃得讓人幾乎嘔吐的臭味。

  使用人骨作為法器是藏傳佛教中密宗的習慣。但這並非危言聳聽,也並不是一個醜陋恐怖的惡習。首先,不是所有人的骨頭都可以作為佛教中的法器的,一般來說,只有修行人自己發願,死後願把骨頭贈送作為修行之物。還有喇嘛願把頭蓋骨奉獻出來,作為供養如來菩薩的器皿。

  使用人骨法器,是一種真正空性的理解。是為了讓真正發心修行的人常常憶記生死無常,我們愛得慎之又慎的肉體,到最後也不過是這般醜陋冰冷的骨骼,常常這般習念,會讓修行者漸漸悟到生死無常的深刻含義,並努力於佛法修持。當然,不是摸到了人骨法器,立刻就會增長慧根,如果你不能理解它的真正含義,再神聖的法器,也不過是一個死物。

  那一刻,阿旺嘉措就在對著這個人骨面具發愁。終於,他憋足了一口氣,毅然將這個幾百年惡臭不散的面具戴到了臉上。

  在戴上的那一瞬間,他有點眩暈的感覺,他沒料到,這個頭蓋骨竟然這般沉重,頭蓋骨緊緊地吸附在他的臉上,似乎是多年前的那個修行者的靈魂轉瞬間移到了他的身上。有人幫助他把跳舞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套在身上。跳金剛舞的服裝異常繁瑣且沉重,必須有人幫忙,才不至於手忙腳亂。

  當一切行裝打點完畢的時候,阿旺嘉措的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萬物為空,在這一瞬間,似乎,這沉重的頭蓋骨面具以及繁瑣的衣物不再是他的負擔了,在沉緩的樂曲聲中,他揚起手臂,抬起腳,隨著音樂緩緩起舞,一切都是那麼輕靈,仿佛神助一樣,他跳得像一隻鳥兒那麼輕盈。

  金剛舞究竟意為何物呢?以護法舞為例,觀者們可以看到戴著各種猙獰面具的舞者踩著沉重的舞步緩緩而行。據說,這些恐怖的形象並非魔,而是佛菩薩的忿怒相。而佛菩薩幻化成如此形象,一為摧魔,二為敲醒世人的無明之心。而且,當我們步入死亡之途時,我們也會在中陰時刻看到這些形象,他們不是魔,而是接引我們的護法。金剛舞的目的就是要觀者熟悉他們的形象,一旦他日相見,不至於倉皇而逃,失去解脫的機會。

  我沒能有機會穿越300年的時光,親眼去看一看那場由阿旺嘉措親自演繹的金剛舞。但是,我能夠知道,在他起舞的那一刻,除了幽緩的鼓點聲,周圍一定非常的安靜,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直至多年以後,還有老人在喃喃自語,這是怎樣的福德與緣分啊,他們親眼看到了六世達賴喇嘛的金剛舞,即使他們沒有在那一刻徹悟,至少,這一天的記憶也會讓他們一生感到幸運與感恩。但是,憂傷的少年哦,即使接受了所有人敬仰的目光,你依然感到孤單,那麼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美麗的臉,布滿風霜的臉,明亮的眼,滄桑的眼,唯獨沒有她的身影,她的溫柔的雙眼,月亮般的臉龐。直到你再一次轉身的那刻。

  真的,你看到她了,你終於看到她了。在一群美麗的少女中間,她正癡癡地看著你舞動的身影,她的整個心神都被你的舞姿吸引住了。你登時驚呆了,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難道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還是一個幻覺?面具裏,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再也不想把眼睛從她的臉上移開。你生怕,當你剛一轉開眼神,她又會消失不見。

  但是,為什麼,當你的眼神凝在她臉上的時候,你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似乎也淚光點點,淚水幾乎濡濕了臉龐。難道,她也在感慨相思的折磨?

  太陽走到了群山之後,一天的金剛舞表演終於結束了。阿旺嘉措迫不及待地走到後台,不等人幫忙,自己匆匆地卸下面具和衣裳,手忙腳亂地跑出房門。

  但是,他失望了。寺院前的空場上已經安靜下來了,觀看了一天金剛舞的信眾們已經都離開了,他們中還有很多人將踏上遙遠的路程,回到自己的家鄉。事實上,他們為了這次法會,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阿旺嘉措忽然熱淚盈眶,他不知道,為什麼再一次與心愛的姑娘失之交臂。自從離開母親,第一次,他感到了無可言狀的心傷。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後山,想再一次找到他曾初遇姑娘的地方。天色晚了,山風有一點點涼。此刻,他才感到了疲倦,他坐在石頭上,一切正如那一天一樣。

  可是,山上山下空無一人,他絕望地躺下來,把身體平攤在石頭上,夕陽依然有些刺眼,抑或他的淚水已經讓眼睛變得太脆弱?他閉上眼,讓心變得空靈,一刹那間,所有他祈請的空行母都來到了他身邊,他默默地持咒,只有一個要求,再見到瑪吉阿米,他用心在乞求。

  四下靜寂無聲。不知道這些護法神們是否聽到了他的祈願,當他再次睜開眼,他真的看到,一個女孩子走過來,夕陽在她身後環住了一個巨大的光圈,看起來,她就像度母一樣燦爛耀眼。

  阿旺嘉措看著她,心怦怦直跳,這會是他的瑪吉阿米麼?

  她越走越近了,他看到了她的臉,溫柔的眼睛,月亮般美麗的臉龐。

  阿旺嘉措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這是發自心底的歎息,隨著這一聲歎息,兩個月積壓的相思與苦悶也化作輕煙離去了,他站起來,一下子把愛人擁入懷抱。忘了該說什麼,他只是緊緊地抱住懷裏的姑娘,生怕她再跟以前一樣,像鳥兒一樣翩然離去。

  瑪吉阿米也看著他,明明是在微笑,可她的眼裏卻閃著淚光。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白頭偕老,

  就像大海深處,

  撈來奇珍異寶。

  甜蜜的情人啊,小心的情人啊,請盡情地相愛吧,這山,這石,這落日,這飛鳥,它們都深諳一切秘密,但是,它們情願永遠地沉默下去。

  我和情人幽會,

  在南穀的密林深處。

  沒有一人知曉,

  除了巧嘴的鸚鵡,

  饒舌的鸚鵡啊,

  可別向外面洩露!

  露著皓齒兒微笑,

  把少年魂靈勾去了,

  是不是真心愛慕?

  請發個誓兒才好!

  哦,不要說出的誓言,那樣太蒼白了,就把我的心給你,讓你知道,它有多麼愛你。

十二 除非死別

心愛的姑娘啊

  你若離開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裏

  ——倉央嘉措詩歌

  天越來越黑了。藏區的夜晚就是這樣,只要一天黑,就仿佛有人把太陽綁架了一樣,整個地區,一點光也看不到,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阿旺嘉措也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如果太晚了,瑪吉阿米自己回去是很危險的。

  兩人戀戀不舍地一步一步向山下走來,一路都默默無語,瑪吉阿米忽然問:聽說寺院周圍的無頭鬼很多,是麼?”阿旺嘉措嚴肅地點點頭:是的。女孩子登時臉色發白:為什麼呢?不是說寺院的護法神很多麼?為什麼還有鬼怪敢來呢?”阿旺嘉措微笑道:這不奇怪啊,自古以來,正和邪都是相生相剋的。有正義存在的地方,邪惡也越昌盛。何況,很多鬼怪不見得是來鬧事,他們身在中陰或者幽靈鬼界,非常可憐,也希望早日解脫,而寺院恰是高僧最多的地方,當然也是他們來往最頻繁的地方。

  瑪吉阿米越聽頭越亂:那麼說,你遇到過?”

