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皆大歡喜 -- 往事百語3-4
星雲法師
26/06/2017 07:15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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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

一九四六年七月,太虛大師主持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講習會,我有幸參加,大師在會中慷慨激昂地說道:「我們要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這句話給我很大的震撼。
  
  回想我剛出家的時候,長老法師們常和我說:「你要好好修行,趕緊去了生脫死啊!」當時我才十二歲,在佛學院裡讀書,他們的話雖然聽來語重心長,卻在我方寸中起了一個很大的問號:「為什麼不鼓勵我多聞薰習,將來弘法利生,反而要我趕快了生脫死呢?」後來,我在課餘時充當知賓,遇到一些信徒來到佛門,經常說:「三界如火宅,娑婆如苦海,我要趕快脫離啊!」我更覺得納悶:「人間的責任都還沒有完成,卻急著要去脫離,這樣的人生觀不是很奇怪嗎?」如今聽太虛大師一席話,令我心開意解,我體會到:「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說法在人間,他的一生正是人間佛教性格的體現;佛陀說法四十九年,講經三百餘會,不是對神仙、鬼怪說的,也不是對地獄、傍生說的,佛法主要還是以『人』為對象,所以它的本身就具備了人間佛教的性格。所以,人間佛教不是太虛大師的創說,而是佛陀的本懷;人間佛教也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復興佛法的根本。我們忝為佛子,想要紹隆佛種,光大聖教,就應該先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
  
  數年之後,我來到臺灣,目睹佛教的沒落,更覺得唯有太虛大師那句「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才足以振衰起弊,挽救頹勢,這時,經典中勝鬘夫人宮廷設學,教導幼童的耐心;大愛道比丘尼諄諄善誘,教化婦女的慈悲;馬鳴菩薩披上白氈,奏曲度眾的方便;道安大師四處講學,接引青年的智慧;法照大師發明五會念佛,度化朝野的善巧……,一一浮現在我腦海裡。我以先賢作為榜樣,「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率先成立了星期學校、學生會、青年會、讀書會、念佛會、婦女法座會、佛教歌詠隊……,在教學時,儘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及例子,讓大家了解佛法就在我們的生活裡。就這樣,在四十多年前,耶穌教傳教席捲臺灣,政府的戒嚴令雷厲風行,佛教活動事事皆要報備,卻還遭到取締連連的情況下,佛法依然如苦海的燈塔佇立在臺灣各個角落。近十年來,甚至軍警人士也手戴念珠,口稱佛號,許多人說我是臺灣佛教興盛的帶動者,我不敢居功,還有很多大德的努力,啟發了人人心中本自具有的佛性,才有今日的成果。
  
  記得有一次,煮雲法師到南方澳去佈教,呼籲那裡的漁民要放棄媽祖信仰,轉而皈投佛教,結果引起當地居民的抗議,他們說:「這麼多年來,我們都說自己是佛教徒,但佛教卻沒有一個法師來為我們說法開示,都是媽祖在護佑著我們,現在你一來,憑什麼就要我們放棄對媽祖的信仰呢?」當我得知此事時,心中頓覺慚愧無比:身為佛弟子的我們沒有到各處去弘法佈教,化導眾生,辜負了佛陀美好的教義。另一方面,我更深深感到:無論是那一種信仰,都必須能幫助人們處理生活上的問題,才足以感召大家自動來歸。
  
  佛教其實有很多法門都可以為世人解除疑難,只可惜許多佛教徒不但沒有好好應用,反而以訛傳訛,誤導了大家,例如:稱夫妻為冤家,說兒女是討債鬼,視功名富貴如浮雲,責怪男女情愛是業障,還有鼓勵大家要遺世獨居,了生脫死等等。試問:這樣的佛教如何對社會有所貢獻,如何能夠得到大眾的支持呢?回想佛世時,佛陀時而在皇宮官邸和國王大臣說法;時而到鄉村陋巷托缽,化導布衣百姓,為的是將佛法的喜悅傳播給大家,為什麼後世的佛子卻要違背佛陀普濟社會的人間性格,將自己與人間大眾孤立起來呢?佛陀告誡玉耶女要孝養公婆,敬順丈夫;告訴善生如何支配收入,如何事上待下;教育阿闍世王富國利民,安居樂業之道;勸導波斯匿王多食淡味,強健體魄之法……。佛陀以其平易可親的人間性格,解決大眾現前的問題,因此所到之處,人人匍匐欣仰,為什麼後來的佛教徒卻自私自利,反其道而行呢?此外,佛陀並不因為自己已經證悟宇宙真理而排斥其他的神祇,相反地,佛陀給予諸多禮遇,不僅讓天龍八部作佛教的護法,而且讓他們站在身邊,一起聽聞真理。這種包容異己,自他互易的心量,將「人間佛教的性格」發揚到極致,我們又學到了多少呢?
  
  念及佛陀的「人間佛教性格」,我覺得自己有責任身先力行,以扭轉誤導的觀念。所以,除了更加精進地邁開腳步,走遍世界各個角落,發揚佛陀示教利喜的本懷之外,舉凡信徒有了家庭糾紛、人際不和,只要找到我,我都本著佛陀平等和諧的原則排難解紛,總要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才覺得善盡己責。信徒生兒育女,我為他們提取名字;信徒子女結婚,我也為他們主持婚禮。新年到來,我為信徒們寫春聯;信徒們家有喪事,我也前往助念。甚至我還應信徒的請求,為他們教育子女,為他們排難解紛。我不但常常在開示時,鼓勵信徒求取淨財,奉獻社會;我也常常在說法時,告訴大家群我和諧之道,家庭美滿之道。我不但經常應邀主持佛化婚禮,我也在各地提倡佛化成年禮、佛化壽禮、佛化喪禮。議會開庭之日,請我主持灑淨,我欣然前往;公司股票上市,邀我為其開示,我也樂於赴會。我不但在工廠、公司、大廈、水庫的動土、落成典禮中主持灑淨儀式,讓佛陀的法水潤澤各行各業,我也抽空作「家庭普照」,讓佛陀的光明照亮每個家庭成員。
  
  多年以來在各地雲遊弘法,我深深體會到:人間所有的問題,佛教都有辦法解決,佛教徒應該當仁不讓,主動擔負起淨化社會的責任,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先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前年,我赴馬來西亞弘法時,告訴當時擔任馬來西亞佛光協會的秘書長陳瑞萊居士:「妳能熱心從事公益活動固然很好,但是也要注重家庭生活,因為在一個家庭裡,先生需要太太的關懷,兒女需要母親的照顧,佣人需要女主人的鼓勵。」她的丈夫梁偉強先生在一旁聽了,高興得一再鼓掌,此後對於佛光會更加護持。去年,我再度應邀到馬來西亞作了九場的演講,承蒙那裡的林良實等多位部長的護持,不但每場必到,而且緊緊地跟著我,最難得的是,他們雖然都不是佛教徒,但是在皈依典禮時,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和大家一起合掌稱念三寶。在主持點燈儀式,誦念祈願祝禱的時候,我突然心有所感,脫口而出:「希望在座的佛教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佛陀,在座的耶穌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上帝,在座的回教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阿拉……。」事後,許多人十分訝異於我的開明,他們說:「從來沒有一位佛教法師敢公開教人去尊奉其他宗教的神明!」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北港天后宮想要參加中國佛教會,但不獲准許,我建議主事者應當慎重考慮,因為中國人向來拜媽祖的、拜城隍的,甚至信奉一貫道的,都稱自己是佛教徒,可見他們都將佛陀視為是最高的信仰,佛教應該攝受他們,為他們定位。像過去拜火教的優樓頻螺迦葉、那提迦葉、伽耶迦葉,信奉懷疑論的舍利弗、目犍連,率領眾弟子們皈投佛陀之後,佛教馬上就多了一千兩百五十位生力軍,他們在佛法弘傳初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佛陀教舍利弗、目犍連必須尊重他們過去的外道老師刪闍耶毗多羅尼子,教師子將軍應繼續奉養他以前的外道老師,凡此不但無礙於佛教的發展,反而更讓人敬佩佛陀的通情達理,這不正是「人間佛教性格」最好的寫照嗎?
  
