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心甘情願 -- 往事百語1-1
星雲法師
02/06/2017 06:54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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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遭難遇

我的一生中,有許多信念與習慣,其中,「難遭難遇」這四個字令我畢生受用無窮!
  
  我出生在歷史上著名的魚米之鄉──江蘇揚州,我覺得這是一件「難遭難遇」的美事。家父忠厚老成,家母精明能幹,童年庭訓,愛的攝受與力的折服,兼而有之,我感到真是「難遭難遇」。在很自然的因緣下,禮志開上人披剃,他有著恢宏的氣度,不希望我終生隨侍在旁,因而及早將我付諸十方大眾,進入叢林苦修,我能投皈在這麼偉大的師父門下,實在是「難遭難遇」。
  
  我出家的地方,是有「六朝聖地,千佛名藍」之稱的棲霞山。在古寺深山裡十年,我看到春暖花開的寺周桃杏,也看到深秋漫山的楓葉,我接受善知識炎熱嚴威的考驗,也嘗到寒冬冰雪般的嚴峻教化,成就了我的法身慧命,我衷心感到「難遭難遇」。及至行腳臺灣,先是落腳在佛寺中,搬柴、運水、拉車、採購……無所不做。後來,又替人看守林產,日夜巡山,這一切「難遭難遇」的經驗,無不是在磨鍊我的心志,長養我日後淬勵奮發的道念。
  
  來臺後,由於生性內向,故先投入佛教文化圈中,編輯佛教刊物,但以食宿無著,而改從事佛教教育工作。未久,卻遭佛學院因故停辦,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鼓起勇氣,走入社會弘法。就在這種機緣下,我開始與大眾廣泛接觸,養成我「以眾為我」的習性,可謂「難遭難遇」。
  
  二十五歲至三十歲時,多少國家邀我講經弘法,但我因不懂英文,只得婉拒好意;多少寺院請我主持法會,我也因不擅梵唄唱誦,而辭卻盛情。現在想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得以安心辦道,專意以弘法利生為家業己志,這何嘗不是一種「難遭難遇」的因緣呢!當時臺灣寺廟囿於思想保守,不易接引青年學佛,欲培養佛教人才,唯有自設道場一途。佛光山,就是在這種理想下開闢而成。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有的困難阻撓、貧乏空無,無一不是「難遭難遇」的逆增上緣。
  
  一九八五年,我自佛光山退位後,承各方信徒愛護,未曾將我遺忘,這裡邀我講經,那裡請我弘法,在盛情難卻之下,日子未見清閒,反益形忙碌。馬不停蹄的雲遊行腳,足跡遍布海內外,使我結緣更廣。雖然舟車勞頓,總有一股「難遭難遇」的法喜,鼓舞著我精進不懈。「國際佛光會」這個世界性的佛教組織終於在一九九二年五月中旬誕生,各地會員也正急遽增加之中,佛教發展至此,可謂永劫剎那,「難遭難遇」。
  
  別人給予我的慈悲關懷、喜捨協助,即使是點滴恩惠,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是「難遭難遇」的善緣。例如:四十年前在宜蘭弘法時,物資缺乏,一文不名,每天只能就著一架破舊的縫紉機上撰寫文稿。數個月後,信徒將附近監獄中即將丟棄的書桌揀來給我使用。供養雖非珍珠瑪瑙,出自一片誠心,卻是「難遭難遇」。
  
  年輕時,經年累月,三餐不飽,一位老太太阿綢姑常常送來一碗麵、兩片麵包,給我止饑。清夜自捫:我何功何德?彼此又是萍水相逢,承她厚愛,把我當作師父或是兒子看待,此種恩情,「難遭難遇」。王鄭法蓮老太太與我素無深交,但憑一股信佛虔心,拿了我所撰寫的《無聲息的歌唱》和《玉琳國師》,沿門兜售,竟然各賣了兩千本。我所有初期弘法和教育事業,一盒粉筆、一個幻燈機,她都贊助,在人情紙薄的社會裡,尤其感到「難遭難遇」。現在我將高齡九十多歲的王老太太接來佛光精舍居住,頤養天年,也算聊表寸心。
  
  二、三十年來,不少青年學子隨我出家為僧,本著「有教無類」的精神,我對他們犧牲奉獻,現在有八百僧伽之多,更有許多護法居士,奉行佛光山「人間佛教」的宗旨,尤以支援建寺,幫助印經,發心服務,出錢出力,這一切的一切,令我不時有著「難遭難遇」的感受。
  
  春風秋雨固然可以潤澤群生,秋霜冬雪也可以成熟萬物。青少年時,師長們無情的打罵,無理的要求,孕育我服從、堅忍的性格,使我安然度過人生中的每一個驚濤駭浪,這種「難遭難遇」的教育方式,實在功不可沒。
  
  初出道說法,往往為一句講辭、一段例證而斟酌半天,案牘勞神,及至今日,在各地奔波,或廣開大座,或隨緣法施,信口道來,只覺得俯拾即是佛法。大眾慈悲,肯聽我演講,促使我深入經藏,慧解薰修,每思及此,唯有一句「難遭難遇」,足以略表心中無限感激。
  
  有人欺騙我時,自忖我是出家人,就必須寬大為懷;有人毀謗我時,自思我是出家人,就不會尋仇報復;有人加害我時,自許我是出家人,就需以慈心相向。長年經歷困頓蹇厄的環境,並沒有將我打倒,唯願天下蒼生皆得福祿壽喜;經常遇到無理取鬧的眾生,也沒有令我氣餒,唯有祝禱法界有情智慧如海,明理通達。所有的冤親債主、榮辱毀譽,透過「難遭難遇」的信念,化為忍耐、寬容,便能逆來順受,甘之如飴。
  
  生命中一切好壞榮衰,都因為我有了這個凡事作「難遭難遇」想的性格,而使我的人生充滿了喜樂與幸福!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七月)

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一九五二年起,我負責編輯《人生雜誌》,前後有六年之久。記得有一次,發行人東初法師說過這麼一句話:「錢,用了才是自己的!」這一句話使我終身受益無窮。
  
  從小我就在貧苦中長大,因為沒有錢,養成不購買的習慣,甚至不積聚的習慣。這個習慣,對我一生幫助很大,我一生的佛教事業都從這習慣而來。因為我沒有錢,我不積聚錢,但我非常會用錢。有錢是福報,會用錢才是智慧。
  
  一九五一年,我在臺灣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臺灣省佛教會發給我新臺幣五十元的月薪,對於一般人而言,這是一筆微乎其微的數目字,但是,因為我從小在叢林中長大,養成不貪不聚的習慣,五十元對我來說,也算是很多了。我每個月拿這筆錢為教室校舍添置教學設備,為貧苦學生購買文具用品以後,幾乎身無分文,但是眼看莘莘學子在佛學上有所成長,能為教界所用,深深感到非常欣慰,這不也是一種寶貴的財富嗎?原來,「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過了兩年,我到了宜蘭念佛會,每月有新臺幣三百元的供養,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富有了!當時,耶教十分盛行,於是,我拿出一百五十元購買銀製的卍字項鍊,與前來聽經聞法的青年佛子結緣,希望他們能掛在頸上,代表自己崇高的身分,好讓世人知道:不但有人佩戴十字架的項鍊,也有人以掛佛教項鍊為榮。另外的一百五十元,我則用來訂購一百份《人生雜誌》供信徒閱讀。一九五四年,每月的供養金提升為六百元,我就拿出一百五十元補助張優理(慈惠)、吳素真(慈容)等三人到臺中接受幼教師資訓練,其餘的一百五十元則用來資助演慈等就讀汐止佛學院。我每月如是,後來,隨我學佛的青年有增無減,閱讀《人生雜誌》的信徒跟著我到處傳教,學習幼教的女青年則回來幫我辦理佛教幼稚園,為寺院道場服務。我更進一步地了解到:「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一九五六年,我放棄了日本大正大學博士班的入學機會,將這筆開銷節省下來,幫助青年設置「佛教文化服務處」,發起佛教徒購書讀書運動。甚至後來供慈莊、慈惠、慈容、慈嘉、慈怡等人赴日留學,當年,正是經濟最為拮据之時,很多人都笑我是個沒有財務頭腦的傻子。結果,事實勝於雄辯,他們在學成歸國後,均以所學奉獻佛門。幾十年來,我不斷地資助年輕佛子念書求學,甚至到國外參學,現在他們都陸續成為佛光山的中堅分子。這些都一再證明了「錢,用了才是自己的」,是一句至理名言。
  