  阿旺嘉措握住她的手,此刻已經汗津津了,他不禁升起一絲保護她的驕傲:我沒有,因為,人鬼殊途,一般來說,我們即使在一個空間,也是不同層面,它看不到我們,我們也看不到它,如果我們能夠看到它,只能說明兩種情況,第一,我已經修通天眼,能看到地獄鬼界;第二,我的福德太薄,鬼神也能犯之。這是大忌。

  瑪吉阿米崇拜地看著他:你好厲害,懂得真多。

  阿旺嘉措的臉紅了,雖然從學習以來,就有人不斷地誇他聰明,博學,但是,還沒有哪句話能如此打動他的心。他一下子轉過身,握住了瑪吉阿米的手,卻聽到戀人驚恐地大叫了起來。阿旺嘉措緊張地回頭,他看到身後一個黑影子一下子躥了出來。

  都說這世上的戀人不管多相愛,總會有一個不自覺的電燈泡忽然出現。顯然,央吉就是那個非常讓人無語的電燈泡。他的忽然出現,不僅嚇壞了瑪吉阿米,更讓阿旺嘉措鼓起的勇氣一下子煙消雲散。哎呀呀,一秒鍾之前,他本來是想吻一吻心愛的姑娘的。

  可是,央吉卻是振振有詞:姐姐呀,這個世上還有比我更體貼的弟弟麼?我知道你會很晚下來,我是專程當你的保鏢的。

  瑪吉阿米的臉霎時紅了,她看了阿旺嘉措一眼,顯然,她也有很多話想再對他說,可是,當著這個小燈泡的面,她滿腔的話語也只能化成一聲歎息。最後,只有輕輕抽出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阿旺嘉措悵惘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他們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在夜幕裏,才一步步地踱回寺院。

  不消說,這一夜,他又失眠了。只是,這時的失眠是幸福的失眠。偏偏窗外月光如水,一股腦地穿過窗格,灑在地上,將屋內照得透亮,真真是無法入睡了。

  他索性起身,撚亮酥油燈,走下木頭樓梯,打開康參的木門。夜幕沉沉,山野的冷風呼嘯而過。他在思念著戀人,還有一絲不安:她走得那麼晚,此刻可是安全回家了?

  他忽然很後悔,為什麼沒有把自己的護身符送給姑娘。這是離家時母親送給他的馬頭明王護身符,他一直帶在身上沒捨得離開。

  馬頭明王是被密宗視為觀世音化現的憤怒像,故又稱馬頭觀音,據說是觀音為啖食一切眾生無明業障、摧破諸恐怖而化現之形,圖案是一個面目猙獰,通身赤紅的護法形象。他的最大特徵是頭頂有一個馬頭標注,所以叫馬頭明王。主要為寧瑪派供養。如今,在拉薩的沙拉寺,馬頭明王是最有名的護法,有求必應,信眾不斷。而阿旺嘉措的父母都是寧瑪派的虔誠教徒,這個護身符也是他們留給兒子唯一的紀念。

  瑪吉阿米啊,我心愛的姑娘,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份愛情,你美麗的臉龐勾起了我的靈感,我對愛情的渴望。阿旺嘉措把手伸向夜空,虔誠地祈禱:願心愛的姑娘能夠平安,快樂。

  也許從那一天開始,愛情給了阿旺嘉措無數的靈感。從那時候起,他發現自己愛寫詩了。見到瑪吉阿米時,他這樣說:

  不見她

  卻滿懷惆悵

  相逢已無言

  只在夢裏彼此纏綿

  分開不到片刻,思念就漲滿了腦海,只有詩,才能舒緩她不在身邊的悵然。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難來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顏

  心中卻明明亮亮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這樣去修法

  在今生此世

  就會成個佛啦

  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如白駒過隙,和她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美得讓人心悸。轉經場,寺院後山,柳樹林,到處都有兩人相愛的足跡。

  柳樹愛上了小鳥

  小鳥愛上了柳樹

  只要兩兩用心

  鷂鷹無隙可入

  相愛的人們,都恨在一起的時間為什麼總是那麼少?其實,佛經中就有過這樣的說法,在人,天,地獄三個輪回道中,天的時間過得最快,人道不快不慢,而地獄的時間最為漫長。天道一天等於人道一年,而人道一年幾乎等於地獄500年。不相信麼?從我們平時的感覺來看,如果你是快樂的,時間也像長了翅膀一樣,過得飛快。相反,如果你覺得難受,那句話是如何說的?度日如年。情人之間的日子就如同天道,一天就如一小時。

  兩人在盡情地享受著愛情的甜蜜,不知怎地,阿旺嘉措心裏隱隱有一絲不安,這是讓人又愛又恨的愛情麼?為什麼我們的情感都是甜蜜?佛陀早就告訴世人,快樂如此短暫,痛苦如影隨形。可是,為什麼我的經曆恰恰相反?難道,佛陀說錯了?

  唉,相愛的人哪,永遠不會把眼光看得遠一點。當他理智的時候,說明他根本不愛了,當他在愛的時候,又如何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呢?

  我看著他們,盡管時隔三百年,我在用心看著他們,他們幸福的相聚,依依的別離。他們的一顰一笑,每一寸相思,每一縷思念,都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而這一切,每一對曾傾心相愛的人們,都可以看見……

  問問傾心愛慕的人兒:

  願否作親密的伴侶?

  答道:除非死別,

  活著永不分離!

  愛著的人哪,為什麼都要發這樣的重誓,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有幾人把這誓言進行到底?似乎噩夢一樣,當這樣的誓言發下,老天就要懲罰戀人,不要死別,生生就要別離……

十三 中陰之殤

有些人永遠不能再相見

  馬兒也追不回的時間

  只有那一輪天邊清冷的月

  是我用一生想念媽媽的臉

  ——蒙古歌曲《思念母親》

  戀愛會讓人忘記很多事情。在與瑪吉阿米相戀的日子裏,阿旺嘉措幾乎忘記了,在家鄉,還有一個日夜思念著他的阿媽。然而,就在最近幾天,每天晚上,他都要從夢中驚醒,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石頭壓住了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終於,在第三個夜晚,他不睡覺了,而是默默地打坐沉思。他要找出隱藏在心中最深處的那個,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直覺與靈感。

  按照佛經的理論,在很久遠之前的時光,任何一個人,都具有周身光芒以及各種神通。那時的人類,心是通徹的,所以,能看透一切事物。可惜,隨著貪心欲望的增加,我們的心漸漸蒙上了厚厚的塵埃,結果,一直演進到現在的樣子,我們的眼睛看不清這個世界了,更聽不到來自內心的呼聲,我們被欲望與貪嗔癡各種無明完全地操縱了。

  而修行的過程,就像是用一塊幹淨的布,一點點地擦掉這灰塵,讓我們的心回到原來的本初狀態。也就是真實的,原來的自己。

  所以,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會有各種神通出現,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以及來世,預言未發生的事實。這一切,並不奇怪,因為,這本來就是人類的功能。只不過,在累世的輪回裏,我們失去它了。

  倉央嘉措就在沉思中打坐,多年的修行,他可以讓自己的心從紛雜的狀態歸回平靜。當心漸漸沉澱,一直困擾他的痛苦也漸漸清晰。在腦海裏,他看到了家鄉門隅,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樹,還有自己家的房子。他的思緒在屋子裏外到處尋找,我的阿媽呢?她在哪裏?

  沒有,哪裏都沒有她的身影,就在他的思緒已經不能平靜,漸漸進入慌亂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他的師傅,那位老經師走進來了。他看著禪定中的阿旺嘉措,不說話。

  阿旺嘉措也慢慢地從禪定中走出來,他看著眼前的老經師,忽然滿眼淚水,他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

  他的阿媽去世了。

  盡管自己已經預測到這一點,阿旺嘉措還是搖晃了一下,他低下頭,用手捂住嘴,一口鮮血一下子奔湧了出來。

  寺院裏很快知道了消息,好幾個相熟的老經師都過來了,而阿旺嘉措誰也不想見,更不想說話。瑪吉阿米也來了,阿旺嘉措知道她來了,但是,她始終沒有露面。那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理解阿旺嘉措的心,知道他的痛苦和煩惱,她就像一隻懂事的羊羔一樣,一聲不響地躲在他身後,默默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只要他有一個眼神的示意,她就會馬上走出來,完成他的心願。

  阿旺嘉措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他感激,卻無力回報。此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最親愛的阿媽,世界上唯一的阿媽,她去了。連自己最後一面都沒有看見,她該是帶著多大的遺憾啊,阿旺嘉措不能多想,更不敢多想。每想一次,思念和愧疚就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裏打旋。

  深穀裏堆積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裝扮,

  莫融化啊,請你再留三年。

  深穀裏美麗的鮮花,

  是秀美的深穀的裝扮,

  莫凋謝啊,請你再盛開三年。

  家鄉俊美的少年,

  是阿媽心中的溫暖,

  莫離開啊,希望長聚不散!

