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老二哲學 -- 往事百語2-3
星雲法師
14/06/2017 06:11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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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佛要學吃虧

一九四一年,我受具足戒時,得戒和尚若舜長老在教禮時和我們這群新戒說:「你們出家受戒要學的東西很多,最重要的就是要記得:學佛,要學吃虧。」這一句話我謹記在心,對於我一生的做人處事有很大的受用。
  
  說到「吃虧」,大多數的人不喜歡「吃虧」,因為人都喜歡討便宜,我們不妨想想:如果別人的便宜給你討了去,他就非得要吃虧不可,世間上那有給你永遠佔便宜,別人吃虧的事情呢?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那些貪婪無厭,喜歡佔便宜的人,其實到頭來真正吃虧的人,必然是自己,像現在社會上被金光黨騙財的人,大都懊悔一時的利欲薰心;反觀一些看起來「吃虧」的人,結果才是真正佔了大便宜。
  
  像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因為他為民謀福,寧願自己吃虧,但到最後,大家公推他為帝;著名的「管鮑之交」,旁人都說管仲在佔鮑叔牙的便宜,但是鮑叔牙卻處處為管仲說話,後來還推薦他作宰相。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正因為鮑叔牙肯「吃虧」,所以不但交到一個好朋友,而且為國舉才,利益了全國人民。我們看中外歷史的忠臣義士也是因為肯「吃虧」,結果救國救民,力挽狂瀾於既倒,而自己也能流芳萬世,永垂不朽。所以,討便宜未必真討便宜,吃虧也未必真吃虧,真正來說,吃虧才是在討便宜。
  
  我有幸親承若舜長老的教誨,在叢林參學時期,就體會到「吃虧」的妙用,記得那時大家都很窮苦,我每次得到一點什麼東西,寧願自己沒有,也要分給同參道侶;目睹燒水、行堂等工作必須起早待晚,花費勞力,沒有人願意承擔,我就自動挑起來做;聽到師長同學有什麼困難,我也毛遂自薦,設法幫助;甚至有時候同學們做錯事,擔心他們挨罰,我還自願代受處分。也曾有年長的同學勸我:「你這樣會『吃虧』的啊!」但我謹記著若舜長老的話。結果幾年之後,像我這麼一個頭腦並不聰明,又沒有受過什麼正規教育的鄉下孩子,居然學習到許多做事的技巧,也鍛鍊出強健的體魄來,我對「學佛要學吃虧」這句話更加增長了信心。
  
  直到現在,我雖然年逾古稀,無論做什麼事情,我仍然一馬當先,甚至還做「不請之友」,指示徒眾安排我多教一點課,讓我多做一點事,我始終認為:一個人的辛苦,只要換來大家的歡喜,何「吃虧」之有呢?
  
  我不但寧可自己「吃虧」,多承擔一些事情,有時也會給人冤枉,受諸多委屈,自己只要自覺心甘情願,沒有什麼事情不可承擔,而且經常揀別人不要的來做。一九四八年,南京華藏寺的住持將寺產幾乎敗光,世局又動盪不安,佛教界沒有人願意接管這個爛攤子,眼看這間寺院就要被地方惡霸佔去,剛好我和一些同道們從宜興來到南京,聽說此事,便提議和寺方接洽,結果在蔭雲和尚的撮合下,接管了華藏寺。我們排除萬難,整頓僧紀,並且興學校,辦工廠,雖然由於國共內戰,方興未艾的佛教事業如曇花一現般消失在戰火之中,看來我們好像前功盡棄,「吃了大虧」,其實,在這段期間內所吸收的行政經驗,對於我後來建寺辦學都有著莫大的助益。
  
  到臺灣來的因緣,也是由於不怕「吃虧」而揀來的便宜。一九四九年春,國勢危殆,智勇法師組織了「僧侶救護隊」,要隨軍來臺服務時,臨時退卻,我那時連臺灣在那裡都不知道,但是看到「僧侶救護隊」群龍無首,即將散失,便自告奮勇,負責帶隊,就這樣,我與一干人等來到了臺灣。
  
  當時臺灣的佛教被列為神道迷信之流,地位十分低落,尤其從大陸來的僧侶經常被疑為匪諜,三天兩頭就被抓去盤查詢問,甚至鎯鐺入獄。許多人開始另謀出路,我也曾打算到其他地區,如香港、馬來西亞、瑞士等有因緣的地方,但是好不容易籌足了路費之後,聽說一些同道有的沒有身分證,有的沒有入境證,無法在臺久居,也急於到其他地方去。我心生不忍,於是將僅有的錢分送給他們做盤纏,自己繼續留在臺灣。沒想到後來居然能在這裡結了許多法緣,開展出另外一片天地,俗語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一直相信:隨順因緣,助人為先,「因果」必定不讓你「吃虧」的。
  
  四十多年前,地處臺灣東北的宜蘭還是一個沒有開發的鄉鎮,從臺北前往宜蘭必須搭乘四、五個小時的煤炭火車,到了宜蘭,因為要通過二十多個山洞,所以臉龐、耳朵、鼻孔全都沾滿了黑色的煤炭,再加上那裡生活條件很差,請來的法師沒有一個願意待在那裡弘法,因為連上一個廁所都要行走二十分鐘到火車站去方便。我知道以後,便束裝前來,就這樣,我在宜蘭一待就是數十年,至今戶口仍在宜蘭。雖然創建佛光山,但從來沒有離開的念頭,我在這裡建講堂,設立幼稚園,成立佛教歌詠隊、弘法隊、學生會、兒童班,成為新佛教發展的基礎。我想當初如果害怕「吃虧」,繼續待在人文薈萃的臺北,可能就不容易有如此的成就,臺語有一則俗諺,說:「佛祖疼憨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一九六七年,褚伯思夫婦將全部資金投資在高雄大樹鄉的一塊丘陵地上,想要開建一所海事專科學校,結果和合夥人意見不合而作罷。但這塊地因土壤貧瘠,麻竹遍布,高低不平,到處兜售都無人肯買,褚氏夫婦一家老小的生活,甚至債務,頓時面臨問題。我知道以後,為了替他們解危,立即讓售高雄市中山一路三十四號的佛教文化服務處的房屋,以所得款項買下這塊丘陵。聞者莫不說我是個傻子,因為一來,我和褚氏夫婦夙昧平生;二來,這兩塊地的價值簡直有如天壤之別。我力排眾議,節衣縮食,搭草寮,開荒地,三十多年來,在這裡奠定佛教文化、教育、慈善、弘法事業的基礎,這座當初沒有人要的丘陵,就是現在封了山大家還設法要來此一看的「佛光山」。直到如今,我們每個周末所舉辦的假日修道會,都是上千甚至數千人從臺灣各地前來參加。回想當初種種,不禁禮讚若舜長老那句「學佛要學吃虧」,真是一句擲地鏗鏘的至理名言。
  
