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一半一半 -- 往事百語4-1
星雲法師
28/06/2017 07:11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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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與不歡喜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小時候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有喜惡之情。遇到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不捨晝夜地去做;逢有不喜歡的事,則棄之如敝屣。有一天,我的師祖卓塵長老和我說:「你喜歡的事情,固然要去做,但也應該有所節制;你不喜歡的事情,如果對他人有益,你也一樣要發心去做。」從此我開始努力嘗試著去做一些雖然不是自己所喜歡,卻能利益他人,與人為善的事。
  
  出家以來,我一直不擅長佛門很重要的經懺佛事,但是為了幫忙遠地的師兄,我常常披星戴月,翻山越嶺,一天走上一百多華里的路程,只為了趕赴一場超度佛事。如是達數年之久,我經歷不止百臺的焰口法會。在耳濡目染之下,我學會了各種楗槌梵唄,也熟悉了法會懺儀的程序,少年初學的我,由此體會到佛教自利利他的方便所帶來的法喜。然而對於當時一般寺廟趕赴經懺、度死重於度生的情況,我始終不以為然。
  
  二十一歲時,我擔任南京華藏寺監寺,雖然訂定了各種新的寺規,但是為了促進與舊僧之間的融和,以達到改良陋習的效果,對於經懺佛事的頻繁,我還是保持容忍的態度。來到臺灣後,我矢志從事佛教文教工作,寧受饑餓貧困,也不稍改初衷。在三十年前,我創辦壽山佛學院時,為了籌措資金,我也曾打破往例,在太平間通宵達旦為亡者誦經超薦,我不覺得勉強,也不以為辛苦,因為我是在為眾生累世的慧命募集道糧。如今眼見一所所的佛學院成立了,數以千計的佛子在畢業後為佛教奉獻心力,我深感欣慰。
  
  我向來沒有音樂素養,也毫無高歌吟唱的雅興,但是為了使正信的佛法能在寶島順利地弘揚開來,我將滿腔的弘教熱忱一傾而出,寫成詩詞,請人譜曲,我還組織佛教聖歌團,延聘老師教唱,到各地去高展歌喉,居然廣受歡迎,而深奧幽玄的法義就在輕快悠揚的樂聲詮釋下,迅速地深入人心。後來,我又陸續舉辦佛教梵唄歌唱比賽,以及梵音海潮音演唱會、錄製佛教音樂唱片、發行錄影帶,也都獲得了廣大的回響。我以身體力行證明了,即使不喜歡「哆雷咪」,不認得「五線譜」,只要有心,也能以樂曲歌聲為佛教作法音宣流。
  
  自從學佛以來,我一直發願生生世世來此娑婆度化眾生,因此,雖然在念佛方面曾有愉悅忘我的心得,但向來不以「往生西方」作為自己的修行訴求。然而,剛開始在臺灣弘法時,為了度眾的方便,我也曾於各地遍設念佛會,並經常主持佛七法會,開示念佛法要,如此持續近三十餘年之久。當初因念佛因緣而皈依三寶的信徒,後來不是投入佛門披剃出家,便是成立佛化家庭,他們積極參與各種佛教活動,對於臺灣佛教的蓬勃發展有著莫大的貢獻。念佛修行不但莊嚴了彼生的蓮邦,也淨化了此生的娑婆。
  
  我曾在大陸金山寺、天寧寺的各處禪堂參學,在禪七中,我雖然曾經體會甚深禪悅,卻不主張槁木死灰般的宴坐冥想,我以為真正的禪味源自心頭,而非枯坐。儘管如此,為了攝受不同類型的眾生,我不但舉辦了多次的禪七法會,並且在短期出家修道會、教師佛學夏令營、大專佛學夏令營等活動中,開辦禪坐課程,藉著這項活動,也激起不少學員的向道之心。目前佛光山正在籌建大型的禪堂,我希望藉由正確的修禪調心,能使整個社會更趨於祥和安樂。
  
  過去,一位密宗的仁波切曾對我說,學密要有十年顯教的基礎,否則容易走火入魔。後來,我入世佈教,也不倡導修密,但是,我並不予以排斥,我反而主辦顯密佛學會議、禪淨密三修法會,我想藉著這些活動,來促進各宗派彼此的了解,團結佛教的力量,以達到益世度眾的成效。
  
  我自幼家境貧寒,出家以後,在叢林參學,物質更是缺乏,不但經常三餐不繼,不得溫飽,身上的衣襪也盡是撿同參道友們千瘡百孔的舊物來穿著。在如此艱困的生活下,久而久之,遂養成我不上街購物的習慣;但是,當我領隊至澎湖等離島佈教,或者率團到國外弘法時,為了廣結善緣,給人歡喜,我總是率先掏錢購買當地小販兜售的紀念品。雖然每次回來總是為了處理這些粗製濫造的物品而傷透腦筋,但我還是樂於隨緣布施。
  
  叢林十載,在嚴苛的教育薰陶下,我慣於逆來順受,並且樂於與人配合,我不喜歡孤立,更不愛作領導人。可是,當我初來臺灣時,卻備受長老們的打壓,他們拒絕我們掛單,不採用我們的投稿,我只好認清時務,自求充實。數十年來,我不怨不悔,為佛教肝腦塗地,培養人才,創辦各種事業,卻屢遭同儕排擠,或許我和他們的宗門素無淵源,或者我不是他們的同事同學,他們甚至想盡法子,阻礙我代表出席世界性的佛教會議,自忖教界四分五裂,缺乏共識,何能奢言團結共勉?為了佛教的發展,我唯有孤軍奮鬥,為佛教開創另一片天地。
  
  承蒙信徒的厚愛與支持,在多年的辛勤耕耘下,我們將佛教從國內各地帶向世界五大洲,如今,我擁有多個國家頒發的榮譽公民證書,也蒙贈市鑰,連四十年來與我有緣無分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也將我擁上榮譽主席的寶座。對於這些名位,我向來不忮不求,但是當眾意難違時,我也樂意為了佛教,當仁不讓地接受殊榮。一九八五年,我毫不眷戀地將佛光山交給我的弟子管理。一九九二年,我又本著捨我其誰的精神,組織國際佛光會,期使佛光能普照寰宇,造福人群。
  
  我年少時就在深山古剎中參學,聽慣了松濤拍岸,鳥叫蟲鳴,看盡了夏澗秋谷、春花冬雪,在自然的懷抱中陶冶長大,我不喜歡使用繁複冰冷的機械,但是,當經濟較為充裕時,我卻買了一些錄音機、照相機送給需要的人,好讓大家共享一份文明的喜悅,而我自己卻連一臺收音機也沒有。大陸的鄉親特別喜愛電視機,我也滿足他們的希望,儘量購買,並且從香港僱車運到內地,分贈鄰里故舊,後來,由於需索太濫,我才予以節制。我的弟子們基於尊敬師父,常供養我一些自動化的電器用品,只可惜我過慣了簡樸的生活,不喜歡操作按鍵,也只有轉贈他人。
  
  我原本生性內向,不喜多言,我樂於寧靜自處,觀察思惟,然而當我踏入紅塵濁世,發覺世間需要佛法的滋潤時,我不再沉寂無聲,閉關自守,我開始走進社會,接觸群眾。我一改羞怯的本性,在臺上講經說法,在臺下接引信眾,以佛法真理喚醒迷惑的眾生。四十年來,我日日與群眾為伍,我沒有自己房間的個人鎖匙,我沒有一封不可給人看的信函,我沒有不給人知道的行蹤,我時時刻刻都屬於大眾所有。我雖然犧牲了個人獨處的時間,但是也因此長養了我些許的慈心與願力。
  
  所以,我閉過關,但我不主張一定閉關修行;我曾持「過午不食」,但我不主張一定過午不食。我認為真正的行者,應該是人間的菩薩,以社會大眾為第一,不必把自己生活上衣食住行的問題看得太過重要。儘管如此,我並不拘泥己見,我不但建立了幾座設備完善的關房,還曾經幫別人護關,並且親往探視正在閉關的後學,指導他們所遇到的障礙。
  