  太陽升了又落,月亮隱了又現。整整七天,阿旺嘉措沒有出自己的房門,他在為自己的母親誦經。作為母親唯一的兒子,他沒能在母親臨終時守在近旁,也一定要盡自己的全力,為母親超度,希望她來世擺脫輪回。

  蓮花生大士曾在《度亡經》中提到,六道中眾生死去的時候,都會通過一個叫做中陰的世界,這個階段短則瞬間,長則七七四十九天。處在這個階段的生命就是我們所說的靈魂,沒有實體,只有意識。這個意識比活著的時候聰明9倍且異常清晰。它在脫離了沉重的且已死去的肉體後到處漂流。當然,所經之處都是活著的時候,曾流轉的地方。速度之快,就像我們的記憶,如風般滑過一樣。

  阿旺嘉措知道,他母親的靈魂一定已經離開了家鄉,早就隨著他來到了錯那宗,說不定,此刻就圍坐在他身邊,用依依不捨的愛溫柔地撫摸著他。

  只是,只是這愛再強烈,再深重,他也無法感到半分了。他淚流滿面,向空中伸出手臂,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母親擁在懷裏,可是不行,他能擁住的,只是自己的肩膀。

  窗外的風似乎也猛烈起來了,木頭被撞擊得咯咯作響。這一刻,阿旺嘉措忽然清醒了:不能啊,我不能哭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告訴自己,母親的靈魂還在我周圍遊蕩,她比我還焦急心傷,我如果哭泣,我如果不舍,那麼,她的靈魂一定捨不得離去。帶著痛苦焦灼的靈魂,是無法獲得解脫的。如果那樣的話,我的超度經文也白念誦了,我這不是在想念母親,我是在害母親啊!想及此處,阿旺嘉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不斷洶湧而出的淚水生生地抑在眼窩裏,不再流出半分。

  在藏區,當一個人死去的時候,親人盡管難過,但絕不會嚎啕大哭,再多的悲傷,他們也要止住。因為他們知道,死人的靈魂並沒走遠,由於對生的眷戀,對親人的眷戀,在很長一段時間,靈魂都會在原來的家裏不斷地遊蕩,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如果他知道親人在悲傷哭泣,同樣地捨不得他,那時的靈魂會痛苦地捶胸頓足,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身體,他所有的憤怒與氣憤,連揚起一陣微風的力量都沒有了。那個時候,靈魂的悲傷與失望達到了極點。但是,他依然無可奈何。他只能不甘心地在這裏遊蕩再遊蕩,直到業力最後把他帶往不同的地方。

  那時候,才真的是人在中陰,身不由己啊。

  所以,在藏區,不管多麼親密的人死去了,他們的親戚家人也不會哭泣,至多只是無聲地流淚。口中還會喃喃地說道:你放心地去吧,什麼都不要擔心,家裏,身邊的一切人都好,都會照顧自己,你好好地走你眼前的路,不要有任何負擔,快些轉世投胎吧。至此,戀戀不舍的靈魂才會打起精神,像風一樣,繼續走前面的艱難之路。

  西藏人對於死亡的冷靜和從容到現在也讓世人感慨。在他們的概念裏,生死都不過是一個過程。生不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因為,生者出生那一天起,就離死亡近了一步。死亡也一樣,死不是永恆的,因為它必將被另一種生所代替。所有的這些思維都來源於他們所信奉的佛教。一千兩百多年前,被稱為第二佛陀的蓮花生大士親手寫下的《度亡經》,就像一部死亡指南一樣,詳細地向人們描述了當我們的身體瀕入死亡會遇到的各種情形。不僅如此,根據這種理論,無論是高僧講法,還是寺院的金剛舞表演,都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滲透這種思維、概念。

  有人說過,宗教的產生起源於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顯然,藏傳佛教在這一方面是成功的。由於對它的堅信與執著,信徒們已經漸漸做到把死亡視若等閑。

  今天,當我也翻起這本關於生死的西藏密宗經典著作,不禁十分感慨。當然,那些大成就者已經為眾生打開了生與死之間的神秘之門,然而,作為俗人的我們,卻無法一一履行。只要一想到逝去最親近的人,就無法止住來自內心的酸楚。

  我的活佛啊,我相信,那一刻,即使你的眼淚雖然止住了,卻亦然止不住心傷。

  天色已經漸漸亮起來了,阿旺嘉措的眼淚慢慢停止,思路也漸漸清晰,這一大段度亡經,也快念誦完畢了。忽然,他注意到佛像前的酥油燈忽明忽暗,他快步走過去,舀了一大勺酥油,小心地添在燈芯附近,這四十九天裏,他將為母親一直點燃這只酥油燈,讓這份光明陪伴母親走過茫茫的中陰之路。

十四 命運之手的撥弄

 你的心如明月,

  千萬朵烏雲也汙染不了;

  我的心似哈達,

  千萬次洗滌也褪不了色。

  ——西藏民歌

  第七天,當天光徹底放亮的時候,阿旺嘉措揉揉還在紅腫的眼睛,終於決定出門了。他剛打開房門,就被嚇了一跳,一個人居然骨碌到了他的腳下,他差點叫出來,那人卻身手麻利地站起來,上下看著他,表情非常不滿意。

  哦,還是央吉。

  阿旺嘉措很奇怪:你這是呆了多久啊,不會是一夜吧?”

  央吉似乎有一肚子的氣要發,但是,卻忍住了,只是咕噥著:豈止是一夜,我已經呆了三天了。不過,他撇撇嘴,我是為了姐姐,我實在受不了她沒日沒夜地在門外等你,只好替她了,我答應她,只要你出門,馬上去告訴她。

  阿旺嘉措驚訝地張大嘴巴:你是說,之前,她一直在門外等我?”

  央吉皺著眉:你還不信哪?”

  阿旺嘉措一陣眩暈,七天七夜的念經,讓他的體力早就透支了,乍一聽這個消息,又驚又痛,幾乎站立不穩。央吉趕緊扶住他:你先歇著,我找我姐姐去。說罷,一溜煙就要走,剛走了兩步又轉回來:不用去了,她來了。

  阿旺嘉措抬起頭,可不就是她麼!正急急地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烏黑的頭發雖然也梳了辮子,卻異常的淩亂,臉色蒼白,眼圈卻紅紅的,仿佛剛剛哭過。她走到近前才發現,阿旺嘉措的門已經打開了,而他本人就站在門口,她不禁驚叫了一聲。兩人相顧無言,都只默默地流淚。不知怎地,她竟伸手輕輕地撫住阿旺嘉措的臉,只說了一句:怎麼瘦成這個樣子,話音未落,眼淚又簌簌地掉下來了。

  阿旺嘉措的臉有些紅了,因為央吉還站在他們身邊。然而,他卻不想讓瑪吉阿米把手拿回去。她的撫摸是那樣的柔軟溫和。記憶中,仿佛只有他的阿媽曾這樣撫摸過他。

  他看著眼前的瑪吉阿米,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又紅又腫,她是真的在心疼著他啊。他忽然明白,在過去的幾天裏,他不僅折磨了自己,更折磨了深愛著他的人。

  當阿旺嘉措,不,應該說,多年之後的倉央嘉措每當回憶起這個愛人,都有無限的感慨。盡管那時,他們早已天各一方。他在漠北,她已另為人婦。然而,每當想起她曾經給過的愛情,都有無限的溫暖,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女孩子啊,在她的意識中,沒有自己,或者說,自己只是占了太小的一部分。在這世間,我們可能會遇到許多說愛的人。但是,有幾人能真正把你的幸福,你的痛苦置於他們的感受之上呢?當愛著的人,不止貪戀情愛的瞬間,而是把你所有的心事置於自己的感情之上,因你的快樂而快樂,因你的痛苦而憂傷。換言之,這愛已經成為了一種供養,供養給愛人最珍貴的禮物。

  這也讓我想起了我曾經的一位愛人。他從不會與你吵架,更不會對你抱怨。他不是沒有自尊,不懂得愛惜自己。只是因為他更瞭解愛的含義,他這樣說,如果我們愛一個人,為什麼還不能把她的快樂,她的需要置於自己之上呢?在這個時候,我們想的還是自己,那我們還有什麼權利說,我們是愛著對方呢?

  那曾是一段圓滿的愛情,因為得到的如此之多,我都發覺自己變了,變得快樂,善良,大度。那時候,我才真的明白,真正的愛,是可以拯救一個人的。

  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阿旺嘉措的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念頭,應該把這個女孩子娶到身邊,她終究要嫁人,那麼,為什麼不能嫁給自己呢?這個想法一下子讓他興奮起來。

  央吉在遠處看著他們,他們一會默默無語,一會又悄悄說了什麼,之後,他看到姐姐驚叫一聲,臉忽然變得緋紅,就像喝醉了酒一樣。

  他們在說什麼?”央吉暗暗自忖,卻見姐姐已經笑著走過來了,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似乎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但掩飾不住的笑意卻如心事一樣,全部寫在了她的臉上。

  央吉啊,她的聲音也像喝多了酒一樣顫抖,我們應該先回去了。然後告訴阿爸,多准備些好吃的。

  央吉奇怪地看著她:為什麼啊?”