  蔣經國先生在江西所辦的正氣中學在臺復校,一九七六年,在經營上有了困難,我聽說此事,便與校方議定,由佛光山出錢買下辦學的權利助他遷校,當時有人和我說:「你這樣做很『吃虧』,因為你還必須另外花錢建校。」但我覺得錢用了還會再回來,所以毅然決然多花一倍以上的錢才創辦現在普門中學。如今想來,在二十年前戒嚴時期,我能為佛門辦一所中學,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這種不是用金錢所能衡量的價值,不也是由「吃虧」才能換來嗎?
  
  一九九六年,嘉義某管理學院雖申請立案,但沒有經費開工建築,不知如何是好,探詢佛光山有沒有接辦的意願,那時我們正在宜蘭礁溪林美山探勘地形,籌建佛光大學,無論在財力、人力、物力等方面都十分吃緊,許多人勸我:「如果另外再接辦一個大學,恐怕十分困難。」但是我仍然堅持己見,付費接管,一面接下待建的工程,一面和教育部進行申請開學事宜,一年不到,嶄新的南華管理學院成立,二、三年來,不但辦學風評甚佳,而且已經舉辦了多次的國際學術會議。這又證明了,只要你心存正念,即使「吃虧」,也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情。
  
  從華藏寺到僧侶服務隊,從大陸到臺灣,從臺北到宜蘭,從佛教文化服務處到佛光山……,回想我和每一個地方的因緣幾乎都是將別人不要的拿去做,但我都能做得不負眾望,不僅將佛教發展到五大洲,而且為佛門辦了許多事業;從普門中學到南華管理學院,我也是咬緊牙關,接下別人未完的事業,雖說是多少血汗,多少辛苦的結晶,但能為佛教界、教育界豎立一個現代化、國際化的形象,不也是意義非凡嗎?所以,後來我常教導弟子們不要怕「吃虧」,多承當,多擔待,正好可以考驗我們的信心,我們的慈悲,我們的道念,我們的能力。
  
  中國有一則故事,敘述閻羅王審判兩兄弟,問他們將來投胎為人,要做受的人生,還是給的人生。哥哥說:希望能做一個為人付出的人生;弟弟說:希望能做一個接受別人所有的人生。後來,閻羅王依照他們的願望,哥哥投生在一個富貴人家,終其一生樂善好施;弟弟投生在一個以乞丐為生的人氏,終其一生皆以乞討為業。這雖是一則寓言,但也說明了:一個人如果懂得付出,不計較「吃虧」,才能擁有一個富有的人生;一個人如果錙銖必較,只知道接受,卻吝於付出,必定是一個貧窮的人生。中國有一句俗話說:「吃虧便是福。」真可以說是先人智慧的結晶。
  
  我經常懷念和煮雲法師之間數十年不變的交情,他過去和我在一起旅行,坐車、住宿都是我去付錢,可是一到了吃飯、照相,他都搶先坐中間座,走在前面站。有人說他喜歡討我的便宜,但我卻心甘情願地「吃虧」,而且很喜歡他討我的便宜,因為我很體諒他過去青少年時窮久了才會如此,更何況他真情善良,沒有心機,甚至經常對我的弟子說:「煮雲沒有福報,有的東西也守不住,不像你師父,到那裡都能所願成就。」其實我的所願成就也都是從「吃虧」來的。
  
  記得四十多年前在宜蘭弘法的時候,每逢法會,我都請前來參加的信徒們順便在寺院用齋。那時大家的經濟都不富裕,許多人攜家帶眷來吃齋飯,才添幾角的香油錢,因此每次法會辦下來都入不敷出。有些人就勸我不要辦齋,但我還是寧願自己「吃虧」,結果一次一次辦下來,信佛教的人越來越多,像依空、慧龍、李宗德、林清志、楊梓濱等,那時候都還是小孩子,由於曾經結下這段法緣,他們長大之後,有的跟隨我出家,有的在各地幫我辦佛光會,實在是當初始料未及之事。所以後來佛光山各別分院的住持、當家向我抱怨許多上班族的人在吃飯的時間總喜歡到寺院來趕齋時,我總是告訴弟子們:「人家肯來吃飯,是看得起我們,我們應該感謝他們給你添福的機會。」
  
  佛教的出家人有兩種不同的方向,一種是弘法利生,一種是經懺佛事。一般人很感謝經懺佛事的法師,一堂功德佛事下來,不但磕頭跪謝,還自動送上紅包供養;但是對於弘法的法師,一般人比較不了解他們的重要性。尤其在以前民智未開的時代,你要弘法,不但自己要花錢租場地,裝電燈,還得拜託人去聽你講經。他們來聽經,你還要感謝他們前來捧場。
  
  由於弘法利生看起來是一條很「吃虧」的路,所以過去很多出家人不喜歡發心弘法。但我卻認為弘法是佛教的根本,因為菩提種子一旦撒播出去,將來的收成必定不可限量。所以我寧可自己小小犧牲,也設法到各處去弘揚佛法,而且辦理免費的佛學班、夏令營等等,結果接引了許多知識分子前來信仰佛教,我們一起奮發努力,將臺灣的佛教從老年的佛教帶向青年的佛教,從迷信的佛教帶向正信的佛教,從拜拜的佛教帶向聞法的佛教,從寺院的佛教帶向會堂的佛教……,這不全都是肯「吃虧」得來的成績嗎?
  