  我從小吃慣了粗茶淡飯,再加上生性疏懶,連三餐都崇尚簡便。平常,我只要有一碗茶泡飯、一道小菜,心中就感到非常滿足。可是我每到一地弘法,信徒總是熱忱供養佳餚果蔬、瓊漿玉液,往往前一餐的飲食還未消化,第二餐的邀宴又接踵而至,如是週而復始,心中常引以為苦,為了給對方歡喜,我只好勉強自己的不喜歡,接受邀請。假如有人問我,在我一生中,最不喜歡的事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在弘法訪問中,第一苦是宴會,第二苦是照相,第三苦是周圍都是人,連要去廁所方便都不方便。但是看到信徒的虔誠歡喜,就算自己不喜歡,也實在不忍拂逆。
  
  弘法行程中的送往迎來也是一苦。我向來害怕驚動別人,所以喜歡悄然來去,然而往往事與願違。記得四十年前,我住在宜蘭及臺北,每次南下到高雄講經時,信徒總是請了樂隊,一路吹打,浩浩蕩蕩地到火車站來迎送,後來為了避免路人訝異,我只得改搭夜車,信徒還是不辭勞苦,趕來接送。直到現在,所到之處,無論是國內、國外,無論是城市、鄉村,善男信女的隆情厚意依然有增無減,他們或持鮮花素果頂戴相迎,或請警察車隊一路護送。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到俄羅斯成立佛光會,廖泓毅先生竟然請了六名秘密警察,護送我到聖彼德堡,一路來回,不離我半步。看到大家為我如此辛苦忙碌,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可是想到自己如果一味拒絕,也不盡合乎人情,所謂「歡喜與不歡喜」,只得隨緣。
  
  我一向拙於書法,也不喜歡被人拍照。但是見到信徒歡喜的容顏,我總是打從心裡高興起來,因此當有人索取題字或要求合照時,我總是有求必應,給予種種方便。只是,往往答應下來,就欲罷不能,一次揮毫數十張是常有的事,而照相的人更是一波一波,絡繹不絕,雖然腿痠腳麻,我也都恆順眾生,忍耐接受,不能想自己「喜歡或不喜歡」。
  
  青年時,我目睹軍閥違法亂紀、政客胡作非為,心中痛恨不已,因此對於政治素不喜好。然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出家人秉持佛陀的慈心悲願,凡有利於眾生者,應該不計個人利害,為所當為,是以我建言開放民主的門檻,我力倡促進兩岸的和諧。當弘法因緣成熟時,前來聽經請法者,不乏軍政人士,我以常禮待之,從未逾越出家人本分,無奈卻因此在報章上與「政治」相提並論。雖然如此,我自忖問心無愧,故也不以為意,再說國家社會若能因此在正法的引導下政通人和,人民安和樂利,也未嘗不是好事啊!我無意出仕干治,但是我願本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為全民謀取福利,將「喜歡與不喜歡」置之度外。
  
  記得以前我出席佛教會議,一些與會者只要一見到我起身發言,便面色凝重,他們認為,我是一個性喜改革的激進分子。其實,我相當保守,也很執著傳統,我曾建議信徒應為佛教所有,教產應為教會所有,我曾倡言佛教應有統一的制度,我也希望國家和人民的典禮規範,應以佛門為準。我一直用心研究古德制定清規的用意,但是,我也本著日新又新,精益求精的精神,在發展佛法事業上力求突破。我以為,我們不應故步自封,墨守成規,以現狀為滿足,因此,我改良弘法講經方式,積極運用各種方法推動國際佛教,以前瞻性的思想課徒教眾。為了佛教的前途,為了眾生的福祉,我覺得佛子們都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不必太計較一己的「喜歡與不喜歡」。
  
  我不喜歡出名,但是近二十年來,我頗受盛名之累;我不喜歡理財,但是我必須為了佛教的建設而運籌帷幄,週轉募款;我不喜歡計較,但是我不能因循茍且,積非成是;我不喜歡權力,但是我理應為了正義而主持公道。我奉行老師的訓示,以歡喜的心情,做了許多並非自己所喜歡的事,悠悠歲月,就這樣過著人生。
  
  那麼,我究竟喜歡什麼呢?我擁有動靜兩方面的嗜好,終以因緣不合,而埋藏心底,例如:
  
  我自幼喜歡隨手塗鴉,將見聞思想付諸筆墨,及至年長,我立願以文字般若弘揚佛法,不意事與願違,繁忙的弘法行程,使我不得不割捨我的興趣。但我並不覺得可惜,因為一失必有一得,一得也必有一失,我從信徒聞法欣悅的表情中得到了最大的滿足。現在,我努力培養佛教文化人才,所謂「成功不必在我」,「但開風氣不為師」;像依空、永芸等後進,不也是在延續我的喜好嗎?
  
  我才六、七歲時,就很喜歡游泳,能在水中數小時而不沉沒,出家後最苦的事就是與游泳絕緣。我喜愛籃球等運動,在佛學院就讀時,沒有體育課程,我曾經偷偷地自製籃球架,因而險些被院方開除。剛到臺灣時,民風保守,我帶著學生去打籃球,不料學生卻一直躲避。我非常感慨,我做學生時,老師不准我打球;我做老師後,學生不敢打球;我只有徒呼奈何!近五十歲時,我才在佛光山東山頂上建了一座籃球場,可說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事了!每天傍晚,我與沙彌們搶球上籃,玩得不亦樂乎,美中不足的是,經常比賽到一半,侍者一聲通報,我還得和著汗水,披上長衫,趕赴客堂去會見訪客。近幾年來,海內外奔波講經,席不暇暖,我只好放下喜歡的運動,仍然和一些不喜歡的事周旋。
  
  現在社會上流行一句話:「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雖然是短短的一句話,也正是社會亂象的根源。佛陀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發現宇宙相互依存的緣起真理,因而在華嚴會上呼籲佛子:「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誠然,快樂是我們所追求的,但是當眾生仍在火宅苦海中掙扎沉淪時,我們怎麼忍心耽於安逸?甚而還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呢?我畢生沒有享受過自己的喜好,反而終日孜孜矻矻於自己原本不喜歡的事情上,但是我過得很充實飽滿,法喜自在,這樣的體驗使我更加肯定了佛教犧牲奉獻的人生觀。
  
  喜歡的,不一定是好的;不喜歡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好。人生在世,有時要犧牲自己的喜好,把興趣轉為責任,去做利益大眾的事情。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九月)

給人利用才有價值

 剛來台灣的最初幾年,我居無定所,因此經常隨喜幫助別人,有人興學,我幫忙教書;有人辦雜誌,我協助編務;有人講經,我幫他招募聽眾;有人建寺院,我助其化緣……,更有些老法師發表言論,怕開罪別人,都叫我出面,我則義之所在,從不推辭。因此,一些同道們都笑我說:我總是被人利用來打前鋒,當砲灰。
  
  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我自行創辦佛學院,一位年近八十的唐一玄老師在課餘閒聊時,和我說道:「給人利用才有價值啊!」這種迥異世俗的言論,無疑道盡了自己多年來的心聲,我引以為知音,並且在日後的數十載歲月裡,我一直本此信念,心甘情願地與人為善,被人「利用」,無形中為我的人生開拓了無限的「價值」。
  
  記得初來台時,為了弘揚佛教法義,我義務為《人生月刊》擔任編輯,不但為撰文排版傷神,為改稿潤筆熬夜,還得自付交通費,倒貼郵票錢。前後約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發行人反而要我感謝他,他對我說:「你利用這個雜誌發表文章而出了名。」這個世界上,誰「利用」誰,真是很難定奪啊!
  
  剛開始到宜蘭傳教時,我辦了各種接引年輕人的活動。有些青年不喜歡枯燥的定期共修法會及佛經講座,常常藉故缺席,卻興高采烈地參加佛歌教唱、國文導讀等課程。旁人常勸我不要白費心機,並且跟我說:「這些青年沒有善根,只是貪圖有歌可唱,或想免費補習國文,預備將來考學校而已!他們不是真心信仰佛教的!」我一笑置之,心裡想:即使如此,我也願意成就他們,被他們「利用」。
  
  沒想到日後這些青年,如:慈惠、慈容、慈嘉等人,均紛紛皈依佛門,到了今天,他們都成了佛教界的翹楚。《金剛經》云:「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音樂歌唱,只要運用得當,也不失其度眾的「價值」。馬鳴菩薩不就「利用」一曲自編的「賴吒和囉」,而使得華氏城中的五百位王族弟子同時悟道出家嗎?
  