  瑪吉阿米的臉更紅了,笑意更深了:一會,他要來我們家,向阿爸提親。

  央吉瞪大了眼睛。

  直到瑪吉阿米和央吉都走遠了,阿旺嘉措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屋子裏仍繚繞著藏香的餘味,酥油燈忽明忽暗,該添酥油了。他急忙起身,用木勺舀來一大勺酥油,小心地在燈芯四周添足,看著油燈再次放亮,他才放心地重新回到了床上。

  燃酥油燈是藏族人特有的傳統。酥油的做法非常複雜,首先,要把新鮮的牛奶燒開,冷卻後,取最上層的那層奶皮子,然後,把這些奶皮子積攢著一起。之後像打優酪乳一樣,不停地攪拌搖晃,最後出來的油狀的東西,才是酥油。一般來說,100斤的牛奶才能打出3斤的酥油,所以,酥油價格並不便宜。

  而對於藏族人來說,信仰是他們生命的全部,這點花費又算得了什麼呢?況且佛經中說,點酥油燈可以讓人懂明善與非善之法,排除障視和愚昧之黑暗,獲得智慧之心。所以,他們就慷慨地把本來是珍貴食物的酥油供奉給了佛祖,以表達自己的虔誠之心。此外,如果家中有親人過世,也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內都長明一盞酥油燈,這燈光雖然幽暗,卻足以讓亡者不再懼怕中陰路上的黑暗。

  阿旺嘉措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腦子裏卻沒有絲毫的睡意。如果你在他身邊,貼著他的胸膛,一定可以聽見他那如鼓一樣的心跳。說實話,娶瑪吉阿米,他不是不猶豫的。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位博學的密宗僧人。而他,也是在四十多歲才娶了母親。

  父親常說,在這個世上,如果不精通佛法經典,那麼,和畜生無異。所以,學習是非常必要的。現在的自己,太年輕了,如果成親了,一定就會被世俗的生活牽絆住,妻子,孩子,貧困的生活,一圈又一圈的生活枷鎖會把自己牢牢套住,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如果再讓他學習二十年,等他掌握了各種知識,那麼,再進入俗世,和瑪吉阿米生活在一起,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至少,在這一輩子,他該學習的東西都裝進腦子裏了。那時候,他可以像父親一樣,安心地與母親成親,生孩子,種地,過著雖然艱苦但是卻快樂的日子。

  唉,我為什麼不像父親那樣,四十多歲的時候才遇到自己的愛人呢?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冷戰,四十多歲?也就是說,還要等三十年?阿旺嘉措,你能受得了麼?他趕緊對著自己搖搖頭,不行不行,我不要在那麼久以後才遇到我的瑪吉阿米。可是……他歎了口氣,我也不可能讓我的愛人再等我二十年,那個時候,她可能都已經與別人成親,有三個孩子了,是絕不會再到我的身邊的。就算是她想等我,她的家人也絕不會允許,一個孤單的女人在這裏是沒法生活下去的。不能再猶豫了,而且,我已經答應她了,等今天過後,明天早晨,我就去她家裏提親。想到這裏,阿旺嘉措的心也輕松起來,他打了個哈欠,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阿旺嘉措啊,我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你,看著你思念母親而憔悴的面容,看著嘴角泛起的一絲微笑,我猜,你一定在夢裏也看到了心愛的姑娘。所以,你才會笑得那樣會心。我多想你一直停留在夢裏,在那裏,你可以和心愛的人躺在美麗的草原上,那裏滿是五顏六色的花朵,當然,最美麗的永遠是你身邊的這朵。你們隨意地聊天,望著碧藍的天,遠處,是晶瑩的雪山,潔白的羊群。在夢裏,沒有憂愁,沒有痛苦,只有無盡的歡樂。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夢境太美了,阿旺嘉措一直到日薄西山也沒有起身,一直到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所以,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沒想到,敲門聲依舊在繼續,雖然低沉,卻一直不斷。

  他掙紮著起身,打開門,當木門咯吱吱被打開的那一瞬,他驚呆了。

  阿旺嘉措看著眼前的這些人,驚得目瞪口呆。有些人他認識,比如寺院裏的堪布,鐵棒喇嘛,還有他的老經師。還有兩位,是他從來也沒見過的。不過,他們都穿著象徵高貴身份的黃色僧衣,一看就是不同尋常的人物。只是,他們都到自己家裏來幹嗎呢?

  更讓他驚奇的是,看到他打開門,那個穿黃色僧衣的陌生人一個箭步走到前面,詢問身邊的堪布:可是他麼?”

  堪布低聲叫來老經師,老經師低頭快步走過來,肯定地點點頭,又悄悄退下了。

  看到這一情形,人群騷動起來,很多人都激動地向前邁進了一步,卻被黃衣僧人制止了。

  他抬起一隻手,只打了個手勢,後面的人就悄悄地後退了幾大步。

  他看著阿旺嘉措,眼睛像鷹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特別是他的臉龐。過了一會,他露出微笑,低聲說了一句:真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啊!”看到阿旺嘉措惶惑的眼神,他不禁微笑起來:阿旺嘉措,你,還記得我是誰麼?”

  阿旺嘉措看著他,老僧人的眼睛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住了他,讓他沒法分神。阿旺嘉措垂下眼簾,回憶如飛花一樣,在思想的大腦裏一片片掠過。當四歲那年的記憶輕輕飄來的時候,一下子被思想牢牢抓住,他知道他是誰了。

  看到阿旺嘉措抬起眼簾,而且,眼神異常清晰地看著自己時,黃衣僧人非常滿意,他回頭示意了一下所有的人,登時,大家都緩緩地彎下腰,把雙手合十放在額頭:達賴喇嘛。

  這一聲音低沉但無比清晰,然而對於阿旺嘉措來講,卻像一聲炸雷在頭頂爆炸。盡管他想起了幼時的那段記憶,但是,並不能十分確定這個事實。當這一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的時候,他當時就被驚得手足冰涼。

  達賴喇嘛,格魯派的最高法王。然而,他不是還在布達拉宮麼?從沒聽說過尊敬的五世達賴已經圓寂的消息啊。那麼,這些大人物怎麼會這樣稱呼他,一個小小根本不起眼的紮巴呢?難道他們搞錯了?不可能,一個人弄錯了有可能,不可能這一群人都搞錯了。

  難道說,五世達賴已經圓寂,而他,是轉世的活佛?

十五 轉世活佛

如果上師是你的依怙,

  你將到達任何你想要到達之處,

  聽瑞的人們啊,

  對上師生起虔敬心,做為踏上道途的盤纏。

  ——《修行百頌》

  說到這裏,不能不談一談西藏的活佛轉世。時至今日,我們也常常聽到有人說起活佛這個名稱。在內地,這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名稱,活佛,活的佛祖?

  其實,這個單詞是內地人的翻譯,並不准確。在藏區,他們一般被稱為:仁波切,或者喇嘛,意思是珍寶。的確,對於一個寺院來說,有一位具德具才的仁波切,那比幾百尊金子的佛像,幾千卷古經書都要珍貴得多,因為,不管是佛像還是經書,都只是死物。而仁波切是因為慈悲而乘願轉世人間的菩薩,他的任務是拯救無明以及因此受苦的眾生。所以,他是活的諸佛菩薩,是一個地區無價的珍寶。

  一般來說,活佛也分等級。像達賴喇嘛,班禪大師,以及薩迦法王,大寶法王都是當時最大級別的活佛。尋找他們的過程也格外的嚴格隆重。在他們之下也有不同層次的活佛。甚至,在最偏遠的小寺院,也有自己的活佛,這個活佛就是他們之前的堪布。雖然級別很小,但是,依然受到當地信眾的熱愛。西藏的寺院太多了,如果一個寺院只出一個活佛,那數目也是相當的驚人。何況並不這樣,一般來說,一個格西,一個具足慈悲心的高僧都能夠轉世,他們都會被稱為活佛。甚至,沒有轉世這個背景,只要是被認為具有通達五明智慧的高僧,有時也會被尊敬地稱為喇嘛。如果連這個也算上,你就不奇怪,我們為什麼會在藏區遇到那麼多的活佛了。

  不管活佛有多少,但是,當時西藏最大的王,達賴喇嘛卻只有一個。那麼,達賴喇嘛的轉世是怎麼來的呢?眾所周知,達賴喇嘛屬於格魯派,格魯派是15世紀在西藏產生並發展壯大起來的一個新興的藏傳佛教教派。它以宗喀巴大師為自己教派的祖師。相對於寧瑪派,薩迦派等其他派別,格魯派非常重視戒律,由於僧人有戴黃帽的習俗,也被稱為黃教。宗喀巴大師圓寂時,格魯派的領袖繼承還沒有採取活佛轉世的制度,只是由他的弟子繼承。格魯派較之於其他教派,是出了名的戒律清嚴。僧人不允許娶妻生子,那麼,該如何確定繼承人的問題呢?直到1個世紀後,這個教派才想到了,採取活佛轉世的方法來解決領袖人物的繼承問題。