  普通家庭不過三五兒女,其教育費用就已非常吃力,而我目前不計算在家弟子,光是隨我出家者即不下千人,我辦了六所佛學院供他們念書,負責養他教他,尤其是數十名徒眾在英國牛津,美國耶魯、天普、加州,法國巴黎,日本駒澤、佛大、大正、東京,印度國際,韓國東國等大學的留學費用,更為可觀。此外,為了增廣弟子的見聞,我還鼓勵他們到國外旅行參學,每年所費不貲。我從不叫窮,也不為難,因為,我以為:不播種,就沒有收成;有錢不用,縱使積聚再多,也不是自己所有。
  
  「錢,用了才是自己的!」尤其是用在培養人才的身上,我一點也不吝惜,但是,布施金錢給人,最難的是公平恰當。記得早期隨我出家的青年,其所來自的家庭有貧有富,所需不一,所以,我就把錢置於一處,隨其自取,我認為讓他們各取所需,才是真正的平等。
  
  回憶自一九五三年起,出外佈教都在露天廣場,裝一盞臨時電燈要十二元,請一個人打鑼宣傳要十五元,還有其他的文宣、交通費用等等,對於當時財源有限的我來說,實在是非常困難。然而,有感於弘法利生的重要,我無憚於捉襟見肘的日子,常常繫緊褲帶,餓著肚皮,到各處廣結法緣。我曾多次在臺灣環島佈教,我出錢在電臺廣播,我是第一個購買電視時間,讓法音宣流,十年如一日。
  
  如今臺灣佛法普及,豈不是當年遍灑各地的菩提種子開花結果了嗎?我們不要怕花錢,因為,「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在編輯《人生雜誌》時,我據理力爭,建議將本來的篇幅由二十頁增加至二十八頁,以饗讀者,發行人要求我補貼多加八頁的費用,我沒有錢,但也硬著頭皮答應,從此每日更加省吃儉用。花錢還是小事,我往往因為社內編校僅我一人,只得日夜焚膏繼晷,絞盡腦汁,改稿撰文,增添的篇幅也成了我寫作的園地,《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都是我那時的作品,久而久之,竟然也磨鍊出我會寫文章的筆來。佛教講布施,看來好像是給人,實則是給自己;如果當初我吝於出資,也就無法培養自己敏銳的覺知與思考的能力。現在想來,真正是:「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有了寫作的習慣,我更發奮筆耕,在各書報雜誌發表文章,每次以所得稿酬,買了千百份小紀念品送給信徒。我並非好施小惠,我不望回報,只想以此廣結善緣。後來,有許多學子受了我的鼓勵,前來學習佛法;而賣紀念品的小販也發了小財,在買賣之間,受到佛法的薰習加被,而自願皈依在三寶座下。後來,臺灣到處有佛教小紀念品的流通處,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之事,於此,更印證了:「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我不但編輯雜誌,還自掏腰包,購買佛教書刊給信眾閱讀,《菩提樹月刊》、《人生雜誌》、《覺世旬刊》,及臺灣印經處和瑞成書局的佛書,都是我常與人結緣的禮品。我希望大家多讀多看,以便思惟與佛法契合,成為佛教的正信弟子,作為淨化世間的一股清流。果然,當年受我餽贈的青年,今天都能在佛教界走上講臺,發揮了力量。我深深感到:少少的錢,成長了佛教如許的花果。誠然,花錢,不光是買自己的所需,最好能買取智慧,貢獻大眾。
  
  還記得二十六年前,葉鵬勝的父親以做僧鞋為業,賣價一雙三十元,但是我都以四十元跟他購買;經常往來高雄和臺北,在中途彰化午餐,小麵店裡一碗一元五角的素食陽春麵,我都付給五塊錢。人皆怪之,我卻感到理所當然:因為那時佛教事業並不普遍,身為佛子,我只是想盡一份微薄的力量,期能拋磚引玉,鼓勵商人多從事有關佛教的事業,如此一來,不但商人可因佛教而受惠,也便利了佛教徒購買佛教用品,方便大家吃素,豈不一舉兩得?
  
  我常到香港,香港的計程車經常拒載出家人,我若乘坐一次,都以雙倍的車資給他,希望能改變風氣。後來,我更將這種理念擴及一些販夫工商,例如:我到澎湖去佈教,往往買了一大堆當地居民兜售的小石子,回來之後,卻不知道如何處理是好;我到「泰北」去弘法訪問,在小攤子邊徘徊良久,左看右看,都沒有自己歡喜的東西,只得給每個攤販泰幣一百元,一百多個攤販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我只是實踐我「小小布施」的心願。
  
  率團出國,觀光名勝,我也總是率先購物,儼然一付採購團團長的模樣,其實我自奉甚儉,並不需要那些紀念品,只是我知道:隨行的信徒看到我買,就會跟進,讓他們跟那些小販結緣,也是好事。甚至我組織弘法探親團到大陸時,看到徒眾與商家討價還價,也會被我斥責,因為我知道那些東西索價是高了一些,但他們的生活那麼貧苦,我們怎麼忍心還價。
  
  我沒有購買的習慣,但要買時,從未想買便宜貨,總怕商人不賺錢。我以為:本著一種歡喜結緣的心去消費購買,將使商人因經濟改善而從事產品品質的改良創新。錢,與其購買自己的方便,不如用來購買大家的共有、大家的富貴。如此一來,「錢,用了才是自己的,也是社會大家所共有的。」
  
  一九六三年,我創辦壽山佛學院,免費供應膳宿給學佛的青年。於是,我節衣縮食,以便支付鉅額的教育費用。不長於經懺佛事的我,也甘願到殯儀館誦經,替喪家通宵助念,並且費心於各處張羅師資。此外,我一有了紅包,即設法添置設備:一次購買一張、兩張椅凳,三本、四本圖書,點點滴滴累積下來,教室就這樣一間間增多了,圖書館也成立了好多間。我不以為這是一種負擔,因為我始終覺得是為「大家」買的,而不是為「個人」買的。「錢,用了才是自己的!」想來也不過是向來「以眾為我」性格的延伸。
  
  二十年前,慈濟功德會剛成立時,我也剛在佛光山開山,即曾以十萬元贊助;就在那時,聽說臺中有一位素未謀面的青年碩士欲至日本攻讀佛學博士,唯囿於經濟困難,無法如願,我立即親自送了十萬元到他府上;甚至我多次資助青年學者到國外遊學,以增進其閱歷……,像這種補助文教慈善之事不勝枚舉。如今,我看到慈濟功德會蓬勃發展,青年學者在佛教學術界佔有一席之地……,他們的成長促進了佛教的發展,心中也不免欣喜。只要我們能以「享有而不擁有」的觀念來理財,自然能時時分享到「錢,用了才是自己的」樂趣。
  