  一九五六年,我計畫舉辦活動,接引大專青年學佛,又有人堅決反對,理由是:「大專生只會糟蹋道場,損壞設備,又沒有定性,他們只是利用這個活動度假罷了!這種花錢不討好的事最好不要做。」我當時身無分文,還是力排眾議,在台北借用別人的地方,舉行大專青年學佛營。結果,吳怡教授、張尚德教授,及以寫《野鴿子的黃昏》而聞名的王尚義先生,就在這時和佛教結上因緣。
  
  從過去到現在,台北普門寺每週所辦的「佛光山朝山團」,從一九六八年每人的收費二百元到現在的三百元,都包括了車費及兩宿五餐,以物價來計算,根本不敷支用,經辦人乃至信徒本身屢次向我反應調整以平衡收支,我都沒有答應。因為我覺得:能夠讓一些囿於時間或經濟因素不能來山的北部人,「利用」這一點方便,種下得度因緣,未嘗不是功德無量啊!果然,許多人就因此皈投三寶,甚至披剃出家,這種慧命的「價值」可謂山高海深,不可限量。
  
  我在高雄開創佛光山,沒有多久,山下就有一家名叫「佛光」飲食店的店面開張了。那時,有人就跟我說:「師父!為什麼我們佛光山的名字給他們拿去當招牌用,我們應該採取行動阻止,否則外人都誤會佛光山在做生意。」我也感到非常無奈,但是想到「佛光」能普照大地,不正表示佛教法力無邊嗎?
  
  不久,佛光新村、佛光砂石場、佛光旅行社、佛光大旅社、佛光加油站等,都一一出現了,甚至台北、嘉義等地還有以我「星雲」來做為大樓名稱者。徒眾更埋怨了,在開會中紛紛表示抗議。我告訴他們:「諸佛菩薩連身體腦髓都要布施了,一個名字也算不了什麼!我們的名字能夠給人去利用一番,也表示自己很有價值啊!」
  
  許多人看到佛光山賣汽水、銷售紀念品,便詬病佛光山商業化。其實外人只看到佛光山要錢,卻沒有看到佛光山不要錢的地方。佛光山的一切收入,可說是非佛不作,不但用來弘揚佛教,還要供應三千名僧俗四眾食宿生活,乃至教育福利等費用,更要用來辦理其他各種佛教事業。其中,約有六百名佛學院學生「利用」這些收入學佛修道,近百名育幼院院童「利用」這些收入長養身心,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約二百餘名無依老人「利用」這些收入安養頤年,還有其他行政單位「利用」這筆收入辦理活動,淨化人心……。我們沒有恆產,卻能自給自足,應付這些龐大的開銷,可說是把十方的錢財高度「利用」,發揮了十方信施的「價值」。
  
  創建佛光山至今,經歷不少困難,天災洪水固然可怕,山下悍民更是難纏,以鐵牛車圍山,以棍棒打出家人,那種無法理喻,叫人難以置信。可是,令人訝異的是:鄉民們每逢春節,都扶老攜幼來山聯誼;冬令救濟時,也攜家帶眷來領賑濟品。
  
  一些工作人員對此不能釋懷,往往向我抗議,說道:「這些人沒有良心,他們只會來拿紅包,取贈品,利用完了以後,就過河拆橋,既不說好話,又需求無度。」我總是勸他們:「我們不能以偏概全,鄉民中也有好人,更何況行菩薩道,應該不念舊惡,施不望報。看到他們能歡歡喜喜來山,和佛菩薩結個善緣,我們應該為他祝福才對!」我們應該以自己擁有「價值」非凡的功德法財,能給人多多「利用」,來作為自我期許。
  
  有些出版界人士,包括臺灣、香港、馬來西亞,甚至大陸等地,未經同意,擅自刊登我的文章著作。上焉者保持原貌,下焉者將我的名字刪除,尤有甚者,還補上他們的名字,另一些人則擅改標題,以聳動的文字來吸引讀者。我那些從事文化事業的徒眾,常為此憤憤不平地說道:「這些人剽竊智慧財產,竟然也冒犯到神聖的宗教界來!」我則為現代人的不尊重別人,不看重過去而感慨萬分,因為歷史是人類演進的過程,我們抹煞了過去的紀錄,又將如何計畫未來?只是往好的一方面來想,我的著述能被這麼多人青睞,大概尚有可取之處。文字般若的功用就在於它能無遠弗屆,深入人心,但願大家都能採取正確的方法,「利用」這項「價值」,就能使佛法流通更廣。
  
  為了炒熱新聞,促進銷路,一些報章雜誌以攻訐毀謗佛光山或我的名節聲譽為能事,信徒們看到這些不實的言論報導得太過分者,往往利用各種管道,要求這些刊物在報紙上刊登道歉啟事。
  
  記得有一次,名作家劉枋居士看了一篇暗罵我的文章,怒氣沖天,老遠從臺灣打電話到西來寺來找我,說要聯合多人發起護師運動,我連說:「不必!」個人榮辱不足為念,承蒙信眾厚愛,個人銘感五內。想起《西遊記》裡,大家都想吃一口唐僧肉,不禁自我消遣:能被這些刊物「利用」,讓其分得一杯羹,也未嘗不是助人多利啊!
  
  有感於過去從事佛教文化事業的辛苦,我對於一些文人都比較照顧,凡是有求於我者,我都給予資助,有時還作不請之友,自動伸出援手,甚至在自己經濟情況也不好的情況之下,一樣以誠意關心協助那些過去對我不懷善意的文友。我不是濫慈悲,假仁義,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我只是覺得:我能有這份能力,「利」他人之所需,使其「用」來週轉,表示我的境況還是比他好一點,何必吝於喜捨呢?一些小型佛教出版事業要求幫忙,我也盡力紓困,以寄望其「利用」這一點助緣,而增益佛教對世道人心的貢獻。
  
  過去,佛光山沙彌學園曾經招收過二、三十名沙彌,我們不辭辛勞,將他們撫育成人後,有些沙彌竟被父母強行帶了回去。許多徒眾為我難過,他們認為:那些父母只不過是「利用」佛光山把孩子們養大,因此要求我不要再接受沙彌來山,但我還是照單全收。因為我覺得:即使沙彌們全都被父母帶走,他們從小在法水裡涵泳浸潤,至少長大後就能知因果,明善惡,即使踏入紅塵,也不會為非作歹,這種教育無論對個人或對社會而言,都是很有「價值」的!
  
  為了方便信徒,我設立朝山會館供應食宿,一些遊覽公司的導遊有時訂了數十桌素席,臨走時,只付個五元、十元,櫃臺員工不齒這種無德的行為,遂向前和他解說,卻遭反唇相譏:「寺廟不都是隨喜添油香的嗎?」館長因屢賠不賺,不能幫忙補貼常住而憂心。我常安慰他:「沒有關係!自己吃虧一點,被別人利用佔便宜,正可以廣結善緣啊!」
  
  別分院的典座行堂法師也常來和我抱怨:每次法會活動,總有許多志在趕齋的人,搶先到齋堂佔位子吃飯,卻讓那些真正來寺聽經聞法、禮佛拜懺的虔誠信徒沒有位置,飯菜不夠。他們希望我能提供一些防止之道。我說:「不但不必防止,而且各住持當家以後要多備桌椅飯菜。因為建立寺廟,就是要普門大開,廣度眾生。何況這正表示寺院的飯菜煮得好吃,所以才有人利用啊!」
  
  我經常碰到素昧平生的社會人士或競選公職的政客專程拜訪,並且要求合照,徒眾常在一旁「警告」我:「師父!您要小心啊!他們是利用您來打知名度的。」一些新成立的公司行號或建屋工地,也常在傳播媒體上大做不實廣告,說我「蒞臨剪綵」,因而常有信徒特地打電話來為我打抱不平,他們說:「這些人利用您的名字招徠顧客,別人不知道,更要說您是企業和尚了!」
  
  甚至,我也曾應邀至靈骨塔寺主持開光,弟子們為此心疼,他們說:我很傻,南北舟車勞頓,從未收取一文錢,卻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利用」去大賺其錢了。近聞有人為了促銷佛像法物,而對外宣稱他們的貨品被我加持過,更是荒誕無稽!不過,沒有關係,如果這樣能使他們名利雙收,除了為他們的因果業力可惜以外,也是我一種利他的菩薩道吧!
  