  達賴喇嘛轉世系統開始於根敦珠巴,也就是現在西藏日喀則紮什倫布寺的創建人。當然,他本人並沒有接受過達賴喇嘛這個稱號,這是從他的第三世索南嘉措才開始的尊號。達賴是蒙古語的意思,喇嘛是藏語上人”“上師的意思。這個稱號最初是明代蒙古可汗俺答漢贈給三世達賴索南嘉措的尊號。順治十年(1653),清世祖福臨也正式冊封達賴五世羅桑嘉措為達賴喇嘛,從此承認達賴在西藏的政治和宗教地位。從那之後,達賴喇嘛也就成了當時西藏最大的宗教領袖以及統治者。

  據說,每一任達賴喇嘛被認證的時候,都有非常神聖的異兆出現,有人說,會在天邊看到彩虹,還有人說,聽到山穀中會有持續不斷的海螺聲(意為佛法傳播廣遠)。對於前來探訪的人們,這個靈童會表現出獨特的氣質。比如,會認識他們,或者認識他們所帶來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據說都是他前世曾經用過的。

  讓我們把思路再退後300年,繼續關注那個叫阿旺嘉措的人。此刻,他已經被安置在一間臨時佈置得精美華麗的寢廳裏,接受所有人的膜拜。有幸接受摸頂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多麼端莊,法相莊嚴的佛爺啊。我們的福氣太大了。這些人太健忘了,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天天和阿旺嘉措同吃同住,同修行,但那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年輕的僧侶會有這樣一個高貴的身份。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下黃衣僧人與堪布在場。氣氛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偌大的屋子,只有三個人,大家都靜默無語,氣氛壓抑得厲害。

  還是堪布首先說了話,他微笑地看著阿旺嘉措:真沒想到,這四年來,佛爺一直生活中我們這裏。而我們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黃衣僧人一揮手:這不奇怪。這也是,他停頓了一下,偉大的五世的意思,他圓寂的時候,不想走露消息。

  既然是偉大的五世的意思,還有誰敢多說什麼呢?堪布閉上了嘴巴,只管凝神傾聽,不再說話。

  黃衣僧人看著阿旺嘉措,嚴厲的眼睛露出一絲柔和的光芒:你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是誰來到你的家裏麼?他們做了什麼?”

  阿旺嘉措略一思索:有人給我看了一幅唐卡,我指著其中一個,說這個是我。

  黃衣僧人掩飾不住的滿意:的確,當時,那個人就是我,我拿給你的是宗喀巴大師以及五世達賴喇嘛的肖像。你指著五世達賴喇嘛的肖像毫不遲疑地說,這是我!”他溫和地看著阿旺嘉措,也只有你,能夠說出這樣大膽的話語,因為,那就是事實。

  阿旺嘉措盯著他:那麼你是誰?”

  黃衣僧人微微一笑:你不要著急知道這些,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們要天天在一起。曾經,你對我像慈父,恩人,你也曾託付我,務必找到你的後一世。現在,我找到你了,今後,我也一定像你曾經對我那樣來保護你。

  這位黃衣僧人,就是當時著名的第巴桑結嘉措。

  第巴,即為攝政王,藏王的意思,是當時西藏最大的統治者。這個職位的人選也是由當時的五世達賴喇嘛一手任命的。據說,桑結嘉措與五世達賴喇嘛關系非常親密。從小,他就從貴族的家庭裏被選出來,直接送到布達拉宮,由五世達賴喇嘛親自培養。等到他二十五歲的時候,五世達賴喇嘛就宣佈,要由他擔任第巴職務。只有二十幾歲就被推舉到西藏政權的最高點上,可見受寵程度之高。

  此時的阿旺嘉措,肯定不明白他話裏的含義。但是,這位長者的話語充滿了親切。他理所當然地相信,未來的生活有他做保護人,應該一帆風順。

  可惜啊,未來,誰能看得清它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等到桑結嘉措說完所有的話,阿旺嘉措終於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以後我還會呆在這麼?”

  桑結嘉措有點詫異地看著他:當然不行,這裏算什麼?你未來的居所是布達拉宮。

  阿旺嘉措徹底呆住了

十六 印戳,刻在心房上

印在紙上的圖章,不會傾訴衷腸。

  請把信義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

  ——倉央嘉措詩歌

  有人說,當最親密的人命運發生變故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有所感悟。其實未必,就如瑪吉阿米,當她情人的命運已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她根本毫無知覺,還在一邊喜滋滋地准備著招待阿旺嘉措的酒菜,一邊催促央吉去巴桑寺請他早點過來。

  央吉領命而去,結果,不到半個時辰就轉回來:不知道為什麼,寺院的大門關了。我進不去。

  瑪吉阿米嚇了一跳。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有心慌的感覺,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此刻,阿旺嘉措在為他臨時佈置的寢廳裏一樣坐立不安。最初的驚奇與興奮已經過去,只剩下了焦躁不安。明天就要走了,但是,瑪吉阿米居然一點消息都不知道。此刻,她說不定正眼巴巴地和家人一起,等待他的光臨呢。

  一想到這裏,他的心更像火燒了一樣難受。好容易等到桑結嘉措恭請他早點休息,並讓所有人都退下之後,他馬上推開房門,准備親自去找瑪吉阿米。但是,沒想到的是,剛推開門,馬上有不下五個僧人殷勤地趕過來:佛爺有什麼要求?”

  我要出去!”阿旺嘉措直接提出要求。

  這可不行,僧人一臉為難,堪布已經要求,絕對保證您的安全。現在,距離這裏方圓300米的地方都不允許人進入了。

  阿旺嘉措聽得目瞪口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末了,只有恨恨地重新關上房門。

  只有咫尺的距離,可是,註定他們不能相見了。

  我的活佛啊,我想我大約能夠理解你的感受。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要的不過是一小片土地,在那裏,我們可以和心愛的人一起平靜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你被帶走了,帶到了天宮一樣富麗堂皇的地方,這裏都屬於你,這裏什麼都有,可是,就是沒有心愛的人。

  如果是那樣,再華美的地方又有什麼用呢?在你眼裏,也如沙漠一樣荒涼。你,感覺是拋棄了,拋棄到了一個華美的沙漠之上。

  這一夜,山風刮得格外猛烈。門外的大樹在狂風中仿佛發了瘧疾一樣,瑟瑟發抖。

  我的瑪吉阿米!”對著窗外,阿旺嘉措輕聲地喃喃自語。兩行熱淚止不住地流在了他清秀的臉龐上。

  只有一晚,他就要離開這生活了4年的巴桑寺,去往雪域的心髒,布達拉宮,並成為那裏最大的王。這個想法讓阿旺嘉措一陣眩暈。很長時間,他都沒有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命運為什麼這麼奇怪,幾天之間,把人世間最痛苦的,最歡樂的情感一起放在他的心裏。

  去拉薩,去布達拉宮!他不喜歡麼?當然不是。去那裏是所有藏族人的願望。很多人甚至以身體為丈量,三步一叩,以這種最虔誠的方式踏上朝聖之路。阿旺嘉措也想過,等自己再學習兩年,最好帶上瑪吉阿米,和她一起步行去拉薩拜佛。

  可是,命運給了他不同的路。他只能隻身前往拉薩了。而且,以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的方式,他將以最榮耀的方式啟程,一路上接受成千上萬人的朝拜,在虔誠的眼神中,走上最高的法座。因為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六世達賴喇嘛。

  可是,可是我的瑪吉阿米呢?從此之後,就要永遠分別了麼?

