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師徒,七分道友
「大師!您有千餘名出家弟子,百萬在家信徒,您是怎麼領導他們的?」每回我在受訪時,聽到這個問題,就不禁想起我偉大的師父志開上人曾對我說過的話:「三分師徒,七分道友。」他是棲霞佛學院的院長,平日不苟言笑,對我十分嚴厲,但是從好幾件小事情來看,他其實是一位通達事理的長者。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早課剛完,天色未明,大家正在晨跑,我發現一條人影戴著帽子在前漫步,於是我以班長身分,大叫一聲:「你這個拖拉鬼,還不快一點跟上前面的人!」再定睛一看,竟然是院長家師啊!他居然沒有生氣,反而還對我微微笑著。他雖然經常對我責深言切,但有的時候,他也給我轉圜的餘地,讓我感到他不僅是一位良師,也是一位益友。
在我心目中,家師真正的好,不僅在於他的明理嚴教,也在他那恢宏的器識與開闊的胸襟。從大陸到台灣,從叢林道場到子孫寺院,我見過不少師父,他們收徒弟進來,或服侍防老,或繼承家廟,或為謀道糧,或增添氣勢,而我偉大的家師則送我到各處參學苦修,讓我在大眾中薰修磨鍊。
一九四九年,神州板蕩,家師聽說我將赴臺灣參訪,不僅辦齋送行,還給我兩枚銀元以為途中不時之需。家師那種為眾育徒的慈心悲願永遠深印在我心中。
自古以來,前輩大德們的師徒傳燈,心心相印,我只能仰望羨慕,何敢相比?何況我一生中,為徒不孝,為師不嚴,但想到恩師和古德所云「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確實是我戮力以赴的目標。
從家師的為教培才,我意識到收徒度眾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重責大任,所以儘管剛來台灣時,曾有許多人想隨我出家,但我自忖一介雲水衲僧,居無定所,又沒有自己的寺院道場,無法盡到教養的責任,豈不反而愧對弟子,故均予婉拒,轉而介紹給其他善知識。像慧瑞、明藏、覺律、普暉等,都是在這些因緣下,皈投到印順、白聖、月基及德熙法師等人座下。其他的在家徒眾由我介紹到其他道場參學者,也是不計其數,像黃麗明三十年後,還是又回來拜我為師;翁覺華在如熹法師處忠心耿耿地奉獻了四十載青春,不久前與我不期而遇,淚流滿面,欲言又止,彼此雖無師徒傳道之實,但這份佛法因緣也不曾因時移事遷而中斷無痕。
數年前,我應邀到宏法寺、澄清寺等道場說法,有許多過去數十年前結緣的在家信徒見到我,向我跪哭,請求我原諒他們成為其他寺院的護法。其實我一生只是為佛教,為眾生,為國家,為社會培育徒眾,從沒有想要佔為己有,因此,我對他們說:「大家所拜的佛祖都是同一個,到那一家寺院道場不都是一樣嗎?」
說起自己收徒剃度,是三十年前在雷音寺落腳以後的事了。最早的出家男女弟子是心平與慈嘉、慈怡、心如等數人,那時我雖然經濟困窘,但還是勉力湊錢,發給他們紅包,而且親手為他們製作僧衣,從買布到染色,從剪裁到縫紉,都是我幫忙完成的。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他們接到僧衣時那種欣喜的神情。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在本省,需要身懷相當財物,並自備衣單者,方能如願披剃,而我卻常常為了成就弟子出家,不惜犧牲自我。記得曾有一個年幼女孩向我請求剃度,我答應她後,她竟然還附帶條件:「我要先穿一次牛仔褲、玻璃絲襪後,才要發心出家。」於是,我從日本回國時,託人購買。回國通關時,關員開箱檢查,取笑說:「出家人竟然買這些東西!」天下父母心,有誰能了解?
三十年前,還有一位徒眾為學佛而逃離家門,我念他倉皇離家,沒有攜帶一衣一物,所以即刻掏出五百元,沒想到他卻對我說:「那麼俗氣做什麼?」二十多年前,一位小姐來山念書,我見她腳蹬高跟鞋,身穿迷你裙,來參加早晚課誦,於是拿了三千元給她,意在資助她添購海青、制服、棉被、文具等日用物品,她竟然當下拒絕,並且說道:「不要想用金錢來買動我的心!」
雖然有好幾次令我愕然的經驗,我還是不曾失望,看到別人有心學佛,總是歡歡喜喜地關懷幫助,凡有所匱乏,我也想盡辦法,滿足所願。我不但供應日用物品,衣單嚫錢,連春節時都未嘗少發過一份紅包。記得一九六四年在壽山寺,眼看著年關將近,無奈阮囊羞澀,為了趕在除夕夜發給每一個人兩百元壓歲錢,我還是冒著寒風細雨,在除夕夜等候信徒前來進香。
近十年來,經濟稍微寬裕,每次出國弘法之暇,我常常進出百貨公司,購買便宜的紀念品,帶回國內送給徒眾和育幼院的孩子們摸彩。雖然攜帶大箱小箱不但行動不便,而且每經過一次海關,總要接受一番拆箱盤問,才能通過放行,但看到徒眾人手一份,皆大歡喜的樣子,自覺再困難也是值得的。弟子中百般珍惜者固然有之,但是也有些人覺得大家都有,沒什麼稀罕。姑且不論運送途中的迂迴周折,然為師的一番愛心,他們何曾體會?還有些人溜單時,將我送的物品丟棄地上,更是令人見了傷心。也不禁讓人想到古德「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名言,而今師情隆厚,徒義何存?