  在中國,蘇東坡、柳宗元、白居易、王維、謝靈運、岳武穆、鄭成功、梁啟超、章炳麟、蔣維喬、丁福保、楊仁山等,雖然都是飽讀詩書的儒者與武將,但由於他們對佛法的尊重,佛教界一直和他們保持友好的往來。他們讚美佛教,護持佛法的詩偈、文稿,膾炙人口,不但有助於佛教的發展,即使在今天,我們仍能從字裡行間看出佛法的廣博涵容及當時佛教的活躍狀況。因此,有容乃大不正是「人間佛教性格」的體現嗎?
  
  所以,我不但在回教國家的馬來西亞鼓勵一個人可以擁有兩個信仰,在耶教國家的美國、澳洲,我也允許當地人士可以不放棄原來的信仰,而又皈依佛教。我相信慈悲偉大的佛陀一定能夠了解我的心意,懂得這種方便。近幾年來,前往佛光山歐美紐澳各道場請益佛法的當地人士越來越多,我也設法改善這些地方的學佛環境,例如:規定誦經要用英語,集會場合以英語為主,安裝同步翻譯設備,提供翻譯人員服務等等。
  
  在西來寺的一次講習會中,我告訴大家:「以後美國人參加法會、課誦,不一定要跪拜,可以另外找個教室,設置一些桌椅讓他們坐著誦經。」沒想到話語甫畢,在座的美國人,尤其是年輕的一代,都歡呼叫好。下課之後,有人問我:「這樣的作法是否會有不良的影響?」我回答他:「不會的,一旦他們有了信仰的感情,就會自動地對諸佛菩薩五體投地。」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剛到高雄時,建了一個壽山寺,最初許多白領階級人士慕名而來,但只肯上香,不肯跪拜,我就將沙發椅搬到大雄寶殿去,邀請他們坐著誦經。此後,前來參加法會的人日益增多,一些原來不肯跪拜的人,後來不但每天都準時參加早晚課,行禮如儀,而且成為忠實的信徒。經云:「欲令入佛智,先以欲鉤牽。」佛教四攝法門裡的同事、利行,四無量心裡的慈、悲、喜、捨,無非都是「人間佛教性格」的具體延伸,都是自利利他的無上法寶。
  
  多年以前,我遠赴東瀛訪問,一位日本大學的校長和我說:「你們中國佛教常說要親善交流,其實你們心裡看不起我們日本,覺得我們日本和尚娶妻食肉;但日本和尚學歷高,會講經說法,也不一定看得起中國的出家人。此外,北傳佛教看不起南傳佛教,覺得他們是小乘行人;但南傳佛教也看不起北傳佛教,覺得北傳佛教的人沒有嚴守聲聞律儀。在佛教界,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怎麼團結得起來呢?其實每一個地方佛教的發展型態都有它獨特的社會背景啊!」對於這番話,我深有所感。佛經中描述淨光莊嚴國的淨華宿王佛再三囑咐妙音菩薩到娑婆世界晉謁釋迦牟尼佛時,看到土地穢惡,人身卑小,仍心存恭敬;眾香佛國的香積如來甚至命彼國菩薩來到娑婆國土時,必須收攝身上的香氣,捨去端嚴的身形,以免此土眾生心生羞恥,自慚形穢。可見十方諸佛都十分尊重各個地方的特性及不同眾生的根器。所以,我在世界各國推展國際佛教,也效法諸佛菩薩的「人間性格」,倡導佛教應該本土化,尤其在歐美國家,我鼓勵學佛不一定要剃頭出家,在家人只要有能力,一樣也可以領眾薰修。後來我更為全球的在家信眾組織國際佛光會,成立檀講師制度,讓他們也有機會發揮所長,從弟子升級為講師,升級為領導。
  
  佛陀在證悟時說道:「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顛倒,不能證得。」這句「眾生平等」的宣言,為黑暗的世間帶來無限的光明。可嘆古今能真正實踐「平等」教義者能有幾人?多少年來,由於佛教徒墨守成規,以致於佛教的發展也受到了限制。
  
  過去曾有一位比丘,語帶氣憤地問我:「為什麼比丘尼都不實踐八敬法向比丘跪拜呢?」一位比丘尼事後聞言,立即向我反駁:「跪拜是出自心中的誠意,那位比丘在佛教有什麼樣的功德建樹值得我們向他跪拜呢?」的確,「八敬法」在制定的時候有其時代背景,時至今日,比丘尼的學歷、能力都不在比丘之下,大家應該論功行事。法華會上,八歲龍女成佛,身為七佛之師的文殊師利菩薩還要向她禮拜;維摩丈室中,美麗天女藉著散花演說大乘佛法,已證四果的舍利弗尊者也要對她恭敬讚歎。遙想當年大乘佛教能夠在印度蓬勃發展,不正因為它符合了「人間性格」嗎?
  
  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剛到臺灣的時候,見到比丘尼們一輩子在寺院裡清理灑掃,在家女性也總是躲在道場的廚房裡燒煮炊爨,心中頗不以為然。後來我訓練佛教婦女們從事各種佛教事業,發覺女眾具有耐煩細心的特質,做起事來絲毫不讓鬚眉。所以,初建佛光山的時候,我就喊出「四眾共有,僧信平等」的口號,我不但設立佛學院,讓有心學佛的男、女二眾都能入學就讀,而且訂出規章制度,讓比丘、比丘尼們都享有同等權利義務,讓在家、出家的弟子們都有加入僧團,參與寺務的機會。
  
  過去曾經有一位同道譏稱我為「女性工作大隊的隊長」,幸好今日女眾弟子們都很爭氣,例如:被海內外佛教界、學術界交相讚譽的《佛光大辭典》,就是由佛光山的一群比丘尼所編輯而成的,而目前海內外的滴水坊也是由佛光山一群在家師姑相繼成立的。曾經有人說我太過保護在家眾的結果,將使白衣上座的末法時代加速來臨。但直至今日,我覺得四眾和諧,佛教興隆,並不讓古德專美於前。尤其近十年來,佛光山及佛光會由海內各地遍布到世界五大洲,由純粹中國人的僧團、教團發展到外籍人士的加入,這種迅速的成長過程豈是偶然?若非千千萬萬的弟子們都能秉持「人間佛教的性格」,實踐佛陀的平等教義,何以致此?
  
  過去每次聽到佛教徒勸人:「你要趕快念佛,發願往生西方極樂淨土。」我就在想:「為什麼要立願往生他方淨土,而不發心在人間建設淨土呢?」所謂「身安則道隆」,經典中所描述的淨土內容,如地平廣正、水鳥說法、亭臺樓閣,衣食無缺等等,無非都是依照人們的欲望而建立的方便,可見淨土佛國的十方諸佛都具足了「人間佛教的性格」。因此,我在創建佛光山之後,就陸續建立育幼院、幼稚園、診所、萬壽園、中學、大學、研究所,並且成立文化、教育、慈善事業,希望人的一生,無論是生老病死,乃至讀書就業,都能在人間得到善美的完成,得到淨化的解脫。
  
  記得從前家師志開上人每回寫信代我向母親報平安時,總是稱母親為「親家母」,直至今日,仍令我難以忘懷。有感於此,我不但對弟子們的父母優待禮遇,而且每年舉辦親屬會,邀請大家的父母歡聚一堂;同時對佛門有功的居士大德,我也給予安居奉養。我衷心希望大家都能肯定佛光山「人間佛教的性格」,並且和我們一起攜手共建人間淨土。
  
  如今,全中國的人民對「人間佛教」都充滿了渴仰之心。記得一九八九年,我訪問中國大陸時,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緊緊地握著我的雙手,說道:「讓我們共同推動人間佛教吧!」後來他還公開發表了人間佛教的五項特性:一、群眾性:有廣大的信徒;二、長期性:佛教不會是一時一刻,而是長遠為大家所接受;三、國際性;四、民族性;五、複雜性,亦即融和性。最近,烏克蘭的新聞學博士斯大涅徹涅擴(VLADIMIR STADNICHENKO)先生來訪,他也說:「雖然我信奉東正教,但是對於佛光山的人間佛教嚮往已久。」可見人間佛教的性格已成為全球人類未來幸福的指標。
  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美好的人間淨土;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佛化的清淨生活。希望我們每位佛教徒都先從自己開始,建立起人間佛教的性格!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三月)