  哦,別哭,我的活佛,你可知道,當你流出眼淚的那一刻,仿佛是兩團烈火燒在了我的心上。即使在幾百年之後,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痛楚和無可奈何。

  我知道,在這人世間,真的有許許多多,我們無法控制的悲傷和無奈。比如這分離。

  如果你不是達賴喇嘛,而是其他教派的活佛,你或許可以有選擇明妃的機會。但是,格魯派絕對不可以。這個教派從創立之初,就以戒規清嚴著稱。達賴喇嘛是他們的教主,他當然更不能有男女情愛之染。如果想和愛人在一起,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脫下僧衣,還俗。但是,你能擅自脫下這僧衣麼?絕對不能!你不能辜負整個雪域信眾的付託。一個活佛的還俗,會造成一個地區的信仰的缺失,更何況,你是這雪域最大的王。

  有人曾經說過,宗教總是在最富裕或者最貧窮的地方發展得最為昌盛。直到今天,藏地對於佛教的忠誠與執著依然讓世界驚歎。

  在那片土地,不管是國王,還是百姓,他們頑強地相信佛教中的每一個理論,並願意為了佛教付出自己的生命。

  在佛經《勇士解脫之心寶》裏,有這樣一個真實的記載。西元11世紀,西藏經曆了一場朗達瑪滅佛的黑暗時期。在那段時期,一個叫郎達瑪的國王瘋狂打壓佛法,迫使所有寺院都改信苯教。堅持不改的僧人全部被殺害。一時間,西藏的佛法進入極其衰微的時刻。後來,一名僧人冒死刺殺了郎達瑪。從那之後,佛教才一點點地複蘇,然而,此時西藏的佛教發展已經相當緩慢,且各種教派都各持己見,關於佛教理論的分歧非常大,沒有一個可以正信的理論。那時候,在西藏阿裏地區的一個王叫智慧光,出於對佛法的虔誠以及對當時佛法衰微的憂慮,他就想到印度去請一位大德回來講法。為了籌集給這些大德們的供養,智慧光到處去尋找黃金,結果,不幸被一個異教徒的國王抓到。那國王要求,要用同智慧光身量相等的金子來交換。

  為了贖回叔叔,他的侄兒菩提光費盡千辛萬苦,也籌到了許多黃金。於是,侄兒去看智慧光,要他不要著急。金子的數量馬上就夠了。

  沒想到,智慧光說:我以為你只是個孩子,沒想到真厲害,這麼快就籌到了這麼多金子。不過,這些金子不要來贖我,一兩也不要給那個國王,你拿著這些金子,去印度,我聽說阿底峽尊長十分博學,我相信,他一定會給我們帶來正信。你要告訴他,智慧光為了應請他,舍棄了法身,只求他能夠來西藏講法。

  菩提光流著眼淚回到了阿裏,到處尋找使者去印度請那位大德。當時,從阿裏到印度的路途十分遙遠且凶險,沒有人敢接下這個差事,還是一位僧人慨然答應了這個艱苦的任務,曆盡艱難,八年之後才終於見到了阿底峽尊長。

  當尊長聽到這個曲折的故事,不禁也向西藏方向合掌慨歎:菩薩啊,這是一位大菩薩。

  據說,阿底峽尊長也像自己的本尊護法,綠度母祈問去西藏的凶吉。綠度母回答,很好,就是會折你的壽命。

  然而,尊長很快回答:如果能夠廣傳佛法,利益眾生,壽命又算什麼呢?從那之後,阿底峽尊長來到西藏,傳法十幾年,最後在西藏聶唐圓寂。

  這只不過是藏人在求法曆史中很小的一個故事。為了學佛,為了求法,這些成就者們真的可以拋棄一切。

  在藏地,佛教不僅是民眾們的信仰,更是植根於他們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靈魂。在這份信仰中,有一個最重要的信仰點,就是他們的上師。達賴喇嘛,是所有藏族人的上師,也是他們心目中的神。這樣一個人,哦,不能說是人,應該是,這樣一位佛,他能夠還俗麼?即使連剛呀呀學語的孩子,也會對你搖頭。你若是還俗了,就毀掉了整個地區民眾的信仰。

  這個道理,對於學經多年的你來說,比任何人都明白。你在任何一部經論裏,也找不到自己的去處,你改變不了你的命運。所以,我也只能在另一個時空之外,流著眼淚看著你哭,看著你不得不一步步地走上艱難的活佛之路。

十七 凝望,那未曾出現的身影

渡船雖沒有心,

  碼頭卻向後看我。

  沒有信義的愛人,

  已不回頭看我。

  ——倉央嘉措詩歌

  一大早,接派活佛的隊伍就要啟程了。但是,他們的行進卻非常艱難。因為,早早就知道消息的村民們在頭一晚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了。他們有的是步行了一整夜,有的騎著駿馬從遙遠的草原一路飛馳而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看一眼達賴喇嘛。因為,藏民們相信,只要見過達賴喇嘛一面,那麼,七世都不會墮入惡道。

  蜿蜒的山路擠滿了信眾,隊伍只好緩慢地前行,不時的,還有信眾向阿旺嘉措的抬轎扔來哈達,佛像,以及各種珍寶。他們很想親自上前向達賴喇嘛奉上自己的虔誠,但是,沒辦法,人太多了,很杜哈達幾乎都被扔在了地上。只有少數幸運的人才把哈達扔在了活佛的腳下。

  阿旺嘉措微笑地環視著他的信眾,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都在驚喜地大叫:達賴喇嘛看我了,看我了!多麼榮耀!

  他還在看,在人群中找,他希望能夠找到那張熟悉的,他曾一遍遍親吻過的臉龐。可是,一群群的信眾從視線中掠過去了,卻惟獨沒有她的臉。

  他當然不知道,此刻,就在瑪吉阿米家,正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當瑪吉阿米的父母知道女兒愛上的居然是達賴喇嘛的時候,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等緩過神的時候,阿爸第一句話就是:去,把大門鎖上,三天之內,誰也不許出門!”

  央吉嚇壞了:為什麼啊?”阿爸顫抖著聲音說:你要看看,她愛的是誰啊!如果是個別的活佛,我願意把她送給人家當丫頭,可是人家是達賴喇嘛,他身邊允許有女人麼?你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了。我有預感,再談下去,瑪吉阿米會沒命的!”

  可是阿旺嘉措不知道這一切,他們的隊伍眼看就要走出山穀了,信眾們依然遠遠地跟隨,坐在轎上的阿旺嘉措忽然站起來,抬轎的人嚇了一跳,馬上停下,等候他的指示。身後的信眾也停下來,充滿期待地看著他,他們以為,活佛難道是要向他們加持麼?

  阿旺嘉措站在抬轎上,一動也不動,他看著來時的方向,道路阻且長,他看啊看,看得眼睛都酸了,他甚至都能看到那塊他為瑪吉阿米悄悄掛上的經幡。那是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他一個人爬到寺院後山最高的山頂,掛了一串長長的經幡,那上面的每一段經文,都是他親自書寫的,都是他對心上人滿滿的祝福。此刻,經幡隨著山風來回飄揚,簌簌的聲音似乎是他對姑娘殷切的呼喚。可是,山遠了,水也遠了,他卻始終沒有看到瑪吉阿米的身影。難道她真的生我的氣了?再也不肯見我了?

  瑪吉阿米啊,我有多少話想和你說,我可愛的姑娘,我只能這樣用心向你訴說,不是我違背了誓言。而是命運,命運讓我必須承擔責任。在被認證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可是,被認證成活佛之後,我擔負的,是整個雪域民眾的信仰和期望。我愛你超過我的生命。可是,我同樣不能辜負這百萬人的信任和期望。如果一定要我做一個選擇,我只能舍棄我的生命。我愛你,瑪吉阿米,這愛,將留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一朵烏雲悠悠地徜徉過天空,遮住了太陽的光彩。隊伍停駐的時間太長了,連信眾的人群都開始騷動了。前面的使者已經走過來,他不敢直接問阿旺嘉措停留的原因,只是站在轎下,畢恭畢敬地等著他的回話。終於,阿旺嘉措轉過身,面無表情:我們走吧。

  隊伍前行了,周圍的信眾依舊在拼命地跟隨,大家祈望能再多看活佛一眼。卻沒有人知道,此刻的阿旺嘉措,他的心已經泣不成聲,瑪吉阿米!每當他的心默念完一次這個名字,就有一串眼淚應聲而落,滴在他繡金的僧袍上。

  沒有人注意到,除了一位老人,他驚訝地向旁人說:為什麼,我們的活佛竟然在哭泣?”