對於弟子日常的衣食住行,乃至疾病醫藥、探親路費等一切福利,雖然我都考慮周詳,並且督促有關單位張羅齊全,有時還是難免老婆心切。心平、永平開刀療養期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醫院探視,其他徒眾臥病吊點滴時,我也經常提著稀飯、醬菜前往慰問……,力有未逮處,則遣侍者攜補品、瓜果代為致意。旁人看了,都笑稱我是個「孝順的師父」,其實我只想盡一點道友之情罷了。
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並不以為自己比徒弟高明,除了傳道、授業、解惑以外,我更希望他們能「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所以不但延聘名師前來教學,也鼓勵他們出外參學遊訪,經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來增廣見聞,拓展胸襟。
十八年前,依空到東京大學深造,我親自陪他遠赴東瀛,託付給水野教授;依昱在駒澤大學讀書,我去日本看他,他竟然安排隨侍我同行的弟子睡在房間,我則伴著日月星辰,在陽台上睡了一晚;心中懸念慧開的生活起居,我專程前往費城的天普大學;想要了解依法的學習情況,我不辭辛勞,去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講演;甚至我藉朝聖之名,數次至印度,走訪詩人泰戈爾所創辦的梵文大學,探望正在攻讀學位的依華;我乘出國弘法之便,巡視各地道場,其實真正的用意,無非是想看看在海外開山拓土的弟子是否安好。我忍耐風霜雨雪,受著暑熱嚴寒侵逼,這份愛徒之心,恐怕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體會。
早期的弟子出國參訪,我努力籌錢,自掏腰包,但後來留學的人數日益增多,而常住財力也比以前稍好,我恐怕徒眾只知道有師父,不知道有常住,於是改由常住支付學雜費用。雖然如此,每回出國,我還是做「散財老爹」,拿錢給他們購買書籍文具,將身上帶的盤纏,沿路收的紅包全都送光了,才安心回山。去年(一九九四年),我環球弘法,給五大洲的百餘名留學弟子每人百元美金,兩萬元的美鈔就這樣從口袋裡消失了。在飛機上俯瞰漸離視線的青山綠水時,我衷心默禱他們日後能學有所成,對國際佛教的交流有所貢獻。
至今佛光山每一個弟子都有出國的經驗,有人曾對我說:這樣會使一些人才流失,豈不是白費心血?其實,如果真是這樣,也可以散播佛法,與大眾結緣,未嘗不是「傳燈」的方式之一。只要盡其在我,努力耕耘播種,一旦開花結果,不一定只留給自己欣賞,也應該讓世人共同分享,這原本就是我一貫的度眾信念。
東京佛光協會的陳逸民先生有一次對我說:「大師!您真了不起,不說別的,光是適應這麼多不同個性的徒眾,想必要費很大的功夫吧!」我未曾覺得自己了不起,因為我與弟子之間不是上令下從,而是思想的溝通,佛道的交流。所以,我同中存異,欣賞他們不同的性格;我異中求同,居間調和不同的觀點。當他們向我請示事情時,我傾囊相授,用心指導;當他們前來告假銷假時,我招呼喝茶,款待用餐。我不想以威權強迫他們接受我的意見,故採循循善誘的態度,保其尊嚴。我不認為自己是至尊至上的,「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觀念,讓我察納雅言,廣集眾議。
在佛光山,每一個人都有自由發言的權利。有時,我才說了一句話,周遭的人也爭相表達意見,如同小犬齊吠。有時,我話還沒說,徒眾反倒先開口:
「師父!您聽我說……」
「師父!您都不知道啊……」
真是誰大誰小?儘管有時對於他們所說的話不以為然,我還是耐煩傾聽。有人對我說:「他們是弟子,禮應恭敬,你何必要對他們那麼客氣?」話雖不錯,但想到過去古德對於弟子的自矜,曾留下「老為大,小有用」的教誨,這何嘗不是「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襟懷?佛寺的山門前面,總是有一尊大肚能容的彌勒菩薩,笑容可掬地接引來者,等到入了山門,回頭才看到手持金剛杵的韋馱護法,這正說明了佛門的教育,既有彌勒菩薩愛的攝受,又有韋馱護法力的折服。惟有先讓徒眾敞開心門,暢所欲言,我們才好觀機逗教,以種種方法調伏慢幢,讓對方窺見佛法的堂奧。
過去佛光山的人手還不是很多的時候,每到假日期間,來山信徒絡繹不絕,我便經常到果樂齋、朝山會館炒菜煮麵供養大眾。廚房裡鍋碗瓢盆和著人聲笑語,師徒共聚一堂,協力合作,大家其樂融融,倒也忘了彼此是誰。十年前,我到西來寺弘法時,曾獨自一人入廚典座,效率之快速,色香之俱全,至今仍為信徒津津樂道。今年(一九九五年)春節,我為台北道場的信眾煮了一道百味齋,大家也是有口皆碑,讚不絕口。不知如此之身教,是否比言教更好?
昔時,閔員外送兒子道明至九華山隨地藏菩薩出家的故事成為千古美談;裴休宰相所作的「送子出家詩」,至今讀來,仍令人動容不已。現代的閔員外與裴休似乎更勝一籌,像在佛光山,親人眷屬互相成就,父母、兄弟、姊妹先後出家者,就有四十多對。近幾年來,隨著時代思想的進步,父母送子女來山出家的更是越來越多,每當聽到他們改口叫自己的兒女為「法師」時,除了感動以外,更覺得世俗上所謂大小尊卑,豈有一定?