  十年前,經濟情況還很拮据。有一天,掌管會計的弟子拿著一疊請款收據,說道:「師父!最近住眾患牙病的人很多,常住儘量給大家方便,但是牙病的醫藥費很高,他們領了常住的恩惠,卻常常對人烏鴉嘴,不說好話。依我看來,實在不必為他們出這筆冤枉錢!」但我堅持為他們換上好牙,因為我寧可他們不說好話,也不能不給他們一口好牙,以便他們將來「利用」來開口說法時,能令信徒歡喜,得到無上「價值」的法寶。
  
  經常到了選舉時期,候選人頻頻造訪拜託,弟子們常說:「這些人平常不來護持,到了選舉才來利用我們僧團的人多勢眾!」為了善盡國民責任,佛光山人眾總是包車到選舉地點投票,第二天,便有照片文字上報,標題竟是:「佛光山熱衷政治」。徒眾拿了報紙給我看,並且生氣地說:「這些記者利用我們製造新聞!」我想:如果這樣能宣示政府民主憲政的成功與佛教僧團的力量,也未嘗不是證明了我們的「價值」。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這麼會講經?」其實說來慚愧,剛開始弘法時,我不但不能講得差強人意,連上臺都會發抖,蒙信徒們厚愛支持,能夠讓我不斷實習,我才能夠有今天小小的成就。及至今日,我雖然已是退居和尚,仍不辭勞苦,應邀至四處開示。徒眾心中不忍,常勸我多休息,他們那裡知道:我正可以「利用」這些機會來報答大眾的恩德啊!
  
  佛光山一向提倡福慧雙修、解行並重,所以佛學院設有出坡作務的課程,以藉此鍛鍊學生們的身心,一些不知情的香客上山看到,往往說道:「這些學生好可憐唷!竟被寺廟利用來做工呢!」有一天,一名機靈的學生歡歡喜喜地反答道:「我們是利用這些工作來修行呢!」同一件事情,卻有著兩種說法,說明了各人心中的「價值」不同,自然苦樂也就有所差異。
  
  在社會上講經弘法久了,經常接觸到各界人士,其中不乏政治人物前來請示佛法,因而引人側目,招來「政治和尚」之譏。起初我很不以為然,久而久之,心中也泰然了。想想:佛陀頻頻出入王宮,與大臣貴胄說法,豈不也成了「政治佛陀」嗎?而玄奘大師為皇帝建言國事,以及歷代國師的輔弼朝政,又怎麼說呢?中國佛教歷經多次教難而能如浴火鳳凰般再生,在上位者全心全力的擁護佛教,實在是功不可沒。此外,國家社會也因為佛法的復興昌隆而政清人和,這些世所共睹的史實,無非說明了:「利用」不但不一定只具有負面的意義,而且還能造成大家的利益。
  
  所以,我們不必斤斤計較誰利用誰,因為世間一切事相都是互相緣起,而願與眾人一齊享有互相利用的成果,就能發揮「利用」的最高「價值」了。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元月)

無用與無明

一般人皆以無用為恥,而我卻認為無用正是大用。
  
  我一生都覺得自己無用,我沒有語言天分,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學過英語、日語,但是一直無法學會,最慚愧的是來到臺灣已有四十五載,竟然一句臺語也講不好。我素無音樂涵養,課誦梵唄五音不全,樂譜音階全都不識,記得曾有一位音樂教授說我只有三音,缺乏入聲。在應對上,我也不擅言辭,年輕的時候,往往因為仗義直言,而開罪別人;如今年近古稀,還是經常由於太過坦率,而被有心者扭曲,持為話柄,大作文章。對於理財,我更是缺乏概念,常常這手接了錢,那手又給了人,有時連信徒都為佛光山的欠債累累,日日難過而擔心憂慮,而我只憑佛法,不知無錢之苦。
  
  儘管我百無一用,但是我頗有自知之明,為了彌補先天的不足,我不敢投機取巧,心存僥倖,對於自己負責的每一件事,我總是腳踏實地,全力以赴;對於師長交待的每一句話,我也都切切珍惜,謹記在心。記得十八歲時,我見到心中仰慕已久的太虛大師,遂情不自禁地趨前向他合掌頂禮,他含笑回應了幾句:「好!好!好!」就走了過去,我卻在當下決心要一輩子「好」下去。於是,我開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我不斷反省平日的思想舉止,我一絲不茍地演練佛門行儀,我孜孜不倦地讀誦佛學典籍,這一切的努力,無非是希望一生都不要辜負了太虛大師向我說的幾個「好」字。
  
  二十三歲來到臺灣以後,我在中壢落腳,因為大家都說我塊頭大,力氣足,所以就交付我拉車、挑水等吃力的工作。我一向認為自己無用,所以當別人認為我有用時,我也就毫不推辭。雖然我拉車擔物常因力不從心而暈眩嘔吐,但是我從不叫苦,也不喊累,因為我自覺無用,而別人肯用,正表示自己還有一絲價值,焉能令人失望!日後我走入社會,接引眾生,經常目睹一些人因恃才傲物,氣焰高漲,雖然有用,而別人卻不敢任用,等同無用,不禁慶幸自己生來無用。
  
  一九五一年,我被聘為臺灣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兼任課老師時,我自認佛學不足,慧解不夠,曾想婉拒,但是一來想到當時在臺灣受過長期正統佛學教育者為數甚少,二來感念大家對我的肯定,所以便答應下來。從此我日日伏案用功,每一例證均仔細考察,每一名相也苦苦深思,惟恐誤人慧命,有負重託。及至後來,我應邀至各地講經說法,每次在準備講稿時,也都戰戰兢兢,力求完美。今天我之所以能在臺上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其實正是緣於當初以勤補拙所鍛鍊出來的功夫。
  
  在開始執教佛學的同時,我也應邀主編《覺群雜誌》、《人生月刊》,由於當年編印寫作的人才寥寥無幾,只有自己下筆,濫竽充數。我每天孤燈伴影直到天明,常常為了一個字而斟酌良久,為了一句話而搜索枯腸。就這樣,我辛苦編撰達六年之久,其間的嘔心瀝血雖然難以道盡,但是在無形之中,卻培養我紮實的編寫能力,直到現在,我居然還能用來教導徒眾,不失時宜。
  
  一九五六年,中國佛教會在開會時決定:是年行政院新聞局指示籌辦仁王護國息災法會,任命我為主任委員。當時,我二十九歲,不但缺乏經驗,而且無人無錢,根本就沒有興辦法會的條件可言,但是念及同道們的盛意薦舉,我也只有硬著頭皮,自不量力地承擔下來。為了不負大眾的厚愛,我不知花費多少唇舌,到處拜訪策劃發動,結果法會可說是非常成功,行政院也拍了全程紀錄片,向世界傳播,增長我許多信心。我深深覺得:做任何一件事,無用不要緊,肯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七歲時,我籌建高雄佛教堂,此後又興設壽山寺,開闢佛光山。及至別分院的陸續成立,直到現在,雖說已參與過不少建築工程,但是我從不掉以輕心,非但不妄加臆測,也不完全依賴藍圖底稿。我總是利用奔波弘法的空檔,頻頻到現場親自勘查,以手腳代替量尺,以人頭代替實物,來估算房屋大小,設計區間格局。用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來辦事,固然費時耗力,但是可以一勞永逸,使得殿堂樓閣都能在莊嚴中不失實用,在現代中融和傳統。
  