不要錯失良機

一九五三年,我常在宜蘭弘法,後來創設了一個幼稚園,那時有七、八位年輕小姐擔任老師。我見他們很有學習性,便省吃儉用,湊出一筆經費,作為車資,經常送她們到台北、板橋接受幼教師資的講習。她們每每在即將出發之前,一再問我:「師父!我們真的要去嗎?我們走了,誰來教幼稚園呢?」我回答她們:「我也會帶幼稚園,妳們快去吧!不要錯失良機!」她們學成回來之後,繼續擔任教職,將幼稚園辦得比以前更有聲有色,學生人數竟達五百餘人之多,在當時可說是全國之冠。後來她們陸續隨我出家,其中就有現在的慈嘉、慈容、慈惠。
  
  十多年後,在佛光山草創初期,正是財務最拮据的時候,我又陸續送慈惠、慈嘉、慈怡、慈莊、慈容等人去日本留學。她們甚至在臨上飛機時,頻頻問我:「師父!我們一個個走了,您一個人怎麼能料理開山那麼多事情呢?」我依然以平靜的口氣回答她們:「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妳們不要猶豫遲疑,錯失了良機!」她們畢業歸國之後,幫我辦理各種文教事業,佛光山因此而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後來,我又送了一些徒眾繼續到世界各國去深造,但也有一些沒有條件留學的弟子,自己前來要求留學,我回答他們:「你們留在山上好好學習行政、法務,不要錯失良機!」一些弟子聽從我的勸告,繼續留在佛光山多方參與,現在都已是住持一方,「良機」無限,他們都很感謝我當年的苦心;一些弟子一意孤行,後來學無所成,悔不當初,才知道自己沒有條件,即使爭取到機會,也不是「良機」。所以,什麼是「良機」?我覺得:有未來性,能利己利人的機會,才是「良機」。回想我並無聰明才智,境遇也不是很好,但是仍能為佛教創出一番天地,「沒有錯失良機」正是重要因素之一。
  
  即以讀書深造為例,過去我還在焦山佛學院念書的時候,曾有機會可以進國立師範學院念書,但師父卻以苛責的語言回絕了我,而送我的師弟今慈去念大學。後來師弟還俗,我才恍然大悟,偉大的師父嚴厲地罵我,是故意用一種激烈的方式,讓我「不要錯失良機」。
  
  來到台灣之後,我遇到曾在天寧佛學院擔任教務主任的圓明法師,一九五一年,他獲得中國佛教會的獎學金赴日留學,大家對他寄予厚望,只可惜他也像許多到日本留學的中國年輕比丘一樣,滯留當地,後來聽說在大學教書,兼開補習班,將會終此一生。記得當時的我居無定所,一文不名,既沒有圓明法師這麼好的機緣,也沒有同門師兄弟得以依靠,但憑一股愛教熱忱,在各處弘法佈教,卻因此結下許多法緣,開拓日後廣大的人生。所以,機會來了,不見得好,如果一念之差,隨波逐流,反而「錯失其他真正的良機」;沒有機會,卻能腳踏實地的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一種潛在的「良機」。
  
  四十年前,因為我經常為了護持正法、釐清佛教的原則,而在報章雜誌上掃除邪見;又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引起日本大正大學的注意,一九五七年寄給我一紙博士班入學通知單,希望我前往就讀。當時我想:這個機會實在太好了,我要努力讀書,將來學成歸國,服務大眾,好為中國比丘爭一口氣,讓大家知道不是每一個人到了日本就會變節還俗。既而又想:「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在台灣這片佛教沙漠之中開闢了一些綠洲,如果我去了日本,有誰能繼續我的願心,將菩提種子遍撒台灣各個角落呢?」正在猶豫的時候,高雄萬隆醬園的朱殿元居士得知這個消息,焦急地跑來問我:「你已經是我們的師父了,為什麼還要去日本當學生呢?」我突然醒悟:「此時此刻,我何必為了博士虛名爭一口氣遠赴東瀛呢?我留在台灣好好耕耘這一片淨土,如果能讓佛教擁有光明的前途,就足以證明比博士學位更為重要!」後來事實證明:我雖然失去了深造的機會,但是我並「沒有錯失良機」。在此二十年後,美國東方大學頒給我榮譽哲學博士學位。這麼多年來,我看盡世事起伏,往往發現:人,之所以會「錯失良機」,大多在於私心自蔽,以致自他受害。原來所謂「良機」,是要自他歡喜,彼此有益,公私兩利才可。
  
  像太虛大師因為在中日戰爭期間曾經組團到國外宣揚國威,揭穿日本對我國的侵略宣傳,獲得英、美、錫、緬等國的支持,使得八年抗戰終於勝利成功,所以無論在朝在野,聲望都很高,這本來是振興佛教的「良機」,但由於佛教守舊派的僧伽不肯合作,以致功敗垂成,令人扼腕。記得當時我等一批僧青年為了響應他的號召,曾在南京組織佛教青年會,準備如火如荼,有一番作為,可惜後來因為會內有人搗蛋而使會務告終,就這樣丟失了「良機」,當時我的心中真是悲憤填膺,但又徒呼奈何!
  
  一九四九年,來到台灣,在佛教地位低落的當時,曾遭遇一段困厄的時期,但我並不氣餒,依然為弘揚佛法而奔走,或救濟風災、震災,或到監獄講經說教,或到鄉間海邊弘法,或編印發行雜誌,或許是因為如此,得到多位教界前輩的垂愛,給予我發展的機會,只可惜因緣不具,仍然不能圓滿所願。像慈航法師曾介紹我到嘉義天龍寺去當住持,儘管老住持能之法師已然承諾,但由於沒有得到寺內全部委員的同意,所以我默然不敢承受;一善堂的負責人吳隨居士也想將堂務交給我接管,然而他的親族很多,意見不一,所以我婉拒了他的美意;紐約大乘寺的主事者應金玉堂有意將道場交給我,並承諾我辦移民二十人前往美國,也聽說他家人有意見,因此我沒有動身前往接任。許多人說:「你好傻!既然住持人都同意了,你何必管那些閒話,而白白浪費弘法利生的機會呢?」我告訴他們:「機會如果是勉強成事,而非眾緣和合,就不是『良機』,寧可失去的好。」當時心想:「慚愧自己無福無德,惟願效法前輩給人因緣的精神,並且設法讓大家皆大歡喜,使之成為別人的良機。」或許是因為事先設想周到,我推薦同道至各處住持道場,例如我推薦月基法師到高雄佛教堂、成一法師主持頭城念佛會、真華法師主持羅東念佛會、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都能一一成功,眼看佛法傳播日廣,心中好不歡喜,深深感到:「良機」不一定要自己擁有,同道們遍布各地弘法,促使佛教興隆,不但大眾受益,身為佛教徒的我們也都可以跟著沾光,不是很好嗎?一向以來,我本著這種為大家製造「良機」的理念立身行事,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不知為自己創造了多少「良機」。
  
  想當初沒有人願意留在宜蘭弘法,因為大家都覺得這裡地方偏僻,設施落後,並非「良機」,而我卻能在此地一待數十餘年,將蘭陽佛教帶動起來,使蘭陽弟子遍布全省,甚至全世界,最主要是因為我只想到要為宜蘭人創造「良機」,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尊榮利益。
  
  開闢佛光山亦然,那時曾有人勸我:「這片山林地質不佳,風水又不好,難怪沒有人要,尤其高屏溪就在山的前面流過,將來錢財全部都會流走。」我告訴他:「我覺得溪水流過去很好,這代表法水永長流。」等到我力排眾議,將佛光山建好了,卻又聽到別人說:「你真會看風水,揀到一個『良機』,我今天繞山走了一圈,發現整個佛光山是蘭花瓣的形狀,好一塊福地啊!」其實我那裡懂得什麼風水,當初來此,既是為了找一片便宜的山林可以建寺辦學,也是因為看中它在鄉下,可以讓我避免許多無謂的應酬,而能專心一意為佛教培養人才,創造更多發展的「良機」。結果,我真的「沒有錯失良機」!可見「良機」處處有,地理風水也是唯心所造啊!
  