文殊菩薩雖貴為七佛之師,但在釋迦牟尼佛面前,也得禮拜請法;鳩摩羅什與槃頭達多之間「大乘小乘互相為師」的美談,更是傳揚千載。禪宗六祖發出「迷時師度,悟時自度」的豪語,不但在當時令五祖擊節讚賞,即便在今日,仍是膾炙人口的名言;黃檗臨濟師徒之間的凌厲機鋒,不僅無礙兩人的道聲,而且還成為後代佛子參禪的最佳公案。所以「三分師徒,七分道友」對於個人的成長而言,意味著如果光靠自己,沒有指引,則無由因指見月;但一味的依賴別人,則將有如附木之靈,無所成就。
因此,為人父母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認知,則子女不僅是自己的骨肉,更是自己的朋友,可以分享成長的喜悅;為人師長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涵養,則弟子不僅是自己的晚輩,更是自己的同參,可以互切互磋;為人長官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體認,則部下不僅是自己的袍屬,更是自己的同事,可以共同承擔苦樂;夫妻之間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觀念,就能彼此包容,互相尊重。能做到「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緣分,是多麼美妙!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六月)
什麼都是我的,什麼都不是我的
我的一生都是在苦難中成長,在我呱呱墜地時,一九二七年,北伐革命的戰爭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在漫天烽火中,一家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幾乎在內戰中結束小命;十歲那年,中日戰爭的爆發,我們又開始四處逃亡。十二歲出家後,我到各個名藍古剎參學,跑遍京滬一帶的叢林。二十三歲時,國共相抗,神州板蕩,我從棲霞來到宜興,又從宜興到南京,輾轉播遷臺灣,此後,再度過一段浪跡天涯的日子。長途跋涉,經常移徙的體驗,使我在弱冠之齡就感悟到:「世間上什麼都是我的,什麼也都不是我的!」所以後來我無論走到那裡,都能隨遇而安,隨喜而作,因為普天之下,只要你容他,他就是你的;你不容他,他當然就不是你的。
不經意回首,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從臺灣北部走到臺灣南部,一路行來竟是麗日風雨兼而有之,對於宇宙萬象的體驗,我依然覺得:「如果用入世的眼光來看,什麼都是我的,其實什麼都不是我的;如果用出世的態度來看,什麼都不是我的,其實什麼都是我的。」太執著於擁有的人生固然辛苦,太放棄、太空無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晦澀,最好是能將兩者調和,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以享用而不佔有的觀點來奉獻社會,才能為自己、為大眾鋪設一條康莊的人生大道。
因此,當有青年向我乞求剃度出家時,我總是先問對方:「佛光山是誰的?」如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師父!如果我在佛光山出家,佛光山當然是我的!」這句話就算通過我初步的考核了。因為唯有覺得常住是我們自己的,每個人才肯奉獻身心,安住求道,寺務才能日益興隆;唯有覺得師兄弟是自己的,才肯包容他們的缺點,成就他們的長處,大家才能和樂相處。
每次我在佛光山巡視散步,當我駐足在西來泉畔,聆聽淙淙溪聲,彷彿看到早年洪水爆發時,師徒們合力以身擋水的壯觀場面;走到大雄寶殿前的成佛大道上,又好像見到當年大家在烈日雨水下,拿著鐵尺,就著未乾的水泥地刻畫紋路的辛苦情景。
三十年來,因為我們將佛光山看成是自己的,所以才能眾志成城,將蓁莽未啟的荒山開闢成莊嚴殊勝的淨土。唯有覺得一切都是我的,才能產生源源不絕的動力。希望我的徒眾都能時時把「佛光山是誰的」當作話頭,努力參究。
佛光山既然是我的,當然也屬於大眾每一個「我」的,因此從開山以來,所有設施都是隨順信徒所需而興建,一切重大計畫都是經過大家開會來決定,乃至典章制度裡的每一則條文,也莫不是在公開的場合中通過公布。一九八五年,我依章程退位,將住持之職交由第二代接棒,許多信徒前來哭跪請留,都無法挽回我堅決的意向。經云:「依法不依人。」大家是否都能在平等的「法」中,看到佛教的本質與未來?
是的,佛教主張「法不孤起」,所以既不執著一法一人,也不捨棄一法一人,正因為佛教的本質如此,因此才能結合眾緣,不斷突破,創造遠大的未來。我雖然已經退位,不是住持,但我還是徒眾口中的師父,還是佛光山的一分子,因為師父是永遠不會退位的。所以當常住需要我時,我還是義不容辭的提出建言;當弟子請求我時,我也願意為大眾排難解紛。
對於佛教事業,我也是本著這種不執不捨的精神,戮力以赴。出家數十年來,從撰寫文章到辦小型報紙,從建設道場到創興學校,從街頭巷尾佈教到國家殿堂講經,從數十人小型的座談會到幾萬人大規模的活動……,凡是有益於振興佛教的工作,無論是不是我來主辦,只要有人邀請,我一定樂意前往,共襄盛舉。
不管那一家佛學院找我教書,我都覺得學生是自己的,所以傾囊相授,毫不私藏;當他寺邀請我主持僧伽講習會時,我也未曾將學員看成是外人,所以一律有教無類,行無量法施。隨從的弟子說:「師父竟然把全部的祕笈交給別人了!」記得《六祖壇經》中,曾記載一位同參道友質問惠能大師:「上座還有密意否?」惠能大師回答說:「密意盡在汝邊。」對方聞言大悟,慚愧作禮而去。所謂「事無不可對人言」,真理遍滿法界虛空,毫無密意可言,只看我們肯不肯留心觀察罷了。
從大陸到臺灣,我每到一地,都把一切看成是自己的,那裡可以學習,我就前往那裡請益求教,那裡需要幫忙,我也盡心盡力地為其服務,所以叢林四十八單職事,我樣樣知道。在參禪念佛方面,我也曾有萬物俱泯的境界;對於宗下、教下、律下的義理儀規,我固然了然於心;對於各個教派道場的歷史淵源,我也是如數家珍。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所以只要有機會,我也很樂意與大家分享。
至於友寺的制度,我向來採取尊重原則,然而一旦求教於我,我一定幫忙解決,因此朝元寺興建朝山會館時,我親赴指導規畫;靈巖山寺打水陸,我也派弟子前往參加;其他如東淨寺、雙林寺的法會活動,我都督促徒眾熱心支持。弟子偶爾向我訴苦,自己道場的活動都已經忙不過來了,還要插手管別人的事。我最不高興聽到這些話,於是反聲相詰:「什麼是別人的事?」
佛陀等視一切眾生如佛子羅睺羅,我們以佛陀為本師,自應追隨效法。近百年來,佛教之所以衰敗,不就是因為派系之間妄自分別,貽誤後人嗎?實際上,我們生活在這個世間上,拈起一毛,萬法皆隨之而生,所以,自他不二,人我一如,別人的事其實就是自己的事,如果我們能常作如是想,又那裡會有忙閒、好惡的分別呢?萬法一如,眾緣一體,這是佛陀的本懷啊!