  因為我自知無才無德,所以自幼就抱著見賢思齊的態度,勤閱高僧傳記與偉人故事,期能以古德懿行砥礪身心。遇到良師益友,我也把握機會,追隨學習。直到後來,我建設各項佛教事業時,不僅自己全神貫注,用心研究,同時也廣攬人才參與,博徵專家意見。例如:在興辦佛學院時,我自忖在佛學上,博雜有餘,而無專攻;在教義上,雖歷經宗、律、教之薰陶,卻缺乏現代化學術的訓練,所以,我不但曾邀請方倫、唐一玄等耆宿來院授課,也延聘鄭石岩、藍吉富、游祥洲、蕭武桐等新秀教導學生。目睹佛學院三十年來,屆屆人才輩出,代有建樹,心中深有所感:儘管自己無用,然而若能善於用人,還是一樣可以利濟眾生,造福社會。
  
  我自認參訪、請教、不恥下問,無傷自己的尊嚴,如佛門裡以智慧著稱的文殊師利,不也曾向年僅八歲的妙慧童女頂禮問法;趙州禪師八十高齡,還四處雲遊,訪師學道;我不但與蕭頂順、彭伯平等人一直維持著良好的友誼,而且還共同設計了一間間的別分院,興建起一棟棟的殿堂樓閣。三人行必有我師,自知無用,尊重他人,才能發揮大用。
  
  我不但做事謹慎,重視專才,即使平常待人,也都一本認真的態度,凡此都是因為自覺身無長才,所以一點小因小緣,我都十分看重,總想令大家同霑喜悅,共享法益。因此即使是萍水相逢,我也挖心剖肺,竭誠以待;儘管是素不相識,我也耐心傾聽,為解煩憂。雞皮鶴髮的老公公、老婆婆找我談話,我從不拒絕;天真爛漫的小弟弟、小妹妹與我通信對談,我也同事攝受。是以,愛護我的信徒中,不乏耄耋之士;過去的童男童女長大以後,也都成了我的子弟兵將。
  
  也正因為自感不足,對於各界人士,我都一律禮敬尊重。陳履安、吳伯雄、鍾榮吉等政府首長來訪,我真心相待;洪冬桂、潘維剛等民意代表訪問,我也誠懇迎接;千家駒、高希均等經濟學者與我晤面,大家天南地北,無話不說;潘孝銳、吳修齊等工商領袖來山茶敘,我們也暢談數小時之久……。我雖然對於政治經濟素來不感興趣,但也在多次的接觸來往當中,獲得不少概念常識,拓展了我的思想空間。所以,無用正可以無所不用,這就好比都市裡建滿房屋的黃金地段,固然是價值非凡,其實,荒郊野外看似無用的不毛之地,正可以隨心所欲創造一方佛國淨土。我們不要怕自己無用,無用的人正可以用一顆虛懷若谷的心,納受各種因緣。
  
  無用之用不僅在於自我受用,最讓我驚喜的,還是平日點滴的因緣,居然在無意中,對於我的佛教事業發揮了莫大的助益,因而促使廣大的眾生蒙受多利。過去種種不談,就以這次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而言,我本來只想用托缽方式興學培才,然而消息一經發布,承各界人士厚愛,多方賜予建議,從義賣到義唱,大家不但提供種種募款方式,而且自告奮勇,前來協助。我自認不才,故也時時邀約各行專家開會研商,傾聽意見。雖然從核准破土到如今,不過只有半年光景,一樁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竟然意外地結合了各界的力量,可見儘管自己無用,但是能廣結善緣,就可以共創大業。
  
  從過去到現在,我即使看到一場成功的法會,聽到一句讚美的言語,都不敢自己居功,因為我總覺得凡事得之於人者太多,出之於己者太少,故時而發自心底,由衷地回向;「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信徒。」
  
  多年來,我秉持這種信念修行辦道,自覺受用無窮,因此無用之所以成為大用,貴在自知。回憶過去,因為我從小就感到自己無用,所以在十年的叢林生活裡,我雖然歷經作務的勞苦,備受師長的教訓,但都「想當然爾」地接受下來,沒想到這許多的磨鍊,卻形成我日後奮鬥的資糧。如今想來,真是感激涕零。當年那些看似無情的棒喝、無理的要求,無非是要將我們自以為是的知見轟出九霄雲外,把我們遇緣妄起的無明打得支離破碎。
  
  四十多年的弘法生涯,可說是歷經人世難堪之境,我之所以能夠安然度過,不是因為我的才能卓越,而是因為我自知無用。我常常想到父母生我養我,社會供我日用所需,師長教我育我,佛教給我發展空間,而自己卻無以為報,就感到慚愧萬分,故而遭逢再大的困難,再多的障礙,也總是敦促自己努力突破,而未嘗怨天尤人。
  
  這一生中,遇到吃虧的時候,更是不知凡幾,然而我總能一笑置之,因為我自忖無用,既沒有辦法與人比較,也沒有資格與人計較,所以,多付出一點心力,多等待一點時間,多犧牲一點擁有,多損失一點錢財,在我看來,都是為自己培植福德因緣,而事後的結果也證明「吃虧是福」,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提倡「你對我錯,你大我小,你有我無,你樂我苦」的原因。
  
  一些人因一時無明生起,對人非難,我也都忍耐包容。我並非懦弱膽怯,只是想到自己無用,更不能情緒用事,更何況如果雙方都無明謾罵,不但無補於事,反而擴大問題。所以,我慣於運用一些禪機幽默,與對方溝通交流,結果總能在皆大歡喜的氣氛下消弭對立。
  
  人生之大病,其實不在無用,而在無明。無明,以俗話來說,就是不明事理。貪瞋愚癡、懷疑嫉妒等一切煩惱皆由無明而生。故心中常起無明者,形之於外,不但面容表情生硬刻板,行為舉止常犯他人,口裡更說不出讚美的好話,臺語中所謂的「木頭人」、「相撲雞」、「烏鴉嘴」,應屬此類之流。這種人普遍不受大眾歡迎,即使能力傑出,也鮮有所成。我的徒眾裡,就有一些人自以為才能出眾,別人都一無是處,因而固執己見,動輒無明,結果不但無法與人合作,反倒不能成事。這些年來,我細細觀察的結果,發現到自以為無用的人,往往因為心靈開闊,而用處無窮;自以為有用的人,反而因為事事執著,而用處有限。
  
  眼看這些無明的徒眾無法與人共事,作為師父的我,也只好一一接收過來,親自輔導。他們經過一段時日的調教以後,往往有著出人意表的改變。史籍上記載韓信領軍打仗,手下的殘兵弱卒都能戰勝敵人,於此證實不虛。常有人問我:秘訣何在?其實道理非常簡單,只要我們肯燃起胸中熊熊烈火,銷熔自他無明,縱然是一堆破銅爛鐵,也能糅合成不碎金剛。
  
  五指中的小指,與其他指頭比起來,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在合掌禮拜時,卻與佛陀最為接近。我們只要心中有佛,依真理行事,知道感恩惜福,懂得慈悲喜捨,無論地位多麼卑微,都能對整個社會有所貢獻。一個人最怕的就是心頭常被無明烏雲覆蓋,而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佛教故事中,摸象的盲人由於自以為是,即使花費了許多時間,終究還是昧於實相,一無所知;火宅裡的瞎子自知缺陷,而與跛子、聾子合作無間,故能逃過災難。在這個瞬息萬變、知識爆炸的時代裡,個人尤其顯得渺小無用,我們要時時觀照,常常慚愧自己有所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夠,自己有所不清淨,自己有所不圓滿,惟有真誠懺悔,不斷改過,才能進德修業,日新又新;惟有謙沖自抑,尊重他人,才能團結合作,共成美事。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七月)

疾病就是良藥

自從一九九一年我跌斷腿骨以來,承蒙信眾厚愛,經常接到電話或來函問候,隨著年齡漸增,我的身體狀況更是成為彼此見面時關切的話題,也有許多人看我終日忙碌,卻仍能從容應付,不見疲態,紛紛問我保健之道,其實四大五蘊假合之身,孰能無病?眾生經歷老病過程,誰能免除?只不過我從不刻意趨逸避苦,如今回顧往事,我深深感到:養生之道無他,「疾病本身就是一帖良藥」。
  
  就以香港腳與口腔破皮而言,人皆畏之,然而兩者不僅長久與我為伍,而且時時交相為患。多年來,我非但不以為苦,反而深感慶幸,因為我覺得這是身體排除瘴氣的徵兆,我這一生少病少痛,想必與此有關。
  
