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濟群法師應邀為南大歷史系幾十位博士及碩士作了題為《佛教與中國傳統》的講座,並在講座結束後與在場師生交流、答疑。
一·認識佛教
問:聽了這次講座後,對佛教有了新認識。但我的困惑是,為什麼在非佛教人士看來,佛學那麼深奧?您覺得,是什麼妨礙了我們對這種簡單理論的理解?
答:佛學並不簡單,事實上,它比任何哲學、宗教更博大精深。但在做人方面,佛教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簡單、基本的做人準則。
什麼原因使我們無法瞭解佛教呢?我想,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們從書本上得來的佛教印象,往往是經過其他思想處理的,多對宗教持否定態度。我們從生活中得來的佛教印象,則往往是寺院燒香拜佛的場面,或影視作品演繹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由此得來的認識,不僅似是而非,且不少是完全顛倒的,本身就是對佛教內涵顛倒、錯誤的演繹。如是,以訛傳訛,成為人們深入瞭解佛教的障礙。
佛法是佛陀為眾生留下的精神食糧。我們不去學習,不會給佛法帶來什麼損失,卻會使自己失去很多。佛法是人生的智慧,是解脫的途徑,拒絕它,就是拒絕瞭解自己,拒絕究竟解脫人生痛苦的大智慧。
問:我是學思想史的,據我所知,隋唐時期的老百姓對於佛教經典都耳熟能詳。只不過近代以來,我們受話語方式、書面語言等原因限制,使我們覺得佛法很遙遠。
答:這有兩方面的原因。語言是一方面的障礙,隨著“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興起,現代人的古文閱讀能力比以前差了許多。另一方面,佛教的思想義理確實深奧,因為它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相,是佛陀在菩提樹下覺悟的真理,不是僅僅根據文字就能讀懂的。《金剛經》的文字並不深奧,但其中深意卻很難透徹。事實上,我們在修行的不同階段閱讀,都會有新的、進一步的理解。但讀不懂也沒關係,因為佛教也有許多普及性的入門讀物,可以由淺入深地漸次學習。
問:講座中,您談到胡適先生寫《中國哲學史大綱》,之所以寫不下去是因為對宗教不瞭解。但他在《回憶錄》中說,是因公務繁忙才沒完成的。如果把他關在山上,兩三年後就完稿了。
答:關於胡適沒有完成《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原因,你說的和我說的並不矛盾。他為什麼要到寺廟閉關呢?不就是因為不懂佛學嗎?如果他已經有深入瞭解,就不需要那麼長時間了。
問:我想問法師三個問題。一是您講座中提到的梁漱溟先生,我們知道他對中國文化、印度文化、西洋文化都有研究。請教法師,梁先生對於佛學講得怎樣?第二,印度已經沒有佛教了,而是信仰印度教,我想知道佛教與印度教的關係及佛教滅絕的原因。第三,你剛才談到宗教對人類道德修養有很大作用,但和法律相比,卻是一種軟機制,我同意這個觀點。但我們怎樣解釋另一種現象,即歷史上各宗教之間及宗教內部有很多殘酷的鬥爭事件?
答:梁先生早年在北大講過印度哲學,但他對佛學的研究並不深入。後來又回歸儒學,他的思想是徘徊於佛儒之間。
關於第二個問題,印度的傳統宗教是婆羅門教,有三千年的歷史。印度的原住民是達羅毗荼人,雅利安人侵入後建立婆羅門教,並佔據統治地位。佛教興起後,被稱為反傳統的沙門集團。它對婆羅門教的挑戰,類似西方人文思想對中世紀黑暗統治的突破。佛教的立足點是以人為本,對婆羅門教的祭祀儀式、種姓制度等進行了全面否定。到十二世紀時,佛教逐漸在印度消失。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佛教人才衰落,而印度教則湧現許多出色人才。印度非常重視辯論,各宗教間常以論辯一比高下,失敗者必須改宗。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伊斯蘭教的入侵。佛教在印度消失,是印度的極大不幸。在佛教盛行的阿育王時期,整個印度社會安定、生活富足。而佛教退出印度舞臺之後,回教、印度教、錫克教之間經常出現爭鬥和衝突,釀成流血事件。
至於第三個問題,宗教之間所以會產生衝突,主要是因為宗教的局限性。一神教通常有很強的排他性,甚至為捍衛宗教進行聖戰。而在佛教歷史上,從不曾以佛教的名義發動戰爭。佛教是一種包容性很強的宗教,也是一種更重視和平的宗教。當然,健康的傳統宗教都有共同的道德準則,即做人的基本準則。總的來說,這些準則對維護社會安定具有重要作用。
二·正信與迷信
問:我在做建國後秘密社團的論文,比較關注邪教問題。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宗教資源和政治資源、經濟資源、軍事資源一樣,都是不可或缺的。在反邪教的過程中,人們往往以無神論和科學技術來反對它。實際上,他們在鬥爭平臺上找不到對手,因為科技人員也有相信邪教的。有些宗教人士或學者認為,佛教是比較和平的,且經過長期積累,已完全中國化了,大力發展佛教,可以保護我國的宗教資源不被“******”之類的邪教奪取。
答:你說的有道理。過去,政府對宗教認識不足,導致整個社會與宗教對立。科學雖能解決一些問題,但並不是萬能的。實際上,兩者不可互相替代。科學有科學涉及的領域,宗教也有宗教涉及的領域。科學是改造物質世界的,宗教是解決心靈問題的。科學能解決的問題,宗教未必能解決;宗教能解決的問題,科學也未必能解決。
曾幾何時,人們認為練氣功是科學,而信教卻是迷信。所以,信教是難以啟齒的,練氣功反而是光明正大的。“******”之所以盛行一時,就是因為它既打著氣功的旗號,又賦予宗教的內涵。雖然這個內涵是極端錯誤的,卻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人們對宗教信仰的需求。