出家以來,曾經遇過一些人前來問難,他們指著儒家所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等文字,駁斥出家披剃之非,顯然是以辭害義,不明就裡所造成的偏差意識。記得一九六二年,蘭陽救濟院因經費不足,即將關門,我當時雖然自己也是捉襟見肘,但基於一份惻隱之心,伸出援手,應允接管,這一來不知解決了多少無依老人的食宿問題。我深深感到:假如把天下的老人都看成父母,未嘗不好。是自己的父母,未必像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有時比自己的父母更好。所以是自己的,有時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有時反倒是自己的。
早年,一些人經常將一些路上拾來,不知姓名住址的小孩送來佛光山,我蓋了一座育幼院收容他們,後來在報戶口的時候,戶政機關不肯接受,我見主管院務的職事深怕繼承財產問題會為日後惹來麻煩,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所以又自願將他們歸在我的戶籍下,跟著我的俗姓「李」來取名字,並且送他們上學讀書,使得他們不致流落街頭,如今都一一長大成人,服務社會。
我覺得如果大家都能將天下的父母視為自己的父母,將天下的子女視為自己的子女,什麼人都可成為我們的親人;如果沒有愛心,親人也會形同陌路。所以世間上的人可以是我們的,也可以不是我們的。我有千人以上的出家弟子,個個都比一般人家的兒女更好。我在榮民總醫院開刀,作心血管繞道手術,真是有幾百人排班侍候。我沒有兒女,但像有更多的兒女。所以我很確定什麼是我的,什麼不是我的。其實只要心能包容,一切眾生都是我們的,一切法界都是我們的。
我們以為身體是我們的,其實身體是四大五蘊積聚的;我們以為財富是我們的,其實財富是五家共有的;我們以為兒女是我們的,其實兒子是媳婦的,女兒是女婿的;我買的土地供他人建房屋,我建的房子供他人住,甚至於歷經千生萬死建立的江山朝代也都可以更換。看得破的人,什麼都是我的;看不破的人,什麼都不是我的。我一向提倡「以無為有」,我擁有「空」,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其實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虛空中不是一切萬象俱全嗎?
一九四九年,我從大陸到臺灣來,連衣履都不全,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到今天我感到世界都是我的。有人說可惜我出家了,不然就像王永慶一樣。其實王永慶被譽為經營之神,在財富上如何能跟他相比?但可以說他擁有實質財富,如六輕、南亞、臺塑等,而我所擁有者,則是無形無相的三千大千世界。
披剃五十年來,我對母親的孝心恆久不變,對其他親友也總是量力接濟,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則與方法。有的徒眾看我對於苦難者的求助慷慨解囊,對於親人的需索反而思前顧後,心中百思不解,於是前來問我,言語中帶有不平之慨。我回答他們:「因為我不認為親人是我的,更不覺得苦難者不是我的。」
當我們行走街頭,目睹貧富貴賤、少壯老弱,和我們擦身而過;當我們踏青野外,但見走獸爬蟲、飛鳶游魚,與我們相視對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過去世裡的父母親眷?究竟誰是我的?誰又不是我的呢?所以,該給的,我萬金不惜;不該花的,我一毛不拔。唯有等視一切眾生,拔苦與樂,才是真正的回報深恩,因此我發願生生世世來此人間,學佛行道,度脫有情。
曾經有人和我說:「為什麼對那麼頑劣的徒弟,還要煞費心機?」我想,就是因為他冥頑不靈,我才要多花心思,將他導向正道。子女再不好,幾曾看過為人父母者嫌惡捨棄呢?樹上的葉子掉落下來,因為不是「我的」,所以一點也不感到疼惜;身上的皮肉受傷化膿,因為是「我的」,所以每天用心敷藥包紮。如果我們能將眾生視為自己的眼耳鼻舌、手腳四肢,就會珍惜每一個因緣,心甘情願地為對方付出一切。
前些日子,一名信徒恭敬地捧著一個破舊的紅包袋給我,靦腆地說道:「它已經在我口袋裡放了三年,每次您都來去匆匆,沒法子送給您,今天總算讓我遇到了。」對於信徒的厚愛,我真是感激不盡,但是我的確打從心裡將信徒看成是整個佛教的,從未視為個人所有,因此每次主持皈依典禮完畢,我總是趕快離開,恐怕沿途受人跪拜;每回大座講經下臺,我也是瀟灑而去,不帶走一個掌聲。但是只要大家有困難找我,我一定為他們解決。
經云:「所有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又說:「眾生眾生者,即非眾生,是名眾生。」惟有保持一顆無所得心度眾利生,我們才算是真正擁有了一切的眾生。
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雖然「出家」,但並沒有「出國」,因此我從不放棄國民應盡的義務,政府舉行選舉的時候,我去投票;中央邀請我在全國大會上出席說話的時候,我挺身建言;甚至我作不請之友,為紓解兩岸緊張關係而穿針引線,為拓展國民外交而周遊海外。但是我不逢迎達官顯要,也不攀緣權親貴戚,因為國家社稷是我的,所以我必須盡忠職守,而功名富貴是過眼雲煙,並不是我的,何必汲汲追求。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臺灣以後,本省人一直喊我是「大陸來的和尚」;一九八九年,我首次返回一別四十載的家鄉,行至大陸各地,大家卻都說我是「臺灣來的和尚」,一時之間,我突然對於自己應該隸屬那裡,感到模糊起來。後來我走訪各國弘法,才發覺自己每到一地,都將當地視為是我的家鄉,所以我睡得安穩,吃得自在。