  年少時,在叢林參學,由於大家年紀還輕,都很喜歡發表意見,然而當時道風嚴峻,一個動作不對,眼睛稍微張望,即遭打罵,因此平常總是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等到下課如廁時,才趁著遠離師長視線之際,隔著牆壁,彼此高談闊論,久而久之,我也感染了一上淨房就想說話的壞習慣。雖說可藉此暢所欲言,十分痛快,但是因為言語失當,事後被師長知道,叫去責罰的事例也時有所見。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患牙病,疼痛不堪,一位老師教我一個祕方──在便溺時,不要說話,咬緊牙根。我照著去做,果然根治牙痛之苦,而原本多話的毛病,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革除了。此後不但減少失言之過,還增加了觀察思惟的時間。我的心地變得逐漸清明起來,在為人處事上也更為周延。這項始料未及的收穫,至今使我受益無窮。
  
  俗話說「十男九痔」,好不容易根除牙痛,未久,卻又染患痔瘡,正苦不堪言,不知如何是好時,一位師兄在談話中無意中說到:「越是骯髒的地方,越需要乾淨。」這句話使我福至心靈,茅塞頓開,從此每次如廁以後,都以水洗滌。在一次又一次地擦拭時,我彷彿見到佛世時的周利槃陀伽尊者,不疾不徐地掃著院子裡隨時飄落的樹葉;又好像目睹禪門裡的祖師大德,耐煩盡心地用手一根根拔起園子裡生長不盡的雜草。我不再為痔瘡苦惱,反而以病為師,深深感到無限的佛法妙意盡在其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一天竟然發現創口不復疼痛,原來皮膚已經癒合完好。回頭檢視自心,發覺煩惱塵垢也逐漸減少,一股輕安自在的法喜油然生起。
  
  十七歲時,罹患瘧疾,忽冷忽熱,全身無力,心想應是回天乏術了。這時候,向來對我十分嚴厲的家師志開上人,派人送了半碗鹹菜給我,令我感動不已,淚流滿面,當下發願盡形壽將身心奉獻給佛教。未幾,居然不藥而癒。多少年來,當我在弘法工作上歷經苦難,感到身心勞頓的時候,想到家師的半碗鹹菜、自己的一句誓言,便心生慚愧,感恩之心油然而起,不敢稍有退縮。
  
  二十歲那年,我又染患爛瘡,除了頭腳以外,全身出膿,臭穢無比,尤其膿血黏著衣服,每次一脫衣,就好像剝了一層皮下來。尤其自己不懂保健,又無錢購買成藥,或許是因為有了痔瘡的體驗,雖然這次肉身所遭受的苦痛,甚於前者不止百倍,心中卻能淡然視之,不覺憂惱,只是終日臥在病榻上,想到宿世無數劫苦,不禁哀悔泣首,往往無法自已。一個月過去了,我居然奇蹟似的復原起來,步出寮房,景物依舊,身心卻有大死一番的感受,我告訴自己要加倍精進,勤求無上佛道,饒益一切眾生。
  
  所以,次年我從佛學院結業後,有鑑於披剃出家的宜興教育不夠普及,便不計名利,自願來到鄉間的一所國小擔任校長,從事培育民族幼苗的工作。後來,目睹國勢飄零,教運衰微,我又挺身而出,結集有志之青年同道,冒著性命的危險,奔走呼籲革新佛教,期能克盡一己之力,無奈大勢已去!一九四九年,我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情,隨著國民政府來到臺灣。
  最初的幾年,我白天操持苦役,夜間閱藏寫稿,工作可謂十分繁重,加上當時物質缺乏,營養不良,我經常頭暈目眩,然而我咬緊牙關,度過每一個艱難的時刻。
  
  剛來臺時,目睹正信佛法之衰微,即矢志撰寫佛傳,然苦於居無定所,手邊又缺乏典籍可供查閱,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緣具足,才得以如願進行。當我蒐齊資料,正要著手撰寫時,突感胸口疼痛,而且經常咳嗽,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得了當時頗為盛行的「世紀黑死病」──肺癆,於是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振筆疾書,同時每天不斷地禮佛祈求,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之下,能讓我完成這項神聖的使命以後,再捨報往生。
  
  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當時是真的患了肺癆,還是奇蹟出現?只是從自己一生患病的經驗看來,我覺得古德所說:「比丘應帶三分病,才知道發心。」誠乃不虛之言。因為生病能使自己警惕生命無常,故而能激發精進求道之心,實為行者對治放逸懈怠的一帖良藥。
  
  多年來,我不曾因為風雨阻斷原定的行程,更未嘗因病苦而打消既有的計劃。記得一九六年五月,我在宜蘭籌備佛誕節萬人提燈大遊行時,得了嚴重的風寒,雖然感到體力不支,幾度昏眩欲倒,但是我仍然打起精神,召集大家開會,四處張羅打點,等到遊行完畢,發現病也好了。
  
  有一回,我赴基隆演講,因患感冒,咳嗽不已,一名信徒聽說後,自稱有特效針藥,我雖然一向不喜歡打針吃藥,但是生性不喜拒人於千里之外,便隨緣應允,沒想到打了一針後,手臂竟然痛得不能舉起,為了不使他難過,只好默默忍耐,半夜回到佛光山,才發覺連脫衣服都有困難,心想大概是打錯部位,傷了神經,因恐他被人責怪,故一直不敢向別人提起,如是隱忍疼痛達一年之久,才漸漸痊癒。
  
  後來,一位醫生告訴我,傷風感冒無藥可治,只有多休息,多喝水,至於坊間的一些感冒藥,無非安慰心理,實際上沒有多大療效。而我則一直認為任何疾疫臨身,唯有精進不懈才是袪病第一良方。
  
  二十八歲那年,我患了惡性風濕,兩膝關節疼痛不已,醫師診斷後,宣布必須及早鋸斷雙腿,以免殃及五臟六腑。我聽了之後,心裡一點也不驚惶恐懼,反而覺得行動不便,正好可以掩關閱藏,專心寫作,一樣可以盡棉薄之力,弘法利生。當時由於法務繁忙,以致開刀時間一拖再拖,也許正因為能夠將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容易康復,後來竟然痊癒了。事後許多人紛紛打聽我吃了什麼祕門偏方,我想如果真有什麼仙丹妙藥,那應該是多年來薰修佛法的體驗,養成我樂觀進取的個性,使我遇到任何境界,都能不為所惑。
  
  十多年前,背部突感不適,經多位醫師會診,說我只剩下兩個月的生命,後來也是因為忙於南北弘法,忘了複診。事隔好久,突然想起此事,再去檢查時,才發現只是過去跌傷時的瘀血作怪。醫生大嘆虛驚一場,而我卻始終不曾因死之將至,而煩憂懊惱,也未曾因生之復得,而慶幸歡喜,反倒覺得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如幻似真,正好可以考驗自己的禪定功夫,增加對外境的免疫能力,未嘗不是一劑上好的補藥。
  
  近幾年來,因為糖尿病的關係,導致視力日漸模糊,美國的羅大夫為我做鐳射治療時,曾經形容我的眼睛就像一件破舊的衣裳,經過縫補,只會再壞,不會變好,並且一再叮囑我要多休息。劉大夫則說我的眼睛只能再看幾個月。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幾個月」,幸蒙龍天庇佑,佛祖加被,尚能辨識前物,故而依然四處弘法。
  
  數月以前,國內的眼科權威文良彥大夫為我檢查眼睛以後,訝異地對我說道:「我在醫界服務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糖尿病患者,在接受多次鐳射治療後,還能保有像你這樣視力的人。」這使我想起多年前,曾有一位阮醫師為我檢查全身時,也是以同樣吃驚的語調,說我的胃袋構造十分特別,消化功能奇佳,在千萬人中難尋一二。
  
  其實,我認為不管是天賦異稟也好,是諸佛護佑也罷,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世壽的長短、色身的強弱,而在於利用有限的生命,為眾生謀取福利,為世間留下貢獻。
  