  一九五年,煮雲法師從舟山撤退到臺灣,我將剛裁縫好的一件長衫送給他,從此,我在圓光寺一襲短衫,過了兩年;早年開山時,萬般困難,某法師向我借八十萬元,念及他是長者,我也盡力籌措,後來知道他只是為了試試我的為人,心中也有不滿。我多次率團到日本開會,團裡的法師要求我替他們出旅費,當時,我自理都稍有困難,遑論顧及他人,但我還是多方設法,滿足所需。過去一些同參朋友在臺灣生活得不如意,即使曾經對我不起,我也不念舊惡,時予資助解困。一些潦倒文人也常向我要錢,我也盡己之力,順應所求。平日看到別人不慎遺失錢財,一副焦急的模樣,自然會升起惻隱之心,還自願出錢幫助,解決困難……。我不富有,但肯散財,我不曾因此而貧窮,「錢用了」,只要大家能各得所需,「如同己有」,夫復何求?只是有些厚顏之士,往往獅子大開口,索資數萬乃至百萬,雖說錢是用來消災解難,但我不願給予,因為金錢是「淨財」,不能讓它成為「髒錢」。
  
  我於各處弘法時,常常留心佛教文物的蒐集。早期迫於經濟窮困,往往在旅行中省下飯錢,以充購買之資;為了節省運費,我總是忍受手酸腿麻之苦,千里迢迢親自將佛像捧回,甚至因此遭受同道譏議,認為我是在跑單幫,經營生意,我從不加以辯解。
  
  一九八三年,我在佛光山增建「佛教文物陳列館」;一九八八年,我在美國西來寺建了「佛教寶藏館」;現在,我又為巴黎古堡道場蒐集佛教法物。所有這些館內的一品一物,無不是我多年來如此苦心的蒐集。雖然成立以來,年年均因維護費用的龐大開銷而入不敷出,但是,從來賓讚許的聲音及眼神,我更肯定了多年來的信念:「錢,用了才是自己的!」看似冰冷的文物,實則蘊含了無比豐沛的生命,以其簡潔有力的方式,無言地宣說了佛教悠久偉大的歷史、文化、藝術,這種帶給人們精神上的建設,才是無價的財寶。錢財,不只是用來滿足物質上的需要,更應該用來莊嚴眾生的慧命。
  
  三十五年前,曾經有一個貧窮的小女孩,因人介紹,前來找我,表示要跟隨我學習佛法。那時,我自己托身何處都感困難,只有婉言拒絕,但在她臨走時,我又非常不忍,當下即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十元相贈,以為她另尋佛學院,作為學道之資。沒想到三十五年後的今天,她居然以十萬倍的捐款作為報答,並且護法護僧,不遺餘力。她,就是素有「黃仙姑」之稱的黃麗明居士。對於此事,她津津樂道,而我更加確定:「錢用了」,不但「是自己的」,而且還有百千萬倍的利息。布施金錢,不是用來買一份虛名,不是在於數目的多寡,而是以一份誠心來贏得自己的歡喜和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不但布施他人,也常常周旋於弟子徒眾間,解囊紓困:佛光山單位與單位間,有時或因權責問題,或因財務困難,或因立場不同,而對某些需要用錢的個案爭論計較,我知道後,一句「我出這筆錢」,自能化干戈為玉帛。佛光山多年來平安和諧不也就是我自己的收穫嗎?因此,我始終堅持:「錢,用了才是自己的!」
  
  因為我有這種「錢,用了才是自己的」理念與不儲財的性格,佛光山也一直本著「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的宗風來安僧辦道,多年來,不但未曾有些許盈餘,反而負債累累,雖然日日難過,但也日日過去,倒也相安無事。佛光山沒有人搶著去當當家住持,爭著去管理財務,大家憑著一股犧牲小我的精神來服務社會,奉獻眾生,說來也是我的福氣,比擁有金錢更具有意義啊!
  
  反觀濤濤濁世中,一些人坐擁財富珍寶,出入汽車洋房,一旦死後,屍骨未寒,不肖子孫即為分配財產而爭論不休,生前的所有錢財不但帶不走,尚且形成後世的禍源,寧不悲乎?還有一些人,汲汲營營,貪圖小利,放高利貸,招人標會,於金錢之積聚無所不用其極,到頭來倒債倒會,一生的辛苦還是歸為別人所有,寧無悔乎?佛陀在二千五百年前,即已說明:財富是五家所共有──水火、刀兵、盜賊、暴政和不肖子孫,因此教我們要布施結緣。有一首詩將這些情況描寫得十分貼切:
  
  一粒落土百粒收,一文施捨萬文收,
  
  與君寄在堅牢庫,汝及子孫享不休。
  
  過去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文不名,但是我從不自認貧乏,反而覺得世間處處都是財富:一句好話、一件好事、一個方便、一點友誼……,都是彌足珍貴。後來我有了供養,只以為這是宿因所現的福報,實不足為道,反而深深感到:金錢如水,必須要流動,才能產生大用。漸而體悟到:如何用錢,是一種甚深的智慧。而用錢最好使大眾都能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般若寶藏,才能使自己永遠享有用錢的快樂。所以,我深深覺得:擁有錢是福報,會用錢才是智慧。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元月)

 

心甘情願

家師志開上人有兩個弟子,一個是師兄滿成法師,一個是我。但是師兄已另有師承,是受過戒後才來禮拜家師的。因此,他自謙說他只能算半個徒弟。
  
  師兄在年輕時,比我更苦,因為做人老實,不很聰明,經常被人欺侮,被人冤枉,像小媳婦一樣,每天要做很多的事情,要受很多的委屈。有時,被罵、被怪得太多了,我看不過去,上前安慰他,他總是很泰然的對我說道:「沒有關係,那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他的忍耐,他的無爭,他說話曠達的語氣、磊落的胸襟,令我欽佩不已,我於是將這句「心甘情願」的話,牢記在心。
  
  後來,在十年的參學期間裡,我也飽受無情的打罵與無理的要求,尤有甚者,嚴苛封閉的叢林教育,非但隔絕了一切外緣,連眼見耳聞也受到限制。不准看,不准說,這對於一個正值求知欲旺盛、充滿好奇心的青少年而言,可以說是莫大的考驗;而物質之奇缺、作務之辛勞,更是令人難以想像!我所以能夠安住身心,不以為苦,就是憑著師兄的一句「心甘情願」,作為我的座右銘。出家,是我心甘情願的;讀書,是我心甘情願的;苦行,是我心甘情願的;各種打罵委屈,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因此我心平氣和地度過了十年寒暑,期間所培養的堅忍負重的性格,成就了我日後修行辦道的雄厚資糧。
  
  我最初離開叢林時,二十一歲擔任一所鄉村國民小學的校長,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只憑著因緣際會,抱持堅忍負責、「心甘情願」的認知,以勤補拙,謙沖學習,竟然也做得有聲有色。
  
  二十二歲,出任南京華藏寺監寺時,是一九四八年。雖然明知當時國家局勢和佛教狀況已不可為,我還是冒著生命的危險,聯合同道創辦《怒濤月刊》,奔走鼓吹革新思想,期能力挽狂瀾於既倒。儘管多次幾至死地,但是我們仍然抱著「心甘情願」為教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決心,屢仆屢起,愈挫愈勇。
  
  隨著政府來臺之初,到處人心惶惶,我請求寺院給予掛單,總是遭到拒絕,甚至食宿都沒有著落。雖然當時也曾有《今日青年雜誌》邀我當編輯,更有《戡戰日報》聘我為記者,然而我自己細細思忖:既然身為出家人,就應該把出家人做好,怎麼可以捨本逐末?因此都一一予以婉拒。多少的日子,我在饑寒交迫下度過漫漫的長夜;多少人笑我迂腐冬烘,不識時務,我還是「心甘情願」,只想一心一意作好「和尚」的本分。
  
  後來,終於在一家寺院安頓了下來,我早起晚寐,做種種粗活:拉車買菜、擔柴運水、看守林園、跋涉收租,乃至灑掃扒糞、掩埋死屍……,雖然時常感到事務繁忙,但是為了感謝他們的慈悲收留,我「心甘情願」以勞力作務來報答。
  