白人的胡睛碧眼,固然清新大方,黑人的黝膚捲髮,看起來也美麗高貴,歐洲的古堡令人發思古幽情,非洲的森林也頗具原始風味。只要我有一顆汎愛大眾的慈悲心,又何必自我設限,將自己侷促於某一個國度裡呢?於是我立意要做一個「地球人」,把自己奉獻給全世界的眾生。因此,我在海外各國建設數十家道場,成立世界性的「國際佛光會」,希望凡是與我一樣有國際觀的同好,都一起來擁抱地球,為世界的和平安樂攜手合作。
我們的心胸有多寬廣,就能包容多少事物,所以身體固然是我的,國土、眾生、地球也都是我的,甚至只要我們具足慈心悲願,立意直下承擔,整個宇宙都是我的,然而一但放下萬緣,就是自己身上的一毫一髮,乃至坐擁三千大千世界恆沙七寶,也都不是我的。所以應該有無量喜捨,普施回向的度量。
過去秦人遺失一把寶劍,不但不懊惱,反而說道:「天下人失之,天下人得之。」這麼一轉念,不但寶劍沒有失去,而且還擁有了全天下,何其樂哉!失去與擁有,包容與喜捨,其實是一體的兩面,惟有將兩面結合起來,我們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全部。所以我們在世間上生活,若能同時具備「什麼都是我的」胸懷,與「什麼都不是我的」雅量,才能如行雲一般舒卷自在,像流水一樣任運而行。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八月)
一半一半
我們經常看到報章雜誌上將世界上的國家分成兩半:自由民主的一半與專制獨裁的一半。其實不僅政治體制如此,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世事都是「一半一半」的:白天「一半」,黑夜「一半」;陸地「一半」,河海「一半」;好人「一半」,壞人「一半」;貧窮「一半」,富有「一半」……。隨著時移世遷,「一半一半」雖然互有消長,卻無法使這「一半」全然統治那「一半」,然而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無限的希望。
記得十九歲那年,佛學院老師推薦我就讀國立教育學院,並且還為我報了名,但是因為師父不准,只得放棄;數年後,我的一本著作經日本大正大學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審核通過,雖然已經辦妥入學手續,但是也在種種因緣下,沒有去成。儘管我失去世俗上這「一半」耀眼的學術地位,然而卻因此在佛門的那「一半」裡找到更寬廣的天地,成為代佛宣揚真理的使者。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間原本是「一半一半」的,我們不必強求自己在某一個領域裡出人頭地,因為還有另一方天地等待我們去開拓。
正由於有了這種認識,所以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生來字寫得不好,也沒有流暢的口才。因為如果我才藝縱橫,善於揮毫,也許只是繼續在自己的天分上用功罷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享譽書法界的和尚,而無法在其他方面努力,廣利眾生。如果我天賦異稟,具足語言三昧,可能這一輩子都在台上講說,而不去發展行政策劃的潛能。或者我憑著滔滔雄辯四處弘法,而忽略了對義理的深刻體會,因而不能講出深入淺出,言之有物的佛法。所謂「天妒英才」、「紅顏薄命」,「一半一半」的世界看似不圓滿,其實正是人間最美好的獻禮,我們應該抱持歡喜的心情來看待,因為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才會虛懷若谷,努力精進;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才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曾經學習日文四次,也曾經自修英語,但都沒有成功,幸好我還有一點中國文學基礎,憑以講經寫作,度了許多在家出家弟子,現在我到世界各國弘法,徒眾都爭相為我口譯,乃至我的著作也翻成各國語言,在全球流通。因此我們不必羨慕別人擁有的「一半」,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珍惜自己所具備的「一半」長處,加以發揮應用,自然能得到努力的成果。
天主教光啟社的丁松筠神父曾經對我說:「如果你生長在西方,一定會當神父;如果我生長在東方,也一定會去作和尚。」人類雖然在種族、職業上有所差異,但是只要我們肯隨順因緣,在自己的「一半」天地裡奉獻心力,對人類同樣都能有所貢獻。
我生長在以米飯為食的中國南方,但是我卻具有北方人的性格,也能習慣北方的麵食。我年少在叢林古剎中參學時,常常走上百里的山路,前往各地幫忙佛事,沒想到數十年以後,我經常搭乘陸、海、空各式交通工具,坐上十數小時,奔波各國講經弘法。由於這些「一半一半」的經歷,我無論到那裡,都能稱心自在,不為「一半」所拘。
雖然如此,當兩個「一半」的世界有所衝突時,我必須衡量得失輕重,有所取捨。例如,我性喜寧靜致遠,卻又深懷度眾願心,在數度掙扎之後,我決定捨棄隱居山林的喜好,走向社會,服務人群。我從小過慣簡單樸素的生活,近幾年來,承蒙弟子們對我好意關懷,為我建設美輪美奐的房舍,供養我珍饈美味的飲食,但是我覺得擁有享受的生活未必盡善盡美,因此我還是寧願在清茶淡飯的日子裡自得其樂。雖然捨棄了「一半」,卻使得另「一半」更豐富,所以不僅不覺得遺憾,反而感到更加充實。
經常聽人說:「你們學佛的人既不講究華衣美食,又不懂得享受作樂,人生不是太消極枯燥了嗎?」難道華衣美食,享受作樂才是積極的人生觀嗎?經云:「吾有法樂,不樂世俗之樂。」佛教徒深深體會到五欲六塵的虛妄顛倒,因此從聲色犬馬中回過頭來,從事修行辦道,弘法利生的工作,這樣的人生不是更積極進取,更富有意義嗎?社會上有許多人為了功名利祿,只知道爭先恐後地汲汲鑽營前面那「一半」的世界,而忽略了後面這「一半」寬廣的世界,結果越往前推擠,門徑越窄,到頭來弄得鼻青臉腫,跌得粉身碎骨,難道這就是快樂幸福嗎?