這又涉及另一個問題,人類究竟有沒有信仰的需要?從社會現狀來看,雖然很多西方國家宗教信仰十分普遍,但在中國,很多人沒有信仰也照樣過日子,似乎宗教並非生活必需。因而,人們常以詫異的目光看待佛教徒,尤其是其中的知識份子,覺得文化人怎麼也信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國人之所以缺乏信仰,主要是因為對宗教有太多偏見。而當這種精神需求被壓抑時,會轉而尋找另外的替代物,比如邪教,比如物質。現代人往往通過拼命賺錢、享樂,甚至對社會進行破壞來發洩煩惱。其實,也不能說他們完全沒有信仰。但他們所信的,只是錢,只是自己,只是眼前的利益和快樂。根據馬斯洛的理論,人有不同層面的需求,並通過不同領域予以解決。如果只關心基本生存,那麼宗教的確是不重要的。如果還有更高的精神需求,那宗教決不是可有可無的。
安全感也是人們主要的精神需求之一。比如,人類對死亡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關注到這些層面,勢必會歸於宗教。歷史上風光一時的人物,都已煙消雲散,這便使人們對生命的終極目標產生疑惑。如果沒有宗教信仰,往往會在對生死的探究中迷失方向。不少哲學家和文學家便因此產生虛無感,並因無法排遣這種虛無而選擇自殺。而佛法告訴我們,生命是無限的延續。死亡只是一期生命的終結,同時,又是新生命的開始。有了這樣的認知,我們就不會畏懼死亡了。在茫茫宇宙,地球就像太空中的一艘飛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我們從哪裡來,又去向何方?唯有信仰,才能幫助我們找到人生的立足點和最終歸宿。
問:平時所說的“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是否說明了佛教在民眾心目中的位置?
答:“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人確實很多。但是,為什麼他們想到抱佛腳,而不是抱別的腳呢?佛法義理深廣,信徒的理解程度也大相徑庭,只有部分人才有能力深入研究並付諸實踐。多數人只是在遇到困難時想到佛教,想到來佛菩薩面前尋求保護。不過,這也足以說明佛教對民眾的影響力,否則,他們就會去抱別的腳了。人們遇到困難時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最重要、最有能力的人。所以,這個問題恰恰說明佛教的重要性。
問:我對宗教接觸比較少,提一個門外的問題。宗教給我的感覺很神聖,但我看到許多僧人有世俗化的傾向。特別在鄉村,有和尚吃肉、幫人做法事等現象。我想知道,真正有虔誠信仰的僧人在教界的比例有多少?
答:你提到的這些現象的確存在。我認為這既是佛教界的問題,也是中國社會的問題。近幾十年來,佛教一直沒有得到良好發展機遇,並在文革期間遭到幾乎毀滅性的破壞。宗教政策落實後,整個社會又處於轉型帶來的無序狀態。如是種種,教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諸多問題,如因發展旅遊而走向商業化、世俗化。如果在人們需要宗教時,教界不能以純潔的面貌出現,不僅是教界的不幸,也是整個社會的不幸。如果教界失去純潔性,人們就失去了精神家園,失去了心靈淨化之地。我對此也很擔憂,並發表了《佛教在商業浪潮中的反思》等文章,對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至於有虔誠信仰的僧人佔有多大比例,我沒有具體調查過。我們每個人接觸到的,只是幾個寺廟,部分僧人,看到不良現象時,不能以點帶面、以偏概全。就我走過的地方看,道風好的寺院也有不少。
三·價值取向
問:您剛才講到執著,如果一個很貪的人,對一切很執著,那麼不執著後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如果執著不是很強烈,是否就說明宗教對他的影響比較大?另外,執著與得失成敗對立嗎?
答:對於凡夫來說,不可能做到什麼都不執著。如果真的什麼都不執著之後,就是一個自在的人,一個不會被外界各種變化影響或傷害的人。至於執著不太強烈,也未必就是受宗教影響,也許是往昔善根,也許是因為天性淡泊,也許是因為自身修養使然。當然,佛教中有很多斷除執著的方法,可以使我們更快地看破、放下。
每個人對人生目標的追求,都是以執著為基礎。它與得失成敗,在某些方面未必對立,但在某些方面卻是對立的。如果在努力過程中始終貫穿著執著,必然會因這種執著帶來無盡煩惱。而有些人生追求,雖是以執著開始,最終的結果,卻是放棄執著。即以執著為起點,以放棄為終點。從佛法修行來說,如果不放棄執著,將始終處於有限狀態,達不到最終目標。我們在乎一件事,就會落入相應的陷阱中。一旦打破這份執著,心就能和整個宇宙相通。
問:在現實生活中,對別人好一點,自己不會失去什麼。但生活並不總是那麼簡單。比如三人被困在洞內,其中兩人必須吃掉另一人才能生存,否則沒等到救援者前來就會全部餓死。這個故事曾引起一場對人生價值的爭論,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答:關鍵是你如何為自己定位,也就是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定位不同,採取的行為也不同。在佛教中,菩薩處處捨己為人,就像捨身飼虎的薩埵太子一樣,主動為他人獻身。如果是只為自己考慮的凡夫,當然會為了自身利益把別人吃掉。所以,關鍵在於定位,然後就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了。