  慈航法師曾說:「如果你和那個人過不去,就叫他去辦學或辦雜誌。」而我在全世界,寺院建了一百多間,國際佛光會在世界各國重要定點都成立有總會、協會一百五十多個,由佛光會辦有中華學校、《佛光世紀》以外,也已辦了十六所佛教學院及中學、大學、雜誌社、編藏處、經典翻譯中心等,雖說是多少血淚辛酸,但是為社會培養了多少人才,為佛教紮下了多少的基礎,這些事情深遠的意義不是只看表面的「吃虧」所能計算的。
  
  儘管我為了佛法的弘揚,為了大眾的利益,做了許多吃虧的事情,但了解「吃虧」三昧的人還是不多,像南華管理學院創辦之初,我就規定不收學雜費,一些學者認為辦高等教育應該採取高學費制度,讓有經濟條件的人來讀書;也有許多關心佛光山的人恐怕這樣一來,我們要揹負更多的銀行債務。但我覺得佛法之前,人人平等;大學之前,也應該讓人人有機會讀書。
  
  我經常看到許多清寒子弟雖然資質優秀,但是因為學費太高,只好望著大學的門檻興嘆,心裡覺得很可惜。再說,現今的時代,功利主義掛帥,連教育都變成一種商業交易,長久以來青年學子缺乏感恩的美德,所以我也想換一個方式來引導社會的風氣。基於這許多理由,我還是堅持實行不收學雜費的制度,一年之後,我就收到學生的感謝函,最難得的是,我在學校舉辦成年禮的時候,許多青年學子都自動報名來參加,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不在乎將來他們是否信仰佛教,但是我想如果莘莘學子能在這所學校的教育下,建立正確的人生觀,甚至社會大眾能因此對經濟價值觀念重新思考,估定了解「吃虧」哲學的美妙,那我就可說是「賺」到了。
  
  一向以來,對於佛教界的事情,我即使自己生活困難,也設法予以支援。近十年來經濟比較寬裕,我經常開辦僧伽講習會、寺院講習會,不但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而且還將一套套新編的藏經、《佛教叢書》送給大家,連弟子都在笑我又在做「吃虧」的傻事,而我則認為與其自己珍藏,不如供養一切有心人士,讓所有的寺院都能具備健全的制度,讓所有的佛教徒都能擁有正確的理念,讓大家都一起來光大佛教,弘法利生,讓整個社會風氣改良,人心淨化起來,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
  
  我不但經常資助佛教寺院及其他公益社團,也勸信徒對他們作一些布施。弟子不明白,問我:「佛光山的建設需要那麼多的經費,你還教信徒捐給別人,不是白白『吃虧』了嗎?」對於這個問題,我的哲學是:「該是你的,即使『吃虧』,還是你的。」
  
  記憶最深刻的是數年前,我將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給我的版稅捐給花蓮基督教門諾醫院,信徒知道以後,紛紛讚歎,我告訴他們:「你們也可以捐給他啊!」像羅李阿昭居士依言捐獻之後,看到我要開辦佛光衛視,更加感動,所以掏出不止數倍的錢給我作為電視台的籌備基金,甚至張姚宏影、陳鄭秀子、薛政芳等人,一個個跟進。所謂「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世間一切諸法本來平等,不增不減。「吃虧」,即非吃虧也。
  
  目前社會上有許多人覺得拜神比信佛好,因為拜神可以向神明祈求功名利祿,佛教卻教人要布施喜捨、忍辱負重,這些看起來都是讓自己「吃虧」的事情。其實,凡事皆有因果,布施、忍辱,看起來是別人佔便宜了,其實自己才是真正的受益者。像我終生都因為「吃虧」而讓我的佛道更上一層樓,因為「吃虧」而使得佛教事業更加興隆發達。所以,在此奉告大眾:「吃虧」不但是修行最討巧的方式,也是做人處世的不二法門。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一月)

要知道慚愧與苦惱

淨土宗印光大師自稱「常慚愧僧」,我的同學煮雲法師也經常自稱「苦惱僧」。「慚愧與苦惱」確實不可不知,不可不奉行。因此,要知道「慚愧與苦惱」這一句話,也成為我的座右銘。
  
  不但印光大師、煮雲法師一個稱「慚愧」,一個稱「苦惱」,歷代以來,幾乎所有的高僧大德都經常自謙「慚愧」與「苦惱」,今日的青少年學道不易成功,就是因為少了知「慚愧」、知「苦惱」的性格。假如一個人從他懂事的時候開始,就經常「慚愧」對父母的孝順不夠,經常「慚愧」對老師的尊敬不夠,經常「慚愧」對親人的照顧不夠,經常「慚愧」對晚輩的提攜不夠,經常「慚愧」不懂世間上的各種學術,經常「慚愧」對別人的恭敬與溝通不夠,經常「慚愧」沒有能力擔當世間上的各種責任,經常「慚愧」不能幫助世間上多少的苦難眾生,經常「慚愧」自己的思想、信仰不夠清淨,果能如此「慚愧」,就會奮發圖強,有所作為。所以儒家有謂:「知恥近乎勇。」《佛遺教經》也說:「慚恥之服,無上莊嚴。」
  
  光是知道「慚愧」不夠,我們還要知道「苦惱」。我自幼就不善於佛教的歌詠梵唄,自覺非常苦惱;我一生沒有語言天才,學了多次的英文、日文,都不能進入情況,經常感到非常苦惱。此外,我沒有特殊的技能和專長,也覺得非常苦惱,例如:聽到有人向我報告水電的專業設備,我就不知如何是好,聽到有人和我說明財務收支預算的數據,我也不知如何應對。但由於我能效法古德「知道慚愧與苦惱」的美德,發心學習,勤勞向上,不敢稍懈,讓我感受到「慚愧與苦惱」為我的一生增加了無比的力量。
  