  在工作之餘,我為教撰文。我向各大報刊投寄破邪顯正的文章,我反對政府最初取締拜拜,而建議改良拜拜,我反對宗教管理辦法,建議訂定各宗教一體遵行的宗教法。那時我除了為教的一片赤忱之外,一無所有。
  
  我經常看到同道們外出作完經懺佛事,攜回大包小包的供養,而我自己卻連購買紙筆的金錢都沒有著落,但是我一點兒也不羡慕,因為只有「弘法利生」才是我畢生的志向。
  
  有一天,正在提筆寫作時,一位常在寺中幫忙的達賢姑走來,苦口婆心地對我說:「法師!你要去工作,不然你會嘸飯呷()唷!」後來,我才發覺,每當我埋首讀書和撰稿時,寺眾都投以異樣的眼光。這也難怪,因為在那個年代裡,一般人都不注重搖筆桿、爬方格子的文人。雖然如此,有識於文字般若對弘傳佛教的重要性,我還是筆耕不懈。我為中央廣播電臺撰寫廣播稿,我為各雜誌撰寫文章,即使嘸飯呷,我也「心甘情願」!
  
  甚至為了協助東初長老編輯《人生月刊》,我節衣縮食,自掏腰包,購買郵票稿紙,還倒貼車資,前後達六年之久。為了辦好《今日佛教》,我也不憚辛勞,經常往返臺北宜蘭之間。多少個夜晚,我為了撰文審稿而通宵未眠;多少次出刊,我為了趕稿送件而粒米未進。我默默耕耘,不以為苦,因為我已立定志向,「心甘情願」為佛教慧命的長存而捨身捨命!
  
  早年,懂得為佛教文化盡心盡力的人實在太少了。因此,對於願意助我一臂之力的文人作家,我都尊為上賓,給予種種的款待服務;對於文字有興趣的初學者,我也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寫作,儘管耗時費力,我也「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於今,一些出版界的朋友,譬如作家鄭羽書想要發行宮廷大內典藏的佛經,我便「心甘情願」作不請之友,向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商借;采風出版社的姚家彥要編印佛教書刊,我也幫助他行銷。甚至當年素少往來的張曼濤以及朱蔣元,我也建議他們出版《現代佛教學術叢刊》和《世界佛學名著譯叢》,並且一再贊助他們。後來,他們財政發生困難,向我求援時,我也不計嫌隙,四處為他們籌款,不下數百萬元,助他們度過了難關。當時徒眾都不以為然,而我為了佛教文化的傳揚,還是「心甘情願」,力排眾議,搶救了這兩套書。今天這兩套書對佛教的貢獻,我想是有目共睹的。
  
  從《覺世旬刊》到《普門雜誌》,從「佛教文化服務處」到「佛光出版社」,從《佛光大藏經》的編纂到《佛光大辭典》的發行,三十年來佛光山文化單位經常入不敷出,然而財務的拮据從未影響我辦理佛教文化事業的決心!
  
  過去,我省吃儉用,每到一處,便廣為蒐集佛教文物,為了節省運費,我抱著沉重的佛像法器、經書聖典,國內國外,上機下機,出入海關,往往引起旁人奇異的眼光,甚至被譏為經商販賣。其實,我為了實踐自我期許的理想和目標,「心甘情願」忍受一切難堪與汙蔑。後來,從臺北到高雄,從國內到國外,因為我的努力,近十間的圖書館成立了,佛光山、西來寺、巴黎道場的佛教寶藏館完成了,我的心願逐漸實現,見到正信的佛教徒日漸增加,雖然數十年來屢賠不賺,還是覺得非常「心甘情願」!
  
  我歷經動亂紛擾的年代,初來民智未開的臺灣時,目睹正信佛教之不昌,更能感受到教育的重要性。因此,當壽山寺落成時,我便決心創建壽山佛學院,以作育佛教的專業人才。信眾得知之後,無不為我擔憂,因為以我當時微薄的財力,光是應付平時的食宿費用,便已捉襟見肘,更遑論其他龐大的開支了。甚至有人警告我說:「師父!你會因此沒飯吃!」然而想到培養僧才的迫切性,我以為:即使窮苦潦倒,效法武訓的乞討興學,我也「心甘情願」。
  
  因此,我還是堅持辦學。從此我自奉更儉,每獲些微供養,便購買桌椅文具,而且時時留心延攬飽學之士來院授課。為了籌建東方佛教學院,不主張趕經懺的我,也曾到太平間通宵誦經。在籌設中國佛教研究院研究部時,我率領學生煮飯賣麵,以誠心及勞力募得資金,終於把學校辦了起來。後來,開辦國際學部英文佛學班,我不惜以高薪自海外禮聘名師來佛光山教學,管理財務的職事們常因所費不貲而大吐苦水,我何嘗不知此中的種種艱難?但是,只要人才能夠得到培養,佛法能夠弘傳世界,一切一切的犧牲奉獻,我都「心甘情願」啊!
  
  在佛光山創辦沙彌學園,更是含辛茹苦。目睹十歲左右的孩子們,由少不更事,把他們培育到長大成人,不知花費多少的心血!但是就在他們長大之後,難過兵役一關,一個個都因為禁不起環境的誘惑而流失於社會。每見及此,我總像失落掉什麼一般的痛心。但是只要有人申請入學,我還是欣然接受。我的弟子不忍見我經常失望難過,往往力圖阻止,並且痛切地說道:「師父!您真傻,這些孩子將來不會記住您的恩德的!」常常爭執不下時,我的一句「心甘情願」,即刻令他們為之語塞。
  
  二十餘年後的今天,當年近五十人的沙彌,鳳毛麟角只留下慧龍、慧尚等人。目前他們都擔任佛光山的要職。雖然是播種多,收成少,我已覺得彌足堪慰。目前,佛光山的沙彌又已增至百人以上,人數何止是當年的三倍,將來又能留住多少人才?弟子們過去所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師父!您真傻喔!」而我,還是那句話:我「心甘情願」作一個「傻瓜」!
  
  二十九年前,我與南亭、悟一兩位法師共同創辦了智光高級商工。不料到了後來,各種信函和文件的創辦人欄中,都沒有了我這個創辦人的名字,甚至不准我派代表參與會議。一些人為我忿忿不平,我總是一笑置之。
  
  其實在辦學的經驗中,不能盡如人意的事還有很多,舉其犖犖大者,如:一九八年,我在文化大學初設印度文化研究所時,不但南北往返,親自授課,還要奔走各處,募集資金,可謂辛苦至極。辦了三屆,後來張創辦人其昀先生逝世,校方因故停辦,心血盡付流水,我始終毫無怨言,畢竟辦學培才是我「心甘情願」的!直至近來張鏡湖校長開始重視佛教文化的研究,一再希望我恢復該研究所,可見真理的光明畢竟不會永遠隱晦。
  
  走過多年的風風雨雨,如今我在社會教育建設上,除了各地的幼稚園不算,在國外,我們有西來大學以及多所的中華學校,在國內則有六所佛教學院,還有普門中學。目前,佛光大學的籌建工作已進入緊鑼密鼓的階段,我又要開始為教育而費心費力了。我常常自己默念:為了作育英才,無論多麼艱困,我都「心甘情願」,面對挑戰。
  
  文教事業固然不是立竿見影的百年大計,弘法利生也需要辛勤的耕耘,才能厥奏其功。最初,我為構思說法的內容而殫精竭慮;我為了爭取佈教的自由而與警察頻生衝突;我以現代的活潑方式講經,而屢遭自許捍衛傳統的佛教人士非議;甚至勒緊褲帶,自貼車資來往各地弘法。
  