  一九七一年,中美斷交,台灣退出聯合國之際,佛光山上正大興土木,興建朝山會館,由於必須移山填溝,所以花費甚鉅,雖然建築商特別通融,答應我的請求,讓佛光山賒欠鋼筋水泥款,但是那段日子還是十分難捱。當時有人告訴我,時局不好,很多人都在打算移民,勸我也不要再進行了。我回答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建朝山會館,是因為看到信徒每次來山,連食宿的地方都沒有,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想到朝山會館建好之後,給予信徒莫大的方便,來山的人因而越來越多,我用佛法接引他們,奠定了佛光山的發展基礎,至今想到此事,還很自豪從頭到尾都「沒有錯失良機」。
  
  美國弘法之初更是困難重重。記得慈莊、依航才到洛杉磯籌備建寺不久,就飽受民眾嚴重抗議,加上當地美國人不了解正信佛教,而一些異教徒又故意從旁毀謗。從台灣前往美國探親的信徒們,回來之後,向我描述當地情況直可以「風聲鶴唳」四個字來形容,雖說知徒莫若師,我相信弟子們一定能夠完成使命,但我還是打電話告訴他們:「只要抱定奉獻的心意,和大眾結緣,就是『良機』,不要錯失了!」十多年寒暑過去了,她們以無比的誠意及耐心與當地人士不斷地溝通交流,提供服務,果然不負眾望,最後附近的居民竟然全力支持西來寺的建設。一九八八年落成之日,嘉賓雲集,有一位記者問我:「西來寺能為美國帶來什麼?」我告訴他:「西來寺不但開放給僧信二眾作為禮佛淨修的場所,也提供各界及社區人士舉辦有意義的活動,我們希望以熱忱的服務,用佛法的文化為大家帶來各種『良機』。」
  
  真的,我在各地弘法度眾所抱持的就是這種給人「良機」的心情,也因此有難不覺難,有苦不覺苦。像香港過去有些人基於對賭博賽馬的迷信,見到出家人非常排斥,許多外地法師不敢久留,但我仍派依如到那裡,親近當地長老大德,一再告訴他要不計辛勞,默默服務,他善解我意,十年有成。我在香港講經,從沙田大會堂講到紅磡體育館,聽眾一年比一年盛況;後來應當地信徒要求,興建道場,從佛香精舍到佛香講堂,法務一年比一年昌隆;後來當地張蓮覺居士創建的東蓮覺苑委託我派人管理,荃灣的弘法精舍提供給我作為教育場所;香港人對出家人也一改以往的態度,對他親切而有禮。尤其近幾年來,我在世界各地弘法,發現香港移民最為熱忱,不但出錢出力,而且從不居功。問起他們學佛因緣,許多來自佛光山最早辦的佛香精舍,讓我感到十分欣慰,因為大家彼此都「沒有錯失良機」。
  
  其他弟子如慧禮、依來等人在南非建寺時,正值種族糾紛最嚴重的期間;永光、永寧等人被派去菲律賓弘法時,也是內亂暴動最厲害的時候。尤其當地人大都信奉耶教,「佛教」是一個嶄新的名詞,可以說種種情況對我們都十分不利。幸好派在當地的徒眾都具有共識,認為越苦難的地方,越需要佛法,所以寧可為法捐軀,也「不要錯失良機」。只見他們不顧眾人奇異的眼光及嗖嗖的槍聲,在街巷市場弘法佈教;不計辛苦疲憊,跋山涉水到鄉間發放賑濟品,短短幾年間,大家對佛教都刮目相看了!一九九七年春節,菲律賓拉采瑞茲主教邀請在馬尼拉佛光山講堂僧信二眾至岷侖洛天主教堂,共同為社稷祈福,因屬首次,成為媒體競相報導的新聞;前不久南非總統曼德拉先生也派人到約翰尼斯堡的南華寺訪問,也是轟動一時。凡此都說明了「良機」固然有時候是天賜的佳緣,但更多的時候,是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才會降臨在我們的身上。
  
  我祖籍揚州,居台半世紀,適逢中國多難,戰亂頻仍,我在青少年時期,歷經顛沛流離,憂患相煎的歲月,目睹殺人盈野,血流成渠的慘狀,身遭骨肉離散,天人永隔的悲劇。多年來,我深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世代的對立意識已然雲淡風清,兩岸彼此的隔閡才是大家心中未癒的傷痕。我有意促進彼此的溝通交流,卻苦無機會。直到一九八七年,我參加泰王六十歲大壽的慶典,才有了轉機。當時,大陸方面的代表──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老暨其夫人也應邀在座,但礙於當時情勢,我們彼此無法交談。就在典禮剛開始不久,趙夫人突然咳嗽起來,坐在後面的慈惠法師拿出一顆止咳糖遞給她。趙樸老當晚回贈大作以示感謝,我覺得「良機不可錯失」,殷勤接待,在暢談之際,欣知彼此在許多事情上都很有共識。後來聽說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前兩次大會因兩岸名稱問題,弄得場面十分尷尬,所以隔年的下一屆大會的主辦權成為燙手的山芋,我心生一念:危機正是「良機」,「不可錯失」,遂主動爭取由西來寺承擔這個任務。為了加速完工時間,不惜加倍給付建築商趕工費用,好讓西來寺的工程能及時完成,趕上大會的召開。至於兩岸的佛教會名稱,我想了一個折衷的方法,即中文名稱──「中國北京、中國台北」照樣沿用,英文譯名改為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Beijing ,China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aipei。自以為如此設想十分周到,但還是經過一番曲折,多次協商瀕於破裂。為了不要因這一點點問題而「錯失良機」,我一次又一次居間調和,終於化解僵局。當我在大會開幕典禮中宣佈「海峽兩岸的團體第一次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開會」時,三十餘國,八十幾個佛教團體,五百多位代表,長時間報以熱烈掌聲。由於這次的成功,拉近了兩岸佛教界的距離,趙樸老邀我去大陸訪問。翌年(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我率領正團七十二人,副團五百人組成的「國際佛教中國弘法探親團」成行,趙樸老在北京機場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我也深深地感歎著:「良機」不易,幸好「沒有錯過」,否則不知道還要等到何年何月。
  
  成立佛光大學及佛光衛星電視台的情況也有點相似,雖說早年就有的構想,但那時法令並不允許;等到法令開放,一時之間,無人又無錢,但我還是緊急設法,在短期間內籌辦起來。有人說:「何必那麼辛苦,等到以後一切具足了因緣再辦,不是更從容嗎?」我覺得:世事無常難料,把握當下的「良機」,才不會導致日後的遺憾,更何況以佛教精神辦理的大學和電視台,可以及早為社會注入清流,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總之,「良機」稍縱易逝,不可不慎!翻閱中外歷史,宋高宗因為聽信奸人秦檜的讒言,將岳飛斬殺,錯失了反攻的「良機」;宋神宗任用王安石為相,銳意新政,但由於行法苛嚴,觸怒了士大夫、商主,引起大力反彈,反倒阻礙了改革的「良機」;而齊桓公卻因不計前嫌,重用管仲,開創了春秋霸業的「良機」;福特則因善用父親給予的一塊錢美金,成為建設汽車公司的「良機」。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一句話、一個環節、一個人、一文錢,乃至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足以導致成敗的關鍵,豈能輕乎渺視?
  