  先師志開上人也在我初出家的時候,經常訓示說:「我們要『知道慚愧』,要『知道苦惱』。因為我們這一世系既沒有輝煌的傳承,也沒有往聖先賢的歷史;我和你既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也沒有過人的智慧;既沒有皇親國戚可以依附,也沒有豪門鉅子的靠山。現在我們的一切,所能靠的只有靠佛法,靠因緣,靠我們『知道慚愧與苦惱』,以『慚愧與苦惱』激發我們奮鬥、精進的力量。」恩師上人的勉勵更增加我對於「慚愧與苦惱」的認知與受用。
  
  回想數十年來我對佛教事業的發心承辦,不都是靠著「慚愧與苦惱」的力量嗎?例如:辦雜誌或印行佛書的時候,遭逢許多困難,幸好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夠的苦惱,進而到處請益,虛心學習,因此所辦的文化事業均能維持不輟;我更感謝讀者們熱心的護持,由於他們的淨財使佛法傳播得以發揚廣大,慚愧我何功何德,只不過是一個代辦者而已,既然有人如此看得起我,我就要更加努力,以不斷的突破向前,不斷的進步成績,向他們表示我的禮敬與感謝。所以,每當佛光山的功德主護法會議時,我都用台語向大家說:「歡迎你們『頭家』回來。」
  
  每當有人讚歎我辦的佛教學院、僧伽教育,或者大學、中學的時候,我也感到十分慚愧,因為這都是許多功德主的布施淨財,他們設立各種獎學金,以各種喜捨得來的成就。是他們給我的因緣,讓我有機會服務,所以我要加倍用心,以優良的辦學成果奉獻給我們的「頭家」。
  
  多年來,我在各個國家的會堂及各大都會的體育館主持佛經講座時,總是萬千聽眾齊聚一堂,其實有誰知道我每次在這種場合的時候,都會膽顫心驚,深怕沒有好的佛法來供養大家,勞煩大家不辭辛苦前來聞法,能不「慚愧」,所以在講經的時候,我總是準備醞釀,戮力以赴。
  
  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雖然「慚愧與苦惱」的心情形成不斷的煎熬,但也促使我在佛道上永遠精進不懈。有人說我帶動了台灣佛教的發展,甚至將佛法弘揚到全世界。其實,這都是十方大眾帶動了我的發心,「慚愧與苦惱」給予我增上的因緣。
  
  我從幼小到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就有害羞的性格,在人前不敢講話,甚至別人的賞賜也不敢接受,凡有所表現總是畏縮後退。初到臺灣不久,約有十多年,我每個月一次又一次地從台北坐火車到高雄講經,後來因為禁不起每次信徒的迎送,感到「慚愧與苦惱」,受當不起,所以決心有一段時間不曾前往,但「慚愧與苦惱」有時也鼓動我發心增上;而責任感的趨使,也與「慚愧、苦惱」奮鬥。
  
  雖然我發起「家庭普照」,但我平時卻很少到信徒家中走動,為的是不敢承受太多的恭敬供養,甚至於我自己所創建的各別分院,有時前去,也不敢事前告訴大家,惟恐他們費心張羅,特別接待。基於自己發自內心深處的「慚愧與苦惱」,所以一概不敢給予他人太多的麻煩,許多事情我都是自己處理,所以我不但自己學會理髮、洗衣服,也學會縫衣補丁。
  
  這幾年在世界各地,為了弘法,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從這一個都會飛到那一個都會,每次一抵達機場,或者一下火車的時候,就看到信徒們羅列成隊,獻花頂禮,甚至還插旗子,拉布條,邀請樂隊擊鼓奏樂以示歡迎。目睹此景,每次均令我「慚愧、苦惱」,真想鑽一個地洞跳進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有向海內外佛光山各地別分院的徒眾及信眾宣布:「以後你們如果有十個人以上來接我,我就至少一年不再前來;如果獻花,我就兩年不會前來;如果再有拉歡迎布條,我就三年不來;如果要我到餐館裡吃飯,我就四年不來;如果吃飯的時候,像齋宴一樣,一道一道地吃法,我就五年不到。」因為「慚愧、苦惱」渺小如我,實在承擔不起如此多的濃情厚意,遑論至尊至貴的恭敬供養,個人實在承受不起啊!
  
  君不見前賢先輩們都十分自我珍惜,恐怕折福,所以不敢承受他人過多的好意,甚至喊出「惜福」的口號。的確,銀行裡的存款再多,如果你不愛惜,不但不能繼續進帳,而且還揮金如土,一旦存款用完,將到何處去張羅呢?福報也是如此,趕快培植都來不及了,那裡敢去浪費耗用呢?
  
  記得過去慈航法師一見到人,再心愛的東西也都願意喜捨給對方。他有一次告訴我:「有感於此生的福德因緣不夠,深深覺得『慚愧』,覺得『苦惱』,所以怎麼能錯過廣結善緣的機會呢?」我覺得能做到慈航法師的慈悲,才無愧於為僧之道。
  
  大醒法師也曾對我說過:「《口業集》是我將平日評論佛教界長短的文章結集而成的一本書,回想當初寫作的時候,對寺院人事嚴詞厲語,毫不留情,及至印光大師罵了我一句話『造口業』,才自覺『慚愧與苦惱』,所以就將這本書定名為《口業集》,以表懺悔之意。」祖師大德反求諸己,自承過失的風範於此可見。
  
  多年來,我不但在教界學習施捨,對於教外也樂於結緣,例如,善牧修女會救援雛妓,我聽說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也欣然資助;陽光基金會幫忙殘障人士,我也極願奉獻;甚至慈濟功德會及基督教門諾醫院,我都曾做過捐獻;此外,台南、屏東的戒毒所及各地監獄,我也派遣弟子前往輔導、說法,因為總想到為自己「慚愧、苦惱」的人生,結上一些善緣。
  
  在社會上,我們常聽到不少人怨怪國家對自己的刻薄,但不妨想一想:我們對國家又貢獻了什麼呢?有的人怨怪親人,但是請你再想一想;我們對親人又有什麼樣的照顧呢?有的人怨怪朋友,但是最好也先反省自己:我們對朋友又做了些什麼?有的人怨怪兒女,但做父母的有沒有考量到:我們對兒女又盡到什麼長輩的責任呢?假如我們能夠「知道苦惱與慚愧」,念及國家的保護,父母的養育、師長的教誨、親人的關懷、朋友的支持,我們除了「慚愧、苦惱」之外,感恩都尚且不及,那裡敢去怨天尤人呢?
  