  記得二十八歲那年,我到東部講演,為節省運費,自己抱著大臺錄音機來回,結果得了嚴重的風濕腿疾。當醫生宣布需要鋸腿的診斷時,我並不害怕,也不怨悔。因為我始終認為:我今日為度化眾生,為弘揚佛教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何況行動不便,正可以安坐斗室,讀書著作,一樣可以弘揚佛法啊!後來因為傳教忙碌,也忘了病苦,腿疾竟然不藥而癒,於是我更加勤於說法。
  
  我曾經在宜蘭、高雄兩地之間,每週來回佈教達十年之久;也常沿著荒郊小徑步行數小時,到偏遠的寺院開示佛法。後來,弘法的邀約不斷,經年的趕場赴會不但使我居無定所,連吃睡讀寫都是在車廂機位上進行;而為了一句承諾,奔波百里,甚至洲際穿梭,也是常有的事。直到現在,我雖已從佛光山退位八年,仍然不得空閒,經常應邀參加他們的會議。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是為了佛法的弘揚,我還是「心甘情願」,勤於赴會。
  
  決意興建佛光山時,信徒們見到遍山的荊棘麻竹,個個都驚懼起來。他們認為:當時已經有壽山寺足以棲身課徒,又何必千辛萬苦,另外開山?在海外建立道場時,一些人又說:「何必將寺廟建得那麼多?那麼大呢?」這些意見固然不無道理,但是,為了安僧度眾,我「心甘情願」承受辛苦;為了弘化更廣,我「心甘情願」喜捨千金。
  
  佛光山創建後,我為地方修橋鋪路,興學教化,甚至慈善救濟,帶動繁榮進步,無奈一些鄉民反而需索無度,謗佛毀僧。海外道場一一落成了,又有國人埋怨我將資金帶往國外。其實,當國際人士對臺灣豐厚的外匯存底咋舌眼紅之時,我在海外建寺,宣揚中華文化,為國人回饋世間盡棉薄之力;當初臺灣接受美援時,貧窮辛苦,現在能施捨結緣於世界,為什麼不做一個樂善好施的富人呢?人心之貪瞋愚癡,實在令人扼腕唏噓!但是為了佛教的弘揚、文化的傳播,我還是義無反顧,因為我習慣了「心甘情願」,忍受那些不明理的流言蜚語。
  
  基於一片弘法的赤忱,我採現代方式宣揚教義;我以民主法治管理佛寺;我為大眾演說生活化的佛法;我將佛教帶入國際化的境地。我秉承佛教的慈悲精神,願以拔苦與樂之心,利益普天下的蒼生;我以平等恭敬之行,接引十方大眾;我關懷國事,直陳建言;我急公好義,為民喉舌;信徒來山,我以禮相待;政要訪問,我也竭誠歡迎;百姓邀約,我滿其所願;軍警請法,我也樂說不拒。清夜捫心自問:為教為僧,我不遺餘力;為國為民,我用心良苦;區區善意,從不望褒揚,但不意得來「企業和尚」、「政治和尚」之稱。儘管如此,能為佛教走出更寬廣康莊的天地,我「心甘情願」背負譏毀,不以為苦!
  
  大家見到我的徒眾與日俱增,好生羡慕,但是其中的辛苦,鮮為人知。《維摩經》云:「弟子眾塵勞,隨意之所轉。」我為了教育不同性格的徒眾,或施以開導,或軟言慰藉,或讚揚鼓勵,或再三教誡……。此外,我更方便權巧解決他們的各種問題,給予他們良好的教育環境,提供進修深造的機緣,建設清幽的居住房舍,成立各種的福利措施。我以養蘭之心護覆弟子,我以植苗之誠培養徒眾,感恩圖報者固然使我聊以安慰,背義忘情者也會讓我遺憾惋惜!記得十年前,我曾供給一對姊妹習醫,不料她們醫學院畢業後,不僅不思回饋,反而恥笑同門;一些弟子們身懷長才後,貢高我慢,覓枝另棲。自己的心血、希望付諸東流還算小事,放心不下的是這些徒眾走出山門之後,是否會迷失掉自己?
  
  所幸還有許多以教為命的優秀弟子,日夜精勤,為教為眾而奉獻自己。如:宅心仁厚的心平,早年「心甘情願」隨我開山闢土,繼任住持後,接下佛光山龐大的組織和債務,仍一本初心,無怨無悔;耐心柔和的慈莊,四十年前未出家時,腳蹬高跟鞋,挨家挨戶把佛書推展到每一戶人家,後來到美國創建西來寺,歷時十年,備嘗艱難,一直都是「心甘情願」,任勞任怨;才華洋溢的慈惠,當年放下高薪的職位,「心甘情願」地跟著我到處弘法,隨侍翻譯,並曾在大學任教;能幹練達的慈容,自一九五三年皈投三寶後,便「心甘情願」地以弘法利生為己任,以瘦弱之軀,現在負責中華佛光總會的工作,未嘗稍懈;淡泊恬正的慈嘉,日本留學後,「心甘情願」地回國為僧伽教育克盡厥責,三十年如一日;其他如慈怡、心定、依嚴、依恆、慧開、依空、依諦、依淳、依法等……,乃至我後期的弟子,如尼泊爾的滿乘,「心甘情願」地以弘揚大乘佛法為己志;美國籍的滿仁,「心甘情願」地以清除垃圾、美化佛光山來廣結善緣;韓國籍的李仁玉,於成功大學畢業後,「心甘情願」地來到中華佛光總會服務人群……。他們的發心奉獻,已獲得大家的肯定與讚賞,所以我奉勸未來的門徒弟子,想要有所成就,先要「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
  
  人生在世,若能時時以「心甘情願」的態度來實現理想,必能有苦時不覺苦,有難時不覺難,一切困境自可迎刃而解,而無事不辦,無願不成。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六月)

面臨死亡,不要驚慌

 我這一生,最敬重的人,就是我的外婆劉氏。抗戰初起,她被日軍火燒、刀砍、推入江中,所幸都能不死,她對我說:「面臨死亡,不要驚慌!」後來,我多次在死亡邊緣遊走,從不驚慌,外婆的話,對我影響最大。
  
  常有人問我對於生死的看法,我這一生走遍五湖四海,雖然慚愧鮮少建樹,然自忖對於佛教事業總是戮力以赴,因此每天都生活得法喜充滿,最難得的是:我曾經多次面臨死亡。對於生死,我從外婆的話裡體悟到的是:生,未必可喜;死,亦未必可悲。
  
  記得小時候既膽大又頑皮,有一次路過一條大水溝,我想一躍而過,沒想到卻陷入水溝裡,一個碎玻璃瓶口穿足而過,將腳丫子截成兩半,頃刻間,鮮血如注,我隨手撕開衣角,胡亂包紮一番,回去也沒有看醫生,過了些時候,居然自己癒合起來。回想當時因為年紀太小,外婆的話、外婆的勇敢精神,讓我不懂得害怕,覺得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
  
  家鄉每逢嚴冬必定下雪,連河川都凍結成冰,我經常和哥哥在雪地裡玩耍,在冰河上溜冰。八歲那年的春節前夕,我獨自在冰河上散步,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枚雪白的鴨蛋,心想把它撿起來,再走向前一看,原來只不過是冰塊即將破碎的白印而已。正想轉身離開時,一隻腳已經踏入溶冰,剎那間,整個人就掉進了冰窟,怎麼奮力也爬不上來。這時,我全身冰冷,以為這下應該是沒救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像遊魂似的,在寒風中站在家門口敲門,哥哥應聲開門,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都結滿了冰塊,至於是如何從冰窟中上來的,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家人一再追問,才憶起在朦朧中似乎有一位老婆婆送我回到家門。
  
  中日戰爭爆發那年,我才十一歲,對於生死開始有了些微體認。那時,處處烽火瀰漫,當前線不斷傳來勝負傷亡的消息時,在後方的我們,也無時無刻不是在槍彈的威嚇下過一天算一天。常常天還沒亮,蘭花會、大刀會等民間抗日組織便起身操練武術刀棍,口裡還聲嘶力竭地喊著:「殺鬼子喔!殺鬼子喔!」助長了我們不少勇氣,也憑添幾分緊張氣氛。每當槍戰格鬥結束,街頭巷尾的孩子一個個都跑出來數死人,絲毫不知「死」為何物。直到有一晚,我為了躲避日軍的殺戮,情急生智,趕緊躺在屍堆裡屏息裝死,這才深深感受到:生死原來只在呼吸之間啊!
  
