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
由詩佛想起的
蔡日新
01/01/2013 07:43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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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是一個詩文斐然的朝代,這個時期不但有李白那樣的詩仙、杜甫那樣的詩聖,而且還出現了王維那樣的詩佛。詩佛的出現,不但體現了唐代經濟與文化的繁榮,更體現了唐代佛教事業的興盛。仔細琢磨這種文學現象,則不難發現佛學對於詩歌意境有著圓滿的淨化與深邃的開拓,而詩歌這種文學體裁,它又充當了弘揚佛法的一種良好載體。

  王維作為一代詩佛,他在詩的創作實踐上有著重大的貢獻,但他對於詩歌理論卻是不落言詮的。而後世的釋皎然、司空圖、嚴滄浪、王漁洋等皆以禪喻詩,則大開詩佛之論。與同儕相比,嚴羽的詩論恐怕較為全面徹底些,他認為論詩如論禪,因而極力主張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滄浪詩話·詩辨》)。禪(dhyāna)即梵音禪那之略,意為心往一境,正審思慮(或冥想妙理)。由於過去無量世的無明業障,人們的六根感知六境所生成的六識總是虛幻不實的。要破無明,就要求我們正審思慮,用佛陀的智慧作為准尺來衡六識,濾其過者,存其善者。嚴氏本此在詩壇獨創妙語說,所說也無非至理,因而頗得後世贊許。明人胡應麟曾不無感慨地說:嚴氏以禪喻詩,旨哉!禪則一悟之後,萬法皆空,棒喝怒呵,無非至理;詩則一悟之後,萬象冥會,呻吟咳唾,動觸天真。(《詩藪》內篇卷二)胡氏之說並非過譽,事實上詩人的妙語只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才可能使詩的意境為之一新;也只有經過妙悟審慮的詩作,才可能韻味無窮。

  綜觀佛學對詩歌意境的淨化和開拓,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妙捂可以啟迪詩人對宇宙產生深邃的認識,從而為詩歌的時空境界開闢一個新的領域。人們身外的客觀世界是無窮無盡的:在時間上無始無終,有限的人生不過是無量阿僧祗劫中的幾個刹那;在空間上無邊無際,人們的六根所感不過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幾點微塵。有的詩人則本此認識拓展了詩的時空境界,且看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幾句詩吧: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巳,江月年年祗相似。詩中那貌似童稚的兩個問句,勢必引發讀者對浩茫宇宙的遐思,從而使之領悟到人生有盡、宇宙無窮的哲理。再看王維的《竹裡館》一詩: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詩人在幽深的篁竹林裡彈琴且嘯,除了千里明月之外,卻無人知曉,這是因為人們的認識領域非常有限。但人不知絕不等於無人彈琴,因為宇宙空間是無窮的。讀這樣的詩,似乎使我們有限的人生忽而躍入了無窮的宇宙之中,見到了天外之天、象外之象。

  其次,妙悟可以引導詩人對物性產生正知正見,從而挖掘詩作的新意境。其實,人們對宇宙萬物定下的概念不過是一種思維的符號而已,概念與事物本身之間並不完全吻合。因為,人的主觀方面由於無量過去世的煩惱障與現在世的所知障的緣故,對客觀事物所形成的概念往往是虛妄不實的;另一方面,諸行無常,任何事物都在刹那刹那地隨緣生滅,人們所感知的此一刹,絕不與彼一刹那相同。王維的《辛夷塢》可謂得此妙諦了: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長在深澗裡的辛夷花雖然不為人知,但它依舊朝為紅萼,暮成落紅,生生滅滅相續,輪回不息。緣起性空的哲理豈不在這有畫的詩裡得以證喻麼?

  此外,妙悟可以幫助人們去掉我執,唯其如此,詩人身心皆空,自然會發現美的極致。於是,他的詩作也將會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不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且看王維《鹿柴》一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空山中那隱隱約約的人語聲猶如空谷足音,反添幽林之靜。寂靜則有裨於禪定,入定時所見的返照青苔的夕陽則應與初日分、中日分大不相同,這便蘊含了大千世界的一切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生住異滅,無有常住的佛理。同時,沒有返景,也就沒有複照,二者之間是此有彼有、此無彼無的關係,這也便形象地說明了諸法由因緣而起的佛理。詩中並無一字禪言,而處處皆切佛理,全詩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讀之使人有鈍根仍落箭機鋒之感。

  佛學滲入詩壇,給詩歌創作帶來了蓬勃的生機,還因為詩的意境與佛旨有某些契合之處。佛法是妙難思、妙難言的,詩的意境也是不可言傳且言之不盡的,因而佛法一旦滲透到詩中,其意境則頓然空靈宏闊,其韻外之旨妙不可言。固然,迄今為止,詩家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尚不為多,故具正法眼、悟第一義的詩作也為數不多。

  另一方面,詩佛產生之後,詩歌這種文學體裁也便具備了弘法的功能。佛教的教理是深妙莫測的,三藏經典卷帙浩繁,非大根器則難窮其源。然而將深奧的教理寓於形象的詩作之中,可以寓教於樂,則仍不失為一種弘法的方便之門。且以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為例吧: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曲徑一聯的寫景歷來為人所贊許,而頸聯的殊勝之處則鮮有人言,請看:這幽美的山光使飛鳥也感到性情欣悅,那倒映著青山、白雲與人影的一泓潭水,簡直要將你的五臟六腑中的雜念也洗滌一空。在詩人筆下,無論是鳥是人,只要聞知佛法,就立生信心,真是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這不二法門的妙諦,在此兩句詩中盡出矣。值身此境的人自然會入定,因而詩人萬籟俱屏,但聞寺中鐘謦之音縈環耳際,經久不絕。這樣的詩不祗是給讀者以美的享受,而且能點燃讀者智慧的火光,傳播覺悟的種子。同理,王維的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過積香寺》),軟草承跌坐,長松響梵音。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登辨龍寺》)等詩,均是弘法的上品。透過詩作,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禪定時所閃爍出的智慧靈光,揣度出他當時妙不可言的心境。讀這樣的詩,人們將不期然而然地聞知到了佛法,並生三皈之心。

  目前,禪林吟詠,年長者居多,中青年甚少。鄙人深感於此,故撰文以明佛理可以正詩,詩藝可以弘法之理。寫成此稿,時夜將闌,起視戶外,皓月當空,照徹千里無礙;庭有女貞,正發幽芳,清風作韻,似寂處有聲,而暗香馥然。感此良辰,偶占一絕,以賡於後:

  露沁幽芳夜,風生樹葉鳴。
  敞襟人寂處,千里月華明。

  原載《南洋佛教》1998

 

來源:www.jc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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