  在中國有許多要我們把握良機的格言,很值得我們銘記在心,像「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在教導為人子女者不要錯過行孝的「良機」;「苦口良藥,忠言逆耳」,是提醒在迷途的當局者不要錯過忠言的「良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是在警惕青少年們不要錯過青春的「良機」;「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是在勸告行為放逸的人不要錯過行善的「良機」。佛教的經典裡,鼓勵大家不要錯失良機的字句更是俯拾皆是,像《華嚴經》的「不忘初心」,《八大人覺經》的「不念舊惡」,《維摩經》的「不請之友」,《大乘起信論》的「不變隨緣」,都是「把握良機」的最佳法門。總之,沒有機會的時候,廣結善緣;機會來臨的時候,及時掌握,就不會有「錯失良機」的遺憾了。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六根互用

 佛教認為人生和宇宙之間的關係,是由六根、六識、六塵互相牽連而成。根,有生長的意思。六根,指眼、耳、鼻、舌、身、心等六種能生起感覺的器官。塵,是動搖、污染的意思。六塵,指色、聲、香、味、觸、法六種能污染身心,並且動搖變化的境界。識,是認識、了別的意思。六識,指眼、耳、鼻、舌、身、心六根,和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接觸時,所產生的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心識等六種認識、了別的作用。因此,以現代的話來說,六根是生理的器官,六塵是物理的世界,六識是心理的作用,三者構成了整個世界。其中,六根追逐六塵,而後產生六識,所以「六根」又常被稱為「六根門頭」,意謂六根居於守門的地位,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一般人都認為「六根互用」是諸佛菩薩才具有的能力,其實,誠如《華嚴經》所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眾生本來就具有「六根互用」的潛能,因此有些人經過練習之後,不必用耳朵聽聲音,眼睛也可以看出聲音來;肉眼即使沒有接觸,身體也能感觸到外境的狀況,像聾子,雖然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看到你嘴唇動的樣子,也能會意明白;盲人,雖然見不到東西,但是靠著觸摸,也能瞭解周圍環境的狀況;啞巴,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借著比手劃腳也能溝通彼此的情誼;一些口足畫家,雖然身體有著某些殘缺,但是靠著其他健全的器官,也能謀生自立。修行到某種程度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像文殊菩薩能看出八歲龍女具有龍象之資;奕尚禪師能從森田敲鐘的聲音中聽出他是佛門棟樑;雲蓋守智禪師從洞山克文的臭布裙中嗅出真理的法味;珠光禪師能嚐出「無心之茶,柳綠花紅」的色味,這一切都說明了「六根互用」的能力。經典裡說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可以用「觀」看聲「音」的方式救苦救難,更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依據我多年的佛法體驗,「六根互用」是經由練習、修行得來的工夫,對我們人生的擴大、昇華有很大的助益。
  
  有趣的是,不但人類具有六根,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植物,將可以發覺植物雖然只有生機,沒有生命,但是它們也具有六根的功能。像一些爬藤植物,有的攀著牆壁往上爬昇,有的纏繞著其它的大樹,作寄生的發展,你能說它沒有眼睛的功能嗎?花草樹木如果經常聽到優美的旋律或主人的稱讚,就會長得茂盛青翠,這不就相當於耳朵的功能嗎?植物有光合作用,而且在空氣污濁的城市裡,長得比較乾癟瘦小,如果罩在沒有空氣的地方就會死去,可見植物也有鼻子的功能。植物會吸收土裡的水份和養份才能活下去,好比人要進食喝水一樣。植物如經移植,會產生水土不服的現象,中國有句話說:「橘踰淮而北為枳。」不也證實了植物有身體的功能?根據科學家實驗,如果有人拿起斧頭作狀要砍殺植物,甚至只是心裡在想,而未行諸於動作,植物內部都會顯示明顯而高亢的波動,這不也類似植物有心的功能嗎?
  
  至於動物,和人類一樣具有六根,而且有些比人類更出色,像螞蟻,能以嗅覺辨識路徑,知悉安危,以觸角分辨食物,知道敵友;鴿子具有良好的記憶力,在通訊不發達的時代,就是靠牠來傳遞書信;狗的聽力奇佳,所以常被訓練用來尋找逃犯、失物、毒品、炸藥等。這些都是人類所不及,但是因為人類聯想、推理、分析、綜合的能力比較強,所以便自稱為「萬物之靈」。
  
  「六根」如同家族的聯合國一樣,不但彼此合作,有時還能相互為用,例如,耳朵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眼睛就會幫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鼻子感覺不到的特色,可以用舌頭嚐一嚐味道;眼睛看到遠處有什麼好東西,手就要去拿,腳也會幫忙走過去;身體上破了一塊皮,馬上眼睛看,手去摸,各種感官都會給予幫忙。
  可惜的是,人類往往由於不能善用「六根」,而為自己帶來很多煩惱,甚至惹來殺身之禍。例如:眼睛喜歡見到美色,耳朵喜歡聽聞好音,鼻子喜歡嗅到香味,舌頭喜歡品嚐珍饈,身體喜歡觸感細滑。如果順從己意,就貪著執取;如果違逆己意,就瞋怒怨恨。我們的情緒在這喜惡之中,每天不知波動起伏多少次。其實,事物本身沒有美醜淨穢之別,分別往往來自於我們主觀的感受,例如:臭豆腐,喜歡吃的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喜歡吃的人,則避之唯恐不及。明月出雲,在情侶看來詩意盎然,在小偷看來是破壞好事。
  
  此外,同一個人對同樣一件事,在不同的情境下,也會有不同的感受,例如:我們高興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很順眼;生氣的時候,看到什麼東西都討厭;悲傷的時候,目睹花兒也會落淚;恐懼的時候,一點點事物也可以引起驚懼。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望梅止渴」等中國成語故事都足以說明「六根」的感覺虛幻不實。
  
  蔣經國先生曾經說過兩則很有趣的故事,生動地刻劃出六根是不可以全然依恃的:
  
  第一則故事是說,日本人侵略中國時,重慶方面接獲情報:「日本來了一架飛機。」電話的另一頭急切地問:「你再講清楚!是多少架飛機?」「是一架。」結果,傳到第二個人時,「是一架」被聽成「十一架」;再傳到第三個人時,「就是十一架飛機」被聽成「九十一架飛機」,就這樣,才一會兒的功夫,敵機的數目膨脹了九十倍之多。
  
  第二則故事是說,有一個士兵提著兩隻鴨子走進辦公室,當他看到平日不苟言笑的長官時,心情突然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報告鴨子,抓了兩個營長來了!」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士兵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六根就是這麼淘氣,經常地愚弄著我們!我們常聽人說:「這件事情是我親眼看到的!」「這件事情是我親耳聽到的!」「我明明是這樣講的,對方怎麼會聽錯?」「我明明是這樣做的,怎麼結果會那樣?」其實,即使是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也不見得正確;親口講出來的話,親手做出來的事,也不一定符合自己的原意。我們必須找出一個究竟的方法,來彌補六根的不足。
  
  佛陀將我們的身體比喻成一棟房子,如果像主人翁一樣的真心無法管轄這個房子,讓六個像盜賊一樣的六根住在裡面,就會不得安寧。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喚醒沉睡已久的真心,叫他做好自己的主人翁,調御六根的盜賊成為自己的家兵家將,就能太平無事了。有些人沒有抓到要領,以為將六根壓制,不讓它們為非作歹就好,其實這就好比將六個盜賊全都關起來,只能收一時之效,一旦釋放出來,惡性未改,依舊會起惑造業。
  
  過去有一個仙人收了兩名徒弟,跟著他在深山裡修道,仙人為了讓徒弟早日證得仙果,從小就將他們與外界完全隔絕。等到兩人長大的時候,仙人為了想要試驗他們的道心,將他們帶到一個熱鬧的都市裡去。
  
  「師父!那是什麼啊!」小徒弟指著一個婀娜窈窕的妙齡女郎。
  
  「吃人的老虎!」仙人說的時候,看都不看一眼。
  
  回到深山以後,仙人問這二個弟子:「徒兒啊!你們今天下山走了一趟,覺得什麼東西最好看?」
  
  沒想到兩個徒弟都異口同聲地答道:「吃人的老虎最好看!」
  經云:「善惡是法,法非善惡。」俗謂:「解鈴還需繫鈴人。」既然是六根攀緣五欲六塵闖出來的禍,我們就必須引導自己的六根,超越五欲六塵的善惡,啟發本自具有的般若智慧,來達到明心見性的目的。古時的禪宗大德用作務、問答、棒喝、參話頭等教育方式,無非就是在藉此讓徒眾們斬除迷執,斷惑證真。今人所實施的視聽教學、互動教學等等,固然在科技的運用上,或許更勝一籌,但論及實效,卻不如祖師大德的教法靈活,直指人心。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時,師長們就教我們要閉起眼睛,練習眼觀鼻,鼻觀心,結果觀久了以後,連上下台階,拐彎抹角,都可以不用眼睛看,用心觀照就可以感觸得到。有的時候,老師又要我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並且即席點名,問你問題,讓你不得不振作精神,提起意志,強行了知周遭的環境。這樣訓練了一段時日之後,我的心思變得細密周全,「六根」也變得機警靈巧起來。
  