  世間上,士、農、工、商供應我們衣食住行;社會上,傳播媒體供給我們訊息新知。一絲一縷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一粥一飯不會從虛空中蹦出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仰賴十方大眾的因緣,我們只有用「知慚愧、知苦惱」的心情來接受,以惜福、感恩的行動來報答,唯有如此抱著共享共有的雅量,才是一個有承擔,有情義,受得起,給得起的人生。
  
  此外,春天盛開的花朵、夏日和煦的薰風、秋天朗淨的明月、冬日溫暖的太陽,讓我們享有多少生活的情趣,我們如果不知道「慚愧與苦惱」,鎮日在人我是非裡面打轉執著,怎能堪受大自然的厚愛呢?橋樑給我們通過,大樹給我們蔭涼,雄偉的高山給我們攀登,遼闊的湖海給我們遨遊……,那一草一木的情義,那一砂一石的貢獻,我們都必須帶著慚愧與感恩、苦惱與惜福的態度來領納承受,否則豈不是連樹木花草、江湖河海都不如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千辛萬苦把佛教帶動到國際化、現代化、人間化、大眾化,首先得感謝萬千的信眾給我的善緣,否則慧淺德薄如我,那裡能得到這許多的善緣美景呢?由於我自己一直抱持慚愧與苦惱的心念,例如每次法會、活動從開始籌劃到進行期間,我總是謹慎地四處查問,擔心來山大眾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往往為此責備徒眾準備不周;活動結束時,我也帶著一顆感念的心,在佛前祈願祝福,希望大家都能把朝山的法喜和平安帶回家去,和家人共享。
  
  國際佛光會百萬會員分布在全世界各地,他們有的關懷社會救濟賑災,有的施捨貧苦關懷殘障,有的創校興學慈悲度眾,有的護持弱小,照顧孤寡,例如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副總會長游象卿多次急難濟助、嚴寬祜獎學助人、曹仲植萬輛的輪椅施捨、張姚宏影文教事業的發心、王樹芳在世界各地慈悲喜捨,乃至全佛光會的人等,他們近年來對於巴布新幾內亞的海嘯、哥斯大黎加的風災、宏都拉斯的水患、南非以及孟加拉、拉達克的興學、救災支援及公益活動都不遺餘力,每次發動會員們共同募款,動輒都是數千百萬元的善款。他們的發心喜捨更加使我感到「慚愧與苦惱」。因為我的倡導,他們就響應割肉餵鷹的發心,不但向諸佛菩薩學習,也實踐了佛菩薩的悲願。因此,我除了弘法利生的文教事業以外,更要走向慈善的行列,對他們除了「慚愧感恩大願心」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從未學過建築工程及室內設計,但佛光山各道場的建築專家、室內設計師卻經常詢問我的意見,「慚愧、苦惱」的心情油然而生。為了給信眾提供一個良好的學佛環境,我曾經每到一地總是留心當地的各種建設作為參考,我每接觸一個工程,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開會向大家學習,現在各地別分院不但能擁有融和古今的特色,佛光山也把佛教和社會做了融和,由此深深感到「慚愧與苦惱」能夠建設未來的世界。
  
  《遠見雜誌》曾說我是「佛教的創意大師」,名記者卜大中則以「佛教的馬丁路德」形容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是如此,但我的確認為:在人生的道路上,自滿是阻礙進步的最大因素,傲慢是破壞道業的最大敵人,根本解決之道,在於培養「慚愧與苦惱」的性格。常聽別人說:「你不了解我。」其實真正最不了解自己的還是自己。若非透過徹底地自我反省,不懂得慚愧與苦惱,就不易看清自己的缺點,當然就不能革除染污執著的習氣。
  《彌蘭陀王問經》記載希臘的彌蘭陀王與那先比丘之間論辯的精采對話。有一天,王問比丘:「一個證悟四果的在家居士也要向沒有開悟的出家人禮敬嗎?」那先比丘答道:「應該禮敬,因為出家人嚴持淨戒,具有慚愧心,將來會有證悟佛果的一天。」如同一塊白布有了一些污點,就十分明顯,但只要馬上洗清,就會恢復潔白;但一塊骯髒不堪的抹布,大家習以為常,想要洗清也不容易。惡習也是如此,唯有趕緊以「慚愧、苦惱」的法水,才能盪滌清淨。九五之尊的彌蘭陀王與那先比丘一番脣槍舌戰之後,終於拜服在三寶座下,因為他在真理之前,不得不「慚愧、苦惱」自己的卑微。
  
  記得童年的時候,母親指著我說:「你這個八折貨。」這是家鄉罵人的話,意指人的品質不好,如同只能打八折的貨品一樣。母親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直至今日,我仍然時常提醒自己,待人處世不能打折扣,必須全心全意,希望能減少「慚愧與苦惱」的遺憾。
  
  記得初來臺灣時,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一位同參道友對我的照顧不周,表示非常不滿,要找我抗議。我知道以後,心中充滿「慚愧與苦惱」,想到數十年患難與共來臺,必定自己有得罪他的地方,所以我就注意改進,加倍對他關心友好,結果後來彼此一直如兄弟般往來。
  
  蕭師姑是非常善於烹飪的高手,每次我請她為客人準備宴席時,總是心懷「慚愧」,感念她的辛苦,同時也自覺「苦惱」,因為自己事情忙碌,無法親自掌廚,經常給她帶來辛苦,所以頻頻感謝、讚美;我每次到各別分院巡視時,不先到佛殿拜佛,總是到廚房向義工表示感謝;我每次請學生出坡勞作時,也經常用感謝的語氣,跟大家說:這件事非得要你們幫忙才行……,由於「慚愧」的感謝,「苦惱」的求助,往往能獲得大家更多的幫助。
  