回想三十年前,我目睹許多同道紛紛前往都會弘法,於是獨自一人跑到深山辦學,沒想到反而培養了許多僧才,對於佛教的弘傳收效更大。十年前,我從住持崗位退居下來,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往國際佛教發展。引擎利用後退的力量,反而引發更大的動能;空氣越經壓縮,反而更具爆破的威力。古云:「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正是在點破人類迷妄執著的盲點。
雖說後面「一半」的世界寬廣無涯,但是只要我們抱持崇高的理想,精進不懈,前面「一半」的世界即使是困難重重,也具有非凡的意義。像科學家們花費無數心血,於一九六九年發射太空船,送阿姆斯壯登上月球的那一剎那,雖是一小步,卻使得地球的人類在宇宙中邁進了一大步。由此可見,無論是往前面「一半」的世界躍進,還是向後面「一半」的世界跨步,都會產生莫大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能不運用智慧,謹慎於「一半」的選擇。
記得三、四十年前,當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與《玉琳國師》改編成電影、廣播劇時,曾經引起教界人士軒然大波,他們認為將佛教故事寫成劇本,無疑是在褻瀆神聖的佛教,我始終不為所動。但後來大家發現社會人士由此而接觸佛教者越來越多,於是漸漸效法,無形中帶動了臺灣佛教藝術,進而在文化水準上有所提昇。有許多人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然而就此看來,只要我們肯堅持立場,差誤欠缺的開始也能造就將來好的「一半」。
禪宗有一則公案令我動容不已:一名禪師收了一個劣徒,在寺院裡惡行惡狀,屢勸無效。有一天,其他的弟子實在忍無可忍,一起來到方丈室,向禪師請願:假使再不令他遷單,大家只好全體離開這個道場。禪師回答:「如果連佛門也不能包容他,讓他流落到社會上為害眾生,影響豈不更大?」弟子們聽了感到十分慚愧,於是打消了原來的念頭,那名劣徒在慈悲的感化下,也逐漸改過向善。放眼我的弟子之中,不乏聰黠難馴之人,在循循善誘下,現在都成了佛門裡的菁英。《大乘起信論》將一心分為二門:念念生滅的妄心就會漸次轉化為虛靜靈明的真心。所以,儘管世間上,善人「一半」,惡人「一半」,只要善人肯用無比的耐心引導勸誘,善惡也不是絕對的。
去年(一九九四年),「唐太宗」一劇在電視上演時,製作人周遊女士與攝影隊一行來到臺北道場,希望我在片頭為該劇說幾句推薦的話。我當時明知這樣一來會遭到譏議,但是為了想要多度化一些演藝界的人趨向佛道,所以還是勉為其難,應允成事,稱讚唐太宗的英明果決。果然後來接到電話、來函,紛紛指責法師不該作商業廣告,其實我未收分文,並沒有商業行為,而且唐太宗的確是一代名君,但已百口莫辨。不過,事實證明我的犧牲有了成效,周遊女士日後所拍攝的影片,的確也注重到佛教的因果觀念,提倡修善斷惡,對於大眾人心的淨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維摩詰大士到酒肆賭場,以善巧方便接引眾生;佛陀在因地修行時,也曾經為了拯救五百個商人脫離賊難,而不惜犯下殺戒。世間上,「一半」是佛的,「一半」是魔的;「一半」是正的,「一半」是邪的。但是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成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成邪」,我們必須以智慧來洞察這「一半一半」的世界,如果不能容忍魔的那「一半」,淨化邪的那「一半」,就得擇善固執,堅守佛的那「一半」、正的那「一半」,千萬不要被邪魔歪道的另一半所顛倒迷惑。
麵包外面的「一半」是硬皮,裡面的「一半」是軟心,有些人喜歡先吃裡面,再吃外面;有些人喜歡先吃外面,再吃裡面,我屬於後者,有時想想,這無非也是一種人生觀的反射。人生,有苦的「一半」,也有樂的「一半」,我喜歡先苦後樂。
回憶四十年前,由於堅持以文教弘揚佛法的理想,雖然讓我終日食不裹腹,但是今天臺灣佛教的興盛不正是當年的辛苦耕耘所換來的樂果?反觀那時因為經不起生活的煎熬而流入世俗的同道,雖然不愁吃穿,現在大都一事無成,懊悔不已。如今我年近古稀,又剛剛作完心臟手術,儘管許多弟子們跪著求我休息,我依舊帶著開刀疤痕,南來北往接引信眾,因為我知道個人一時的辛苦,將為眾生帶來永久的快樂。
隨著時代的進步,女性意識抬頭,「男女平等」成為大眾熱衷討論的話題之一。許多人問我,身為佛光山男眾「一半」、女眾「一半」的大家長,是如何使兩序大眾和平相處?我覺得:大致而言,女性耐煩細心,男性寬容豁達,彼此都各有優點。開山以來,我只是儘量製造一個平等的修道環境,按照他們差異的個性,給予各自一半不同的工作,因為在平等中有差異的「一半」,在差異中有平等的「一半」,大家互相尊重、配合,自然無諍。此外,我為男女兩眾在東、西兩山分別規畫修道區域,使他們在工作之餘,有各自一半的休閒空間。彼此從心理上到實質上留點距離,就不容易滋生煩惱。
在公路上,中間畫上一條線,左右兩旁的車輛就不會相撞;畫上黃線,就不會超車;如果設個安全島,那就更安全了。在停車場,如果車與車之間的空隙不夠,車子也無法進出自如。相同地,人際的相處,如果彼此能留有一半的空間,不但不會有衝突磨擦,還可以保持適當的交流,發生互補的作用,共創和諧的社會。
佛教,就弘傳的地方來分,有南傳佛教「一半」,北傳佛教「一半」;就傳法的方式來分,有顯教「一半」與密教「一半」;就接受的對象來分,有在家眾的佛教「一半」與出家眾的佛教「一半」。曾有人向我質疑:這些分別會不會造成佛教的困擾?其實,如果我們的心胸視野夠寬弘遠大,這些「一半一半」正可以使佛教更為多采多姿。就像我們臉上的五官,以鼻為中線,分為左眼「一半」,右眼「一半」;左耳「一半」,右耳「一半」。如果我們善用兩邊的「一半一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能達到宏觀兼聽的效果;而我們的嘴巴卻只有單獨一個,沒有另外一半,因此最容易造業。
自由民主國家分為執政黨「一半」,在野黨「一半」,在互相制衡的作用之下,促進了社會和樂繁榮;而獨裁政權一黨獨大,因此容易流於腐化顢頇。不論我們立足在那「一半」的圈子裡,都不必顧忌另外「一半」和我們不同,唯有大家打破執著,與那「一半」的人溝通協調,互助合作,才能造福人群。所以,我提倡南傳北傳並重,顯教密教融和;我為出家徒眾建立制度完備的僧團,也為在家弟子擘畫組織健全的教團。
用餐的時候,我往往只挾前面「一半」的菜,而將後面「一半」的菜留給同桌的人吃。信徒供養的一瓜一果,我也總是剖成兩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給別人分享。興設道場,當我把前面「一半」建築工作完成以後,就將後面「一半」發展任務交給弟子。耶穌教在宜蘭設立「仁愛之家」,我於一九六二年「半」途接辦,繼續發揚光大。中和的智光中學,南亭、悟一兩位法師與我稍盡創辦之力,其餘「一半」的校務由後人擴大推展。我們不一定要做盡全部的事情,留「一半」給後人發揮,讓大家共同分享努力的過程,不是更美好嗎?