  次年,我在棲霞山出家。參學期間,飽受病苦的磨難。記得在十五歲時,我乞授具足大戒,因為燃燒戒疤時,戒師吹氣太猛,以致於頭頂上的十二個香珠燒在一起。將整個頭蓋骨都燒凹了下去,疼痛倒不要緊,但腦神經已被燒死,我變得健忘而又笨拙,但是沒有半點怨尤。後來,靠著每夜禮佛祈求,在觀世音菩薩的加被下,我不但恢復了記憶,還比以前更加聰慧。一段意外的災禍,沒想到竟成了得福的因緣,我的信心道念也因而更加堅強。
  
  十七歲時,我染患瘧疾,乍冷乍熱,極為難受。當時在叢林參學的人,都抱定把色身託付給護法龍天的決心,即使得了疾病,也從未聽過有人請假休息。我拖著虛弱的病體隨眾作息,直至全身虛脫倒臥在床上。大約一個月後,家師志開上人遣人送來半碗鹹菜,我捧著那碗鹹菜,感動得涕泗縱橫,感謝師父如此愛護弟子。於是,我立下誓願:「在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將全副身心奉獻給佛教,以報答師恩。」未幾,我的病就在不知不覺中痊癒了。
  
  過了兩年,我來到焦山佛學院讀書,不知怎的,全身長滿了爛瘡,歷經數月,都未見轉機。平日灼痛難耐不說,時值溽暑,膿汁和著汗水緊黏著衣裳,每次脫衣換洗時,身上的一層皮也隨著衣服一齊剝下,那種摧肝裂膽之痛才是苦不堪言。當時,物質貧困,三餐不飽,更遑論下山就醫。或許是命不該絕吧,我又熬過了一關。
  
  我從焦山佛學院離開後,出任宜興白塔小學校長時,正值國共相抗,轉為激烈,雙方每天都派人攜械四處搜尋可疑分子,被抓去槍斃毒打的人無日無之,其中枉死者更不在少數。一時之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平日寧靜純樸的鄉村,此時充滿騰騰殺機。一天,我也無緣無故地被架走了。關了十天以後,在往赴刑場的途中,我感到眼前的世界一片昏黃黯淡,心中倒不驚懼死亡,只是遺憾:「我現在才二十一歲,可惜啊!許多的理想與抱負還未施展,卻即將赴死,生命真有如水泡一般,剎那間就要消逝無蹤了。而師父和外婆、母親都不知道。」想著想著,忽然有一個人走來,帶我步出刑場,逃過死亡。這次死裡逃生的經驗令我體會到外婆的話:「面對死亡,不必驚慌!」實在有道理,因為驚慌也沒有用啊!
  
  一九四九年,山河變色,我隨著僧侶救護隊來到臺灣,由於當時謠傳大陸密遣五百名僧侶來此從事滲透顛覆工作,我和慈航法師,以及同時被捕的二十餘名外省籍僧眾再度擠在牢獄中,不但不能躺臥休息,還備受綑綁扣押的待遇。就當年的情勢而言,間諜只有死罪一條,我那時真的泰然自若,坦蕩無畏。二十三天後,在吳經熊、孫張清揚居士等人多方的奔走下,才將我們解救出來。又一次歷劫重生,我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念,從此更加深了我弘法利生的願力。
  
  是年,我安單在中壢某個寺院。有一回,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徑行駛,為了讓路給迎面而來的兩名學童,我一個閃身,不料卻連人帶車滾落到約有四丈高的山崖下。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頭朝下、腳朝上,腳踏車則支離破碎成三十幾塊,散得一地都是。一陣天旋地轉,金星亂冒,我閤上雙眼,自忖已經與世長辭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爬坐在地上,環顧四周的花草樹石,想到陰間與陽間的一切居然完全相同,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我摸摸頭頂,捏捏四肢,感覺沒有異樣;又觸觸鼻孔,碰碰胸口,發現自己竟然還一息尚存,大難不死。趕緊起身,將腳踏車碎片一一拾起,用平日載貨用的繩子綑好,扛在肩上,走著回去,一路上只惋惜著車子壞了,損失慘重,一點兒也沒想到自己是否無恙。這天,我在日記上寫著:「平時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是腳踏車騎人。」
  
  二十八歲那年,為了擔任影印大藏經環島弘法團領隊,扛著大型錄音機前往花東宣傳,不料卻因此患了嚴重的腿疾,疼痛無比。醫生說:「別無他法,只有將腿鋸斷,以免病菌蔓延,有致命之虞。」我聽了以後,並不懊惱,自念:「腿鋸斷,不能行走,正好可以專心著書立說,從事佛教文化工作。」我一點都不覺驚慌,努力籌措鋸腿經費,沒想到過了些時日,竟不藥而癒,自慶免挨一刀。但是就在四十年後,卻在浴室內滑了一跤,自己把腿骨跌斷了。手術後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請護理人員告知在加護病房外等候的弟子們:「我很舒適安樂!」兩年來,我拄杖雲遊,遠赴各地弘法如常。我確實未曾感到絲毫不便,反而覺得:人生有一點缺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九五七年,蒙信徒贊助,在新北投溫泉路購得一屋,將它命名為「普門精舍」。記得一個颱風夜裡,傾盆豪雨,如排山倒海般下個不停,忽聞屋後轟然作響,原來半山腰的落石滾滾而下。我在一片漆黑中端坐念佛,傾聽千軍萬馬似地呼嘯不停的風聲雨聲,心中倒不惶恐自己是否有生命危險,只是慨歎:「如果房子被風雨衝毀,不但有負信徒美意,更讓教界人士笑我福報不全。」次日天亮,風停雨罷,我信步踱出屋外檢視災情,只見山的上半部完好無礙,而山的下半部則因為完全崩落而架空,精舍居然沒有被落石壓垮,眾人目睹此景,莫不稱奇,並為我捏了一把冷汗,我只有默默感謝諸佛菩薩的庇佑。
  
  一九八一年間,我的背部遽痛,榮民總醫院的醫師看了我的X光片,告訴我說:只剩下兩個月的壽命了!並且一再叮囑:務必在幾日內再來複檢。我因為南北奔波弘法,一忙起來,也忘了這麼一件事。一年後,醫生再看到我時,大吃一驚,思維良久,才開口問我:「以前背部是否曾經受傷?」我左思右想,才記起數年前在颱風天巡視災情時,曾經從高處摔落地面,當時也是因為法務繫身,而無空就醫,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大家這才恍然大悟:X光片上的黑點原來正是體內久積未散的瘀血啊!
  
