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之所以為法,當然要講法。書法史上也經歷了從法中之法到法外之法,再到無法之法的發展過程。書法發展到唐代,達到了“尚法”的頂峰。在禪宗的影響下,宋代“尚意”之風大興,“無法之法”也就是對“尚法”權威的否定。
宋代講求“無法之法”的代表人物是黃庭堅。在黃庭堅看來,書法創作本是興之所至、一任天機的,用不著恪守什麼技法不可,這是禪宗的實質;正如禪家參禪一樣,雖各異其詞。都如向自然本性中求,而真能向本性自然中求墨韻者,又處於“言語道斷”,非語言所能盡其意的尷尬境界之中。
這種澄淨虛空的要求,到黃庭堅那裡即成了“心不知手,手不知心”,心手合一的境界。黃曾非常自負地說:老夫作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納聚散,來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
黃稱讚東坡的畫是“筆與心機,釋冰為水”,達到一片化機的地步,是心手合一的典型,山谷主張真正善書者必須達到這種不擇紙筆,不擇時地,不計工拙,不管人之品藻的境地,這便是真正的心手合一。
所以“無法之法”並不是沒有法,黃庭堅他也最講技法的鍛煉。學書時,要知“法”,不知法則無以學;下筆之際,要忘“法”不忘法則無以書。若一味地考慮技巧,則自我失於技巧;一味規摹古人,則自我失于古人。書法家不是不用技巧,而是活用技巧,“無法之法”正是技巧的活用之法。
清代張照在《天瓶齋書畫題跋》中說: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其神理超妙、渾然天成者,落筆之際,誠所謂不居內、外、及中間也。
“著意”與“放意”都是對“法”的執著,只有在“意”與“法”之間,不居“內、外、及中間”才真正是“無法之法”。這是佛家所講的“中道”觀。得此“中道”者,熟諳技法的書法家可臻于“遊刃有餘”的境地,在創作過程中信筆揮灑而莫不中節。“無法之法”是意與法高度合一的法,也是書法之為書法藝術的“法”。
明代董其昌說: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畫禪室隨筆》)
“妙在能合”即是禪宗所講的“不為法脫”,“神在能離”即禪宗所謂“不為法縛”。“非入三昧者,殆不能辦此。”在這裡,書道與禪道,書法與撣法取得了相通之處。入“三昧”之境,得“無法之法”的妙道,成了書法家與禪僧們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禪話百家--禪者之思與當代書法創作
黃君
《景德傳燈錄》卷十二睦州道明章下記載這樣一個故事:
秀才訪師,稱會二十四家書。師以柱杖空中點一點,曰“會麼?”秀才罔措。師曰:“又道會二十四家書,永字八法也不識”。
這是一則頗有趣味的禪門公案。主人翁道明禪師(780-877年)是唐代高僧,住睦州城(今屬湖北省)龍興寺,很有影響,因他俗姓陳,故人稱“陳尊宿”。公案說的是一位秀才,聲稱能寫二十四種書法名家字體,自恃從書法中悟得佛法三昧。陳尊宿以柱杖在空中隨便點了一下,問秀才會不會(這種書體、筆意、書法……),把秀才問得張口結舌,不知所措。於是陳尊宿批評秀才“永字八法也不識”。
我們知道,“永字八法”是自東晉衛夫人以來奉為書法圭臬的,關於筆法規則的一種學說,是借“永字八法基本筆劃的書寫規則以解釋書法根本——筆法規律的一種理論。學習書法的人,往往從這裡入門,但作為書法藝術根本的追求,最終也離不開對八法規律的徹底領悟。這裡,存在一個禪者思維和書法藝術思想精神溝通的問題。
陳尊宿批評的這位秀才,雖然能寫二十四家書體,但他只是停留在形式的簡單描摹,沒有深入到各家書法所以形成的根本原理和精神實質上去體會,更沒有將諸家法則與宇宙人生根本“大法”加以溝通、融會,將其打成一片。陳尊宿的所謂“永字八法”,是宇宙人生根本大法的代名詞,它在公案之中,即直指書法的根本原理。他用柱杖隨便一點的動作,其實不可能、也不必要是衛夫人《筆陣圖》裡描述的那種嚴格意義的筆法,他所要提醒秀才的地方,不是永字八法這個名相,而是依這個名相所傳遞的書法原理——容納于宇宙人生大法(佛法)之中的根本原理。一位書法家,是否懂得這個根本原理,是區別於他的藝術超脫與凡俗的唯一尺度,這一點,對當代書法創作,仍然有重大的啟迪作用。
綜觀當代書法創作,追求時髦、摹擬名家的風氣極為熾烈,象公案中那種“會二十四家書”的作者大有人在。現在不少書法中人,壓根不去思考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它所應擔戴的人類精神的內涵。很多人以為,書法便是臨摹古代各碑法帖,拼命在技法上鑽營,以為古人真有什麼密法。還有一些人,為名利所縛,追求入選展覽或獲獎的結果,一味追摹流行書風,或迎合某些評委的口味,玩弄技巧,故弄玄虛。這種書作者,一個根本的問題在自我精神人格的喪失,用佛家的話說,叫不見本心,未能明心見性。這是一種帶有時代普遍性的精神失落症。
陳尊宿所代表的禪家思想,為解救這種精神失落症提供了一條途徑,這就是禪家所宣導的常體本心,明見清淨佛性。落實到書法中來說,我們不僅要認真、深入地學習古代名家法帖,更重要的是要體究名家法帖所代表的藝術精神,參悟這種精神所以成立的宇宙人生根本法則,將諸家法則、與永字八法與宇宙人生根本大法連成一片,打破桶底,徹悟其本源。只有這樣,手頭筆法才不被諸家筆法所束縛,書法創作才能進入物我冥合,亦自亦他的自由境界——這也是歷代書法大師最終所能達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