我這一生多次面臨死亡,近五年來,又住院開刀兩次,從生死病痛中,對於人生別有一番體悟,例如:我的朋友信徒之中,有些人體魄向來強健,然而卻一病不可收拾;有些人體弱多病,命如懸絲,卻長壽多福。有些人雖然身體某一部分殘障,另一部分器官功能卻特別發達;有些人雖然方耳大眼,四肢俱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止無度,威儀不周。這個世界上,儘管有「一半」健全的人,「一半」不健全的人,但也都有他們獨特的優點與短處,世間的事也是如此,無法盡善盡美,所以我們不必求全,只要看破放下,就能隨喜自在。
清朝李密菴曾寫過一首「半半詩」,最能表現「一半一半」的悠然境界:
看破浮生半百,半生受用無邊,半殘歲月儘悠閒,半裡乾坤開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寒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餚饌半豐半儉。
童僕半能半拙,妻子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一半讓將人間,半思後代與桑田,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自來苦樂半相參,會佔便宜祇半。
過去藥山禪師曾經指著庭院的兩棵樹,問他的徒眾:「榮的好?還是枯的好?」結果有了三種答案:
道吾說:「榮的好。」
雲巖說:「枯的好。」
最後,高沙彌說:「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好一個「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在春天裡,紅花綠葉,顯得相得益彰;在夜半空中,星月交輝,更覺宇宙之浩瀚偉大。只要我們懂得互相尊重、包容,彼此調和、平衡,就會發現「一半一半」的世界真美好!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十月)
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
許多人說:我必定很會化緣,所以才能創建這麼多的佛教事業。我覺得:與其說我會化緣,不如說我會「化心」。佛世時,比丘托缽化緣,上乞諸佛之理以資法身慧命,下乞眾生之食以資色身肉體,所以又稱乞士。乞士化緣,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年少時出家,每當春節即將來臨時,我代表常住挨家挨戶地「化冬」,為方圓幾百里的居民發送灶符,為春節祝願祈福。當檀那們高興地將米糧放在我的擔子裡時,我深深地體會到:化緣,不一定化錢,能夠感動對方的心意,化得一個歡喜的善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後來我常和弟子們說:「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
五○年代,我初到宜蘭弘法時,經常省下飯錢,購買佛教的手珠、項鍊、雜誌、書刊,和前來學佛的青年結緣,並且義務為他們補習國文,修改文章。日後,這些人都成為佛教最忠實的護法,有些人甚至隨我出家,像慈莊、慈惠、慈容、慈嘉等,未出家的就做師姑,像吳寶琴、楊慈滿、蕭碧霞,他們四十年來,不惜身命,弘法利生,如今在教界都是首屈一指的人才。經云:「未成佛道,先結人緣。」然而有心,才會有緣,以一顆真摯的心意化導群倫,與別人結下長久的佛緣,才是化緣的真諦。
所謂「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同結萬人緣」,四十多年來,我不但經常將別人送我的物品,喜捨轉贈給別人,也鼓勵佛光山的職事們開發佛教小紀念品,送給來山的信徒,冀望能為大家帶來平安緣、吉祥緣。
多年前,林希松居士與我在電梯口偶然相遇,他問我是不是星雲大師,並且表示想購買一本《臺灣寺廟庵堂總錄》。這本書早已絕版,我將自己僅有的一本送給他。沒想到兩個月後,當他知道我將在國父紀念館主持弘法講座時,特地花了十五萬元,印了一萬五千本拙作講演集和現場的聽眾結緣。
有一天,他聽說還在興建中的普門寺急需付一筆貸款,立刻慷慨地借出三百萬元,同時言明除非他窮途潦倒,否則不會要回這筆錢。由於這筆錢的週轉,使普門寺得以在臺北順利弘法,對於北部佛教的開展影響深遠。後來他舉家遷至美國,目前夫婦倆人經常在西來寺當義工。當初那些怪我將絕版書送人的徒眾,最後終於明白我為什麼經常告訴他們「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的道理了。
數年前,我應林金松與吳錦美伉儷的請求,為他們新建的大樓取名「海天」,事後還為他們張羅,主持破土典禮。二十層的七棟大樓完工後,為了致謝,他們送給我其中的兩層樓,我以之為弘法利生的佈教所。吳居士有感於我的弘法熱忱,去年國際佛光會在澳洲召開第四屆世界會員大會時,她特地在臺灣購買了一千本《傳燈》,親自拿到當地與眾人結緣。類似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不勝枚舉,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人只看到別人布施財物給我的「果」,卻不知道我先種下為別人服務的「因」。
黃英吉先生初接花蓮四維高中校長職務時,曾慕名前來佛光山普門中學觀摩。在此之前,他聽別人說佛光山是一個商業化的地方,但是他來此掛單數日,卻不曾見人向他化緣要錢。有一天,在普門中學校門口,我們偶然相遇,他問我辦學之道,我坦然敘說自己的理念及建設人間淨土的構想,他聞言十分感動。從此,他不但以「人間佛教」的精神齊家治校,甚至以我的愛徒身分自居,全家妻子兒女,無論是醫生或是律師,都皈依佛教。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化得思想的共鳴,化得心意的交流,比什麼都來得更重要。