  有了這些體驗之後,我知道「六根」並非生來如此,可以經由訓練來增強能力,所以我很認真地學習,例如:我最初看報紙的時候,覺得內容很多,但仍然堅持自己在繁忙中抽空讀完,一段時日以後,閱讀速度自然增快,如今,報紙一攤開,豈但是一目十行,簡直是一目了然。我曾經擔任過六年的《人生雜誌》編輯,剛開始學習校稿時,也是備覺辛苦,甚至看上好幾遍,都校不出錯字,但進入熟練情況之後,就十分駕輕就熟了,錯字好像會自己浮現出來,告訴我:它就在這裡。我讀書、寫作的時候,經常專心到廢寢忘食,往往另外一件事情進來,才醒覺過來,但是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餓,也不想睡,這才想起小時候常聽人說:「我看飽了!」「我聽飽了!」原來,目看、手寫、心想真的可以當飽。我平常睡眠不多,然而一旦決定要睡,無論行住坐臥,都可以入眠,不但不會受到外界干擾,而且時間一到自己就會醒過來,心裡好像有一個時鐘似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體悟到:六根、六塵、六識,誠如《楞嚴經》所說,是真心一念不覺才有的妄想分別,如果我們能夠泯除對待,去妄歸真,則朗朗乾坤就在當下。
  
  常有人問我:「怎麼能同時處理那麼多的事情?」這就是「六根互用」的功夫了!回想我在佛學院就讀時,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到齋堂行堂,為幾百個人添飯加菜了,因為我可以一次舀出適當的份量,很準確地放在每個人的碗裡,不讓一粒米飯、一滴菜汁流到桌子上,也能夠很迅速地完成任務,讓大家吃得歡喜。最讓我得意的是,我可以一面手動腳走,一面感受周遭的情況,一面想計劃,打腹稿。我發覺一旦心靈保持清淨安詳,眼、耳、鼻、舌、身、心「六根」既可以個別活動,也可以互相協調。及至年長,經過世事磨鍊,書本上的知識稍能融會貫通,成為活的學問,因此我在開示的時候,即使沒有準備,內容和事例也會如鏡花水月般浮現腦海,脫口而出;我在開會的時候,能夠一面看文件資料,一面聽人發言講話,一面想著如何裁決。後來法務倥傯,身邊總是圍了一堆人,吃飯也不得閑,邊挾菜,邊聽講,邊回答,還得邊招呼新來的人坐下,但是我都能忙中有序,提綱挈領,把事情一件一件解決妥當。
  此外,我能用眼睛一看,就看出來者的心事;用耳朵一聽,就聽出報告的重點;很多人來我這裡,責怪某甲不對,我卻可以從話裡面得知某甲的優點;有些事情被大家所否定,我卻能夠一語道出它的重要性。像園藝組每次剪樹,總有人向我投訴,說他們破壞了庭園的美感,我默不作聲,因為我知道颱風侵襲的時候,大家一定會看出他們的功勞來。過去有一個沙彌,大家都埋怨他不夠莊重,脾氣又大,建議常住開除他,但是我卻看得出他很聰明,假以時日,必定會走出一條路來。果然數年前,他為教界一位長老完成了全集的電子書。
  
  禪門裡有一段故事,即使在今日的社會仍富有啟示的意味:有一天,玄沙師備禪師向大眾開示時,說道:「諸方長老大德常以弘法利生為家業,如果說法的時候,遇到盲、聾、啞這三種病人,要怎麼去接引他們呢?假如對盲者振犍槌,豎拂塵,他又看不見;對聾者說任何妙法,他又聽不到;對啞者問話,他又不會言表,如何印可?」大家聽了,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中的一個學僧就將這段開示向雲門禪師請益。雲門禪師聽了以後,即刻說道:「你既然請問佛法,應該禮拜!」學人依命禮拜,拜起時,雲門就用拄杖向他打去,學僧猛然後退。
  
  雲門說:「你不是盲人嘛!」又大叫:「向我前面來!」學人依言前行。
  
  雲門說:「你不是聾子嘛!」停了一會兒,又問:「你懂嗎?」
  
  學僧回答:「不懂!」
  
  雲門說:「欸!沒有盲、聾、啞的人,如果有,你才是真正盲、聾、啞的人。」學僧聞言,若有所悟。
  
  社會上有許多人本來不聾、不盲、不啞,卻因為心地不明,以致成為盲、聾、啞者,更有甚者,聞善言而不著意,見人好而不歡喜,口裡說不出好話,不是比聾子、盲人、啞巴還不如嗎?反觀海倫凱勒,既聾又盲,卻能夠憑著學習的毅力,成為世界聞名的教育家。她利用鼻子的嗅覺,可以判斷自己到了那一個國家;她利用手指的觸覺,可以感受到音樂優美的旋律;她雖然六根不全,卻能做到「六根互用」,造福社會。有人說:「健康就是財富。」但許多人往往擁有了寶貴的財富,卻不知善加珍惜,為大眾創造幸福的生活,比起海倫凱勒,豈不汗顏!所以,我更加勉勵自己要慈眼視人,察納善言,勤說佛法,多做佛事,永不休息,好讓我笨拙的「六根」為世間留下善用。
  
  我趁雲遊世界弘法之便,參觀過各地的名勝古蹟,每次「六根」融入久遠時空的那一刻,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和歷史人物同悲同喜。所以,當人們對於萬里長城的雄偉壯觀讚不絕口時,我卻彷彿聽到多少冤魂呼喊的聲音充盈耳際;當人們對於法門寺地宮的香光莊嚴歎為觀止時,我卻依稀感覺高僧大德焚身殉教的烈火迎面而至;當人們對於羅馬技擊場的雕梁畫棟稱許不已時,我卻好像嗅到君主暴政的血腥撲鼻而來;當人們對於倫敦塔橋的古意盎然流連欣賞時,我卻似乎看到骨肉鬩牆的悲劇歷歷在目。如今世界上許多地方仍烽煙四起,戰禍不息,我常在想:時空輪迴數百年之後,今日的人將是明日的成堆白骨,但人類是否記取了教訓,達到世界和平的境地呢?念及於此,我更加發心地弘揚真理,甚至發願生生世世永作和尚,度化眾生。
  
  從鄉村到都市,從國內到國外,每一場的弘法,我無不是「六根互用」,盡心盡力。雖說如此,每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講經,一聽說萬人以上,座無虛席時,我都感到無比慚愧,因為我看到大家佇立在寒風中排隊索票,冷在他們的身上,卻也冷在我的心中;每年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說法,面對聽眾熱情聞法的時候,我更覺得赧然以對,因為我看到許多人因為位子坐滿了,有的貼牆而立,振筆疾書,有的站在外面聽廣播器傳出來的聲音,辛苦在他們的腳上,卻也辛苦在我的心裡。所以,我衷心希望大家不要只聽到我在麥克風裡傳出來的聲音,要用心耳聽聽我心裡的聲音;不要只看到我在台上說法的情景,要用心眼看看台下聞法者的虔誠;不要只讚歎我一個人講經的辛苦,要讚歎所有人的共襄盛舉;不要只將法喜留在現場,要將法喜帶回大家的家裡。
  
  「善於將六根互相為用」的人,就能夠擴大自己生命的領域,因為從一砂一石中,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世界;從飛湍鳴澗中,我們可以聽到真理的聲音;從剎那法緣中,我們可以感受永恆的未來;從明月清風中,我們可以體悟清淨的自性。所以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以「六根」來創造我們的淨土,讓我們共同用「六根」來散播歡喜的種子,讓我們將來都能享有豐盛的菩提花果!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錯誤不能一直下去

 記得二十多年前一次法會的前夕,我到會場巡視,發覺所有的設計、佈置都不合理想,便將主事的弟子叫來問話,她皺著眉頭表示:「明天法會就要開始了,無法再作任何改變。」我當下責問他:「妳要知道,錯誤不能一直下去!」結果大家連夜拆除,重新佈置。第二天,人人稱讚會場莊嚴殊勝,有如靈山再現。弟子伏首認錯,對我說道:「還好是當初師父的一句『錯誤不能一直下去』。」「錯誤不能一直下去」不但是我經常拿來課徒的警語,也是我一生處事的原則。
  