  我平日忙碌,難有閒時,甚至往往犧牲睡眠來成全他人的願望,有時心裡真想找個機會好好休息一場,無奈我慣於不逆人意,所以每天總有一長串推不掉的行程。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日清晨,我在浴室滑跤,將腿骨跌斷,雖說真正嚐到「寸步難行」的苦頭,但是我終於被迫休假,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既不用會客開示,也沒有一大堆的計畫公文讓我傷腦筋,感覺真是舒服極了。俗云:「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體會。想到生病在院,向來是大家深以為苦的事情,在我而言,卻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可見苦與樂都在我們一念之間。
  
  開刀後的第三天,我竟能坐輪椅到鹿港講經;半個月後,在日本國會憲政議事廳,由多位議員和記者將我抬上講臺演說。以後約三個月,我就能捨杖而行,上下自如,連醫生們都嘖嘖稱奇,而我心裡卻很明白,這是因為打從下床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抱持倚賴拐杖的念頭。尤其每當走路的時候,就不禁想起過去少年時的我,為了矯正天生內八字的缺陷,不知花費多少心思,自我要求走路要既穩又快。後來,我即使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也能健步如飛,如履平地。數十年後,我返鄉探母,順道遊訪萬里長城,同行的七十二人中,不乏年輕力壯的徒眾,然而我卻一馬當先,臉不紅氣不喘地第一個登上關口,贏得大家的歡呼。
  
  這一段回憶為自己增添了不少信心,於是我反覆地練習走路,自然很快如願。所以有病不要緊,只要我們能正視疾病,對症下藥,就能迅速恢復健康,最怕的是逃避現實,諱疾忌醫,如此則縱使華陀在世,佛祖降臨,也難有治好之時。
  
  住院期間,我得到許多平日鮮少注意到的保健常識,可說是因禍得福,而所見所聞的病房百態、人情冷暖,則令人倍感唏噓!尤其是兒童病房與老人病房間的差異,讓人感受到如今世間上真是「慈心的爹娘多,孝順的兒女少」,這是否也是另一種病態呢?
  
  其實,眾生的病除了肉體上的病痛以外,還有許許多多疑難雜症值得我們去關切反省,例如:社會大眾缺乏環保觀念,使得山川大地飽受污染、噪音的侵害,國土已開始生病了;現代人類被功利、虛榮沖昏了頭,導致世風奢靡,暴力連連,時代也罹患重病了;為人師長者不知道關懷下一代,或濫用體罰,或縱容惡行,久而久之,教育就百病叢生了;愛的觀念偏差,方法不對,對象錯誤,感情也會發生病變……。其實,追根究底,凡此諸病都是源自一顆有病的心靈。
  
  當身體四大不調時,身上就有疾病。當心靈被貪瞋愚癡、懷疑邪見的病毒所侵害時,出之於口──兩舌、惡口、妄語、教唆,口中就有疾病;形之於色──沒有表情、面帶敵意,臉上就有病;動之於手──殺生、傷人、盜竊、邪淫,社會就有疾病。
  
  身體有病,要找醫生治療;心靈生病,除了靠善知識勸告提醒之外,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來醫治。弘法半世紀以來,我看遍人生形形色色,曾經有感而發,仿效石頭希遷禪師的「心藥方」,也為眾生的心病開了一帖藥方:
  
  慈悲心腸一條,真心本性一片
  
  惜福一點,感恩三分
  
  言行實在,守德空間一塊
  
  慚愧果一個,勤勞節儉十分
  
  因緣果報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結緣多多益善,信願行通通用上
  
  此藥用包容鍋來炒,用寬心爐來燉,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脾氣不要大,要柔和一點),於整體盆中研碎(同心協力),三思為本,鼓勵作業丸,每日進三服,不限時,用關愛湯服下,果能如此,百病全消。
  
  切忌言清行濁、損人利己、暗中箭、肚中毒、笑裏刀、兩舌語、平地起風波,以上七件速須戒之,而以不妒不疑、不放縱、自我約束、心性有道來對治之。
  
  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知得失;以病為鑑,則可以提起正念,擴大自己。昔時悉達多太子目睹世間疾苦,心生悲愍,因而立願精進修行,終於成就佛道,作大醫王,療治眾生之病;南嶽慧思大師罹患嚴重風疾,無法行動,後以般若空慧觀照,不但豁然痊癒,而且開悟見性,後來法化一方,度眾無數。因此,我們不必祈求疾病之不臨己身,而應該效法古聖先賢,以疾病為良藥,自救救他;以疾病為針砭,己利利人。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二月)

殘缺就是美

每次看到殘障人士,我總是想起家鄉那個踽踽獨行的小女孩……
  
  她的膀子與手都比常人短小,兩隻腳也長短不一,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說起話來,老是結結巴巴,附近的小孩子總愛拿她開玩笑。有一天,外婆嚴肅地和我說道:「你可不能去欺負她。你要知道,其實,殘缺就是美啊!」
  
  第二天清晨,女孩從我家門口經過,照例挽著一大籃衣服往江邊走去,我從窗口往外看,她忍辱負重的步伐,她堅毅善良的面龐,與村童們嘲弄喧嘩、追狗打鳥的畫面比較起來,顯得那麼安詳純美。「原來,殘缺就是美啊!」想起外婆的話,我若有所悟。此後,隨著年齡增長,閱歷漸豐,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這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至理名言。
  
  如今,殘障人士似乎比過去有福多了。早年,徒眾永文因病不良於行,我與她同赴美國時,就分享到迅速通關的便利;前年,我走訪歐洲,瑞士佛光協會會長何振威先生對我表示,幸虧他有一個智障的兒子,所以在越南將淪陷時,能獲得瑞士政府特准,舉家優先移民,直到現在,他們每個月還可以領到特殊教育補助津貼。近年,欣聞國內各界對殘障人士的關懷,也正從法規、設施等方面積極落實。可見殘缺具有沉潛之美,可以激起人類久藏胸懷的惻隱之心,若能善加闡揚,整個世界定能趨於祥和。
  
  古之殘疾者,儘管未曾享有人為的便利,然而他們透過自身的努力,所寫下的雋永事跡,至今仍深深地令後人感動鼓舞。例如:富蘭克林.羅斯福在三十九歲那年,因罹患小兒麻痺而大死一番,在休養期中,徹底改掉過去驕傲自負的作風。數年後復出政壇,以謙沖溫和的態度,不僅問鼎紐約州州長,後來又在總統寶座上連任達四次之多,在美國史上無有出其右者。
  
  大發明家艾伯特.愛迪生非但不怨恨那個將他耳朵揪聾的人,反而感謝耳聾使他省下與別人閒聊的時間,專心做自己的實驗。我在十來歲時,曾經讀過他的一段軼事,描述他在六十七歲那年,工廠發生大火,所有財產付之一炬,許多人擔心他會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第二天他告訴員工們:「感謝大火沒有把我燒毀,卻把以前的錯誤全部燒光了,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
  
  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啟示,我想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殘疾,不是外在的身根不全,而是心裡沒有慈悲、包容;真正的缺陷,也不是環境的困頓蹇厄,而是自己喪失信心、勇氣,所以他們能逆來順受,化腐朽為神奇,縱使面對殘缺的生命,也能刻畫成美麗的詩篇。反觀當時的自己,肢體俱全,又有何怨?故當下立志效法前賢,長養克服缺陷的毅力。
  
  出家以來,自覺最大的短處,莫過於不擅唱誦梵唄,為了做好一個基本的出家人,每逢早晚課誦,或參加法會擔任清眾時,我總是仔細聆聽,用心記下板位節拍,過了沒有多久,對於法器的使用,漸漸能夠得心應手,對於程序的進行,也能融會貫通。及至來臺以後,我經歷無數場不同形式,乃至不同國家的法會儀式,即使是臨時登臺,我也能與人配合,運用自如。徒眾都說我很有辦法,我想如果當初我嫻熟此道,就不會那麼用心學習,現在當然也就不會有這種成果。
  
  法器的使用,難不倒一個有心學習的人,然而唱腔無法渾厚清澈,則是天生使然,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儘管熟悉各種法器儀式,但是我從不勉強自己著力於唱誦,而將心思用在閱讀書籍,為文寫作上,縱然在環境最困厄的時候,也沒有隨順俗流,以趕赴經懺維生。如今回顧當年身邊多少個同學道友,雖然聲調美妙,才華出眾,但是卻將滿腔的理想埋葬在佛事嚫錢堆裡,如今反倒成就有限,不禁暗自慶幸,當年的缺點倒成了日後的逆增上緣。
  