  旁人都在嘲笑他:那是你太老了,眼花了!”老人不再言語。

  直到多年以後,當阿旺嘉措圓寂的消息傳到這裏,所有的人都在哭泣,那位老人卻長歎一聲,默默無語。因為他模模糊糊地記起,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曾看到了年輕的活佛,在離別的那一刻,眼裏有淚花閃過。

  天鵝流連池沼

  想多停留一會

  可那湖面結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回到拉薩

生靈順從雅魯藏布江流淌

  時光在布達拉宮越拉越長

  無邊的草原放開懷抱

  我是一隻溫順的綿羊

  ——《我要去西藏》

  這裏是一片充滿神奇的土地,去過拉薩的人都會感慨。那裏現在變得漂亮多了,比如布達拉宮,大昭寺前的廣場,被政府修建成了美輪美奐的大理石瓷磚地面。古老的城市也有了許多現代氣息。

  然而,不管這城市變成什麼樣子,只要布達拉宮還在,大昭寺還在,就不會影響朝拜信徒們的心情。他們只是一心一意地磕頭,祈禱,並不理會身下的土地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很多人喜歡去拉薩,聲稱在那裏可以看到靈魂最純淨的地方。的確,來過拉薩的人回去之後都會恍惚,都會思念,感覺身體雖然走了,但靈魂卻丟在了某個地方。不過沒關系,時間久了,你的靈魂還是會歸竅,你還是會變成原來那個精明、勢利但內心並不快樂的都市人。而這個時候,你會開始思考,那些看起來衣衫襤褸、髒兮兮的藏族人,為什麼會那麼快樂?高興的時候,他們的眼睛也會笑,他們的笑容像那裏的天空一樣純淨無瑕。

  其實,我們的本心就應該是那樣的,如高原天空一樣純淨,遼遠,高闊。

  只是,現在我們的心,被無數欲望添堵得早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就如這都市的天空。

  這就是有信仰與無信仰的區別。無信仰的人們,想的大多是眼前的利益。所以很少考慮將來。當然,如果他發現將來現時距離很近,並且會發生很大關聯,他也可能勉強納入計劃之內。

  有信仰則不同。他們相信,在這世間,有一種叫因果輪回的定律。這種定律存在的期限,在你解脫之前,永無止境。比如,在藏地,不管你向任何一個藏民打聽,他都非常相信這個道理,他會告訴你,我們這一生並非永恆,之前,或之後,將有無數次的重生。這一世你是窮人或遭遇不幸,只因上一世你曾造下罪孽。當然,如果你想下一世有一個好的未來,就要在這一世按照佛陀指引的方法,懺悔罪孽,修積福德。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於現代人來說,他或許可以接受因果的概念,但很難接受輪回。事實上,這兩點缺一不可。如果你不相信輪回,那麼,你就會認為,這一世即是永恆,前面沒有接點,後面沒有相續。那樣的話,因果的說法就很難實現。按照佛教的理論,因果並不一定在這一世才會起作用,它是在業因成熟之後,或許是現在,或許是以後,或許是無數劫之後,才會開花結果。但是,總會發生,不會錯過。

  深信這個理論的人們,自然就會遵從它所指引的人生法則。那就是,多造善業,不做或盡量少做惡業,相信因果,相信來生。因為有了這個信仰做基奠,也就有了人生的目標,一個長長久久,至少在這一世不會讓你感到厭煩的人生目標。

  厭煩是都市人的通病,當你曾傾盡全力追求某種東西,而又如願以償的時候,你感到的只是片刻欣喜,之後就是空虛,以至於厭煩。佛教稱之於欲望的滿足永無止境。它帶來的後果就是讓你不停地造業,不停地空虛,這是一個黑洞,走不完的、滿足不了的黑洞。

  也有都市人因此開始相信佛教,學習它的理論,並欣喜地發現,確實對眼下的困惑有幫助。但這幫助太小了,轉而又面臨另一個困境。這是為什麼呢?很多人學習佛法,並非因為相信,而是借助於其中的某幾個理論,他們的願望並非擺脫欲望的困擾,而是如何更好的追求欲望。

  這是一件讓人啼笑皆非而相當無語的事情,而藏地絕不會如此。從兩個地區分析,首先從性格來看,漢族人大多機靈而性格多變,很難忠誠地相信某一理論。藏族人天性直厚,愛鑽牛角尖,認准一件事情後,很難有迴旋的餘地,即使撞了南牆也不願意回頭,而是選擇把牆繼續撞開。

  從文化基礎來看,漢族人接受的是千百年來的儒家教育;而在藏地,佛教早早就深入這裏,雖然有過一段時間的滅佛時代,但並沒有別的宗教在此大興風雨,因此,佛教有著深厚的基礎。

  全民篤信佛教,而且如此忠誠,直勇。這,也許就是當你來到藏地,驚歎於為何在這裏,能看到靈魂發光的原因。

  其實,不是靈魂在發光,是我們終於知道了,當我們的心被擦去塵埃,它本來的樣子。

甘丹、沙拉、哲蚌寺

得此閑暇身我若不修善

  自欺莫勝此亦無過此愚

  ——寂天菩薩《入菩薩行論》

  在拉薩,除了布達拉宮,大昭寺之外,最著名的莫過於那三大寺院,甘丹寺,沙拉寺,哲蚌寺。

  後兩座寺院都在拉薩城內,只有甘丹寺位於離拉薩城大約50多公裏之外的旺波日山上。旺波日山海拔3700米,過去的人們需要一路朝拜走著上山,辛苦不言而喻。現在的人呢,可以坐著小巴士上山,但依然有一份心驚膽寒。山太高,而山路過於崎嶇,小巴車每行駛幾十米,都要經曆一個超越150度的大轉彎。每到此處,司機信心滿滿,根本不減速,整車的人就隨著慣性仿佛在山路上漂移。開車的過癮了,坐車的藏族人也在開懷大笑。不過,如果其中有初次前往的內地人,比如我,已經被就嚇得心神俱傷了。和我同行的人告訴我,別的藏族人下車之後,都是興沖沖地趕往山上,掛經幡,或者進寺院拜佛。只有我,扶著車身,好半天才緩過來。他們以為我暈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被嚇壞了。

  甘丹寺位於旺波日山的山頂。從眼下的規模來看,甘丹寺最小。但是,它在格魯教眾多寺院中地位最特殊,它是由佛教格魯派的創始人宗喀巴於1409年親自籌建的,可以說是各大格魯寺院的祖寺。甘丹寺中曾藏有豐富珍貴的曆史文物,但可惜的是,曾在文革期間遭受嚴重破壞,莫說文物,連建築都毀壞殆盡。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甘丹寺,基本都是後來修建的。不過,在那裏,有一件寶物至今仍然保存,也是所有信徒最嚮往,最神聖的寶物。那就是甘丹赤巴的法台。

  何為甘丹赤巴?即甘丹寺的堪布,也是宗喀巴大師的法座繼承人。這必須是一位德行與才學都達到了相當高程度的格西才能做到的。甘丹寺是格魯派的祖寺,所以甘丹赤巴也是整個格魯派的主持,地位僅次於達賴和班禪。

  曾經有九十幾位甘丹赤巴在這裏學習,生活過。那座著名的甘丹赤巴的法座就是他們曾端坐過的,上面現在還陳列著他們曾經用過的僧服以及法帽,雖然顏色有點暗淡,但刺繡的花紋依然清晰,仿佛主人剛剛離去不久。這一切,也成了所有到甘丹寺朝拜的信徒們不可錯過的神跡。

  哲蚌寺、沙拉寺都是甘丹寺的子寺。但眼下從規模以及香火旺盛程度來看,要遠遠高於他們的母寺。這可能與它們坐落的地理位置有關,都在拉薩境內,一個西郊,一個北郊。沙拉寺如果翻譯成漢語,有一個很浪漫的名字,叫野玫瑰花生長的地方。原來,沙拉寺建寺之前,這裏有一大片盛開的野玫瑰花,所以以此取名。而哲蚌寺的名字就比較正統了,意為雪白的大米高高堆聚在山上,這個說法也很形象。因為,哲蚌寺的建築多為白色,且修築在山上,遠遠望去,就像大米堆滿了山尖。米是佛教中供養的聖物,所以,這個比喻也是相當的殊勝。

  兩大寺院規模都很宏大,僧人眾多。聽說最興盛的時候,哲蚌寺的僧人一度達到萬人。但是,與達賴喇嘛關系最親密的寺院,莫過於哲蚌寺。16世紀的時候,二世達賴喇嘛在這裏修建了甘丹頗章(頗章即為宮殿)。之後,三世、四世、五世達賴喇嘛都在這裏居住。到了五世達賴喇嘛時期,因為建立了強有力的地方政權,而且,五世達賴喇嘛的政務基本都在甘丹頗章裏進行,所以,這裏幾乎變成了當時西藏的政府辦公室一樣。五世達賴喇嘛的統治也被稱為甘丹頗章政權,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五世達賴喇嘛把辦公室移到布達拉宮為止。

  時至今日,當你來到哲蚌寺,依舊會發現,這裏的僧人依舊保持著對達賴喇嘛的尊重和懷念。比如,有一條進入大殿的磚石路,中間是不能走人的,如果想通過,只能走兩邊。因為,中間那一部分曾留下過某一世達賴喇嘛的足跡。那也成了讓他們敬仰以及懷戀的神跡。