  甚至對於徒眾,我也經常感覺「苦惱」,因為沒有給大家好因好緣,不能讓每位弟子都能發揮潛力,所以感到「慚愧」萬分。在佛光山,我設立良好的福利制度,讓他們在教育、深造、度假、醫療、退休等方面,都能得到最佳的保障。所謂「身安則道隆」,如今看到一千餘位出家弟子們能在道業上精進不懈,是我最安慰的事情。
  
  同參道友和一些信眾常說我是調和高手,都找我去排難解紛,甚至於兄弟分家、夫妻不和,我都去,其實祕訣無他,只在於我抱持皆大歡喜的想法,並帶著「慚愧與苦惱」的態度,先說好話,多陳己過,對別人多加尊重,因此一些暴戾氣氛的情形,我都能迎刃而解。
  
  多年來的人事歷練使我深深感受到:一個人只要把「慚愧與苦惱」培養成為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把「慚愧與苦惱」表現在行住坐臥、語默動靜之中,必定能廣結善緣、增長品德。慚愧自己的無知、慚愧自己的無德、慚愧自己的無能、慚愧自己的不足,因而具有苦惱的自謙,益己又益人,何樂而不為呢?
  
  《法華經》中有一位常不輕菩薩遇人即行禮拜,並且說道:「我不敢輕視汝等,汝等將來皆當作佛。」由於他累劫以來,心中常懷「慚愧、苦惱」,所以不但擁有「常不輕」的美名,也成就了日後的佛道。世親菩薩本來學習小乘佛法,有一天他無意中接觸到大乘經典,當下慚愧、苦惱過去以小謗大的過失,欲以割舌來懺悔前愆,後來在胞兄無著菩薩的勸導下,寫下許多不朽的大乘論典,裨益了後世無數的眾生。古聖先賢秉持慚愧、苦惱的美德,在弘法利生上兢兢業業,精勤勇猛,吾輩凡夫慧淺德薄,怎能傲慢懈怠,無所用心呢?
  
  如今我年七十又三,懷著「慚愧、苦惱」的心情,期待自己能在菩提道上更加努力,把握快速飛逝的時間,將和平的理念貢獻世界,將佛法歡喜布滿人間,則於願足矣!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四月)

最高的管理學

妙睦從佛學院畢業出來之後,就被常住派到洛杉磯西來寺擔任知客。有一天,我在西來寺款待客人,對過程有一些意見,我問她:「妳在那裡受教育的?」她說:「就讀佛光山叢林學院之前,是在香港念管理學。」我聽了以後,和她說:「妳過去念的管理學,都是學著去管事,去管人,是不夠的,妳今後最好要學習把自己管理好,才是最高的管理學。」
  
  今天正逢「管理學」到處普及的時候,論其種類,真是不勝枚舉,有企業管理、人性管理、民主管理、分層管理,乃至於飯店管理、醫院管理、行政管理、倉庫管理……,但是對於如何「管理」自己,「管理」內心,就很少設立如此的課程了。在一九九六年,我創設了南華管理學院,和臺灣各個大學一起參加聯合招生。經過一番研究之後,我深深感到:佛教其實就是一門精深博大的「管理學」。
  
  像一卷《阿彌陀經》,就是阿彌陀佛的「管理學」。在他的西方極樂世界裡,不但享有優美的自然環境,富麗的亭臺樓閣,清淨的休閒娛樂,融和的群我生活;而且沒有政治的迫害,沒有惡人的干擾,沒有經濟的困境,沒有男女的佔有,沒有交通的事故,沒有生態的污染,沒有衣食的擾人,沒有老病罣礙,沒有種族的界限,沒有怨家的敵對。阿彌陀佛將極樂世界的居民全都「管理」成「諸上善人聚會一處」,可以說阿彌陀佛就是一個最高的管理專家,因為他能夠給人安全、給人安樂、給人安心、給人安適。
  
  一卷〈普門品〉,是觀世音菩薩最好的「管理學」。觀世音菩薩為了將他世界裡的眾生「管理」好,所以先救苦救難,讓眾生得以無憂無懼,例如你有貪欲的,他布施喜捨來幫助你;你有瞋恨的,他以慈悲來教化你;你是愚癡的,他用智慧來引導你;你有疑嫉的,他賜信心來攝受你;求生兒子的人,他能幫助你生下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兒的人,他能幫助你獲得端正有相之女。如果你是軍人,他為你說軍人法;如果你是工商人士,他對你講工商管理法;即使你是一個童男或童女,他也會以童男童女的教育布施給你……,因為觀世音菩薩善於隨類應化,觀機說法,所以他走進了每一個人的心中,而信者們也將家庭裡最好的地方供奉給他,心悅誠服地接受他的信仰及領導。
  
  由此看來,我們可以得知,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的各種「管理學」,是合乎自我的管理、自性的管理、自覺的管理、自知的管理。由於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給予我們管理的示範,所以讓佛教發展出各種宗派的「管理法」,叢林寺院的「管理法」,僧團戒律的「管理法」,祖師大德的「管理法」……,可謂內容繁多,欹歟盛哉!讓佛教對於當代社會,甚至自我的「管理」等等,都有很大的貢獻。
  
  三十年前,我訪問日本時,見到日本工商企業團體,一隊一隊,一團一團的,都到各大寺院集合受訓,聽說這叫作「職前訓練」,是公司行號為了教育員工良好的思想理念及生活習慣,所以在他們正式工作之前,送到寺院裡接受佛教的「管理」訓練。當時日本寺院負責行政的出家法師也無不以佛門「管理」做人、「管理」工作的方式傾囊相授。那時,我就認為今後的佛教在社會的管理方面應該提出一些貢獻。
  
  世間上,物品的管理比較容易,因為物品既不會表達意見,也不會和你對立抗爭,你怎麼安排,它就如何地發揮功用;說到管理事情,事情也還算很好管理,因為事情有一定的原則,如果能將事情的輕重緩急拿捏妥當,將事情的好壞得失權衡清楚,管理起來也就不為難了。
  
  最難「管理」的是人。因為人性是自私的,人有很多的煩惱,很多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面對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習慣、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學歷、不同的資歷、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籍貫、不同的年齡……,如何在這麼多的差異之中,將人統攝起來,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
  
  人,很難管理,其實,更難管理的還是自己的一對眼睛,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視,它有時偏不聽話;兩隻耳朵,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聽,它偏歡喜竊聽他人的隱私;一張口,你要管理它不亂說,它偏偏禍從口出,闖下許多麻煩來;一雙手,你要管理它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可與取,但貪愛小便宜的人總是不計後果……。自己的眼、耳、鼻、舌、身都不能聽從自己的命令指揮,又如何能管理別人,管理其他的事情呢?
  