  在入佛門之前,我沒有受過完整的社會教育,披剃出家以後,戰亂頻仍,佛學教育也都是在槍林彈雨下片段完成。我明白自己所學空乏,所以對於師長們一字一句的教誨,都非常珍惜,總是牢記在心,不敢稍忘。此外,我發心擔任圖書管理員,每天在課餘勞務之暇,浸淫在書海之中,飽參法味。當同學們放假回家時,我禁足閉關,沉思寫作,整理筆記,將書本上的點滴知識融會在心。沒想到這些珠璣字句,在日後不但成為我講經說法的資料寶藏,更是我遭逢困難時的力量泉源。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很笨拙,所以從不敢投機取巧,每說一句話,總是發自肺腑之誠,惟恐因為自己的拙於言辭,而使別人難堪;每做一件事,也都考慮周延,深怕由於自己的一念愚昧,誤了全盤計畫。古德有云:「至誠無息,不息則久。」又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兢兢業業於自己的一言一行,運用自己的恆心毅力去克服自己的缺點,久而久之,也看到了顯著的成效,例如:我從不巧言令色,但是多少外道因為聽了我一席話而全家皈投三寶;我不擅交際應酬,然而多少遊客由於和我有一面之緣而成為佛門護法。雖然我連一張幼稚園畢業證書都沒有,但是如今我不但是教育部核准的博士學位指導人,我的弟子中也不乏博士、碩士;儘管我未曾修過設計學分,然而我所參與建築的道場寺院不下百所。我感謝自己的笨拙,使我在腳踏實地中,能為佛教略盡心力。
  
  我的生性原本十分膽怯,尤其在大眾的場合下,說話老是打結,然而當我走出山門,必須和社會接觸時,我深知自己的短處不足以應世度眾,故也只有勇於面對,自我訓練,每次上臺開示以前,我都將講稿一讀再讀,直至滾瓜爛熟為止。每回看到有人來,我也學習主動迎接,並且事先想好應對的詞語。當夜闌人靜時,我還是不曾鬆懈,常常拖著疲倦的身子,獨坐窗前,細細反省自己說話的得失,以求鑑往知來。如此用心多年以後,雖然常常聽到別人稱讚我善說巧喻,心裡還是有點懷疑。直到一九九年,接母親來美國,當她聽了我的佛經講座以後,驚訝地對徒眾說:「我不知道我的兒子竟然這麼會講經說法!」這時,我才確信多年的辛苦終於有了代價。
  
  參學時期的生活非常困窘,衣服鞋襪是一補再補,前人穿過,後人再穿。一張紙也是重複使用,第一遍用鉛筆寫,第二遍再用毛筆寫;正面寫滿了,就寫反面;兩面都寫盡了,在行與行之間又添字句。後來,為了節省紙墨,乾脆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再直接寫在本子上,連作文的草稿都免了。直到現在,我還保有隨時隨地思考文稿的習慣,常常一個散步下來,一篇開示講辭已經想好了;一趟巡山回來,一則計劃大綱也擬妥了,徒眾得知,無不驚歎。其實,我非生而異稟,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克難匱乏的生活所激發出來的潛能。
  
  當我來到臺灣以後,隻身面對複雜多變的人事,眼裡所見的是各式各樣的人,耳裡所聽的是形形色色的消息,紛至沓來的譏謗、無中生有的詆毀,又是那麼的令人無奈。在驚濤駭浪中,我揚起勇氣的風帆,掌穩佛法的舵盤,終於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狂風暴雨。反觀現在有許多弟子一經挫折就氣憤填膺,垂頭喪氣,他們問我何以能在當年那種艱困的處境下突破難關?又怎麼能有這麼寬大的度量容忍那些曾經誣陷我的人?我只能說,這就是修行。處人,要處難處之人;做事,要做難做之事。
  
  一粒米養百樣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念想法,不可能盡如人意,但就因為如此,才會展現出多采多姿的生命歷程。一個真正懂得欣賞的人,不會要求大地平直無礙。試想世間上如果沒有層巒疊翠的山峰,高低起伏的丘陵,豈不是顯得平淡乏味?如果我們胸有目標,也無由計較路途難易,因為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漫步其間,固然輕鬆自在,但是費盡千辛萬苦,攀上懸崖峭壁,撐起邈邈蒼穹,不也自有一番價值?
  
  創建佛光山的辛苦可說是移山倒海,驚泣鬼神。記得當年朝山會館與男眾部之間本來是一道深溝,我們將東山及上雲水的土推下來,又再加了三千多輛卡車的泥沙,才將溝塹填平,作為朝山會館的地基。不二門前的地面,也是用兩座尖山的土石堆砌而成。龍亭、接引大佛、成佛之道等地的建築,則是在經濟匱乏的情況下,由師徒多人合力完成。開山近三十年來,多次遇洪水成災,幸好有大家拼力搶救,才不致釀成禍害。
  
  有時,清晨起來,在山上散步一圈,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不禁欣慰;如果那時滿山的荊棘刺竹讓我望而生畏,困難的建設工程讓我裹足不前,連續的豪雨山崩讓我驚懼畏怯,信徒的反對意見讓我挫折失望,這片佛教聖地就永遠不能在臺灣的南端建立起來,百間道場也無法在世界各地衍生出來。所以,殘缺與完美之間不只是一念之差,說它們是一體的兩面,也不為過。
  
  早年的職事與學生因為實際參與常住的建設,度過一段貧困空乏的日子,對於山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具有深厚的感情,現在的弟子不知是否也能感受到創業的艱辛?十年前,教職員的薪資比山上職事的單銀多過不止二十倍以上,但是竟然發現普門中學與育幼院的老師向出家法師借錢,也曾派人關心查訪是家庭有了困境,結果是個人花用不夠。
  
  近年來常住經濟稍微好轉,佛光山各單位圖書充足,設施齊全,卻常聽說一些徒眾只會要求常住,卻不知道自我充實,服務奉獻。想到世間上,盲人多半聽覺敏銳,聾子多半視覺很好,心裡不禁慨歎:也許人類的本性,就是要在殘缺之下,才會因為珍惜擁有,而另創美麗的天地吧!
  
  年少的時候,我常因虛火旺盛,牙齒不好,而頻遭嘴破牙疼之苦,所以平日留心保護,倒也減少了其他方面的疾病。年輕時患糖尿病,由於常年在外奔波弘法,飲食睡眠不易調整,儘管身體稍有不適,往往咬牙一忍也就過去,如今視力減弱,心臟衰竭,始知茲事體大。我安慰那些關心我的徒眾說:「這樣一來,不但可以吸收寶貴的醫藥常識,同時也能使平日不喜歡我的人放我一馬,不亦美哉!」
  
  儘管盛年不再,我心中未曾遺憾。回想我在三十年前,曾經在佛前獨自涕泣懺悔,自愧沒有阿彌陀佛的大悲大願,因此只有發心在人間開拓淨土,以期人間佛子都能到此安養,接受佛光的普照;自慚了生脫死並非速成易事,所以只有立願在現世建設蓮邦,希望現世的菩薩都能在此往生,接受法雨的潤澤。
  
  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三十年前的深深自責與切切自勉,在三十年後逐漸有了成果,但看海內外佛光山各道場所興設的文化、教育事業,所建立的養老院、育幼院,可說已具備佛光淨土的規模,而千餘名出家弟子、百萬名佛光會員正在攜手創建佛光淨土,我雖然自覺無才無德,但求能作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木,庇蔭大地眾生,結出纍纍果實,分享世間有情,則於願足矣!
  
  小水滴自知力微,結合大家的力量,形成一股激流,努力沖過礁岩,才能激起壯麗的浪花;小毛蟲自慚形穢,用盡全身的力量,奮身掙破蛹繭,變成一隻蝴蝶,才能自在飛舞,享受絢爛的陽光。所以,殘缺是生命的本質,也是世間的實相。我們應該了解殘缺,欣賞殘缺,進而運用殘缺,轉化殘缺,最後我們將會發現「殘缺就是美」。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四月)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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