巨東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胡迪化先生來佛光山參觀時,不但沒有花費分文,反而見到佛光山為社會大眾所付出的努力,讓他裝滿信仰的財寶而歸。自此以後,他每個月匯寄十萬元臺幣來山,為大雄寶殿添油香。一九九二年,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成立時,他深知創業維艱,從此每年都致贈十萬美元,作為發展佛光會的基金。所以,緣不是憑空就能化來,必須要以自身的努力與誠心,來感動別人和我們結緣。
周邦本先生邀我去為「中華大佛山」的佛像開光時,許多徒眾深恐我被人利用作為商業的噱頭,紛紛勸我不要去。我當時想:即使如此,能為他們種下得度因緣也是件好事,所以還是在百忙之中前往赴會。開光以後,我婉拒紅包,和他們說道:「我是為幫忙而來,不是為紅包而來。」後來,他也捐了二十萬美元作為國際佛光會的發展基金。回想國際佛光會剛在美國成立世界總會時,一切草創,真是千頭萬緒,百般困難,幸賴胡、周二人的協力相助,我們得以在歐美各國展開會務,如今菩提種子遍撒全球各地,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我一生中時時刻刻都是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來做人處事,即使在病痛中,也總是想著如何利益大眾。去年(一九九五年)五月,心臟手術完畢靜養期間,我將療病經過與心得記述下來,訂名為「榮總開心記」,寄給「講義堂」。八月,我帶著弱軀飛至美國主持北美洲徒眾講習會,社長林獻章先生親自來電,興奮地告訴我,這篇文章得到熱烈的回響,該月分的《講義》在短期間內被搶購一空。由於我婉辭稿費,承蒙林社長好意,以刊登兩個廣告與我結緣,如今,我又繼續為他提供百篇的「人情味故事」,以答謝大家的愛護。弟子們經常勸我多休息,有時我不免嫌煩,所以有一次,向他們說:「人是一個,命是一條,心是一點,我就是要這樣和大家結緣!」
結緣,本來只是為了利他,卻往往兼收自利的效果。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我首次舉辦「佛光緣書畫義賣會」,為佛光大學籌措建校基金。當各地藝術家雲集臺北道場鑑賞書畫時,都不約而同地咋舌驚問:「大師!這麼寶貴的名家真蹟,您是如何『化』來的?」我告訴他們:「我只是在平常肯拿出一點真心和別人結緣罷了!」
一九九一年,我坐著輪椅,帶著尚未痊癒的腿傷,從臺北回到佛光山,特地到戈本捷居士靈前拈香,戈夫人感激涕零,叩跪答謝,並且說,她是滿清皇族,除了皇帝以外,從來沒有拜過別人。後來她聽說佛光大學要募款,將家中珍藏的名家作品悉數捐出,使義賣會增色不少。一九九二年,住在香港,與我素昧平生的高嶺梅先生臥病醫院,請家人轉告,希望我能為他主持皈依。當時我的行程已經排滿,短期間內無法赴港,想到山海遠隔,何忍讓一個老者拖著病體來臺,於是用電話方便皈依。事後他送了我一幅張大千先生的「觀世音菩薩」畫像以為致謝。直到舉辦義賣會時,我才知道高嶺梅先生是世界收藏張大千先生國畫的知名之士,而那幅「觀世音」和「荷花」居然為佛光大學籌得一億六千萬新臺幣,對於鉅額的工程款項,不無小補。
在義賣會場,望著張大千的名畫,我突然心有所感:法華會上,無盡意菩薩為觀世音菩薩「三十二應遍塵剎,百千萬劫化閻浮」的精神深深感動,「即解頸眾寶珠瓔珞,價直百千兩金而以與之」;佛世時,須達多長者聆聽佛陀法音以後,心生歡喜,故發心以黃金鋪地,興建祇園精舍供養三寶,這些經典裡記載的事實無非證明了「化緣要化心」。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釋迦牟尼佛的無上智慧,我們固然無法望其項背,但是我們可以見賢思齊,努力效法,用無盡的悲心願力和大家廣結善緣。
多年前,潘孝銳居士聽了我的說法以後,心生感動,不但對於佛教的文教事業多方支持,並且將自己的圖章放在銀行,囑咐辦事人員,只要我去借錢,無條件支付。維力企業的張登旺董事長也由於我為他講說《心經》,心開意解,所以捐了一千萬元維力清香油給佛光大學義賣。而自謙「小人物」的余福隆先生,因為和工廠員工與我一齊「素齋談禪」的因緣,而發心捐獻臺北道場十二樓的地板石材。想當初,我臨時提議,決定拜訪他的工廠時,車上的徒眾還恐怕耽擱時間,延誤行程呢!
香港的計程車司機拒載佛教出家人,因為他們認為出家人光頭,會讓他們出門賺不到錢,甚至賭馬打牌都會輸得光光的。為了改變他們的成見,每逢搭計程車時,我總是在車資以外,附上豐厚的小費,給他們歡喜,讓他們發財。有一回,我在紅磡體育館講經時說道:「出家人是財神爺,能帶給眾生物質與精神、世出世間的財富。」話語甫畢,臺下一片掌聲雷動。現在我到香港坐計程車,司機反而不收我的錢了。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有時為了利樂眾生,我們甚至還要喜捨財物。
五年前,我將信徒送給我靜修用的蒙地精舍,提供給李自健先生作畫,乃至為他安排畫展。五年後,他捐贈新臺幣五十萬元給我作為弘法基金。三十年前,阮囊羞澀的我,將身上僅有的五十元,拿給黃麗明作為學道資糧,三十年後,他以十萬倍的錢財供養我作為道場的建設費用。她的同修曾梁源先生是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本來沒有什麼深厚的信仰,後來有感於我不但不向他化緣,反而連續三次都要他少捐一點,讓他覺得感動萬分,因而對佛教更加護持。一九九四年,他為臺北道場的成立而熱心奔忙,後來見來往的信徒絡繹不絕,道場的法務繁忙不已,索性搬來與道場毗鄰而居,以臺北道場的服務員自居,發心從事安全維護工作。
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最重要的是以化心來結緣。只可惜末法時代,許多人誤解濫用,使得這個在佛教流傳千百年來的美好制度頻生弊端,但看一些出家人經常向信徒勸募,乃至沿街乞討,姑且不論其身分真偽如何,但是他們的行儀可曾對人心有所啟迪?得來的錢財是否真能達到淨化社會的目的?「化緣化心」,廣結善緣,將人心導入正道,才是出家人最重要的目標。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