  其實眼、耳、鼻、舌、身,是有形有相的,還算好管理,假如管理自己的內心,這就難上加難了。心中的自私無明、煩惱邪見,如驕慢、嫉妒、憤恨、執著等等,如波浪一般鼓盪不已,如果自己缺乏大願、大力、大智、大悲,那裡能管理得了自己和自己的內心呢?
  
  盤踞在心中的煩惱雖然難以管理,即使是心中的一念情執也不易管理,有的人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可說是將自己心意情執發揚到極點;有的人愛國、愛民、愛家、愛人,即使如何地執著不捨,也還能為社會所接受;但,就有一些人,他們的心像頑猴惡馬一樣,總是犯人禾稼,最終還是自己受害至深。
  
  一個人想將自己管理好,則須管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例如:自己的思想要管理好,自己的心念要管理好,自己的威儀要管理好,自己的語言要管理好,任何一個地方管理不好,都會為我們帶來多少無謂的災殃。
  
  平時承蒙有人讚美我,說我門下徒眾之多,寺院之多,不知是如何管理的。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管理」的法則,像我管理寺院,從不上鎖,像大雄寶殿、大悲殿、會議室、客堂、教室等等都是全日開放,好讓大眾隨時都可以進來瞻仰、使用;我管理物品,不喜歡建倉庫,我覺得物品是做來給大家用的,最好能物盡其用,東西一旦堆在倉庫,沒有人看得到,往往一放多年,等到要用的時候已經發霉生銹,豈不可惜!我管理錢,也不喜歡放在秘密的地方,三十多年前在壽山寺的時候,我將錢放在固定的地方,讓學生、徒眾各取所需,我認為這才是公平之道;我管理人,倡導法治、人治,甚至無為而治,我覺得最好的管理,其實是自己內心的管理。心治則身治,身治則一切皆治。
  
  有一段民間的繞口令說:「有一個城隍廟,東邊坐了一個管判官,西邊坐了一個潘判官,西邊的潘判官要管東邊的管判官,東邊的管判官要管西邊的潘判官,究竟是要東邊的管判官來管西邊的潘派官,還是西邊的潘判官來管東邊的管判官。」就是判官也彼此不服氣,你要管我,我要管你,互相看不起,僵持不下,就很難為城隍爺了。可見有了管理對方的想法,就有了分別對立,反而就更難管理了。
  
  在禪門有一則饒富趣味的故事,可以和上面的繞口令成為對比。有一個信徒到寺院找住持講話,住持叫旁邊的一位老禪師說:「你趕快去沏茶!」不久,住持又叫他:「你快去切一盤水果來!」住持和信徒講完話,又向老禪師喊道:「你陪客人聊聊啊!我有事要先走了!」住持出去了以後,信徒很奇怪地問老禪師:「這位住持是你的什麼人啊?」老禪師回答:「是我徒弟啊!」信徒大為不滿,說道:「既是徒弟,怎麼可以叫師父去泡茶?」老禪師回答:「他只有叫我去泡茶,沒有叫我去燒茶,燒茶就比較難了。」「他還叫你切水果!」「他很慈悲啊!只有叫我去切水果,沒有叫我去種水果,種水果可就更難了。」「他自己先走了,還叫你來陪我!」「他年輕,比較有用;我老了,所以做一些瑣碎的事情。」其實,在這個寺院裡,老禪師才是真正懂得「管理」三昧的人,由於他能顧全大局,放下身段,透視人際之間的因緣關係,因此讓整個寺院和合無諍。
  
  有鑒於「人和為貴」,所以我一向主張「集體創作」,我覺得最上乘的管理方式,應該是讓大家自動自發,肯定彼此所扮演的角色,互相合作,共同奮發突破;我也大力提倡「同體共生」的精神,我覺得最高明的管理原則,應該是讓整個團體能夠產生共識,上下一心。雖然我一手創建佛光山,但我都以召開會議來代替下達命令;儘管我是多少人的師父、師公,但我寧願大家商討研究,也不願斷然否決別人的意見。當然,其中也曾遇到很多不必要的困擾,例如一些應趕緊實行的議案,因為主事者的保守而延誤時機,以致日後必須付出多倍的努力及代價,但是為了尊重他人的看法也有其必要,所以我願承擔一切後果。三十年來,為了斡旋各個單位的意見,為了調和各個主管不同的看法,總有開不完的會議,但想到能給人多少利益,給人多少方便,給人多少學習,一切的辛苦即刻化為烏有。
  
  過去曾經聽過一則家庭主婦的故事,讓我感念良多:有一個母親就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家人們秘密地商量著如何為她祝壽,想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最喜歡什麼,最後小兒子說:「我知道,媽媽最喜歡吃我們每餐剩下來的飯菜。」大家想想,的確如此,於是到了這一天,兒女們就將冰箱裡的剩菜清出來煮了一鍋,說道:「媽媽!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們煮了您最喜歡的剩菜孝敬您。」這位母親聽了,一面流淚,一面說道:「是的,我最喜歡吃剩菜,幾十年來,你們所不喜歡的,我都默默歡喜承受下來。」自古以來,男士多稱自己的太太是內人、拙荊,甚至賤內等等,其實賢妻良母才是一個家庭裡面的主導內外的核心人物。我將這種肯犧牲,肯奉獻,不計較,不嫌苦的管理方法稱為「剩菜哲學」,用它來教導我的徒眾;但看古今中外,善於管理的良臣名將不都是因為擁有這種體貼、承擔的美德,所以能夠克敵致勝嗎?像吳起領軍,不但與兵士同榻而眠,同桌而食,而且噓寒問暖,為吮膿血,所以官兵們都肯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廣帶兵,在饑乏之際,發現泉水,不待士卒盡飲,必不近水,不待士卒盡餐,必不嚐食,所以大家都樂於為他效勞賣命,出生入死。
  