  在哲蚌寺還有許多有趣的傳奇故事。我不說那是傳說,是因為講述者從來不認為這是故事,他們說,那就是曆史,是史實。

  據說在佛教興盛的時代,那個時期,修行的僧人是真的具有神通的。有這樣一個來自安多地區的僧人來到哲蚌寺學習,他平時看起來吊兒郎當的樣子,貌似不太喜歡學習。有一次,眾僧人在大經堂念早課。念完後吃早飯。鐵棒喇嘛走到他面前,發現他的缽非常大,就有點生氣,心想此人學的不好,吃的倒不少。就嘲諷他:你的碗這麼大,在上面喊一聲,恐怕聲音會很久才落到碗底吧?結果,這個僧人發怒了,他一聲不吭地走出去,搬了三塊巨石回來,把大經堂的三個門都堵得嚴嚴實實,之後,自己飛到大經堂頂上,沖著鐵棒喇嘛喊:我再喊一聲,你下麵是不是都大得聽不到呢?我現在已經把門堵上了,有能耐的就飛出來吧。說完話,他就施施然地離開了。剩下裏面的僧人亂成了一鍋粥。

  這個時候,一個念經的僧人祈求吉祥天母現身幫忙,吉祥天母果然出現了,她把一塊石頭踢歪了一點,才勉強讓其他人從屋裏走出去。然而,三塊巨石還是沒人能移動得了。沒辦法,寺院的堪布親自對這個僧人說,這樣吧,你把這三塊巨石挪走,我們不懲罰你了。這位僧人馬上同意了,他大概也為自己的莽撞行為有點不安。他把三塊巨石扔到了哲蚌寺的後山上。不過,寺院的人並沒有信守不懲罰他的承諾,而是讓他在三塊巨石上刻了宗喀巴大師師徒三尊像。到現在,你如果到哲蚌寺的後山上,依然可以看到。

  這件事說明什麼呢?人不可貌相,比如這位吊兒郎當的和尚,你就怎知他的心性修行不高於常人呢?還有,更不能對別人出言辱沒,要不然,招致這種突如其來的報複,差點沒法收場,多讓人鬱悶啊!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關於哲蚌寺的,一個很老實的朝拜者,也是來自安多地區的(很奇怪哦,好像安多這個地區的朝拜者都很實心眼),他來到哲蚌寺拜佛,哲蚌寺最著名的佛像就是那尊強巴佛的八歲等身佛像。

  強巴佛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彌勒佛,也叫未來佛。在佛經裏,未來佛就是釋迦牟尼佛的繼承人。五十六億年之後,我們所身處的這個婆娑世界會毀滅,佛經教法也一並毀滅。屆時,強巴佛將從兜率天降生於這個世界,未來的世界將由強巴佛傳法,並引領所有眾生最終成佛。哲蚌寺的這尊強巴佛像非常有名,又稱見罪者消,意思是看上一眼,就可以驅除世間的一切痛苦,死後可以不落入地獄。

  話說這位老實人拜到這裏的時候,他發現,這尊佛像居然沒穿鞋。他於是就說了:兩年前我上來拜你,你就沒鞋穿,去年我來了,你還是沒鞋。今年,我來這都三次了,怎麼你還是沒能穿上鞋呢?這樣吧,等下次我再來的時候,我給你帶雙鞋。

  老實人就這樣回家了。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開始給強巴佛像做鞋。做完之後,又開始了漫長的路途來到西藏,給強巴佛送鞋。他來的那天,正好佛堂裏沒啥人,他拿著鞋沖著佛像大嚷:我給你送鞋來了,把腳抬起來!”結果,結果……強巴佛真的就把腳抬起來啦!

  老實人不客氣地走過去,先給他的左腳把鞋套上,正想穿第二隻的時候,佛堂裏管事的和尚過來了,他看見似乎有個人正爬在佛像上面,就大喊了一聲:誰??!老實人被這一大吼嚇了一跳,拎著還沒穿好的第二隻鞋急忙跑掉了。

  直到現在,去拜強巴佛的人都能看到,這尊佛像只穿了一隻鞋。不過,大家知道了這個神奇的由來之後,每次朝拜的時候,都有人悄悄地撕下一塊鞋上的牛皮做自己的護身符。可憐的佛像,現在僅有的一隻鞋,也被扯得只剩下了腳底的那一塊而已。

坐床

我和情人的誓約,

  已經刻在石上,

  哪怕下三年大雨,

  字跡也不會消失。

  ——西藏民歌

  藏曆1697年,阿旺嘉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錯那巴桑寺,來到拉薩。

  在拉薩河邊,他們停下了,因為要聽從指令才能夠正式進入城內。他只能遠遠地看見布達拉宮高高地矗立在山頂,金色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他不能太清楚地看這個城市。因為,他一直被關在嚴嚴實實的抬轎裏,一路上,只要他有一個想出來的表示,馬上就會有無數殷勤的護衛小跑過來,熱切地詢問他需要什麼,他們碩大的頭顱擋住了他的視線,到最後,他還是沒能看清,這個城市究竟是什麼樣子。

  哦……其實這個時候已經不應該再稱呼他為阿旺嘉措了,這個名字已經變成曆史了。就在十幾天前,在西藏羊卓雍湖邊的浪卡子,五世班禪已經為他剃度,並授記沙彌戒。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漢語意為梵音海。

  梵音,意為佛的聲音,具有正直、和雅、清澈、清滿、周遍遠聞五種清淨相。梵音海,像海洋一樣廣闊遼遠的佛音。不知怎的,聽到這個名字的漢語譯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是否有一種預示,意指倉央嘉措的詩歌在不久的未來,也會像海洋一樣遍佈雪域內外呢?

  但是,那個時候,倉央嘉措恐怕並無心關注這一切吧。史書記載,藏曆917號夜,六世達賴喇嘛的剃度儀式相當隆重,五世班禪喇嘛被特別從紮什倫布寺請來,主持他的剃度,當時在場的還有大活佛以及密宗大師。

  我很想知道,當剃度那一刻,滿頭青絲一縷縷跌落在他的膝蓋,倉央嘉措是怎樣的心情?或喜或悲?當時的他,恐怕無論如何也無法像普通人一樣,帶著滿腹的欣喜與滿滿的責任感去接受這個任命吧?他的心裏還有一個結,不想則罷,一想起來就疼得眼淚也會落出來。

  人有時是多麼渺小啊,你看起來比天還大的愛情、幸福,其實不過就像一粒粉塵,一個不太起眼的事件就會讓他灰飛煙滅。亂世時期,君王的一時興起,對於民間女子來說,就要良人萬裏。白首方淚見是幸運的,最大的可能是生死相隔,約期來世。即使是現在的和平年代,在世界各地不也頻頻出現各種災難事故、恐怖襲擊麼?一個小小的意外,也會粉碎了凡人一生的幸福。

  作為人,還能做什麼,只能在無聲的抽泣裏將痛苦忍耐下去,變成一個結,藏在心底,小心地不再觸碰。

  或許,倉央嘉措的痛苦還不能叫痛苦。畢竟,他得到的是整個雪域人做夢都不敢企及的榮譽。但對於他本人來說,就仿佛一個餓極了的人,卻意外接到了一張華美無比的床。這不是他需要的,然而他不能拒絕,也拒絕不掉。

  1697年藏曆1025日,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舉行坐床大典。據說,這一天也是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師的生辰以及圓寂的日子,具有難得的殊勝與吉祥。在這一天,倉央嘉措將永遠地告別過去,由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孩子變成全體信眾高高敬仰的神。

  這位年輕的活佛,穿著用香熏過的黃色法衣,坐著八抬大轎進入拉薩。這是他第一次進入拉薩,在他的視線裏,拉薩就像一座仙城一樣繁盛美麗。碧藍的天空,布達拉宮的金頂熠熠放光。城內所有的房頂都飄揚著嶄新的經幡,傘蓋和彩旗、各處寺院都在飄來燃燒”(燒松柏枝,敬神,驅邪的作用)的香味,鑼號鼓鈸都在賣力地演奏著。每一張臉,他看到的,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沖他微笑,大家都穿上了只有節日才穿的盛裝,這裏是吉祥的土地,歡樂的海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出現了,最尊貴的六世達賴喇嘛!

  在歡迎的官員中,他看到了曾親自迎接他的桑結嘉措,他威嚴的臉上只對他露出親切而慈祥的笑容。甚至連康熙皇帝都親自派來了使臣章嘉呼圖克圖,他帶來了大清皇帝的封誥、賀禮,並授予封文,正式承認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

  眾多的大活佛,他們都帶著恭謹的表情向他行大禮,但是,不管他們的表情有多麼溫和,他依然能在有些人的眼裏看到驚異與輕微的不屑。他最不能忘記的,就是一個年輕的蒙古官員,從看到自己的那一刹起,他就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陰鷙的眼神讓年輕的倉央嘉措幾乎打了個冷戰。他本能地感覺到,未來的日子裏,他的命運將和這個人發生很大的關系。

  不過,這都沒有關系,在拉薩耀眼的天空下,布達拉宮越來越近了,無畏獅子寶座也越來越近了,那是屬於倉央嘉措的位置,年輕的、尊貴的達賴喇嘛。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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