  我想起慈莊的父親李決和居士在宜蘭念佛會任職總務主任時(一九六四年),壽山寺落成,請他到高雄幫忙,他忽然吐血不止,特地請鐵路醫院的醫師來檢查,這才發現:他的五臟六腑全都腐爛多年,他卻不以為意,每天依舊勤奮工作,忙裡忙外,後來竟然又活了二十年。七十五歲時,還隨我出家,年高八十,才捨壽往生。
  
  在年輕一輩的徒眾裡,也有染患痼疾而毫不畏怯的,像永文,二十歲初來美國時,得了紅斑血狼瘡,他抱病苦讀,終以優異的成績,在一年內於美國完成專科學業,被全校師生譽為「超級女尼」;十年來,他受盡病痛的折磨,幾度差點喪命,卻依舊樂觀勤勞,不落人後;現在擔任美國西來學校校長,並主持《佛光世紀》發行工作。其他的弟子如依寬,在監督極樂寺工程時,曾被山洪沖下,幾乎被埋骨在泥砂中;永滿,因為盡責看守佛光山的停車場,而被惡民亂棒擊打頭部。但是他們從未喊苦,也不退縮,一本為法忘軀的精神服務大眾,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想起了古德們面對死亡的態度則更為瀟灑從容,洞山良价禪師在集眾開示後,坐化而去;聽到弟子的悲號,又張眼復活,七天後以愚癡齋訓徒完畢,再端坐捨報。德普禪師令弟子辦齋祭祀,在享罷祭祀之後,怡然長辭。晉朝徐明叛亂,劫燒民舍,性空禪師獨往賊營斥賊,賊欲斬師首,他卻吟偈自稱「快活烈漢」,賊眾見狀動容,非但不殺,還恭送回山,當地居民也因此而消災免難;後來,他在死前預知時至,坐在自製的木盆裡,放入河中,吹笛隨流而化,三天後,被人發現坐化在沙灘上。其他還有丹霞禪師策杖著履站立往生,金山活佛妙禪在淋浴沖身時悄然立化,其他如隱峰禪師的倒立而亡,龐蘊居士一家人的生死自如,更是傳為趣聞美談。這些禪門先賢們來去自在的風範,無非是對吾輩凡夫俗子的說法示現:放下執著,隨緣放曠,自能超越於生死之外!
  
  所謂:「平常心是道。」生死循環本是天地運轉的常道,因此我們應該秉持平常心來看待死亡。更何況人死了只不過是換了一副軀殼罷了,我們的意識(類似《遠見雜誌》所說的「生命密碼」),乃至業力還是生生不息地由此世遞嬗至彼世。因此,生固然不是實有,死也不是真滅,既然如此,於生死又何懼之有呢?最重要的是應該把握當下,以創造繼起的生命啊!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七月)

 

忍耐就是力量

「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譭謗、譏諷、惡罵之毒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
  
  一九五四年,我二十七歲,開始撰寫佛陀傳記,在《佛遺教經》中看到這麼一段話時,心中感觸甚深,我檢視過去顛沛流離的歲月,自忖若非憑仗忍耐作為舟航,如何能安然度過苦難連連的時光?我又盱衡未來複雜多變的社會,人我是非的生存,自覺更需堅此百忍,方足以應付萬難。從此,我時時刻刻以「忍耐」作為我為人處事的圭臬。多年後的今天,回顧往事,我深深感到:「忍耐」,實在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
  
  我出身貧窮的蘇北,十二歲出家以後,生活更是清苦,然而貧寒適足以勵志,我刻苦耐勞的性格就是在這個時候孕育而成。二十三歲那年,我隨政府播遷來臺,在兵荒馬亂之中,所攜帶的包袱不慎遺失,我身邊一無長物,當時的寺廟又不接受外省人掛單,我只得過著四處飄泊,風餐露宿的日子。記得我曾經在狂風暴雨中,摔到溝圳裡,被水沖走了好一段路;也曾經在烈日當空下,曬得汗流浹背,頭皮發麻。最後好不容易從臺南走到臺中,感謝寶覺寺林錦東先生肯留我小住數日。
  
  後來,我從中壢、新竹又輾轉來到宜蘭雷音寺弘法,之後的十餘年,我的經濟都非常拮据。其間曾經有人要認我作母子兄弟眷屬,甚至還有人希望我能繼承他的地產家業,都被我嚴辭拒絕。這時我卻聽說一些同道因為生活艱難,紛紛另謀出路。如果當時我不能忍饑耐貧,豈不也是隨俗流轉,又那裡能在日後發展弘法利生的抱負呢?所以,「忍耐」並不是膽怯,而是在面對生死存亡、榮辱毀譽時,還能夠打從心裡發出一種無比的勇氣,堅守自己的理想。
  
  記得在叢林參學十載,為了服務大眾,除了平常的勞動出坡以外,我自願發心典座煮飯兩年、飯菜行堂六年、擔水司茶一年半。初來臺灣,為了報答寺院收留之恩,除了上課教書以外,我發心做一切苦役,每天打六百桶井水,清掃數小時落葉、水溝、茅廁,每天還要拉車到十餘里外的市場,購買八十餘眾的油鹽柴米。雖然與當地住眾、信徒言語不通,勤快的工作倒也博得大眾的好感。只是有誰知道,我常常因為體力透支而暈眩嘔吐,往往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又默默地咬緊牙關,繼續未竟的工作。
  
  後來,我以文字般若來弘揚佛法,開始搜索枯腸,熬夜筆耕。一九五三年,我走入社會,說法佈教,為了準備講辭,我經年累月費心思量,有時竟通宵未眠。佛光山開山初期,我又與山崩洪水日夜搏鬥。近十年來,我馬不停蹄地在海內外講經度眾,建寺安僧,每天分秒必爭地和有限的時間賽跑。數十年來,無不是在「忍耐」忙碌、「忍耐」奔波、「忍耐」勞累、「忍耐」疲憊中度過,然而我不以為辛苦,因為「忍耐」是為了要積極地開拓人生,創造佛教遠大的前程。
  
  「英雄只怕病來磨」,我素來身體結實,然而也有好幾次病痛的經驗讓我苦不堪言,在叢林參學十載,我曾經生爛瘡,發瘧疾,雖然辛苦難耐,足以致死,但是從來沒有尋醫就診,為的是已將「色身歸於常住,性命付予龍天」,只好用信仰和時間治療。不知是諸佛菩薩的加被,抑是忍耐力量所致,我都能不藥而癒。其他如感冒、牙疼、眼痛、腦熱,就更算不上什麼毛病了。所以及至年長,遇到再厲害的感冒,再嚴重的病痛,我也慣於忍住苦楚,繼續弘法寫作,常常等到工作告一個段落時,才發覺自己也奇蹟似地恢復了健康。
  
  近幾年來,精力不復以往,糖尿病、高血壓、眼疾、腿傷接踵而至,四肢五根也日漸衰朽退化,所幸頭腦清晰如常,故而依然四處雲遊,弘法利生不斷。多年來的經驗使我深深感到:色身的病苦不是真苦,只要我們肯「忍耐」,自然就有力量去承擔一切病苦,而在病時不覺病,苦時不覺苦,自覺「忍耐的力量」可以應付一切。
  
  過去大陸的叢林教育非常傳統,在聆聽長老開示時,必須雙手合十,如果講話開示好幾個鐘點,等到放掌時,手已僵硬不堪。訓練最嚴格的時期要算是在受戒的時候,我們常常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上一跪就是五、六個小時,起身時,地上的小石子都深深地嵌進肉裡,兩腳酸麻就更不在話下了。糾察師手拿楊枝,如影隨形地跟在我們後面,一個動作不合標準,便是一頓鞭笞。試問今天的學子是否也能忍受這種嚴格的教育?而在平常,打罵棒喝也時常發生,可是從來沒聽過有人埋怨叫苦。
  
  記得有一回,我向家師稟告學院一位教授推薦我去讀「國立教育學院」,家師聽罷,罵我:「混蛋!怎可到社會念書?」還給了我兩個耳光。事後我絲毫不感到生氣,想想自己也的確混蛋,怎麼會想到社會上去念書。反觀時下許多青年貢高我慢,動輒反抗,真是令人擔心他們如何在大時代中迎接各種挑戰呢?要想成大器,必須先在生活上學習「忍耐」。「欲成佛門龍象,先作眾生馬牛」,對於逆境,先忍之於口,是為下忍;再忍之於面,是為中忍;如果能做到凡事不動心,那才是上忍。
  
  我初入佛學院讀書時,既不擅長梵唄,又不通曉經文,因此,經常受到同學們的歧視,甚至師長們也認為我不堪造就,往往安排工作時,我都除名在外;有時佛事開牌有份,臨時又被取消;作文被老師批評得一無是處,偶有佳作,卻被懷疑是抄襲而來;一位職事甚至當眾說:如果我能有出息,太陽會打西邊出來。其他的冤枉委屈更是不計其數,而我覺得這一切一切都是「當然的」,不值得計較,因為未來的時日還長,現在誰能知道呢?
  