  因此,所謂「管理」,不一定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而應當深入群眾,將團隊的精神帶領起來。三十多年前,我初創佛教學院,即使像「出坡」這麼一件例行的事情,我都親自說明意義,並且身先表率,挑磚擔水。三十年後的今天,想要為我做事情的徒眾何止萬千,但我不僅未曾以命令的口吻叫人做事,還經常主動地為徒眾解決問題。常常聽說某個徒眾在北部事情忙碌,我便為他主持南部的會議;往往知道那個徒眾正在主持會報,一時無法結束,我就為他代課教書。我覺得:最好的管理,是自己先與對方建立「生死與共」的觀念,才能發揮最大的整體力量。
  
  有些人從事管理,善以謀略在人我之間製造矛盾,然而一旦被人拆穿,就不易為屬下所尊重;有些人從事「管理」,喜用計策先試探別人的忠誠,但是一旦被人識破,就不能為對方所信服。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好的管理方式,是以己心來測度他情,以授權來代替干涉。像龔鵬程先生和我素昧平生,只因聽說他的才華,便立刻在飛馳於高速公路的車廂裡,先用行動電話邀請他擔任校長,他先是一陣愕然,聽說我要建的是一所屬於全民的精緻大學,便一口答應,從此多年來的校務我未插手干涉,「南華」在他的帶領下,校譽日有所增;目前西來大學的校長陳迺臣先生,過去是花蓮師範學院校長,我將校務交付給他之後,也很少過問,西來大學的校務在他的拓展之下,也是蒸蒸日上。
  
  在世間上,一些父母和兒女們說:「你看!隔壁張家的某某多好,成績這麼好,那像你?」結果,孩子被說得一無是處,只有自暴自棄;在社會上,一些主管總是責備屬下不如別人,說者固然是「恨鐵不成鋼」,但沒有想到聽者的想法如何,根器如何,也就枉費心機了。每個人資質不一,各有妙用,只要你善於帶領,敗卒殘兵也能成為驍將勇士,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看出他們的優點長處,而給予適當的鼓勵?你能否看出他們犯錯的癥結,而給予確切的輔導?尤其,你能否不傷害他的尊嚴,而讓他的人生得到成長?像盤珪禪師以慈悲愛心感動惡習不改的慣竊,仙崖禪師以不說破的方式教導頑皮搗蛋的沙彌,凡此皆可看出歷代高僧大德「管理」十方叢林,接引各類僧眾的善巧智慧。
  
  過去曾經有一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男孩被送來佛光山,大家都嫌他笨拙,我用玩的方式來教他,慢慢地,他竟然開了智慧。大雄寶殿剛落成時,裡面一萬四千八百個小燈泡的線路錯綜複雜,都是他一人包辦;還有一個摩登妙齡女郎,每次來山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當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我收她作出家弟子,但她後來在佛法的薰陶下,不但勤勞努力,而且本分盡責,得到眾人的讚美。所以,說到「管理」,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中有多少慈悲與智慧。
  
  信徒和我講話時,常會驚訝地說:「你說中了我的心事了!」這是因為我自四十多年前弘法以來,就常在揣摩前來的聽眾、信徒是什麼職業,抱著什麼心態,我要和他講什麼話,讓他歡喜,讓他感動,由於我能用心為人著想,所以後來我在「管理」人眾的時候,就能應付裕如。
  
  我接辦南華管理學院時,曾將一座大樓的設計方位改變,事後許多人說改得真好,他們問我是不是會看地理風水?其實心有心理,人有人理,情有情理,物有物理,地當然也有地理,過去我在讀佛學院的時候,每次一上殿,我就知道要趕快站到那個位置,因為我喜歡敲法器,即使沒有開我的牌,也總想有遞補的機會。每次一到齋堂,我也知道應該往那裡坐,因為我的食量大,我要找一個行堂容易看到的地方,好為我添飯;每次一到教室,我會知道該到那個位置去,因為過去寺院沒有錢點油燈,只有自己趕緊選擇光線最好的地方;每次和師長談話,我也知道該往那裡站,因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好讓我能有更多學習的機會。後來舉凡隊伍的排列形式、建築的遠近高低、事情的快慢程序……,我都能拿捏得準確,這是因為我能用心將自己的「空間」管理得當的緣故。
  
  我經常在客人要來的前一刻,站在門口迎接,讓對方驚喜不已,有人問我是不是有神通?其實這是因為我從小就訓練自己要有時間觀念,例如什麼是五分鐘,什麼是十分鐘,甲地到乙地需要多少時辰,做一件事情要花費多少時間,我的心中都了了分明,所以一切事物當然也就能夠「管理」得恰到好處了。
  
  每年大年初一,我能約略算出今年春節大概會有多少人上山;在某些地方待上一、兩天,我也能知道當地寺院油香的多寡。徒眾輒感驚訝,其實我無絲毫特異功能,只是因為我有心去留意大小車子的流量,我肯去主動地了解每個地方的人文經濟,由於我心裡面有數字的概念,所以在管理寺院的時候,無論行政、財務、工程、總務……,當然就能夠預事而立,面面俱到了。
  
  所以,管理的妙訣,在於將自己的一顆心先管理好,讓自己的心中有時間的觀念,有空間的層次,有數字的統計,有做事的原則。尤其最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心裡有別人的存在,有大眾的利益,能夠將自己的心管理得慈悲柔和,將自己的心管理得人我一如,才算修滿「最高管理學」的學分。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五月)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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