  許多人覺得一點點的錯誤,何必那麼斤斤計較?其實,小「錯誤」如果任意不管,就會鑄成大「錯誤」。過去有一個死囚在臨刑前,要求吸吮母親的奶水,當母親解開衣服時,他一口咬下母親的乳頭,憤憤地說道:「小時候我偷了別人的東西,妳不但不罵我,還誇我聰明,現在我到了這個地步,都是妳造成的!」這則耳熟能詳的故事無非告訴我們:小「錯誤」也要注意,否則「一直下去」,將會貽害終生。歷史上,如戰國時代,燕國由於中了田單的連環計,一戰而潰;趙王因為聽信謠言,不顧眾人的勸諫,陣前換將,讓僅知「紙上談兵」的趙括率軍攻秦,結果一敗塗地。目前的社會新聞中,像不久前,台北捷運局因為一個小小的匣門沒有鎖好,使得兩名孩童觸電喪生;某街道一個小小的坑洞多日來沒有修補,以致經常發生車禍,造成人命的傷亡。凡此都說明了:因循苟且,「讓錯誤一直下去」,足以釀成不可彌補的災禍。
  
  其實,「錯誤」具有教育的功能,但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搪塞諉過,讓它「一直下去」?像唐太宗因為具有「錯誤不能一直下去」的決心,察納雅言,從善如流,所以成就了無可匹敵的大唐盛世。羅斯福總統也是以坦承己過而著稱政壇,在他還是紐約市長的時候,曾面對大眾,訴說自己因一時不察通過議案,結果贏得了更多人的尊敬。高僧大德中因糾正過失而開悟見性者更是不乏其人,像德山宣鑑禪師因為答不出賣燒餅老婆婆的問題,知道自己所知有限,為了「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即刻將自己所著的《青龍疏鈔》燒毀,繼續參學,終於在龍潭禪師座下悟道;白雲守端禪師因為老師的一句「你連一個臉色都放不下,還不如廟前耍猴把戲的小丑」,而心生慚愧,努力參禪,因為他能秉持「不讓錯誤一直下去」的毅力,時時注意自己的舉心動念,所以也獲得了開悟。可以說,綜觀世界上有成就的人,都是因為對於自己一點的「錯誤」都不肯放過,所以能日新又新,不斷進步。
  
  我從小因為做事也力求完善,所以經常獲得親友的稱讚,不料出家之後,卻經常遭到家師無情的斥責,剛開始時也曾覺得百般委屈,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恍然大悟:家師之所以採取「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方式來教導我,是希望我能秉持認錯的態度行事,不要像一般人一樣犯了「死不認錯」的毛病。後來,我一生走來都十分注意通盤考慮,「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對於日後的弘法事業產生莫大的助益。
  
  我二十歲時,從佛學院結業出來,曾極力主張僧伽也要加入社會生產工作。來到台灣之後,聽到慈航法師對我開示時說:「僧伽出家是要立志作人天師範,如果也要開工廠,難道要作工人嗎?如果也要開商店,難道要作商人嗎?……
  
  我聞言若有所悟,知道「錯誤」的宣導「不能一直下去」,當即發願:「我所要從事的生產工作,是要為信徒生產正信,為社會生產感恩,為大眾生產善緣,為國家生產慈悲,而不是生產工人、商人……。」後來我開創佛光山,訂立「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為開山宗旨,並以「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為佛光人工作信條,實際上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萌發意念,再經過多年以來的醞釀所產生的。
  
  要做到「不讓錯誤一直下去」,除了必須接受別人的勸告之外,能夠時時反省,自我觀照,也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佛陀不但經常強調自覺覺他,而且教導我們要以達到覺行圓滿為修行的最高境界。像中國南北朝時代的道生大師,不惜身命,提出「一闡提也能成佛」的主張;泰國的蒙昆貼牟尼法師不懼迫害,以自己修持所證,倡導「法身」的理念,就是在秉持「不讓錯誤一直下去」的精神,讓佛教的真理得到高度的發揚,以裨益更多的眾生。
  
  我雖無古聖先賢的通達智慧,但有幸蒙受叢林大海的陶鑄,歷經大時代的變遷,在一番身心洗練之後,我逐漸釐清佛教未來的方向,立志效法六祖惠能大師和太虛大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思想,破除積弊已久的觀念及措施,「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在諸多佛教革新的事件當中,尤以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仁山長老為革新佛教而大鬧金山寺的事件最為大快人心,因為此舉促使中國佛教會催生成立,讓風雨晦暗的佛教出現了一絲曙光。直到中日戰爭之後,當我等五位焦山佛學院的青年學生被推選列席旁聽中國佛教會的會議時,我的心中即刻為之一振,以為施展抱負的時機終於來臨了,不料時局生變,未能實現理想。
  
  及至來台,中國佛教會在台復會,我仍積極參與會務,只可惜主事者只顧擴張自己的教權,致使教會無法發揮功能,我想結合有志之同道另組教會,但時值戒嚴時期,政府當局以與人民集會條規不符、佛教已有教會等諸多理由不予准許。儘管困難重重,我依然多次據理力爭,因為我覺得:雖然有了縱貫公路,還是可以架設高速公路、舖設火車鐵軌、開發捷運系統,因為這些設施不但不會妨礙原有道路,而且能為大眾提供更多的便利。所謂「條條大路通長安」,多一些管道,多一些流通,不是很好嗎?進步的國家都怕一黨獨大,招致腐敗,為什麼民間的教會團體卻不能多設幾個呢?基於「錯誤不能一直下去」,雖然「中國佛教青年會」、「中國佛教會」的理想力爭無效,我還是念茲在茲,終於在一九九一年獲得大家的共識與認同,成立了「中華佛光協會」,翌年在洛杉磯成立「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目前除了協、分會遍布全世界之外,還有青年團、童軍團等單位,會員們在各地不但凝聚力量,融入當地社會,發揮融入本土的理念,而且在淨化人心方面也不遺餘力,各種文教活動多采多姿。但我並不因此自滿,仍經常召開會議,檢討會務,因為我確信:唯有不斷改進,「不讓錯誤一直下去」,才能不斷更新,不斷成長,自利利他,福利社會。
  
  剛來到台灣的時候,看到當地佛教落後的情形,回想過去大陸叢林參學的盛況,曾以「回憶比現實美麗」為題撰稿,抒發撫今追昔之感慨。當這篇文章發表在《人生雜誌》,再度映入我的眼簾時,卻不禁感到赧然,自覺回憶雖然能夠作為借鏡,但一味沉湎其中,就如同「白頭宮女話當年」一樣,也是「錯誤」的,「不能一直下去」,不如改善現況,前瞻末來更有意義。
  
  當時民風保守,再加上長久以來,「山林佛教」的型態深入人心,佛教成為一種老年人的宗教。因為出了家之後,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許多有知識,有抱負的青年僧尼因為不甘願將歲月消磨在早晚課誦及打掃環境之中,只有易裝再入社會;一些在家的佛教青年男女起初也是滿懷虔誠悲願,皈依三寶,希望能為佛教,為眾生奉獻一己之力,但法師們除了教他們拜佛、念佛以外,沒有餘事可做,最後也只有隱遁山林或離開佛教一途。目睹佛教留不住人才,庸才方能在佛教生存,我深深感到:這種「錯誤」的接引方式如果「一直下去」,將使得佛教益加衰微,遑論光大佛教,弘法利生!
  因此,我不但大聲疾呼,籲請佛教的長老們愛護青年,創辦佛化事業;自己也身體力行,即使在生活最艱困的時候,仍節衣縮食,將所有的齋供、嚫錢拿來作為維持佛教事業的經費,結果佛教事業,如文化、教育、慈善等,不但利益了社會大眾,也為佛教培養了許多人才。例如,籌設佛光大學和西來大學的慈惠、在世界各國設立寺院的慈莊、慈容,都是當初佛教文化服務處的基本幹部;為我在幼稚園、育幼院帶領小朋友的依來、蕭碧涼等,都成為傑出人才。幫我辦理佛教學院的慈嘉、依空、依恆、依淳、依華、依法、慧開、慧寬等,都是由於佛教事業而接引他們進入佛門;現時在世界各地建寺的依寬、慧禮、慧應、永祥、永全、滿禎、覺穆等,也成為經驗豐富的工程專家;在朝山會館、麻竹園、雲居樓服務的蕭慧華、黃美華、吳秀月、妙晉等,都因展現了行政管理的才華,而被大眾推選為佛光山宗務委員的候選人;曾經擔任典座的依恆、依果、永度、永均等多位弟子,現在也住持一方,領眾薰修。在出版事業、編藏及書記室工作多年的慈怡、依晟、永明、永進、永莊、滿光、滿濟、滿果等人,則是推動現代佛教文化發展的功臣。
  