  乃至初到臺灣弘法佈教,由於當時正信佛教並不普遍,再加上我是外省人氏,常有人不懷好意地對我指指點點,甚至從中阻攔一些好因好緣;也曾有人故意騷擾說法,乃至糾眾持棍,怒目以對。對於這些差別待遇,對於這些誤會滋擾,我從來未曾怨恨,只是一心一意地做好出家人的本分,以行動來證明自己的誠意,以靜默來回應一切的動亂。所以,「忍耐」並不是退縮,而是用平常心去對待人間一些不平的境界。
  
  體膚的饑寒、筋骨的勞苦可以藉意志力來克服,心中的委屈、他人的誤解也可以用平常心來對治。一般人最難忍受的還是名節的無端受損、人為的故意抹黑,然而在幾十年間,這些我全部都遭遇到了。我在大陸時,共產黨說我是國民黨的特務,要將我殺害;來到臺灣以後,國民黨又說我是共產黨的間諜,要將我槍斃。弘法初期,由於辦了許多創新的佛教活動,而被社會誤解,被同門批評;有時為你戴紅帽子,有時又為你戴黃帽子,紅帽子是解嚴以前的臺灣可以砍頭的罪名,黃帽子是在佛教裡置你於死地的居心,然而我並不急於爭辯,只是盡己所能,為所當為。
  
  早年因我為佛教勇於建言,我多次被教界人士議論為異端分子,後來由於軍工商各界官員來向我請益佛法,我又被新聞媒體說成與政治掛鉤,凡此都是打擊傷害的話題,然而我並不予以理會,只是淡泊處之,默然以對。果然事實的發展證明了我理念正確,時間的遞嬗也還給我清白公道。所以,忍耐並不是懦弱無能,而是面對毀謗譏諷,還能擇善固執,無怨無悔。
  
  有人見我常雲遊弘法,行腳名都大邑,欣羨萬分,其實個人的辛苦鮮為人知。我常常為了一場演說,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一夜;為了一句承諾,在天空中飛行十餘小時。近十年來,弘法邀約不斷,往往由於行程緊湊,汗濕衣襟,卻來不及更換,只得任著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身體的溫度也隨著室內室外的冷氣熱流忽冷忽熱。一趟海外之旅下來,走訪五、六個國家是常有的事,有時從熱帶到寒帶,有時繞著地球走了一圈,舟車勞頓固然辛苦,適應不同的時差、天候、風土、人情更是艱困。
  
  記得一九六三年首次訪問印度新德里,天氣酷熱無比,每晚睡不著覺,只得趴在地上寫日記,《海天遊蹤》一書就是這樣完成的。一九九三年七月,我第七次走訪印度,來到北邊的拉達克山區,我明知罹患了足以致命的高山症,仍然強忍著頭痛臉腫與呼吸困難,主持法會,會晤訪客達一星期之久。類似這種經驗不一而足,然而我還是樂此不疲,因為忍耐有時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利益別人,自忖菩薩發心,猶能殺身成仁,捨身取義,我這一點小小的奉獻犧牲實在微不足道。
  
  忍貧、忍饑、忍病、忍苦、忍勞、忍打、忍罵還算容易,唯有忍氣、忍恨的掙扎最難消解。
  
  記得八、九歲那年,家鄉缺水,鄉民為了爭水鬧得不可開交,正巧一位解姓鄰居在我家門前的水溝跌死,他的兒子解仁保遂來鬧事,硬說是我家將他父親害死,要求我家理賠後事。敦厚誠實的家父隨即被官府逮捕,後來幸因解仁保不敢出庭審訊,才使得家父無罪開釋。一場無妄之災雖告結束,我幼小的心靈卻始終無法排除怨恨,直到出家以後,聽說解仁保失業,無法維生,我心生惻隱,還是忍住怨恨,要求恩師幫他介紹一份工作,解決他一家的生活問題。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國的戰爭爆發了,美麗的河山在日本鐵蹄的蹂躪下變得殘破不堪,溫馨的家園付之一炬,家父也在經商途中失蹤,根據研判,應該是犧牲在日軍的槍口下。十一歲時,我曾隨著寡母四處尋父,所經之處無不是瓦礫殘垣,屍首遍野,更加深我心中的仇日意識。及至成人,我雖然有數次赴日深造的機會,終因國仇家恨不共戴天而毅然放棄。一九七三年,在政府的一再邀請下,為了促進中日兩國文化交流,我強忍多年來心頭的痛楚,出任「中日佛教關係促進會會長」一職。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過去的歷史固然不容抹殺,一味的尋仇,只有加深恨意,唯有前瞻性的記取教訓,防微杜漸,根本上促進彼此了解,互助合作,才是長久相安之道。
  
  君不見東西德打破了聳立已久的柏林圍牆,互相交流;歐洲各國也紛紛袪除過去的成見,為設立共同市場而孜孜努力,甚至以、阿之間多年仇恨,也因拉賓等人的一念之間而獲化解。「忍耐」,實在是天地間最尊貴的包容雅量!「忍耐」,誠然是宇宙中最偉大的和平動力!
  
  在海內外,我的在家信眾多達百萬;在佛光山,我的出家弟子也不下千人,他們固然對我恭敬孝順,我也奉獻了許多精力心血,大處不提,就瑣事而言,我容忍他們的差異性格,耐煩地循循善誘;我容忍他們的情緒用事,耐煩地諄諄教導;我容忍他們的不同意見,耐煩地從中調和;我容忍他們的不守時間,耐煩地予以等候。「忍耐」,是一種力量,是一種慈悲,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藝術。由於我肯付出容忍耐煩,才能攝受他們來到佛門為大眾服務。
  
  幼兒以啼哭為力,然而一旦流出眼淚,力氣也耗盡了;婦女以嬌媚為力,然而一旦使出嬌媚,氣勢也消失了;莽夫以拳頭為力,然而一旦伸出拳頭,正氣也瓦解了。唯有真正的菩薩行者,他們以「忍耐」為力,以慈悲為力,難行能行,難忍能忍,所以能一鼓作氣,排除萬難,成就福國利民,饒益眾生的豐功偉業。
  
  雖說我一向推許「忍耐」,但自念也有不能忍耐的時候,例如:當我在臺上演講,看到臺下前面還有空位,而後面的人卻沒有位子可坐時,我會罣礙難忍;當知道別人受到侵犯的時候,我也會義憤填膺;當弟子怠慢客人,令人不喜時,我會上前指責;見聞好事,不即刻參與,我也會坐立難安。我以為:一成不變的忍氣吞聲,姑息縱容,並非「忍耐」之道。真正的忍耐應該是當仁不讓,顧全大局,為眾謀福。
  
  我今已年近古稀,自愧還是在忍耐上不斷學習、突破,在生活當中,對於佛說「忍」的三種境界體會頗多,我以為:「生忍」,是為要生存在人間蘊釀的耐力;「法忍」,是在轉識成智,用佛法所產生的智慧;「無生法忍」,則是隨緣隨處能洞察一切事物本不生滅的自在境界。能夠擁有「生忍」,就具足面對生活的勇氣;能夠擁有「法忍」,就具備斬除煩惱的力量;能夠擁有「無生法忍」,則在在處處,無不是桃源淨土、自由自在的世界。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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