  事業固然具有養眾、教眾的功能,但如果沈溺其中,只知向前奔馳,不知向後觀照,行之久矣,也會發生「錯誤」。所以數年前,我陸續闢建關房、禪堂、淨業林、禮懺堂,好讓徒眾們在工作之餘,輪流靜修,但規定修持階段到了一定的時日,就必須出來為大眾服務,因為養深積厚,充實自我雖然是重要的,但是身為佛子,如果不能將修持帶到日常生活,不能將修持運用在工作上,甚至不能將弘法視為自己的家務,不能將利生當成自己的事業,就是「錯誤」的。
  
  過去常聽人說:「中國人像一盤散沙。」佛教的情形也是如此,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時時思考其中的原因,後來發現這是由於長久以來,中國人,尤其是佛教徒,不知道組織的重要,不強調制度落實才有以致之。其實,在佛陀時代的僧團就是一個講究現代化的組織,它的布薩舉過制度,它的羯磨議事制度,甚至比現代國家的法律程序還要來得細密周全;它通達人性的管理方式,它權巧變通的律儀規章,也足以媲美當今任何的團體機構。可惜的是,後代的佛子不知道靈活運用,擴而充之。所以,雖然歷史上曾有高僧大德如道安、百丈等人融古匯今,編纂僧尼軌範,撰修叢林清規,但終因後繼無人或宗派分歧等因素,不能流傳久遠。
  
  「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同樣的,沒有組織制度,如何凝聚成員的力量?有鑑於「錯誤不能一直下去」,我在早年成立念佛會,在壽山寺時,就著手擬訂寺院規範組織及辦法章程,後來闢建佛光山,更大刀闊斧地建立制度法規,並藉此剷除教界一些似是而非的觀念,例如:修行人擁有日用物資雖然不是罪惡,但如果不能清貧守道,乃至遭致譏嫌,就是「錯誤」的。所以,佛光人不准戴台幣二千元以上的手錶,不可用台幣五百元以上的念珠,不准私置產業,不准私蓄財物。化緣如果能化到對方的歡喜,化到大眾的善緣,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如果僧眾不憑自己的智慧道德苦勞犧牲來奉獻眾生,卻先想到別人的供養恭敬,從而損失了佛教的尊嚴、佛教的公益,就是「錯誤」的。所以佛光人不准私自化緣、不准私建道場、不可以經懺化緣為事業。度人出家固然功德無量,但如果濫收徒眾,致使僧團水準降低,甚至造成徒眾各自衛護自己的師父,鬧得人我是非烏煙瘴氣,就會變成嚴重的「錯誤」。所以,佛光人不准私收徒眾,不准私交信徒。人才派到外地駐守,固然可以多方學習,但如果放任不管,任其行事,也是「錯誤」的,所以佛光山實行輪調及巡監制度。
  
  所謂「會得香雲蓋,到處吃素菜」,經懺佛事本來是佛教了生脫死,弘法度眾的法門之一,長久以來,卻因為維生容易,而成為一些僧侶的職業。眼看不知多少出家眾埋沒大志,墮落僧格;多少社會人士誤解佛教,喪失道心!在深惡痛絕之下,我決定從自己做起,「不讓錯誤一直下去」,所以凡有人要求我做功德佛事,一定要先成為我的會員或佛教信徒,否則我都堅持拒絕,甚至為此不惜得罪名門大戶。但久而久之,我發現經懺佛事雖然行久弊生,卻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因為每個人根性不同,有些信徒可以一輩子不聽經聞法,但是百年之後,卻不能不找法師念經超薦;有些信徒可以在平日不參加法會誦經,但是在喜慶節日,卻一定要延請法師念經祝願;甚至有些人任你舌燦蓮花,講盡了佛教的道理,他也不信,但是參加了一場功德佛事之後,立刻就被莊嚴的壇場所攝受而皈依三寶。自忖:對於經懺佛事如果一味抱持禁止的態度,徒然失去了度眾的方便,也是「錯誤」的,所以後來我訂出一套程序、辦法予以淨化改善,並且一再告誡弟子們,要讓經懺佛事做得莊嚴如法,而不以熱鬧應酬為能事;要讓經懺佛事作為和信徒結緣的方式之一,而不流於世俗經營;要讓經懺佛事能真正地超度亡者,安慰生者,成為一種了生脫死的修持,而不是虛假的應赴;要讓經懺佛事促使大家了解佛教對日常生活的美化作用與實用價值,而不只是死後的追思。
  
  三、四十年前,佛寺爭相舉行法會,但都是以誦經消災、聚會吃齋為號召,徒有「法會」之名,而無「法會」之實。因此,我除了在例行法會中添增說法項目之外,更應當時信徒的喜好需求,到處成立念佛會,在共修中兼帶講經,一方面讓大家知道佛教的好處,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學佛;另一方面藉此提高佛教徒的水準。不久,佛教果然適應大家的根機,逐漸興盛起來。記得當時我曾有一理想:「希望將來有一天,世界各地的信徒都能在週末同一時刻,同聲念佛。」
  
  二、三十年後,這個願望果真實現了,我卻又在佛光山開會中提議:「為大眾在週末假日籌劃多樣化的弘法活動。」有些弟子不能了解,前來問我:「師父!週末同時同聲念佛,不是您過去以來一向的理念嗎?為什麼突然要改呢?」我回答他們:「因為時代不斷地變化,念佛會有其時代的意義及功能,在目前多元化的社會裡,如果我們依舊以過去的方式一成不變地推行念佛共修,就是『錯誤』的!」
  
  一九九七年,佛光山封山之後,首度推出「假日修道會」,列出禮懺、禪坐、念佛、朝山、抄經、齋戒、佛學講座、頭陀義工、親子營、青少年營等十種修持方法,供參加者選擇,就是一種嚐試性的突破。從目前教育界、軍警界、政府官員、醫護人員等紛紛組隊報名參加的情況看來,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從而更加警惕自己:「無論是個人或團體,無論是內修或外弘,固步自封,墨守成規,都是『錯誤』的,『不能一直下去』,我們必須像海水一樣,時時激盪,時時更新,才能具有充沛的活力。」
  
  舍利弗曾經問佛陀:「為什麼您制定的戒律,有時開,有時遮呢?」佛陀回答他:「這是為了因時制宜,因為有些事情,在此時應該要這樣做,在彼時必須要那樣做。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把握自利利他的原則來行事。」又說:「我所制訂的戒律,如果在其他地方不宜實施,就不要實行。」偉哉佛言!什麼事該不該做,必須因人、地、時、物等背景的不同而有靈活變通,否則也是一種「錯誤」的繼續,為害或許更深。例如:慈悲為懷是對的,但如果放縱歹徒,姑息養奸,就是「錯誤」的;隨緣無求是好的,但如果喪失原則,不知變通,就是「錯誤」的;男婚女嫁是對的,但如果認識不清,勉強湊合,就是「錯誤」的;養兒育女是好的,但如果視為己物,任意處置,就是「錯誤」的;孝順父母是對的,但如果助其惡行,耽誤前途,就是「錯誤」的;廣交朋友是好的,但如果結黨組派,陷害他人,就是「錯誤」的;考試掄才是對的,但如果偏重成績,選人失當,就是「錯誤」的;出國深造是好的,但如果浮誇虛榮,不切實際,就是「錯誤」的。「錯誤」有時是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有時是由於前人的偏差誤導,但無論如何,一旦發現了「錯誤」,就必須要以無比的決心及毅力,阻止它「一直下去」,唯其如此,才能圓滿自己的人生,促進社會的進步。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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